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确保作者清楚传达信息。风格赢得信任。风格给世界增加美。
我爱读写作风格指南。自从我在心理学入门课上被布置阅读斯特伦克和怀特的名著《风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之后,写作指南就是我最爱的一类文字。不仅因为完善写作是终身的挑战,我自然欢迎得到指导,还因为可信赖的写作指南本身得写好,而最优秀的指南都是其自身建议的表率。《风格的要素》源自威廉·斯特伦克(William Strunk)的写作课讲义,被学生埃尔文·怀特(Elwyn B.White)加工成书,身体力行自己的许多精彩建议:“用名词和动词写作”“把着重词放到句尾”,最棒也最重要的指令是“删掉不需要的词”。许多著名的风格大师用其才华阐释写作艺术,其中包括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雅克·巴尔赞(Jacques Barzun)、安布罗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比尔·布莱森(Bill Bryson)、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特雷西·基德尔(Tracy Kidder)、斯蒂芬·金(Stephen King)、埃尔莫·伦纳德(Elmore Leonard)、F.L.卢卡斯(F.L.Lucas)、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威廉·萨菲尔(William Safire),当然还有怀特本人,《夏洛特的网》(Charlotte’s Web)和《精灵鼠小弟》(Stuart Little)的作者。下面是这位散文大家对老师的回忆:
我在斯特伦克课堂上度过的那些日子里,他删掉了那么多不需要的词,那么激烈、那么热切,又是那么明显地享受这一过程,以至于时常陷于尴尬:课堂时间还多的是,可没话说了,就像一个电台导播提前放完了所有音乐。斯特伦克的脱困办法很简单:每句话说三遍。在课堂上讲到要简洁,他身体前倾,倚靠讲坛,拽着大衣翻领,用带有阴谋意味的沙哑嗓音说道:“第17条规则——删掉不需要的词!删掉不需要的词!删掉不需要的词!” 1
我喜欢读写作风格指南还有个原因,与植物学家去花园弄花草、化学家进厨房做实验 的原因相同:它是我们科学的实际运用。我是心理语言学家和认知科学家。所谓写作风格,说到底,不就是有效运用语词来吸引人类心灵的关注吗?对试图向广大读者解释这些学科领域的人来说,这就更使人着迷了。我思考语言如何运作,才能对语言如何运作做出最好的解释。
但是正因为我对语言有专业了解,所以传统写作指南越来越令我不安。斯特伦克和怀特对写作风格很有直觉,对语法却谈不上掌握。 2 他们对短语、分词和关系从句等术语下了错误的定义,在引导读者不使用动词的被动语态、转而使用及物动词的主动语态时,却把两者的例句都搞错了。“有许多干枯的叶子躺在地上”,这句话就不是被动语态;“公鸡晨鸣”中也没有及物动词。由于缺少分析语言的工具,他们将个人直觉变成建议就很勉强,不得不徒劳地召唤作者的“耳朵”,似乎也没发现自己的一些建议自相矛盾:“许多温暾的句子……可以通过换入主动语态的及物动词而被改得活泼有重点。”这句话反对被动语态,但本身就用了被动语态。乔治·奥威尔在其被大肆吹嘘的《政治和英语》(Politics and the English Language)中掉进了同一个陷阱,他并非讽刺地嘲笑这一类文字:“但凡可能,被动语态就优先于主动语态而被使用。” 3
自相矛盾暂且放到一边,我们现在知道,告诉作者不用被动语态是个坏主意。语言学研究表明,被动语态用特殊的方式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和记忆,因此有一些不可或缺的功能。老练的作者应该知道这些功能是什么,当文字编辑受语法知识粗浅的传统写作指南影响而把每个被动语态都改成主动语态时,作者需要挺身反抗,再改回来。
写作中引发最多情绪反应的一件事,就是区分什么是正确用法,什么是不正确用法。那些不懂语言学的写作指南在这件事上是跛脚的。许多写作指南对待传统用法,就像原教旨主义者维护十诫:律法永不会错,刻于蓝宝石上,凡人只能凛遵,否则有永罚的危险。 怀疑者和独立思考者调查这些诫命的历史,却发现其来自传说和迷思的口述传统。对这些传统诫命深信不疑的写作指南,没有对作者尽到责任。有些诫命可以使文字变好,但许多只是使其变差,作者最好是藐视这些诫命,因其常常把语法的正确性、逻辑的连贯性、正式风格和标准语这些问题混为一谈,而老练的作者必须弄清它们的区别。正统写作指南也难以处理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语言在变。语言不是由权威部门立法规定的标准文书,而是在线百科,集合了数以百万计写作者、说话者的贡献。他们时时刻刻都努力使语言适应自己,然后不可阻挡地变老、死去,接着,轮到他们的子孙来改装语言。
但是在经典写作指南的作者笔下,那些伴随他们长大的语言仿佛是永生的,因此他们无法对正在发生的变化培养出欣赏的耳朵。在20世纪早中期,斯特伦克和怀特摒弃当时新出现的动词,如“personalize”(“个性化”)、“finalize”(“使……结束”)、“host”(“做东”)、“chair”(“主持”)、“debut”(“初次亮相”),并警示作者们永远不要用“fix”替代“repair”(两者均代表“修理”),也不要用“claim”替代“declare”(两者均代表“宣称”)。更糟糕的是,他们用荒谬的说辞来论证自己的好恶。比如,他们说动词“contact”(“联络”)“含义模糊且妄尊自大,所以不能说‘联络别人’(contact them),要说‘与他们接触’(get in touch with them),‘寻找他们’(look them up),‘给他们打电话’(phone them),或者‘与他们会面’(meet them)”。其实,“contact”的模糊一面正是其用处所在:有时作者并不需要知道人们之间怎样相互接触,只要是接触就行了。再看看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例句,用来论证数字不能直接放在“people”(“人”的复数)之前,而只能放在“person”(“人”的单数)之前:“假如六个人(six people)中间有五个人离开了,那么剩下来几个人?答案:一个人(one people) 。”按照这个说法,那也不应该在诸如“men”(“男人”的复数)、“children”(“孩子”的复数)、“teeth”(“牙齿”的复数)等不规则复数之前使用数字:“如果六个孩子(six children)中的五个离开了……”
在怀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版《风格的要素》里,他承认语言在发生一些变化。变化是“年轻人”煽动起来的,“他们用自己发明的口语与其他年轻人说话:他们以狂野的热情更新语言,就像装修地下室公寓一样。”怀特对这些“年轻人”(他们现在也已到了退休年龄)的姿态是高高在上的,他预测“nerd”(“呆子”)、“psyched”(“爽翻”)、“ripoff”(“剽窃”)、“dude”(“老兄”)、“geek”(“极客”)和“funky”(“时髦”)这些词都是昙花一现,结果它们却全都生了根。
写作专家们对新事物的老朽反应,不仅由于对语言变化缺乏欣赏,还由于对自身心理缺少反省。随着年齿渐长,他们混淆了自己的变化与世界的变化,并将世界的变化与道德滑坡混为一谈,也就是所谓的“过去好时光”幻觉。 4 每一代人都觉得当今的孩子在糟蹋语言,顺带糟蹋了整个文明社会。 5
共同语言在消失,正被大堆口头语慢慢挤压至死,后者是既做作又无力的伪语言,由天天发生的无数语法、句法、成语、隐喻、逻辑和常识错误造就……在现代英语历史上,从来没有过雅言败得如此彻底的时候。——1978年
包括有大学学历的人在内,最近的毕业生似乎根本没有掌握语言。他们都不能构造出简单的陈述句。他们拼写不出普通的日常词汇。标点符号用法显然就没学过。对几乎所有新近毕业生来说,语法完全是个奥秘。——1961年
从全国每所大学传来怒吼:“新生不会拼写,也不会标点符号。”每间中学都处于荒废之中,因为其学生对哪怕最基本的东西都是那么无知。——1917年
大多数高中生的词汇量惊人地小。我总是尽量用简单的语言,但即使这样,我上课时,还是有一小部分学生只能理解我说的不到一半的内容。——1889年
除非逆转现在的趋势……否则毫无疑问,100年内英国人就将完全听不懂美国人说话。——1833年
我们的语言(我指英语)在迅速堕落……我担心再也无法阻止。——1785年
对于语言堕落的抱怨,至少可以追溯到发明印刷机的时候。威廉·卡克斯顿(William Caxton)1478年装配了英格兰的第一部印刷机,很快他就哀叹:“诚哉,今日吾辈之笔写口谈已迥异于吾呱呱坠地之时矣。”的确,对于文字堕落的道德恐慌大概和文字本身一样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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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漫画并不怎么夸张。据英国学者理查·劳埃德-琼斯(Richard Lloyd-Jones)的研究,古代苏美尔人留下来的黏土板就载有对于年轻人写作技艺下降的抱怨。 6
对经典写作指南的种种不安使我确信,我们需要一个用于21世纪的写作指南。我无意(更不消说)也无才取代《风格的要素》。作者们可以从不止一本写作指南中获益,斯特伦克和怀特书中的许多部分既有魅力又经得起时间考验,不过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斯特伦克生于1869年,在电话机(更不要说互联网)发明之前,在现代语言学和认知科学出现之前,在口语化于20世纪后半叶席卷世界之前,他对写作风格的感觉就已养成。今天的作者们学手艺,不能全靠他的建议。
新千年的写作指南不能固化来自以前指南的戒律。今天的作者们充满科学怀疑主义精神和质疑权威的精神,不会满足于被告知“本来就这样”和“因为我说这样”,任何年龄的人都受不了别人摆出高人一等的派头。他们接到任何建议,都有权要求获知理由。
而今天我们能够提供理由。我们对语法现象的理解,已远远超出与拉丁语粗浅类比得来的传统分类学。我们对阅读的心理动力有许多研究:读者理解一段话时记忆负荷的潮汐,读者逐步掌握其含义时知识的渐增,以及那些可能将读者带离正途的死胡同。我们对于历史和批评的研究,能把那些增进清晰、优雅、情感共鸣的规则与那些基于迷思和误解的规则区分开来。用理性和证据来取代教条,不仅可以使我免于给出笨拙的建议,还可使我给出的建议比注意事项清单更易记住。解释原因也能使作者和编辑明智地应用那些指导原则,知道能用它们来做什么,而不是像个机器人一样机械执行。
书名“风格感觉”(The Sense of Style)有双重含义。“视觉”(the sense of sight)和“幽默感”(a sense of humor)中的“感觉”(sense)指心灵的一种官能,这里指能与精巧句子产生共鸣的理解力。感觉还指与“胡扯”(nonsense)相对应的“正确的判断力”(good sense),这里指有能力区分两类准则:一类能改进文章质量,而另一类只是在传统用法中流传下来的迷信、癖好、切口和入会考验。
在本书中,你不会找到关于连字符和大小写问题的答案。它也救不了那些学得太差、连句子结构都没掌握的学生。与经典的写作指南一样,它服务于那些知道怎么写并且想写得更好的人,包括想提升论文质量的学生,想做博客、专栏、系列评论的有抱负的评论家和记者,想为学术腔、官腔、公司腔、法律腔、医学腔找解药的各类专业人士。本书也适用于这样的人:他们并不寻求写作上的帮助,但对文字和文学感兴趣,对心智科学会怎样揭示语言的最佳用法感到好奇。
我所关注的是非虚构写作,特别是那些看重清晰连贯的体裁。但与经典写作指南的作者们不同,我并不认为清晰连贯等同于直白的词汇、简陋的表达和整齐划一的文风。 7 清楚连贯的写作也可以有文采。另外,尽管本书的重点在于非虚构,其逻辑对小说作者也有帮助,风格的许多原理是普遍适用的,不管是用于描写真实的还是想象的世界。我相信这些原理也有助于诗人、演说家以及其他有创造性的文字匠人,他们需要知道那些平庸乏味的文章有什么规则,以便在追求修辞效果时公然无视之。
人们常问,现在还有谁在意写作风格。他们说,互联网时代来临,短信、推特、电邮、聊天室等使语言面临着新威胁。要按这个逻辑,早在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出现之前,写作技艺就已衰亡。你记忆中有这样的时代吗?20世纪80年代,就连小孩子都说得出流利的段落,官员都写得一手好文章,每篇学术论文都是文章写作的精品吗?(或者是在70年代?)互联网使我们变文盲这种论调的问题在于,每个时代都有烂文章折磨读者。斯特伦克教授早在1918年就想改变这种情况,年轻的埃尔文·怀特那时还在康奈尔大学英文课堂上学习。
今天的末日预言家们没看到,他们所强烈反对的趋势,其精髓就是口头媒体(广播、电话、电视)被书面媒体所取代。不久以前被说是要毁掉语言的还是广播和电视。今天,我们的社会文化生活比史上任何时候都更依赖书面语言。这些书面语言可不都是互联网怪兽的半文盲臆语。随意浏览一下就会发现,许多互联网用户重视行文清楚、语法正确、拼写和标点恰当,这些要求不止针对书和传统媒体,对电子杂志、博客、维基词条、消费者评论甚至对邮件也一样。调查显示,现今大学生写作量比以前大,平均每页纸犯下的文字错误却没有更多。 8 与人云亦云的传说相反,这一代大学生在论文里乱用笑脸图标和社交网络缩略语(如IMHO和L8TR) 这种事干得并不比上一代学生忘记介词和冠词更多,而上一代学生是因为发电报时省词形成了习惯。像所有语言使用者一样,互联网一代知道遣词造句要适应情景和受众,也理解在正式文本中怎样才是得体。
风格仍然重要,至少有三个原因。
第一,它确保作者清楚传达信息,使读者免于浪费宝贵生命来解码含混文字。而做不到的结果可能是灾难,正如斯特伦克和怀特所说:“路牌写错导致高速公路上发生死亡事件,一封真心诚意的情书因为短语放错位置而致情人心碎,电报写得马虎,结果到火车站接不到人。”政府和企业都发现,行文每清楚一分,都可以预防大量错误、挫折和浪费, 9 许多国家近来还把写作需清晰写入法律。 10
第二,风格赢得信任。作者行文注重连贯、准确,读者看了会相信作者在其他不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也会同样要求自己。一位技术公司经理解释为什么拒绝那些满是语法和断句错误的简历:“花了20多年还不知道it’s的正确用法,我受不了这样的学习曲线。” 11 如果这还不够激励你改进写作技能,再看看这个:约会网站OKCupid发现,自我介绍的语法和拼写糟糕,会使潜在的约会对象兴趣大减。一个用户说:“如果你想约会,我不指望你写得像简·奥斯汀那样锦心绣口,但为什么不努力给人留个好印象呢?” 12
第三,风格给世界增加美。这并非赘言。对于有文化的读者,读到清脆的句子、吸引人的隐喻、俏皮的旁白、优雅的转折,可谓生活中一大乐趣。我们将在第1章看到,良好写作这种完全不实用的优点,正是掌握良好写作这一实用技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