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42年1月8日,这一天刚好是伽利略的300年忌日。然而,我估计大约有20万个婴儿也在同日诞生,我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在长大后对天文学感兴趣。尽管我的父母当时住在伦敦,但我却是在牛津出生的。这是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时,德国作为对英国不轰炸海德堡和哥廷根的回报,承诺不轰炸牛津和剑桥,所以当时牛津是个安全的出生地。可惜的是,英德两国这类文明的协议却不能惠及更多的城市。
我父亲是约克郡人。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曾是一个富裕的农民。他曾买下太多的农场,在本世纪初农业大萧条时破产了。这次破产使我祖父母一蹶不振,但是他们仍然节衣缩食送我父亲念了牛津的医学院。之后,我父亲从事热带病研究。1937年他去了东非。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横贯非洲大陆才得以搭船回到英国,并自愿入伍了。但人们告诉他,做医学研究会更有价值。
我母亲生于苏格兰的格拉斯哥,是一位家庭医生的7个孩子中的老二。在我母亲12岁那年,他们举家迁往南方的德汶。像我父亲的家一样,她的家也从未大富大贵过。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设法送她念了牛津大学。牛津大学毕业后,我母亲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职业,包括她讨厌的查税员工作。后来她辞职做了秘书。这样她和我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相识了。
我们家住在伦敦以北的海格特。我的妹妹玛丽比我晚出生18个月。后来大人告诉我说,当时我不欢迎她的来临。由于我们之间年龄相差太少,所以我们在整个童年期间关系都有一点紧张。然而,在我们成年之后,由于各奔前程,相互之间的不愉快就化为乌有。她成了一名医生,这很讨我父亲欢心。我的更小的妹妹菲利珀出生时,我已快满5周岁,并且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能记得,我盼望她的到来,这样我们三个人好在一道玩游戏。她是一个非常深沉颖悟的小孩。我总是尊重她的判断和意见。我的弟弟爱德华来得很晚,那时我已14岁了,所以他几乎根本没有进入过我的童年。他和其他三个小孩非常不同,成为完全非学术和非知识型的了。这对我们也许是件好事。他是个相当淘气的孩子,但是你不能不喜欢他。
我最早的记忆是站在海格特的拜伦宫的托儿所里号啕大哭。我周围的小孩都在玩似乎非常美妙的玩具。我想参加进去,但是我才2岁半,这是我第一回被放到不认识的人群当中去。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小孩,我父母遵循育婴手册的说法,小孩在2岁时必须开始社交。所以我想我的反应一定使他们十分惊讶。度过这么糟糕的上午后,他们即把我带走,1年半之内再也没有把我送回拜伦宫。
那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结束不久,海格特是许多科学家和学术界人士的住处。他们如果在其他国家就会被称作知识分子,但是英国从未承认有过任何知识分子。所有这些父母都把孩子送到拜伦宫学校,当时这是一所非常先进的学校。我记得自己曾向父母亲抱怨过,说他们没有教我任何东西。他们不相信当时接受的填鸭式教学法,他们要你在不知不觉中学会阅读。最终我是学会了阅读,但那是8岁相当晚的年龄了。我的妹妹菲利珀是用更传统的方法学习阅读的,4岁就会了。那时候,她一定比我能干。
我们住在一幢又高又窄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里。这是我父母亲在战时以非常廉价买下的,那时所有人都认为伦敦会被炸平。事实上,一枚V-2火箭落在离我们几幢房子远的地方。当时我和母亲以及妹妹都不在,而我的父亲在房子里。幸运的是,他没有受伤,房子也未受重创。有好几年的时间路上一直遗留一个大弹坑,我经常和我的朋友霍佛在里面玩,他家在另一方向,和我家隔三个门。霍佛无疑为我揭开了一个新天地,因为他的父母不是知识分子,不像我所认识的其他小孩的父母那样。他上公立学校,而不是拜伦宫,他通晓足球和拳击,这些都是我父母坚决禁止的运动。
另一个童年的回忆是得到我的第一列玩具火车。战时不制造玩具,至少不对国内市场。但是,我对模型火车极其着迷。我父亲为我做了一列木头火车,这并不使我满足,因为我想要一列会开动的。所以我父亲搞到一列二手的带发条的火车,焊好后给我作为圣诞礼物,那时我快满3岁了。那火车不能很好行驶。战事刚结束我父亲就去了美国,在乘“玛丽皇后”的归途中,他为我母亲买了一些尼龙,当时在英国得不到尼龙。他给我妹妹玛丽买回一个玩具娃娃,这个玩具娃娃一躺下就把眼睛闭上。他为我买了一列美国火车,还带有排障器和8字形的轨道。我还能记得自己在打开盒子时的兴奋。
发条火车似乎是尽善尽美了,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电动火车。我经常花好几个钟头观看海格特附近克劳奇巷尾的模型铁路俱乐部展览。电动火车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最后,当我父母亲都不在家的时候,我把存在邮局银行的非常有限的钱全部取出,这是大家在特殊场合譬如我受洗礼时给我的。我用这些钱买了一列电动火车,但使人沮丧的是,它运行得不怎么好。今天我们知道了顾客的权益,我应该把它送回,要求商店或者厂家换一列。但是在那个时候,人们以为买东西便是一种特权,如果商品有毛病的话,就只能怪你运气欠佳。这样我花钱修理引擎的电动马达,它却从未正常工作过。
后来,在我十几岁时,我制作了模型飞机和轮船。我的手工从来就不灵巧,这是和我的学友约翰·马克连纳汉合作的。他比我能干得多;而且他父亲在家里有一个车间。我的目标总是建造我能控制的可以开动的模型。我不在乎其外观如何。我想正是同样的冲动驱使我和另外一位学友罗杰·费尼霍弗去发明一系列非常复杂的游戏。有一种制作游戏,还包括制造不同颜色零件的工厂,运载产品的公路铁路以及股票市场。有一种战争游戏是在有4000个方格的纸板上玩的。甚至还有一种封建游戏,每一个参与者都是一个带有家谱的皇朝。我想这些游戏以及火车、轮船和飞机都来自我对探究事物和控制它们的渴望。从我开始攻读博士之后,这种渴求才在宇宙学研究中得到满足。如果你理解宇宙如何运行,你就有些控制它了。
1950年我父亲工作的地点从海格特附近的汉姆斯达德迁到伦敦北界的碾坊山新建的国立药物研究所。看来迁到伦敦郊区再通勤到城里比从海格特向外面通勤更方便些。我父母亲因此在教堂城圣阿尔班斯购买了一幢房子,大约在碾坊山以北10英里(1英里=1.61千米)以及伦敦以北20英里的地方。这是一幢颇为典雅颇具特色的巨大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我父母买房子时手头并不富裕,所以在我们迁进去之前要做许多修缮。此后我的父亲如同他的约克郡老乡一样,再也不愿花钱作任何修缮。他自己尽量地维护并油漆房子,但是房子太大而且他又不擅此道。然而,房子建得很牢固,所以能经受得了多年失修。1985年父亲病得很重时(他死于1986年),我父母把它卖掉了。我最近还看到它。似乎从那时以后就没有整修过,但是看起来却没有什么改变。
这幢房子是为带仆人的家庭设计的。在食物室里有一块指示板,上面可以显示哪个房间在按铃。我们当然雇不起佣人,我的第一个卧室是L形状的小屋,大概以前是女佣的房间。我的表姐萨拉建议我要这个房间,她比我稍大些,我非常崇拜她。她说我们在那里会很开心。这间房子的一个吸引人之处是,可以从窗户爬到外面的自行车车库的房顶上,然后下到地面上来。
萨拉是我母亲的姐姐詹尼特的女儿。姨妈是医生,她和一个心理分析家结了婚。他们住在哈本顿的一幢相似的房子里,那是再往北五英里的一个村庄。他们是我们搬到圣阿尔班斯的一个原因。使我得以接近萨拉真是个大奖赏。我时常乘公共汽车去哈本顿。圣阿尔班斯本身紧邻罗马古城委鲁拉明遗址,那是除了伦敦以外的罗马人在英国的最重要驻地。中世纪时这儿有英国最富有的寺院。这个城市是围绕着圣阿尔班斯的陵墓建筑起来的,他是一名罗马军官,据说是第一个在英国因信仰耶稣而被处死的人。寺院残留下的只是非常大且相当丑陋的教堂以及老寺院正门的建筑物,后者成为圣阿尔班斯学校的一部分,我后来就在这里上学。
圣阿尔班斯和海格特或哈本顿相比较是有点枯燥而保守的地方。我父母在这里几乎没有朋友。这应该部分怪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尤其是我父亲天性孤僻。但是这也反映了这儿的居民是不同的,我的圣阿尔班斯同学的父母中几乎没有一个称得上知识分子。
我们家在海格特显得相当正常,而在圣阿尔班斯一定被认为是怪异的。这种看法因为我父亲的行为而得到加强,他只要能省钱就根本不在乎外表。在他年幼时家境曾经非常穷困,这给他留下终身的印象。他不能忍受为了自身的舒服而花钱,甚至直到晚年他有能力这么做时也是如此。他拒绝安装中心取暖系统,尽管他觉得非常冷。他宁愿在他通常衣服之外再罩上几件毛衣和一件睡衣,但是他对别人却非常慷慨。
在20世纪50年代他觉得买不起新车,所以就购买了一辆战前的伦敦的出租车,他和我用波纹金属板建成一座车房。邻居被激怒了,但是他们无法阻止我们。我和多数孩子一样需要群体活动,但是我为父母感到难为情,而他们却从未为此担心过。
我第一次到圣阿尔班斯时,被送到女子高级学校去,这个学校也收10岁以下的男孩。我在那里上了一学期之后,我父亲又要进行几乎一年一度的非洲走访,这一回需要大约4个月的相当长的时间。我母亲不想被留下这么长时间,这样她就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和我去看望她的学友贝瑞尔,贝瑞尔是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妻子。他们住在西班牙马约嘉岛的一个叫德雅韵村庄上。这是战后才5年的事,曾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同盟的西班牙的独裁者佛朗西斯科·佛朗哥尚在台上。(事实上,之后他仍掌权20多年。)尽管如此,曾在战前参加过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我的母亲,携带着这三个子女乘轮船火车抵达马约嘉。我们在德雅韵租了一幢房子,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我和罗伯特的儿子威廉共有一位导师。这位导师是罗伯特的门徒,他对为爱丁堡戏剧节写剧本比对教导我们更感兴趣。所以他每天布置我们阅读一章《圣经》并写一篇作文。他的想法是教我们英国语言的美。在我离开之前我们学完了全部《创世记》和部分《出埃及记》。我从这儿学到的主要东西便是造句时不用“还有”起头。我指出在《圣经》中多数文章都是以“还有”起头的,但是我被告知英文从詹姆士王之后即改变了。我争辩道,如果情形如此,为何强迫我们念《圣经》?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那时候罗伯特·格雷夫斯十分沉迷于《圣经》的象征主义和神秘主义。
当我们从马约嘉回来后,我又在另一所学校上了1年,然后我参加了所谓的十一加考试。这是那时一种对所有要进国立学校的孩子进行的智力测验。主要是因为一些中产阶级的孩子通不过并被送进非学术性的学校,所以现在这种测验已被取消。但是我的表现在测验中比在课程中要优异得多,所以就通过了十一加考试,允许在当时的圣阿尔班斯学校免费就读。
我13岁时父亲要我去考西敏学校,这是一所主要的付费住校的——也就是私立学校。那时候的教育很讲究门第。父亲觉得,由于他没有权势,使得许多能力不如而门第更高的人爬到他前面去了。因为我父母不甚富裕,所以我必须获得奖学金。然而,由于我在奖学金考试时生病,所以未能参加。我只好留在圣阿尔班斯学校。我在那里受到的教育至少和西敏学校一样好。我从未觉得自己的出身的平凡成为人生的障碍。
那时的英国教育是等级森严的。学校不但被分成学术的和非学术的,而且学术学校还分成A、B和C等。这对A等的学生非常有利,对B等的学生就不怎么有利,而对不受鼓励的C等学生则非常不利。我因为十一加考得好被分配到A等中。但是1年后班级里第二十名以下的所有学生都被刷到B等去。这对他们的自信心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有些人再也没有恢复过来。我在圣阿尔班斯的前两个学期分别是第二十四名和第二十三名,但是在第三学期变到第十八名。就这样侥幸逃脱。
我在班级里从未名列在前一半过(这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班级)。我的作业很不整洁,老师觉得我的书写无可救药。但是同学们给我的绰号是爱因斯坦,可能他们看出某些更好的征兆。当我12岁时,我的两位朋友用一袋糖果打赌,说我永远不可能成才。我不知道这桩赌事是否已经尘埃落定,如果是这样的话,何方取胜呢。
我有六七位好朋友,我和他们中的多数迄今仍有联系。我们通常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和争论,主题涵盖一切,从无线电遥控模型到宗教,从灵学到物理学。我们谈论的一件事是关于宇宙的起源以及是否需要上帝去创生它再使它运行。我听说从遥远星系来的光线向光谱红端移动,而且这种现象被认为表示宇宙正在膨胀。(向蓝端的移动被认为是在收缩。)但是我断定红移必定是由其他原因引起的。也许光线在传播到我们的路途中累了并且变得更红了。一个本质上不变的并且永存的宇宙显得更为自然得多。只有在我进行了两年博士研究之后才意识到过去错了。
在我进入学校的最后2年,我才定下数理专业。有一位非常具有启发性的数学老师,我们叫他塔他先生。学校刚建了一间数学之家,被用作数学小组的教室。但是我父亲对此极为反对。他认为数学家除了教书之外找不到工作。他确实希望我从事医学,但是我对生物学毫无兴趣,对我而言这个学科过于叙述性并且不够基础,而且在学校的地位很低。我父亲知道我不愿学生物学,但是他让我学化学和少量数学。他觉得这样可让我将来在学科上再作选择留下余地。我现在是一名数学教授,但自从我17岁离开圣阿尔班斯学校之后再也没有正式上过数学课。在数学方面我必须做到需要什么就吸收什么。我曾经在剑桥指导过本科生,只要在进度上比他们提前一个礼拜即可以了。
我父亲从事热带病的研究。他有时带我上他在碾坊山的实验室。我很喜欢这个,尤其是通过显微镜做观察。他还带我去昆虫馆,他养一些染上热带病的蚊子。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些蚊子到处乱飞,所以很担心。他非常勤奋并且专心致志于研究。因为他觉得其他有背景和关系但不如他的人爬到他上头去,所以有些怨恨。他经常警告我要提防这种人。但是我认为物理学和医学略有不同。你上哪个学校以及和谁有关系是无所谓的。关键在于你的成果。
我总是对事物的如何运行深感兴趣,经常把东西拆开以穷根究底,但在再把它们恢复组装回去时束手无策。我的实际能力从来跟不上我的理论探讨。我的父亲鼓励我在科学上的兴趣,甚至在他的知识范围内在数学上训练我。有这样的背景再加上父亲的工作,我要进入科学研究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在我幼年时我对所有学科都一视同仁。十三四岁后我知道自己要在物理学方面作研究,因为这是最基础的科学,尽管我知道中学物理太容易太浅显所以最枯燥。化学就好玩得多了,不断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事,如爆炸等。但是物理学和天文学有望解决我们从何处来和为何在这里的问题。我想探索宇宙的底蕴。也许我在一个小的程度上获得了成功,但是还有大量问题有待研究。
我父亲非常希望我能进牛津或剑桥。他本人上过牛津的大学学院,所以他认为我应该申请这个学院,这样我被接受的机会更大些。那时大学学院没有数学的研究员,这是他要我学习化学的另一个原因:我可以尝试获得自然科学而非数学方面的奖学金。
我的家人去了印度一年,但是我必须留下准备A水平和大学入学的考试。我的校长认为我去投考牛津太过年轻,但是在1959年3月我还是和学校中另外两个比我高一届的男孩参加了奖学金考试。大学监考讲师在实验考试时和其他人讲话而不理我,我相信我考得很糟,所以非常沮丧,在从牛津回家后几天,我收到了一封电报,说我得到了奖学金。
我那时17岁,同年级同学中的大多数都服过役,所以比我大许多。在大学第一年以及第二年的部分时间里我觉得相当孤单。只有到了第三年我才真正感到快乐。当时笼罩牛津的气氛是极端厌学。你要么聪明而不必用功,要么就甘心承认自己不行,得四等成绩。靠用功而得到好分数被认为是灰人,那是牛津词汇中最坏的诨名。
那时牛津的物理学课程安排得特别容易,你可以毫不用功。在牛津上学的三年中只在刚入学和快结束时各考一回。我曾计算过,三年期间我总共用了一千小时的功,也就是平均每天一小时。我并不为我的懒惰感到自豪。我只不过描述当时我和大多数同学的共同态度:对一切完全厌倦并觉得没有任何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我的疾病的一个结果就是把这一切都改变了:当你面临着夭折的可能时,你就会意识到,生命是宝贵的,你有大量的事情要做。
因为我没有用功,为了通过期终考,我就打算研究理论物理的问题,避免记忆性的知识。可是,考试前夜我由于神经紧张而失眠,因此考得不很好。我处于第一等和第二等的中间,所以必须接受考官的面试才能最后决定。他们在面试时问我未来的计划。我回答说要做研究。如果他们给我一等,我就去剑桥。如果我只得到二等,我则留在牛津。他们给了我一等。
我觉得理论物理中有两个可能的领域是基本的,我可以做研究的,一个是研究非常大尺度的宇宙学,另一个是研究非常小尺度的基本粒子。因为基本粒子在那时缺乏合适的理论,所以我认为它不那么吸引人。虽然科学家发现许多新粒子,他们能做的只不过是和植物学一样把各种粒子分门别类。相反地,在宇宙学方面已有一个很好确立的理论,即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
当时在牛津没人研究宇宙学,而在剑桥的弗雷得·霍伊尔却是英国当代最杰出的天文学家。所以我申请跟霍伊尔做博士论文。我到剑桥做研究的申请被接受了,其先决条件是我要得到第一等成绩。但是使我恼火的是,我的导师不是霍伊尔,而是邓尼斯·西阿玛,我以前没有听说过他。然而,最后发现这是最佳的安排。霍伊尔经常在国外,我也许不能经常见到他。另一方面,西阿玛总在那里,他的教导总是发人深省,尽管我们之间经常意见相左。
因为我在学校和牛津并没有学到许多数学,所以开始时发现广义相对论非常艰深,进展缓慢。此外,我在牛津的最后一年发现自己的行动越来越笨拙。到了剑桥不久即被诊断患了肌肉萎缩性侧面硬化病,在英国称作运动神经细胞病。(在美国又称作卢伽雷病。)医生对于治愈甚至控制它的恶化都束手无策。
最初这种病恶化得相当迅速。因为我预料自己不会活到结束博士论文,所以看来没有必要作研究。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这种病的恶化似乎减慢了下来。我还开始理解了广义相对论并在研究上有所进展。真正使我生活改观的是我和一位名叫简·瓦尔德的姑娘订婚。我邂逅她之时大约便是诊断得了运动神经细胞病前后。这就使我有了一些活头。
但是为了结婚,我需要一份工作,为了得到工作,需要一个博士学位。因此在我的一生中首次开始用功。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自己喜欢研究。也许把它称作工作是不公平的。有人说道:科学家和妓女都为他们喜爱的职业得到报酬。
我向龚维尔和凯尔斯(发音作基斯)学院申请研究奖金。我希望简能为我打印申请,可她来剑桥看望我时,她的手臂因为骨折打上石膏。我必须承认,我应对她更为体贴才对。还好,她是伤了左臂,所以她还能按照我的口授填好申请表,我再另请人打字。
我在申请时必须列入两个人的名字作为我的研究的推荐人。我的导师建议我应该请赫曼·邦迪作为其中之一。邦迪那时是伦敦国王学院的数学教授,他是一名广义相对论专家。我见过他两回,他还为我提交过要在《皇家学会会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有一次他在剑桥演讲后,我向他要求此事,他以迷惑的眼神凝视我,然后答应说可以。他显然遗忘了我,因为当学院写信问他时,他回答说没有听说过我。现在,有这么多人申请学院的研究奖金,如果候选人的推荐人中有一人说对他不了解,他也就不会有机会了。但是那时竞争没有这么激烈。学院写信通知我此推荐人的难堪的答复,而我的导师到邦迪那儿去使他回想起我来。邦迪后来为我写了一封也许太过溢美的推荐信。我如愿得到了研究奖金,从此以后就一直是凯尔斯学院的研究员。
得到了研究奖金意味着我能和简结婚了。1965年7月我们完婚了。我们在苏福克度了一周蜜月,这是我们仅能负担的。后来我们去了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举行的广义相对论暑期班。这是一个错误。我们住的宿舍尽是些带着哭闹小孩的夫妻,这使我们的新婚生活不甚愉快。不过,这个暑期班在其他方面对我们非常有益,因为我结识了许多该领域的头面人物。
直至1970年我的研究集中于宇宙学,也就是在大尺度上研究宇宙。这个时期我最重要的成果是关于奇性。对遥远星系的观测表明它们正远离我们而去:宇宙正在膨胀。这说明在过去这些星系必然更加相近。这就产生了这个问题:是否有过一个时刻,所有星系都相互重叠在一起,而宇宙的密度是无限的?或者早先是否存在一个收缩相,在这个收缩相中这些星系想法避免相互对撞?也许它们相互穿越,然而再相互离开。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新的数学技巧。这些就是在1965年和1970年之间主要由罗杰·彭罗斯和我自己所发展的。彭罗斯那时在伦敦的比尔贝克学院,现在他在牛津。我们用这些技巧来证明,如果广义相对论是正确的话,则在过去必然存在过一个无限密度的状态。
这个无限密度的状态被叫作大爆炸奇性。它意味着,如果广义相对论是正确的,则科学不能预言宇宙是如何起始的。然而,我更新近的研究成果表明,如果人们考虑到量子物理理论,这个有关非常小尺度的理论,则可能预言宇宙是如何起始的。
广义相对论还预言,当大质量恒星耗尽其核燃料时将会向自身坍缩。彭罗斯和我证明了,它们会继续坍缩直到具有无限密度的奇点。至少对恒星和它上面的一切,这个奇点即时间的终点。奇点的引力场是如此之强,甚至光线都不能从围绕它的区域逃逸,它被引力场拉回去。不可能从该处逃逸的区域就叫作黑洞,黑洞的边界叫作事件视界。任何通过事件视界掉进黑洞的东西或人都在奇点达到其时间的终结。
1970年的一个晚上,当我要上床之时思考黑洞的问题,那是我的女儿露西诞生不久的事。我忽然意识到,彭罗斯和我发展的用于证明奇性的技巧可以适用于黑洞。特别是,黑洞的边界,即事件视界的面积不会随时间减小。而且当两颗黑洞碰撞并合并成一颗单独的黑洞时,最终黑洞的视界面积比原先两颗黑洞的视界面积的和更大。这就为黑洞碰撞时可能发射的能量立下了一个重要的限制。那个晚上我激动得难以入眠。
从1970年到1974年我主要研究黑洞。但是在1974年我也许做了毕生最令人吃惊的发现:黑洞不是完全黑的!当人们考虑物质的小尺度行为时,粒子和辐射可以从黑洞漏出来。黑洞如同一个热体似地会发射辐射。
1974年之后,我从事把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合并成一个协调理论的研究。其中一个结果便是我和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巴巴拉分校的詹姆·哈特尔在1983年提出的一个设想: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在范围上都是有限的,但是它们没有任何边界。它们像是地球的表面,只不过多了两维。地球表面具有有限的面积,但是没有任何边界。在我的所有旅行中,我从未落到世界的边缘外去。如果这个设想是正确的,就不存在奇性,科学定律就处处有效,包括宇宙的开端在内。宇宙起始的方式就完全由科学定律所确定。我也就实现了发现宇宙如何起始的抱负。但是我仍然不知道它为什么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