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一个人成为她现在的样子?是什么让她不是另外一个人而偏偏是她自己?是什么让她跨越时间的流逝却保持着完整的同一性,经历不停的变化却仍然继续存在,直到她不能(起码不能顺顺当当地)继续为止?
我注视着这幅照片。夏日野餐中的小女孩,一只小手紧紧抓住大姐姐,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大片西瓜,小嘴张成圆形,努力与西瓜相交。这个小女孩就是我。但为什么她是我?我完全不记得那个夏日,对那个小女孩有没有成功地将西瓜放进嘴里也无亲知。确实,从那个小女孩的身体到今日之我的身体,存在着一个连续物理事件的平滑序列,也许身体同一性正是我们个体同一性的栖身之所。但是,此身于时光中如一也带来了哲学悖论。那个连续物理事件的平滑序列,使小女孩的身体与此刻我自视所见的身体如此不同;那构成她身体的原子,不再构成我的身体。而且如果说我们的身体不一样,那我们的观念就会更不一样。我的观念对于她[让她弄懂斯宾诺莎的《伦理学》(Ethics)试试看],就如同她的观念对于我一样难以理解。她的前语言思维过程大多在我的理解之外。
然而那个穿着白色褶边围裙、下定决心的小东西毕竟是我。她继续存在,经历了各种儿时疾病、12岁时差点儿在洛克威海滩的激流中溺水以及其他险情。可以想见,假如发生的是其他历险,她(也就是说我)将不再是她自己,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是会不再存在?如果我丧失了对自己的所有感知(不管是因为精神分裂还是邪灵附体,因为昏迷还是日渐痴呆),那个经历这些考验的人还是我吗?还是说我已灵魂脱窍了?那存在的是另一个人,还是谁也不存在?
死亡是否是那样一种历险,我不可能从中归来而仍是我自己?我在照片中紧紧抓住手的那个姐姐已经死了。我每天都在想她是否仍然存在。被爱过的人似乎总是那么重要,不会就这样从世界上完全消失。你爱过的人就是一个世界,如同你知道自己也是一个世界。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就此完全终结?但是如果我的姐姐仍然存在,那么她是什么?又是什么能使得她现今的存在,与那个在已被淡忘的日子里对小妹妹微笑的美丽女孩,是同一个人?
这段文字摘自《背叛斯宾诺莎》(Betraying Spinoza),哲学家兼小说家瑞贝卡·纽伯格·戈德斯坦(Rebecca Newberger Goldstein,也是我的妻子)解释了个体同一性的哲学之谜。这个问题吸引了定居荷兰的犹太思想家、书中的主人公斯宾诺莎。 5 与人道主义者同仁道金斯一样,戈德斯坦分析了生存与死亡这个令人眩晕的谜题,但两者的风格差别之大,说明语言资源之丰饶足以用多种方式来阐明同一个主题。道金斯的写法是男性的:咄咄逼人的开头、冷酷的抽象、挑衅的意象、对雄性领袖的赞美。戈德斯坦的写法言由己出、引人共鸣、触发遐思,却又不失心智上的严谨。
起码不能顺顺当当地继续。 语法的分类反映了思维的构件:时间、空间、因果、事件。哲学作者可运用它们唤起读者注意到形而上学难题。这里出现了一个副词“顺顺当当地”,修饰动词“继续”,也就是“继续存在”的省略。“存在”(to be)这类动词通常不能用副词来修饰,因为存在或者不存在,两者之间没有灰色地带。“顺顺当当地”这个副词的意外出现,将形而上学的、神学的和个人的问题摆到了桌面上。
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拿着一大片西瓜,小嘴张成圆形,努力与西瓜相交。 好文章能通过想象理解。 6 作者将寻常的吃西瓜用了不寻常的几何学词汇来表达:一大片西瓜与张开的圆圆口型相交。这迫使读者停下来在脑海中想象出这一幕,而不是浮光掠影翻过去。我们觉得照片中的小女孩可爱,不是因为作者屈尊用了“可爱”“迷人”这些词直白告诉我们,而是因为我们想象得出她的稚气举止,就像作者沉思这个陌生小家伙就是自己时,头脑中也是同样的画面。我们看到一只小手笨笨地想要拿住成人尺寸的物品;看到她要对付一个对大人来说不成问题的挑战的决心;看到张大到错位的小嘴巴,期待满嘴的香甜。使用几何学语言,也使读者为戈德斯坦下一段要介绍的前语言思维做好准备:我们退回到幼年,那时连“吃”和“放嘴里”都是抽象的,而使某物与身体某处相交是具体的挑战,两者相差好几个层次。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但为什么她就是我?……我的观念对于她,就如同她的观念对于我一样难以理解。……可以想见,假如发生的是其他历险,她(也就是说我)将不再是她自己。那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戈德斯坦反复地并列使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名词和代词: 那个小孩……我;她……我……她自己;我……另外一个人。 哪个语法人称对应哪个短语?这种句法的混淆,却恰好反映了我们对于“人”的意义本来就存在心智上的混淆。她还运用了“存在”这个经典的动词,引出我们的存在主义困惑: 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是会不再存在?……那存在的是另一个人,还是谁也不存在?
白色褶围裙。 用一个老式的词语来形容一件老式的衣服,帮助我们确定了照片的年代,而无需用“褪色的照片”这种陈词。
我在照片中紧紧抓住手的那个姐姐已经死了。 前面18个句子混合了伤感的回忆和抽象的哲思,然后遐思被残酷的启示打断。不管说亲爱的姐姐“死了”(dead)多么令人痛苦,用委婉的词汇,如“逝去”“离世”,在此是无法完成这个句子的。这里讨论的主题是我们怎样努力着,将死亡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与对一个人不复存在的可能性的无法理解,两相协调起来。先人们曾创造出委婉的词汇,如“走了”,似乎死亡是朝向远方的旅行。假如戈德斯坦也采用这类推诿的修饰,那她的分析还没开始就被自己毁掉了。
我每天都在想她是否仍然存在。被爱过的人似乎总是那么重要,不会就这样从世界上完全消失。 你爱过的人就是一个世界,如同你知道自己也是一个世界。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就此完全终结?每次读到这段话都令我泪水盈眶,不仅因为写的是我绝不可能谋面的妻姐。哲学家们所谓关于意识的难题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如同你知道自己也是一个世界) 经过简洁重述,创造了饱满深情的效果。理解这个抽象哲学难题的困惑,与不得不接受我们所爱之人已逝的辛酸混杂在一起。这不仅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认识(即他们不仅作为第三人称、作为我的伙伴被夺走了),也是“不以自我为中心”的认识(即他们作为第一人称、作为他们自己的经验也被夺走了)。
这些文字提醒我们注意虚构与非虚构写作技巧的重合之处。引文中个人与哲学思考交织,以用作解释工具,帮助我们理解斯宾诺莎所谈的问题。但这些也是贯穿戈德斯坦所写小说的主题,也就是:学院哲学所执迷的(包括个体同一性、意识、真理、意志、意义、道德等),与人们试图找到其生命意义时所执迷的,两者本是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