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为止,奥派依然没有取得对凯恩斯学派的绝对性胜利,市场经济依然没有取得对计划经济的绝对性胜利。
我们来看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政府不需要管理,市场会创造一切,也就是道教所说的“清静无为”。市场经济是基于下面几条原理假设的。
(1)主观价值论。人心是难测的,无法量化的,再好的计算机也算不出女人到底想买哪件衣服,所以要把买衣服的权利留给女人自己。
(2)个人主义方法论。当人在为自己的利益干活时,人是最勤奋的,只有放手让人民自由寻找福祉,才会效率最高、路径最优。
(3)奥地利学派方法论。幸福不可以叠加,一个人的痛苦不可以用两个人的笑颜来抵消,这属于不可累加。
奥地利学派,或者市场经济,承诺一个“尽善尽美”的世界。或者说,你顺着dT>0去推理,很快可以达到“帕累托最优”,只要能做到100%的市场经济,就可以发挥100%的国力,就可以达到产出最大化,就可以富国强民。
因此,奥地利学派无法说服凯恩斯学派,市场经济无法说服计划经济。为什么?因为奥地利学派还缺少一根关键性的支柱:任何人的眼界都是有限的。
如图所示,假设我们玩一个登山游戏,规则是谁站得最高,谁就赢。假设你的起点在A点,从A点开始放眼四顾,你觉得最佳奋斗目标应该是B点,这算是一个小山坡的峰顶。到了B点,想继续提升的话,也是有办法的,视线之内,下一站是C点。到了C点之后,下一个巅峰是D。但是C到D之间,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它有一个下坡,要先下后上,然后再慢慢爬到D点。
在中国历史上,西周曾经花了非常多的科技点在战车上,包括车轴的打磨,木材做成圆轮,还不能散架。当时没有润滑油,也没有橡胶,轮子能够转起来,在当时是绝对的黑科技。可是好不容易西周把战车科技升到顶级了,放眼一看,战车都快被淘汰了,骑兵才是未来。
从战车Lv 0到骑兵Lv 1,就类似于C点到D点,它是先有一个“降级”重练的过程,然后再升上去,幸好C点与D点相距不远,赵武灵王还可以说服舅父,放弃大量现有的沉没投资,重新练级。
从D点再升级,下一个“山顶”是E点,可是从E点开始,它的升级就遇到瓶颈了,因为E点的上方是天空。中国从秦朝到清朝,经历了两千年的封建王朝,中国人的特色兵种是弩兵,关于弩的科技一升再升,从竹弓筋箭到复合弓、地中海式射箭,后期甚至搞出了床弩这种逆天武器。再之后呢?之后没有了。
因为弓这种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潜力几乎挖掘殆尽了。弓的射程和杀伤力,动能已到了尽头,一直到鸦片战争和西方世界遭遇,腐朽的八旗军队被英军狂扁,中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武器的发展方向应该是火枪,靠化石硝磺的威力,而不是人力发射。人力有时而穷,但火药的力量就无穷无尽了。
诺贝尔的火药却是另一条科技树,牵涉到化学、冶炼、弹道学、数学、微积分、材料形变、列阵兵法……中国人如果想学习火药科技,就得把之前的“弓马骑射”统统扔到垃圾堆里,全套重新学起。所以,英国人相当于从H点来的。
好了,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为什么有人不信奉市场经济”。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又被称为“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因为古典主义经济学早在亚当·斯密写《国富论》的时候就已经奠基了。 自由交易,交易产生一切财富 。问题在于有人不相信这一点!
市场经济保证的是这样一种状态,在市场经济的协调下,各项效率最优化,物资生产达到最佳,相当于你爬山的速度最快。 我一直强调,框架重于勤奋,战略高于战术。 做事情的整套手法流程,远远重要于加班几个小时, 方向比速度更重要 。可是有人不信邪,他心想:“我可不可以弯道超车呢?如果我在宏观上直接就可以看到目标F,那我可不可以设计一条道路,直通F呢?”
(如图,这些人设计的AF路线,绝大多数时候不是最优化的,充满了深坑和坎坷,却是最快到达终点的。)
计划经济的口号从来都是“微观无序,宏观有序”。
20世纪初,计划经济开始涨潮,研究计划经济,你一定要想通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痴迷于计划经济?”惨不忍睹的集体农庄、乌克兰大饥荒等,都没有妨碍计划经济成为显学,尤其在1950年之后,计划经济反而风靡全球,成为亚非拉独立国家首选。甚至在美国衣食无忧的WASP 、绝对不可能被收买的上层阶级中,也依然有许多人亲善计划经济,为什么?
计划经济的真正魅力还在于一句话:“弯道超车。”人们信奉的是力量,绝对的力量,计划经济承诺了更快的增长速度,预言了一条从A直达F的路。虽然计划经济效率比较低,折算为爬坡的速度慢,可是如果我“路径短”,我不还是可以超车吗?
如果奥地利学派不能从正面回答“框架比效率更重要”这个问题,则奥地利学派注定是不得人心的,市场经济也就无法击败计划经济。
谈论经济学,有个前提是绝对不可以回避的,即“有限理性”前提。我们每个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都只能看清眼前的三尺之地,不要说让你估算100年之后的科技走势,哪怕让你估算20年以后的,你推算得准吗?如果能算准早去买腾讯股票了,你还不早发大财了?每个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站在A点可能最远只能看到C点,根本不知道远方还有一个F点。
因为“有限理性”的假设,所以才有“计划经济”的萌芽,才会有人倨傲地教导你“微观有序,宏观无序”。他们心想:存在一个伟人,伟人看到F点,其他人都看不见F点。身为奥地利学派,如果你想击败这些人,你就必须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答案十分简单: 伟人也看不到F点,伟人和众人拉不开距离。
其一,在现实中,历史数十年的发展结果显示,“领袖”并不比普通人更聪明。
19世纪60年代,正值英国工业革命向欧洲扩散之际,也是德国鲁尔区煤矿大显身手的年代。对于那个年代来说,最高科技就是“煤铁复合体”。燃煤来炼钢,炼钢再挖更多的煤,整个国家的钢产量就不断上涨。而在19世纪,钢产量就等同于衡量强国与否的标准。
可遗憾的是,“煤铁复合体”很快就落伍了。第二次工业革命以电能为主,化学染料工业为辅,德国因此成了第一强国。再下一轮,以石油工业为主,碳氢化合物以其低廉的成本彻底击败煤炭。1890年,美国的石油开采量占全世界90%以上(部分归功于洛克菲勒),是绝对的石油国,因为廉价的能源成本,美国GDP才飞速增长,成为世界第一大国。可是Distill(石油开采)在当年属于绝对的“非正常”行业,和今天的页岩气挖矿差不多,异议很大,破产的企业很多。一个计划经济的集权政府是否会允许石油业优先发展,我很怀疑前人的眼光。再往后,下一个轮次是汽车和高速公路,然后是电子和精确制导产品,接着是互联网和信息技术……
从历史上看,依赖某位政府首脑有“超人眼光”并不可取,绝对没有哪个领袖预言到了计算机的崛起,你问他们“二十年后先锋科技”是什么,绝没有任何一个元首能完全预判到。“领袖优先看到F点”是一个幻想。
其二,哪怕技术让“领袖”进步了,也不代表需要计划经济。
比如说,最近很多人忧虑“超级计算机”,甚至有人担心它的出现会使得中国重回计划经济社会。“超级计算机”的确使得政府获得了更高的管理能力,但问题是,它也使得“企业”获得了更高能力啊,政府和企业的实力差距依然没有拉开。
最早的时候,中国企业的力量极度薄弱,连造手机的流水线都付不起,造汽车还需要牌照,统筹资源以避免竞争。可是随着时代的进步,手机连“锤子”都能造了,汽车牌照也接近于无。民营企业进一步发展的话,千亿级别的项目也可以接单了,这类大型工程项目可以完全放开牌照。
“超级计算机”并不会使得中国社会变得计划经济化,只会使得企业的规模变得更大。最佳规模将由现在的数万人变成百万人级的超级大公司。
让我们来看看,“所有人都看得见F点”在经济学上意味着什么,“千亿工程”可以由民营建造意味着什么。
如图所示,从A点到F点,走最短的距离,而且用最高的效率,我们可以坐缆车上去,而只有市场才能造缆车。
大约两年前,我在青岛海滨看着小孩子们在沙滩边堆城堡玩沙子。当时有5个小孩子,平均年龄在6岁左右。他们的任务是搭建一道沙丘城墙,长度大约4米,可以连接起两块巨大的岩石,形成一道山隘。他们为此尝试了整整一个下午,5个小孩子,来来回回地拎塑料桶,拍打沙土,可是最终失败了,因为他们搭建的沙丘城墙总是歪歪扭扭的,不仅长度达不到,而且很容易崩塌。
其实,要搭建牢固的沙丘城墙,首要的秘诀就是先要掺水,在泥沙中增加一定的水分,提高其黏度;其次要拍实,拍打时一定要压实,只有压制紧密,沙堆才不会轻易崩塌。我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我没有教他们。
按照我的估计,如果我动手的话,而且5个孩子听话乖巧,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搭起这道沙丘城墙。可是如果我不出手的话,仅仅靠这5个孩子的“自由和协商”,恐怕再给他们一个周末,这道沙丘城墙也搭不起来。
由此我领悟到,“如果决策者(制订计划的人)的智慧远远超过民众,则计划经济效率高于市场经济”。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之辩在于,决策者并不比普通人更聪明。我们有幸生在这个时代,商界精英人才辈出,改革开放带给中国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因此,我们可以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搭出沙丘,这才是驳倒“微观有序,宏观无序”的根本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