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死,因此都是幸运儿。绝大多数人永不会死,因为他们从未出生。那些本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但事实上从未见过天日的人,数量多过阿拉伯的沙粒。那些从未出生的魂灵中,定然有超越济慈的诗人、比牛顿更卓越的科学家。DNA组合所允许的人类之数,远远超过曾活过的所有人数。你和我,尽管如此平凡,但仍从这概率低得令人眩晕的命运利齿下逃脱,来到世间。
在《解析彩虹》(Unweaving the Rainbow)一书的开篇,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这位绝不妥协的无神论者和不知疲倦的科学辩护人解释道,为什么他的世界观没有像浪漫主义者和宗教信徒们惧怕的那样,熄灭对生命的新奇感和礼赞。 3
我们都会死,因此都是幸运儿。 (We are going to die,and that makes us the lucky ones.)好文章开头有万钧之力。道金斯不用陈词滥调开头,如“自历史的曙光洒向人间以来”“近来,学者们越来越担心的问题是……”,而是用能激发强烈好奇心的有内容的观察来开头。读者一打开《解析彩虹》,就被最可怕的事实当头一击,接踵而来一个自相矛盾的阐释:我们会死,所以是幸运儿?谁不想知道怎样解开这个谜团?简洁的用词和格律进一步强调了该悖论之严酷:用词短促而简单,一个重读的单音节词后跟六个抑扬格 音步。
绝大多数人永不会死。 死亡是坏事,但隐含着一件好事,即曾经活过。一个排比句解开了悖论:永不会死……从未出生。接下来又用了排比重申这一对比,但通过并列节奏相同的惯用语避免了重复:本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但事实上从未见过天日。
阿拉伯的沙粒。 诗意的表达, 比“巨大的”或者“庞大的”那类无色彩的形容词更好地引出道金斯想要的那般壮丽。这一表达采用语词变化(沙粒,而不是沙子),略带异国风情,没有陷入陈词滥调。阿拉伯的沙子,这一表达虽然在19世纪早期比较常见,但自那以来便不再流行,而且现今已没有一个公认的地方叫作阿拉伯;我们把它叫作“沙特阿拉伯”或者“阿拉伯半岛”。 4
从未出生的魂灵。 用鲜活的意象传达基因在数学上的可能组合这一抽象观念,也狡猾地征用了一个超自然的概念来推进一个自然主义的论述。
超越济慈的诗人、比牛顿更卓越的科学家。 排比是很有力的修辞方法,但在死亡和出生之后,在本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和从未见过天日之后,怎么也是够了。为避免单调,道金斯倒置了这一对句中的一句。这句话也淡淡地提示出关于未得出世天才的另一则沉思,“这里也许安息着一些沉默的、湮没无闻的弥尔顿。”[见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乡村教堂墓地写下的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
从这概率低得令人眩晕的命运利齿下。 这个习语将捕食者恐怖的大嘴带到眼前,使我们对活着更加心怀感激:我们得以存在,险险逃脱了致命的威胁,因为我们本不会出生的概率极高。到底多高?这对所有作者来说都是挑战,要从英语词库里找到还没有被夸张和滥用毁掉的最高级词汇。从使人难以想象的命运利齿下?从令人惊惧的命运利齿下?不。使人头晕目眩,使人变蠢——道金斯找到了一个还能使人印象深刻的极致词汇。
好的写作能翻转看世界的角度,就好像心理学教材里,同一个剪影既可看作高脚杯,又可看作两张脸。在刚才的六个句子里,道金斯翻转了我们对死亡的认知,表达了一个理性主义者对生命的礼赞,所用的语言如此令人触动,我认识的许多人本主义者都要求在自己将来的葬礼上朗诵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