苏连奇道:“你怎么知道?对,于阗多美玉,尤其是以羊脂白玉为最佳。那尊白玉弥勒是尉昭仪嫁到大魏的时候带来的,十分珍视。以前是供在八角寺,后来永宁寺修整好后便供奉在这边了,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两回。”
说到此处,苏连一怔,望着吴震道:“你不会真……真疑尉昭仪吧?她可是景风公主的亲娘。”
“她是景风公主的亲娘,可她也是尉氏的亲眷。”吴震叹了口气,道,“尉氏跟太子亲近,这谁都知道。”
苏连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外面有人声,不出片刻,王遇进来了。见了二人,王遇苦笑道:“二位这么晚还在……还在这里。”
吴震道:“王常侍深夜来此,想必有什么发现了?”
王遇点头道:“我们外面说去?”朝昙曜和法鸾的尸身看了一眼,又苦笑道,“我只懂营造之术,这些……看着渗人得很。”
吴震道:“也罢,我也看完了,外面说去。”
一出了仵作房,王遇便道:“我找到了一个人。这人是平齐户,本来是发配到云中为兵户的,因为字写得好,又擅画,就来了京师,因为营造洞窟需要这样的人,就在武州山石窟寺做些抄经描图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震也来劲了,忙道:“人在哪里?”
王遇道:“在外面候着呢。”这时只听脚步声响,却是裴明淮来了。王遇叫道:“公子,你怎么这时候来廷尉寺了?”
裴明淮道:“刚送我母亲回宫,反正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怎么,有什么事么?大半夜的,一个个都还在?”见苏连脸色不好,便问道,“你怎么了?”
苏连嘴唇微动,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吴震抢着道:“你一回京就不见人影,我们四处跟没头苍蝇似的,你也太不够朋友了!”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晚上我府里家宴,难得我母亲回来,我不陪能怎么的?还要怎么够朋友?你吴震升了官,还不该拿点儿本事出来,给大家看看?一举解决了这件事,你这廷尉卿才算是坐得稳哪!”
吴震道:“是,是,是!王常侍,那个人呢?叫进来吧!”
几人坐下,吴震吩咐人送了茶水上来。过了片刻,便见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看衣着十分寒酸,人也颇为清瘦,容貌却十分端秀,落落大方,全没畏缩之态,对着众人一礼道:“在下蒋少游,见过各位大人。”
裴明淮还不明所以,也不开口,吴震便道:“听说灵岩石窟里面的图画,有不少都是你描的?”
“是,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字和画都还过得去。”那蒋少游道,“不过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经不在那里了。”
吴震道:“那你有没有画过皇上造像那个洞窟里的画?嗯,就是东壁,双龛下面的一排排功德主。”
蒋少游想也没想,便道:“是,画过。”
吴震大喜,忙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上面是哪些人?”
“这位大人,在下出身寒微,画上的都是皇亲国戚,实在是不认得。”蒋少游道,“不过,若是有笔墨,倒是可以再画上一幅,众位大人自己看可好?只是……实在是人数不少,就算是画简略些,也不是一时三刻能画完的哪。”
王遇道:“从上往下,先画最重要的。”吴震点了点头,唤人去取笔墨纸砚。裴明淮看这个蒋少游说话不卑不亢,便问道:“你说你现在已不在灵岩石窟,那是去何处了?”
“回这位公子的话,因为在下的字还不错,所以被召到中书省抄写书籍去了。”蒋少游道,“能再多读些书,也是好的。”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是什么人举荐你的?”
“哦,是沈太傅。”蒋少游黯然道,“只是他已经过世了。”
裴明淮一怔,还要问时,吴震瞪了他一眼道:“现在是问这些话的时候么?笔墨都在这里了,我只要个大样,你只需画出来让我看得出来是什么人便是了。”
蒋少游点了点头,握了笔,也不多想,便画了起来。裴明淮在旁边看着,笑道:“看起来,你是屈才了。”
“这话在下不敢当。”蒋少游道,“我自幼便喜欢这些伎巧营造之事,全是我自己的兴趣。在下虽然也读了些书,但也有自知之明,于诗文之上也不会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还不如好好做自己所长的好。”
吴震笑道:“你这人倒有点儿意思。”
苏连在旁道:“是啊,总比某些人没有自知之明的好。”吴震回头道:“我说,阿苏,你这是在说谁呢?”
他二人在这里斗嘴,王遇却在全神贯注看蒋少游作画。见画出来了一个,便道:“公子,你看,这是皇后殿下。左边是男,右边是女。”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她后面的,按次序是尉左昭仪,冯右昭仪。再然后是……”
王遇见他迟疑,知道裴明淮对后宫嫔妃也不甚熟,便道:“公子,接下来便是几位夫人,品级相同,若是按有无子女这么算,应该是沮渠夫人,乙夫人,她两位一有子,一有西河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蒋少游又画出了第四个女子,裴明淮“啊”了一声,脸上神色吃惊至极。王遇道:“公子,怎么了?”
裴明淮指着那个女子的脸,道:“你认识她?”
见裴明淮神情跟见了鬼似的,吴震跟苏连都凑过去看。苏连道:“这不就是沮渠夫人吗?怎么了,公子?”
“她……她……”裴明淮道,“她是皇上的妃子?”
苏连见他神色实在是奇怪得很,笑道:“公子,皇后不常在中宫,你自然不便去后宫,这位夫人素来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你没见过也不奇怪。对,这位便是沮渠夫人,是凉国的公主,我不是还对你说过么?”
“……说是说过,可我从没见过。”裴明淮又对着那画上的女子凝望了半日,抬头对蒋少游道,“蒋先生,你……你没画错?”
“不会的,公子。”蒋少游一直不苟言笑,这时终于笑了一下,道,“在下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若是画错了,公子问我的罪便是。”
裴明淮道:“我倒不是这意思。只是……”他说到此处,又不说下去了,众人自也不好再问。蒋少游此时搁了笔,却道,“恕在下直言,若要这般画下去,画一晚上也画不完的。各位想必都见过那洞窟壁画,如今我画的是皇亲国戚,那都是画得最高大的,人数不多。但若论起旁边的那些臣子,随从……那可就太多了,密密麻麻的都是。不是在下推托,众位大人为何不去寻当日的图样?那比我要画得细致多了,绝对准确无误。”
其实蒋少游说的,又有谁不心知肚明?只是监福曹起了火,又哪里寻去?吴震这一回是真不悦之极,也顾不得什么了,瞪了一眼王遇道:“王常侍,我不是埋怨你,这可是皇上下旨要开的洞窟,按理说里面哪怕画的是朵花,也得是小心谨慎的。你们好歹应该多下点心思,起部多备一份也是好的。王大人,你这差当得是好啊!”
按理说,王遇被吴震这么一数落,应该是该勃然大怒才对的。可这时候也不知道是理亏还是害怕,居然并没说什么,苦笑道:“吴大人啊,从昙曜大师得了皇上旨意开凿五窟,这灵岩石窟的事我就说不上话了。昙曜大师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要钱要物,只要一句话,什么都赶紧送来。这是皇上的旨意让昙曜大师主持此事,不需我们插手的,自然不会多事啊!”
“哦,推来推去,又推到昙曜大师身上了。”吴震更是恼怒,道,“看着他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蒋少游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慢条斯理地道:“众位大人,虽说在下身份低微,可各位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
裴明淮道:“蒋先生说便是。”
“我实在是不明白,各位为什么要为了这件事争执。”蒋少游望着众人道,“全没必要哪!”
吴震指着他道:“你,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没必要?”
蒋少游道:“昙曜大师一共开了五窟,每窟的功德主画像都是一样的,各位直接去看另外四窟的不就成了?”
众人都呆住,吴震问道:“你怎么知道都是一样的?”
“定然是一样的啊。”蒋少游道,“就像刚才众位大人所说的,嫔妃因品级不同,画像的前后次序,还有人物的大小,都是固定不变的。尤其是在这样的皇家石窟里面,都是有定制的,只要定了,就不会变。若胡乱更改,那是杀头的罪。”
吴震瞪了王遇一眼,道:“王常侍,你最善营造,为什么连这点都不提醒我们,让我们惹了这么大个笑话?”
王遇叫道:“我……我这不是寻到个画过的人便赶紧带来了,想着这样更谨慎些么!我又不懂你们廷尉查案那些事儿……”
蒋少游此时一揖,道:“在下在这里想来便是多余了,各位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在下便告辞了。若是还有什么要在下效力,我随时都在中书省,听候差遣。”
见蒋少游走了,裴明淮笑道:“这位蒋先生说是我老师举荐的?那想必也不是甚么身份低微之人了。”
苏连微笑道:“公子,既为平齐户,又曾在云中为兵户,那就算出身世家大族,如今也是见不得人了。方才你们在看画,我却在看人,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太子殿下那见过一回,有才的人,哪怕是沦为贱籍,也不会被埋没的。”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太子那里?”
王遇道:“这个蒋少游倒是说得有理,要不,公子,我们明儿就过去看一看?”
“还等什么明日!”吴震道,“走走走,马上去!我这人是个急性子,等不得!”
裴明淮笑道:“既然你这么起劲,那咱们便跑一趟吧。说起来,我也多时未去那灵岩石窟了,也不知如今建得怎样了。”
苏连问道:“皇上行幸过几次,去年还去过一回,公子都没陪着?”
“每次都没碰上。”裴明淮道,“我这几年在京城的日子,本来就少。皇上一年到头也难得去一次,哪里撞得上!”
吴震喃喃地道:“我现在倒是觉得昙秀说得对了。”
苏连道:“昙秀?他说什么了?”
“他说,不仅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吴震笑道,“这位昙秀大师啊,真是时时有高论,厉害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