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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迪迪”正出差在外。迪迪是他家里用的小名,(现在)只有他弟弟以及几位儿时的朋友还这么叫他。保罗每次进城,往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径直闯进他的办公室或在凌晨三点来到他的住处,高声嚷着:“喂,迪迪!”“好人”是迪迪偶尔自封的雅号,带有几分自嘲的意味。类似的称呼还有:“好心肠的迪迪”,“好说话的迪迪”,“好好先生”。对于除他自己和儿时朋友之外的人来说,他的大名叫道尔顿。

全名是道尔顿·哈伦:为人温厚,在宾夕法尼亚州一座中等城市长大,有良好的教养,上过收费昂贵的学校。性情随和,是家里的长子,双亲温文尔雅,已经不声不响地去世了。道尔顿(现在)已经三十三岁,看上去一表人才。比以往更文静了。也许有几分挑剔;有些喜欢说教。当他礼貌地跟别人说话时,总是习惯于得到对方的回答,对他(现在)生活其中的都市里的无礼行为决不姑息迁就。但是也不怀恨。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不会虐待妇女,从不丢失信用卡,洗碗时决不会失手打碎盘子,对工作尽心尽责,对朋友慷慨大方,不管多么累,每天半夜都要出去遛遛狗。这种人很难不讨人喜欢,连灾难也会避他三分。

迪迪并非真正地活着,而只是有一条生命。这两者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的生命本身。还有些人,比如迪迪,只是栖身于生命之中。他们就像没有安全感的房客,总是不清楚哪些东西是自己的财产或租约什么时候到期。或者像拙劣的绘图员,为某个异国他乡一遍遍地描绘着错误百出的地图。

对这种人而言,到头来注定一切都会耗尽。墙壁凹陷下去,物体之间的空隙凸现出来。物体表面渐渐渗出水分,进而干瘪,变形。藏在物体核心的歇斯底里的恐惧之流从缝隙里缓缓冒出。调整物体的位置和在物体之间穿行变得很艰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厨房绕到客厅,准备一点饮料,打开音响,装出高兴的样子。但就算是再努力,迪迪的难题也无从解决。就算是再努力,也无法排遣他内心的无助之感,这种无助源于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仿佛现在在变为过去的同时,也被一笔勾销。迪迪需要的不仅仅是努力,他还需要信心。而他(现在)就缺乏信心。这使得一切都难以预料。迪迪一边每周五次地在十点钟准时到达位于列克星顿大街的瓦特金斯公司的办公室,一边却又每天早上疑心重重,觉得自己从未准时到达过。他每天早上都能准时到达。这简直是奇迹。不过,由于缺乏信心,迪迪无法确定奇迹的发生就能证明这个发生奇迹的世界的存在。相反,他所能确定的只是,干成自己计划要干的事情其实算不上什么奇迹。更像是在事物的静止、易破、黏糊糊的表层撕开一道裂口。或者像一次愚蠢的意外,正如有人不小心用剪刀在表层戳出一个难看的窟窿,或者失手用烟头在上面烧出一个洞眼。

一切在渐渐耗尽,迪迪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犹如一座房子,由地下室里一台大型发电机提供电源。迪迪几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发电机的能量正越来越小。或者说感觉到发电机出了严重故障,在“噗噗”乱叫。喷出一股污物,渗进迪迪的生活,占满他地上的空间,弄脏了他的漂亮家具,于是他不得不寻求藏身之处。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但是,就算迪迪试图为自己保留的地方再小,也难保安全。如果固体的东西无法闯入,那台能量即将耗尽或爱捣乱的发电机所释放的污物就会变成液体,然后四处蔓延,像一张皮似的铺展开来。发电机会喷出一股油污,脏乎乎的,刺鼻难闻,将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物,是粗鄙还是珍贵,是丑陋还是尚存几分美质——都笼罩其中。污染了迪迪的世界,使它变得无法使用。无法栖身。

一切在无声无息地耗尽,随之耗尽的还有迪迪全部的意识,这损害了他最基本的行为能力。起床是一件令人绝望的痛苦之事,就像被抛上岸的鱼儿在徒劳地挣扎,企图从毫无意义的空气中吸吮生命的甘泉。仅仅是“有一条生命”的人往往是在浑水中活动。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生存的诀窍就在于视而不见。但是,一旦这团浑水蒸发之后,他们生命中那低下、不可告人的隐秘一面就会暴露无遗。迷失的大陆得以重现,上面还有被毁灭的城池的废墟,以及定格于死前的痛苦的古生物骨骼,骨骼上还依稀附着一些残肉,这是一幅空前蛮荒的景象。人们可以修复骨骼,可以重建废弃的城池,但无法补救它们失落的、祛除了人性的本质。由于多少个世纪以来都远离人类的目光,远离人类的关注和渴望,第勒尼亚的贫瘠山峦无法与地球上任何已知的山峦相提并论。它们一定在那稀薄的空气中不寒而栗,冷汗涔涔。

自从他习以为常的混浊介质开始流失之后,迪迪的生活也是如此。原本柔软而紧密相连的绵纸般的日子彼此断裂开来。里面的水分日益丧失,凸显出参差不齐、死气沉沉的部分。介质不断蒸发,被迅速抽干营养。死去了。只留下一些毫不相关、令人费解的东西。包括人类的话语,它已经沦为纯粹的发音。但是迪迪注意到,还没有人发现或起码有胆量公开承认,水位在急剧下降,至关重要的润滑剂在变干,人的感觉的海岸在遭受侵蚀。迪迪要不要成为公布这一发现的第一人?“自命不凡的迪迪”。虽然他一直尽力诚实做人,却从来没有自认聪明。在所有人挂在嘴边的关于生活的谎言里,也许隐含着某种迪迪(现在)无法理解——就算他以前曾经理解过——的智慧。因此,迪迪继续说话,就像所有的人一样。词语像呛人的灰白色方块一般从旋转的笼子里跳出来。迪迪将这些不可思议的词语捞起来,逐一排列成句子的模样。表达平常的意图、诺言、观点、要求和拒绝、赞同和反对等。尽管他已经不明白这样做目的何在。尽管为了省下用来说话的一点力气,他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随着水位线的下降,纯粹的事件浮出水面——它们奇形怪状,彼此没有联系。迪迪喘不过气来,稍一挪动就会碰伤自己。迪迪,一事无成的两栖人。对他而言,所有的工作都已失去意义,所有的地方都不再友好,几乎所有的人都面目狰狞,所有的气候都不再宜人,所有的情形都危机四伏。

对他而言,所有的工作都已失去意义。迪迪做起事来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好像总也不能令人满意。

对他而言,所有的地方似乎都不再友好。而且越来越难以穿越。迪迪把身体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却痛苦地觉得自己不曾挪动一步。即使有事实表明他的确有所挪动,也无从知道挪动了多少。比如有人说,到那边去。或者婉转一点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到那边去。那边是哪儿?迪迪怎么知道自己到了该到的地方?他的同伴也许会说,就是那儿。很好!呆在那儿别动。但是,也许说这些话的人其实错了,或者有意要骗他呢。

对他而言,几乎所有的人都显得越来越狰狞、丑陋。一天比一天严重。迪迪看着人们那变形、浮肿、苍白、长满脓疱的外表。除了这大人国般的巨眼,迪迪(现在)还被施以魔咒般地具有了透视功能;他能透过任何两条腿直立的动物的肉体,一眼看清他们所隐藏的巨大痛苦。另外,他的听觉也异常敏锐。只要世间受难者默默诉求的声音稍稍提高,也许仅仅是为了送达遥远的神灵的耳中,迪迪就会听见。对于那些引发他怜悯之心的人和事的超常感觉,让迪迪不堪重负,伤心欲裂。

对他而言,所有的气候都不再宜人。在去年冬季的雪天里,他热燥难耐,常常觉得穿不住棉衣,而在刚刚过去的夏天里,即使是烈日之下,他也感到冷飕飕的,不管穿多少衣服也无法暖和起来。(现在)秋天到了。又一个半人造的曼哈顿之冬即将即位。让人司空见惯的季节变换。眼看着九月将去,十月将临,迪迪知道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是令人不快的事。也许他在准备自卫。是不是因为这样,迪迪的双手才不像从前那样听使唤呢?在最糟糕的时候(现在),他的双手仿佛被鬼魂所附,想做不该做的事情。

对他而言,所有的情形都危机四伏。无论迪迪干什么都无济于事,也没有不好不坏的情形。他要么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要么在竭力压抑神经质的慌乱,这要根据他具体的情绪而定。最糟糕的时候又来了。

最糟糕的时候之一是夜深人静之际。他遛完冉 ,买一份最新一期的《时报》 ,返回家中,拿着报纸上了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想塞进嘴里。他不像保罗,那家伙从小就喜欢啃指甲,而迪迪从来没有这种坏毛病,而且对它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每天晚上看报纸或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指甲伸进牙齿之间,因此不得不极力控制着自己。直到疲惫不堪,他才把报纸扔在地上;睡觉;做梦……令人紧张的嘈杂的音乐钻进迪迪的耳朵。他睁开眼睛,于是又来了,因为清晨是另一个最糟糕的时候。他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拉下百叶窗以便更衣。几分钟之后,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刮脸。窗户和镜子发出致命的召唤。

极力控制住自己有力的双手。因为这两种时候开始对迪迪产生不祥而莫名的诱惑。

最后,诱惑发话了。对语言一无所知的双手需要大脑的同意,而大脑由词语所滋养。这是一堆十分郑重的词语。迪迪郑重其事地打算自尽,有天晚上便吞了半瓶安眠药;他已经遛过狗了,冉(现在)就躺在客厅的壁炉前。时间是十二点半;迪迪走进卧室,关上房门,躺到床上,闭上眼睛。开始飘了起来,软绵绵的,十分安详。随后陷入一片黑暗,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难以呼吸。他能听到呻吟,有人在发出驴叫般的声音。胃里翻江倒海。他一头从床上栽下来,落在一种硬邦邦的东西上。坚实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发出难闻的气味。冉在狂吠,他对门的邻居——那位漂亮的外百老汇女演员——在对着他大喊。他被抬进一辆卡车的车斗里。接着,有位年轻的黑人在按摩他僵硬的四肢,并将一台洗胃机推到他的新床边,那黑人看上去整洁清爽,穿着白衣白裤,但身上有呕吐物的气味。迪迪羞愧难当,胃里被抽洗一空。三天后,他出院了,体重减了二十磅。因为只有那些自知不过是看管或租用着自己生命的人才会进入图谋自杀者的名单。正是由于知道自己有一条生命,才诱使人放弃生命。虽生犹死。所以希望死去。同样,也希望再生。

由于再生的愿望与死去的愿望一样强烈,迪迪一向都很珍视内心里作为孩子的那个自己。玛丽的宝贝摔倒了,碰着了脑袋。亲一下!没事儿了!一个单纯活泼、有着可笑外号的孩童透过迪迪那双温和的、欲哭无泪的眼睛,凝望着坐在书桌前勤奋工作、任劳任怨的成年人:查阅参考书,抄写文件,设计版面,口述信件,起草部门间的备忘录。不过从道义上说,他似乎无法放下没有做完的事情。“好好先生迪迪”。死神拒绝了他狂热而不当的请求。话说回来,迪迪也怕死。狠狠地自嘲一番之后,迪迪决心将人生之路接着一步步地走下去。他还得喂狗,作为保罗唯一的亲人,还得继续扮演有求必应的兄长的角色,另外还得给琼付赡养费。他将履行应尽的义务。

也许死期暂缓了,果真如此的话,应该归之于自己的生命力,也可能是纯粹的意外。于是迪迪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仍然是自己生命的房客,他手头的租约还要延续一段时间。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位绅士,所以打算好好维护住处的财产。如果他的感觉能够迟钝一些,能够活得超然一些,该有多好。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从此刻开始吧。死过一次的人拥有某些新的资源,新的优势。迪迪的厌恶感和恐惧感不是有所减弱了吗?消退了,因为他的确有过勇气,郑重其事地做出了毁灭自己之举,还因为他捡回了生命。

重新上班后的三周里,一切似乎真的不再那么痛苦难受了。周末时,他呆在家里看看书,听听音乐。几乎不吃什么东西。在周五或周六的晚上,他只是打打盹,而没有想要一觉睡到天亮。不过到星期天的晚上,他会尽量按正常时间上床。工作日期间,他像以往那样八点钟起床。闹钟的声音太过刺耳;他用来叫醒自己的是一台调到调频WOR音乐台 的定时收音机,播放的永远是热门乐曲榜前四十名曲子的排名升降。接着做早晨该做的事情,但往往不包括早餐。遛遛狗,回来之后,简单清理一下。家里收拾得井然有序;所有的东西看上去既不是太潮湿,也不是太干燥;室内的空隙既不太大,也不太小,走动起来很方便。然后到达办公室。他那位板着面孔、毛孔很粗的上司迈克尔·C. 杜瓦拿着一沓信件走了过来,这是需要迪迪处理的瓦特金斯公司与《科学仪器评论》杂志社之间的往来信件。杜瓦说话时为什么要向左歪着脑袋?他为什么露出了笑容?为什么让那些唾沫堆在嘴角?迪迪强压住恶心之感,手指抚摸着桌子上磨损的铝边,迫切地盯着饮水机。他那位呆头呆脑的秘书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地拉扯着长筒袜。迪迪不介意处理文件。不过,他一贯喜欢洁净,所以讨厌更换打字机的色带。而在制作新版面时,如果用墨汁描绘的细线突然变粗或形成墨团,他会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迪迪一度为自己的讲究而自豪,觉得讲究洁净是举手之劳。但最近以来,他怀疑那一切全是装模作样。鄙视自己的穷讲究和神经过敏。“鄙视自己的人将自己视为自鄙者。”“可鄙的迪迪”。不过他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要发笑。

而且还是“文弱的迪迪”。小时候,迪迪对自己的身体比较自信。起码他记得是这样。当时,保罗将放学后的时间全部用来练钢琴,对于刚刚发育时那种难以启齿的痛苦,他比迪迪有着更为深切的感受;他羡慕仅仅大他一岁的哥哥,羡慕哥哥肌肉十分发达的胳膊和厚实宽阔的胸膛。保罗一向不喜欢体育,而“音乐盲迪迪”上中学时就热衷于体育运动,并且小有名气。由于体育方面的特长,迪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弟弟表现出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尽管他暗地里很佩服保罗的独立性格,他知道,这种性格远比单纯的体力更有力量。不过,迪迪还是很健壮。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对于身体的自信是什么时候开始消退的呢?是与琼在一起的那不快的最后几年吗?但女人们都喜欢他,一直都喜欢。她们的判断说明了一定的问题。可迪迪不想自欺欺人。他每天的活动只限于从出租车到办公室的转椅再到餐馆的椅子到剧院或音乐厅的座位然后到客厅的沙发最后到床上,唯一的运动就是遛狗,所以,他的身体不可能永远肌肉发达,充满活力。真相总会显露。因为总会感觉到的。而且不管别人能否看出来,他自己也的确感到不如以前那么壮实了。他那头开始花白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下面的瘦脑袋似乎不堪一击。那十根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的细手指和两条瘦腿也一样。

直到最后,迪迪的外表开始对这种了无生气、一成不变的生活做出了证明。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抵御的眩晕,这种眩晕在九月份的煎熬中达到顶点,终而引发九月三十日的决定,接着是住院,然后是足不出户,独自一人度过诚惶诚恐的四天。他(现在)真的是骨瘦如柴了。带在身上的钥匙、钱包、香烟、硬币、小刀、袖珍手电筒以及优等生徽章都变得沉甸甸的。他每天晚上只睡两三个小时,而一旦睡着,也总是梦魇不断,直到筋疲力尽地醒来。另外他吃得也很少。瘦下去的肉是心灵的脂肪,很难再长回来。迪迪得去一趟裁缝店了,因为他(现在)发现自己的衣服与冒着虚汗的皮肤之间空荡荡的。他意识到自己从脖子到脚踝已经衣带渐宽,除非是走动时口袋里的东西撞上肋骨和大腿,他不能永远有这种感觉吧?但是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有一堵墙在越变越宽。

公司在位于州北的总厂召开了为期一周的会议。来自国外的竞争愈演愈烈,使纽约办事处忧心忡忡。老字号公司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要从研发、生产、广告和销售等部门集思广益。迪迪是广告部的副主任,被邀请全程参加会议。杜瓦可能会在星期三来参加,也可能不会。

迪迪觉得这是一桩荣幸的差事。而且带有度假的意味。十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迪迪收拾好行李,然后上了床,这一觉睡得比往常要好,其间做了一个梦。保罗和他藏在树林里捡木柴,把它们码成堆;突然,不知是脚下绊了一下还是被人推了一把,他掉进一个洞里。接着呢?一阵愚蠢的难过。保罗在大喊:“我帮不上你!”迪迪一边往下坠落,一边暗暗想着:真见鬼,我居然这么弱不禁风。保罗将脑袋探到洞口,对着下面大叫:“迪迪!迪迪!”他吓坏了,哭了起来。迪迪既不能安慰保罗,也无法救出自己。琼在洞底等着他。她回来了吗?不过那一部分梦境模糊了。

迪迪醒得很晚。把不情不愿的狗牵到地下室,交给管理员十美元,请他帮忙照看一个星期。管理员的小公寓的地上铺满绿色的油毡。冉的表现与带它去看病时一样,一边呜呜叫着,一边在油毡上拖着爪子。迪迪连哄带吓地把它拉进厨房。管理员的孩子们马上就想跟它玩耍,而做父亲的则顿时显出想反悔的神色。“没事儿的,托里斯先生,”迪迪对他说,“我一走它就安静了。”如果迪迪能像自己假装的那么自信就好了。冉的哀号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随后他乘出租车到了火车站,登上星期天下午的“私掠船”号列车,进入倒数第三节车厢。这是一列崭新而豪华的特快专车,每节车厢都按照欧洲风格被隔成数间可容纳六人的包厢。通过复古而实现了创新。

正点发车。我们离开城里,朝西北方向驶去。迪迪占据靠窗的位置,在硬邦邦的座椅上尽量让自己的瘦屁股坐得舒服一些。在头一个小时里,迪迪翻阅着在火车站买来的厚厚一沓《时报》。没必要东张西望。再说,他经常走这条线,当我们从市郊疾驰而过时,对车窗外的有限景象他早就了如指掌。如果每一座工厂都有一尊烟囱,如果所有的屋舍都是未加装饰的青砖瓦房,如果发电厂就是发电厂,而监狱总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那还有什么好看的呢?要寻找差异,关注细节,那是第一次看的人的所为。在以往的行程中,迪迪总是能随遇而安,因而常常能透过车窗观看外面的房屋——对那些房屋,他可以像做白日梦一般接受或者拒绝,尽管他从没有在里面居住过。但这一次,迪迪拒绝了车窗所提供的经过安排的景色。

下面该干什么呢?所有应当考虑的问题都已经打印在标准规格的黄色纸张上,并用夹子夹好,此刻正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公文包里。其他的就没法去想了。迪迪把报纸挡在面前,庆幸能用这堵墙将自己与同行的旅客隔开。包厢是一处公共场所,对所有的人开放。不过也有某种亲密的氛围。最多六个人被关在一起,暂时与外面的所有人隔绝。旅途中的小隔间。不由自主地共处一室,倒是增加了秩序的力量。

迪迪(现在)感到无聊了。报纸已经看完。肚子也饿了。只要坐火车,迪迪就会产生饥饿感。坐立不安。乘务员来查票了。谁的票呢?我们的票。特快列车从许多千篇一律的车站疾速驶过,中途没有停车,而迪迪与任意几位旅客关在一起。不过,作为生命的同路人,迪迪尽管心灰意冷,却又本性难移地抱着希望,所以,他要努力找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他抬起目光,缓缓地、随意地朝包厢里的人看去——目不转睛地打量未免显得失礼。

对面的靠窗位置上坐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褪了色的羊毛套装,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小眼睛很锐利,她的脚边有两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袋子里也许装着食品。可这趟旅程并不是太长。是带给吵闹而又淡漠的孙子们的礼物吧?迪迪猜想,不管包里装的是什么,她准是一个喜欢费力却总是难得讨好的女人。

她正满脸迫切地对坐在她右边的姑娘悄悄说着什么,那姑娘长相十分清秀,看上去似乎在听,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许是脸上的那副大墨镜——使她可以不用答话。那镜片颜色很深,黑中泛绿,完全遮住了姑娘的眼睛,迪迪不禁想到,不知道她戴着墨镜能否看得清楚。你碰到一堵墙了!

在那姑娘的另一边,也就是迪迪对面的外侧座位上,是一位大腹便便的牧师;火车刚一开动,他就把那张胖脸埋进自己的祈祷书里,一边读,下嘴唇一边有节奏地颤动。祈祷书不像报纸一样看完就完,而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这是什么机制啊!“好人迪迪”有没有可能成为牧师,总是阅读某种一成不变却值得阅读的东西呢?这样的好事也许不适合他。对“好好先生”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

紧挨着迪迪的左边,坐着一个穿着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他面色红润,身材魁梧,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身上有股廉价护肤液或古龙水的气味。他与迪迪年龄相仿。火车刚一开动,他就把一本大杂志摊开在膝头上,但是并没有拿起来看,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轻轻地朝里面吐了一口痰,然后一直坐在那儿,闷声不响地看着手帕。即使在火车转弯,车身侧斜时,杂志也没有从他膝上掉下来。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花白头发的女人,问大家是否介意她打开车窗。天气不错。很暖和。“好人迪迪”帮她开了车窗,弄脏了自己的手指。“不要把头伸出窗外。”我们由此谈论起来:自从换了新车之后,这条线路的服务也随之改善,旅行条件也好多了,六个人一个包厢,而不是一对对、一排排地坐在共用的车厢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说,虽然早就有关于这条铁路其实已经破产的传闻,但他听说铁路公司正在摆脱困境。迪迪觉得自己的大脑开始迷糊起来,口里像生了锈一般。对于热爱真相的人来说,谈话永远是个陷阱,对吧?但常识告诉他别心烦,不要把这种随口的闲聊太当真。这是一条硬规则。谁会在乎铁路公司的现状,以及它的改革或经济情况呢?这里有谁会真的关心吗?哦,不过对人还是要有怜悯之心,这都是些舌根很软的可怜虫,他们本该去亲吻花朵,却发现口里跳出了毒菌。虽然不满于那家伙说话神经兮兮的样子,但迪迪有怜悯之心。他口里也跳出了毒菌。迪迪说,既然火车(现在)都能正点了,清-洁-就-应-该-做-得-更-勤-些。他朝污迹斑斑的玻璃窗、落满灰尘的行李架以及地上被踩烂的烟头做了个鬼脸。花白头发的女人从自己的一只购物袋里找出一张餐巾纸——这么说,的确是食品袋了——交给迪迪擦手。迪迪觉着那女人看起来很久没有洗浴。也许根本就不脏,但是蒙上了岁月的尘埃。

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将手帕塞回口袋,清了清喉咙,拿起杂志。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封面了。《集邮年鉴》。

“我猜是位收藏家。”我们没有看到牧师抬起头。他的嘴巴动了动,传出温和的声音,但嘴巴周围仍然毫无表情。这是一张精神分析师在接受初期训练时的面孔。蒙着面纱,表情木然,基本上不动声色。

“没错,我是。而且也做这一行的生意。”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似乎又要咳嗽或者吐痰。

“你见过这套邮票吗?”牧师问,“我想是珍稀品。”牧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镊子,又从外衣内侧的另一个黑色口袋里掏出一只钱包状的盒子,把它打开,用拇指和食指掀起里面的盖层,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出一沓蓝色邮票。

原来牧师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都是集邮爱好者,喜欢收藏印有国家、国王、建筑、树木或人像的珍贵小纸片;两人都拿出各自最近所得的邮品比较起来。隔着镊子一般短的距离,分享着志趣相投的快乐。迪迪如果想说话,剩下的对象就只有花白头发的女人以及与她同行的漂亮姑娘;那姑娘一直没有开口,迪迪更希望与她交谈。老太太倒是很主动。她解释说,她所陪同的姑娘是她的侄女,要去北部一家著名的医疗中心做眼科手术。这姑娘是双目失明吗?迪迪心里想着。这么问似乎很无礼。老太太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侄女即将接受的手术,得花多少钱,有多大的风险,成功率是多少等等。她一遍又一遍地使用“角膜”、“眼科”、“脉络膜”之类的字眼,但总是发音不准。迪迪烦躁起来。当别人表述不准或词不达意时,他就会烦躁不安。

“对吧,海丝特?医生是这么说的吧?”

直到现在,那姑娘对一切都不置可否。也许是觉得难堪,也许是很生气。也许是对婶婶的喋喋不休早已司空见惯?那位婶婶一边唠叨,一边不停地抚摸着姑娘的脸颊、肩膀和胳膊,一副财产拥有者的愚蠢模样。迪迪恨不得把老太太的双手捆起来。可他又不愿意让她住口,不愿意截断这信息之流。自从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件以来,对那些喜欢反复诉说自己的疾病和手术的人,他比过去多了几分耐心。不,还不仅如此。他听任某种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更为大胆的欲望所驱使,在老太太的话语之河中漂流。他一边与那位婶婶交谈,一边把目光停留在盲姑娘的身上。眼睛失明的人看不到迪迪,看不到他因为自杀未遂以及吃医院里的配餐而变得憔悴不堪。但这姑娘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开口讲话;而迪迪觉得她讲起话来肯定不会像她婶婶,而是会干净利落。迪迪也想抚摸她。

就在这时,突然一片漆黑。我们的谈话也戛然而止。迪迪想起这里有条隧道,离城里约有两小时的车程。但包厢和过道里的灯为什么也熄了?这是为什么?别管它吧。从包厢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起,大家都住了口。我们想等待,想进入黑暗和沉默。然后,经过一段可以忍受的间歇,在隧道尽头再度捡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漫无边际地聊下去。火车在黑暗中疾驰,似乎越来越快,犹如水平方向的降落,让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迪迪根据自己的印象觉得隧道应该已经被甩在后面时,火车突然一个急刹,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停住了。叹息,惊叫,无数只手在乱动。伤着什么人了吗?大家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如果说黑暗让我们住了口,那么黑暗加上停车则让我们重新打开了话匣子。面对新的情况,做出新的举动。哦,也不算太新。我们并不担心。火车很可靠。迪迪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我们在隧道里至少呆上七分钟了。接着,我们看到过道里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一束灯光,听见隔壁包厢的门被拉开了。有个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清楚。门“咣当”一声关上之后,迪迪竖起耳朵,等待一种更近、更刺耳的声响。这些人有明显的官僚作风,总是重手重脚,大模大样。而迪迪算得上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旅客。(现在)的情形很像是过去发生在可笑的欧洲的边防检查,可这儿是一个大国,太大了;我们不是在边境线上,而是在隧道中间。果然,我们包厢的门被拉开了。门口出现了一束手电光,后面印出一个男人的模糊身影。“女士们,先生们,我代表列车长向你们表示歉意。”

“出什么事了吗?”邮票贩子问道。简直是明知故问,显然是出事了。

“年轻人,你干吗不呆在驾驶室或别的你该呆的地方,尽快让火车开起来?”那位婶婶说。

“我不是司机,女士,”那家伙回答。自以为是的癞蛤蟆。“我只是代为致歉。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大概是什么问题?”牧师问。

“我们不得不在隧道里停车。”

“这还用你说!”婶婶抢白道。

手电光晃了晃,然后落在老太太的脸上。“女士,您让我把话说完好吗?”她倒抽一口气,抬起了胳膊;手电光又垂了下去。“我们不得不停车,是因为铁轨上有东西。前方,嗯,有什么东西挡道了。”

“是在修路吗?”迪迪问。

“就我们所知,没有接到关于隧道施工的通知。”

“这样的蠢事我真是前所未闻,”老太太说,“听见了吗,海丝特?”难道她还是聋子不成?迪迪暗暗想着。

“放心吧,女士。我们会很快开车的。”

“只管压过去好了,”姑娘轻轻地说。原来不是聋子。不爱讲话而已。

“别担心,亲爱的。你瞧,年轻人,这儿还有病人呢。”

“我不是病人,”姑娘说,“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还有什么情况?”迪迪问。

“哦,”乘务员(暂且不管他是不是乘务员)说,“一旦他们弄清这里到底是隧道的中段还是快到尽头……我是说,因为我们可能进错了隧道。”

“进错了隧道!”迪迪惊叫道。

“但隧道无疑给堵住了,”乘务员扼要地说。

“难道该走的隧道就不会堵吗?”牧师问。

“听着,各位,别为难我好吗?我只是奉命来传个话,告诉大家,司机和列车长这会儿正在商讨——”

“商讨!”女人嘟哝道。

“他们要么可以清除障碍,也许并不是太难,你知道,可能只是个恶作剧。要么还可以把车倒回去。”

迪迪听到邮票贩子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即使还没有说话,就暴露出了他的惊慌。(现在)他开口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碰上了大麻烦。不管我们是坐在这里不动,还是清除障碍往前走,或者从隧道里退回去,这条线上的下一趟火车都可能一头撞在我们这趟的屁股上。”

他比迪迪还要惊慌吗?眼下确实如此。迪迪对恐慌的反应一向很慢。他总是喜欢思考。他的脑子不错。迪迪想起邮票贩子此前盯着自己手帕的情景。大概是位疑病症患者。显然是杞人忧天的类型。喜欢收集那种珍贵的小纸片。而且很痴迷。

“这条线上的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迪迪口里问着,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他的肩膀紧张得隐隐发痛。

“要不了多久。差不多一个小时吧,”乘务员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现在)正在退开,一边随手开始关包厢门。

“年轻人,你跟我们讲的都是实话吗?”婶婶问。

“我马上就回来,”乘务员说。“咣当”一声。我们听见左边隔壁的包厢门被拉开了。人跟牛没有两样,迪迪想。为什么没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祷?为什么他们反而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我们默默地坐着,侧耳倾听透过迪迪和邮票贩子背后的隔板所传来的模糊话语。是同样的谈话吗?迪迪想,不知道那个包厢的乘客是否听信了乘务员闪烁其词的解释。或者是否正连珠炮地向乘务员提出各种急切的问题,如果他们有胆量感到惊慌的话。邮票贩子划着了一根火柴。我们一个个都显得模糊而忧郁。那人已经把香烟夹在唇间了。当火苗凑近他的下巴时,迪迪以为会颤抖,却没有看到颤抖的迹象。

“我想,不会有人带了手电筒吧,”牧师轻声说。

“我有支袖珍手电筒,”“乐于助人的迪迪”回答,“不知道管不管用。”

“恐怕没用,”婶婶阴沉着脸说。

迪迪盯着邮票贩子那时亮时暗的烟头,渐渐有些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原本是个还算统一的王国,此刻却要闹分裂,想造反。他的肚子犹如一个满是砖头的箱子,胸口就像装着泥鳅的水桶。耳朵里有血液涌动的声音;一道道灰白的微光像黯淡的闪电一样,在弯弯曲曲地从左到右晃动。隔壁包厢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接着,过道里亮起昏暗的光,可能是那位闪烁其辞的传话人在走进下一节车厢之前打开的、专备应急之用的手提电灯。眼下是紧急状态吗?至少(现在)还没有漆黑一片。

“这事儿你们怎么看?”邮票贩子大声说。

我们似乎都没有打算接话。

“真是糟透了!”他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很愤然。

迪迪(现在)恐慌起来。而其他人却保持镇静。死的念头不请自到,像大石块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上。

“你看我们真的有危险吗?”姑娘开口问道,迪迪不知道她在问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情势很危急,因为她毕竟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牧师说。

“没有,亲爱的,”婶婶说。

迪迪想,死亡就像平版印刷用的石版。一块摸起来清凉光滑的石版能印出许多次死亡。除非在行家的眼睛看来,这些死亡会一模一样。一块稍加描刻的石版可以不断地重复使用。

“告诉你们吧,我再也不会坐这条线上的火车了,”邮票贩子说。他清了清嗓子。

迪迪起身离座,想把石块从胸口移开。他得活动活动。“嗯,”他说,“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许能找到什么人进一步了解些情况。”

“好呀,”老太太说。“好心肠的迪迪”。

迪迪(现在)的感觉只能用“恐慌”二字来形容。

他站起身,感到头晕目眩,只好抓住行李架,在跨过几双黑色的鞋子、老太太的包裹以及邮票贩子脚边廉价的公文包时,只是一直扶着那儿才没摔倒。拉开门,走了出来。过道里的窗户与包厢里的一样,也是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他解开领口,转身向右,顺着过道,朝与应急灯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尽量不去看每个包厢里那些东倒西歪、相互倚靠的模糊身影。为什么大家说话时都压低嗓门?哪个包厢里有婴儿在啼哭。迪迪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在抽烟,那是唯一跟他一样逃到过道里的人。走近后他才发现,那是个穿着宽松休闲裤的胖女人。迪迪缩胸收腹,一边从她身旁侧身而过,一边说着“对不起”。

“喂,你知道几点了吗?”

“五点十九分,”迪迪回答。他的声音清楚了一些。他咬紧牙关,感觉到那女人的忧虑像触须一样缠绕着他的脚踝。她似乎想触摸他。

“天啊,但愿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呀。”迪迪往前走去。他可不想束手就擒。

“喂,请等一等!”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迪迪如果停下脚步,转回身去,就会同情她,就会在承载着石块之外,再加上她这个负担。“好说话的迪迪”给了自己一项不同的、不太有骑士精神的任务。但是应该更有用处。

迪迪来到这节车厢的尽头后,面临着一个选择。

要么打开沉重的隔门,穿过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进入下一节车厢;那里也有一盏手提电灯发出昏黄的亮光,那里也坐着安安静静的乘客,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包厢里——那节车厢跟我们的一模一样,只是过道上并没有人。

要么就干脆下车,去查个究竟,弄清楚是什么挡住了去路,并亲眼看看在采取什么措施。如果紧急状态已经结束了怎么办?尽管乘务员还没有带回好消息。如果工作人员正在各就各位,司机正要拉动手柄,开动火车,那该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不用怕。就算火车没等他回来就已经开动,开始时也一定会很慢。还来得及抓住扶手爬上来。迪迪想清楚后,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扭开我们车厢尽头的火车门,放下铁踏板。

他下了火车。

隧道里凉飕飕的,但是很潮湿,满是油污和湿岩石的气味。迪迪一接触到这里的空气,就打了个寒噤。不过他至少有活动的空间。他将双手猛地伸进潮湿的空气里,然后小心地伸出一条胳膊;隧道的墙壁在他的一臂之外。它有多宽呢?他打开袖珍手电筒,发现离墙壁大约还有十英尺。隧道里有两条宽轨铁路;迪迪踏上那条空铁路。转身向右。用昏暗的灯光在自己精心擦拭过的皮鞋前面照出一个小亮点,抬脚朝车头方向走去。很累,累极了。继续走。没有累得趴下的时间。有好一会儿,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隧道里坚实地面上的闷响。但走过几节车厢之后,他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很重,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像是斧头在劈东西。迪迪要去的正是发出那声音的方向。

“喂,有人吗?”他喊道。

隧道里的声音往往有些失真。是回音的缘故。

迪迪虽然一直走在空铁路的中央,却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偏向右边。他停下脚步。用小手电查看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发现前一节车厢与后一节车厢形成了小小的角度。随后的两节车厢之间也是这样,再下去还是如此。原来铁路并不是笔直向前,隧道本身有一定的弯度;也就是说,火车的沉重车身不仅在隧道里陷入瘫痪,而且在车厢之间的每个连接处都有规律地有所弯曲。这会使情况更复杂吗?会使事态更严峻吗?迪迪沿着蜿蜒的铁轨往前走去,前面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看见了亮光。继续往前。隧道更亮了。

到达了目的地。迪迪气喘吁吁地站在火车头那油腻腻的巨大前轮旁。在火车前面,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穿汗衫和牛仔工装裤,脚上是一双防滑靴。像医生或矿工一样,他的额头上有一盏小灯,以补充亮光;在隧道壁的铁钩上挂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安装有一组共五只灯泡,构成主要的光源。那人的确在挥动斧头,用力劈向横在铁轨上的一道障碍物。障碍物约四英尺高,犹如一堵用厚木板钉成的墙,立在几根斜顶着隧道壁的枕木上。

“天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友好的迪迪”问道。他嘘了口气。障碍物像是临时搭建而成。而且材料是木头,而不是石头。

那人弯下腰。从地上的一只大木箱里拿起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铁锤。

此刻对付的是一根枕木。那人用铁锤每砸一次,枕木就弹跳一下。终于渐渐松动了。声音响得出奇。接着,那人放下铁锤,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根撬杠。于是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久而尖厉的声音。“怎么样了?”迪迪问。看上去效果不错。斜顶着隧道壁的厚重的枕木一根根地松动了。

工人停了片刻。也许他没有听到迪迪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节奏。(现在)正抡起大铁锤朝木墙砸去,掀起一片尘雾。很显然,那堵颤抖的墙并非坚不可摧。

“挡路的就是这个吗?我是说,没有别的问题了吧?”迪迪(现在)几乎到了他的身旁,近得都能闻到那男人身上常有的汗味和隐约的酒气。他又看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口里也有尘土味。

“如果找人帮帮你,不是会更快吗?”工人可能哼了一声,也可能没有理睬。只是继续用铁锤猛砸那堵矮墙,一副不为所动却颇有效率的样子。不只是要将木墙整体推倒,而且要把它敲成一块块参差不齐的木头。每敲下一大块时,工人就把它放到左侧隧道壁的一个凹槽里,那儿已经有不小的一堆木头了。

迪迪感到不安起来。“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工人继续抡着铁锤。接着,他把锤子扔进工具箱,重新拿起斧头。迪迪已经退开了两步,想弄清这人在干什么。他心里想,这家伙像个矿工。这该死的火车闯进了一座矿井。迪迪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险。也许这家伙是破坏分子,也许他想毁坏隧道,也许……

不,迪迪一定得相信障碍物的另一边仍然只是铁路。是另一段隧道。而不是什么大坑之类的东西。

“喂,你能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吗?”

工人抬起头。“你他妈的干吗要打扰我?没看见我正在干活吗?再说了,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说完又埋头干了起来。

“只管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就行。”

“走开,伙计,”工人又停下手头的活儿,扭头吼道,“别浪费我的时间。”

“听着,”迪迪说,“我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乘客也许是一群绵羊,可以任人摆布,但我不相信你们这些家伙会干好分内的事儿,所以不会坐视不管。”

“伙计,你到底回不回车上去?”

“不。”

工人一斧头劈在木墙上,同时转过头来。“如果你五秒钟之内不离开这儿,就会后悔的。”不管他是在干什么,活儿差不多快干完了。

“你才会后悔呢,”迪迪口里喊着,脚下向前跨了一步,“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斧头劈木柴的声音停了。工人拾起最后两块木板,扔到木头堆上。接着,他用前臂擦了一把脸,又提了提裤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现在)望着迪迪。再一次拿起斧头。“瞧见我手里是什么了吗?别把我逼急了,先生。”

“斧头吗?”迪迪说,“哦,去它的吧!你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在客客气气地问你问题,你完全可以花点时间回答我。”

那人一步步朝他逼近,他额头上的灯光直照进迪迪的眼中。“我给你五秒钟,快他妈的从这里滚开。快滚!”

“我才不走呢,”迪迪说,他的声音里有了怒气,“我要向列车长投诉你。”他朝火车驾驶室瞥了一眼:一片漆黑。倒不是说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这头蠢猪。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列超现代火车上的工作人员都去哪儿了?安抚旅客去了吗?也许有些人是这样,没错。但如果说全都去了,就不太可能了吧?

“五秒钟!”那人一边说,一边举起斧头,“一!”

“你最好呆着别动,”迪迪吼道,并握紧了拳头。

那人一步步向他逼来。“二!”

“你还真想动手,对吧?”迪迪恨恨地说。

迪迪(现在)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心里怕极了;但是比起刚才在火车里与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挤在一起时的感受,眼下的恐惧更干净,更容易接受。他深吸一口气;鼻孔颤栗着,吸进难闻的空气。他敏捷地弯下腰,一把抓起脚旁的撬杠。直起身后,发现那工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工人挠了挠脑袋,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接着咧嘴笑了。

四!肯定已经到四了。

迪迪绷紧胳膊上的肌肉,举起冰冷的武器。“来呀,你这王八蛋!”

“我想,你大概以为我怕了,”那家伙说。

这简直是小儿科。他想耍花样,想趁我不注意时从我手里夺走撬杠。然后用斧头劈了我。

“得了,伙计!我可不想打架,”工人又咧嘴一笑。

“你少来这一套,”迪迪喘着粗气说。

“好了,放松点儿。我只是闹着玩儿的,别太较真了。”

“我才不信。”迪迪进一步握紧撬杠,并舔了舔嘴唇。他为什么不数四呢?

那人笑了起来。“好吧,你赢了,行吗?”他朝迪迪眨了眨眼睛。“瞧见了?”他垂下握着斧头的胳膊。“我要回去干活了,伙计。好吗?你想干什么都行。”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迪迪。往前走了一步,停住。马上就要偷袭了。

迪迪看见那人正在摆弄着斧头。知道那人会马上一个转身,把他劈开花。五!“不,不要!”迪迪大叫一声,举起撬杠砸在那人的后脑勺上。迪迪呻吟着,那人也呻吟着。刚才那一下震得迪迪双手发麻。他扔掉撬杠,想活动一下发痛的手指。但手指不听使唤。只好用左手掰开右手的手指,再用右手掰开左手的手指。可怜的手指,火辣辣地痛。他恨不得哭上一场,只不过哭也没有用。

那工人一头栽倒,横在铁路上,脖子搭在对面的铁轨上。迪迪跪了下来,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只见一股黑血从那人的头发里涌出,流进他的耳朵,淌下他的面颊。戴在他头上的灯仍然亮着。迪迪摸索着那盏灯,想把它关掉。有好几个小按钮,但没有一个管用。这该死的东西关不掉!也许把这家伙翻过身来,让他仰卧着才行。

这家伙的身体很壮,很沉,不肯合作。(现在)发出一股新的怪味:冷冰冰的,像冻肉一样;迪迪差点吐了出来,胃里胀鼓鼓的。迪迪强忍住恶心和恐惧,蹲在旁边,两手抓住那人的腋窝。感觉湿漉漉的,是汗,还是血?慢慢地让他侧身向右。还是很别扭,太大了,很难对付。如果迪迪把这家伙拖后几步,让他以坐姿靠在火车头前,会怎么样?就这么办吧。但是他穿着汗衫的上半身总是往前扑。当心,这家伙要来个嘴啃泥了!迪迪及时地一把抓住,让他重新靠稳。托着他松弛的下巴,让他耷拉着的脑袋仰起来,再往后靠,歪向一边,终于稳稳地停在左前轮和发动机之间。

(现在)他能想办法关掉这盏该死的灯了。叭!迪迪退开两步。这家伙额头上干扰迪迪视线的第三只眼没有了,迪迪就能看见了。先确定这家伙是死是活。自从横卧在铁轨上的那一刻起,这家伙就再也没有动弹,也没有声息。他(现在)真的死了吗?再试最后一次。迪迪就像从来不曾碰过他一样,小心地靠近前去,戳了戳他赤裸的肩膀。湿乎乎的。那人哼了一声,并微微动了动。哦天啊,不!迪迪后退两步,喉咙因为恐惧而发痛。

恐惧之后,是假装的坚强。你这是活该,王八蛋!但是,迪迪虽然想硬起心肠,自我辩护,可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假装的坚强之后,是一种放逐之感。“伤心的迪迪”想起自己打倒那人之前的时光:他全部的生活。他觉得痛苦而难捱的生活。但是(现在),从刚刚展开的新视角来看,那种生活却幸运得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他是那么幸运。却浑然不知。他根本就不曾想到自己会冲向刚才那一刻。(现在)他被抛到了那可怕一刻的另一边,带着远不只是怀旧的心情回首往昔;带着痛苦的向往回首抛在身后、渐行渐远的岁月。都过去了,像被切断一般。再也无从返回。

放逐感之后,是惊慌。我会去坐牢吗?迪迪难过地想。就为这一刻吗?没有可以从宽的理由吗?仅仅为这一刻吗?此前的一切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惊慌之后,是负罪感。“愧疚的迪迪”想,我内心有一个凶手。为什么我以前会认为自己是个和善的人呢?一直以来,我还以为我内心携带的只是自己的死亡。就像怀孕一样,尽管漫长,但总有一天会骤然结束。可眼下发生的却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别人的。我一直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好好先生”。

负罪感之后,是更强烈的惊慌。我陷在这里了。中了圈套。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行凶。迪迪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杀了一个皮肤黑黝的人。“麻木的迪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

抬头朝暗影中的火车头望去。没有人看到他吗?此时此刻没有人跑来抓他吗?旁观者在哪儿?目击者在哪儿?睡着了?喝糊涂了?麻醉了?还是中邪了?快灭掉那些灯光。迪迪一把扯下装有无罩灯泡的木板,砸在隧道壁上。(现在)真的是一团漆黑了。迪迪仍然站在这里。

迪迪能在被杀的工人尸体旁站多久呢?没有太久,来不及细细体味自己的感受。不如还是回车上去吧。

双手和衣服上有干了的血迹吗?用小手电仔细检查了一遍,只发现裤子上沾有几处白灰。

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后,“爱整洁的迪迪”开始往回走;他没有用手电筒;他不想被正在过道的窗口往外张望的什么人发现。只要知道了路线,在黑暗中行走并不像瞎子那么艰难。再说这段路迪迪已经走过一遍了。在回程中,感觉正好相反。能感觉到身体右侧近在咫尺的隧道壁,左侧则是火车庞大的金属车体,脏乎乎的窗户里透出淡淡的亮光。

他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倒数第三节车厢时,他登上火车,穿过过道,回到了包厢。他的包厢。我们的包厢。坐到座位上时,他听见牧师和那姑娘正在小声交谈。但是由于心脏怦怦直跳,耳朵里的空气也在咝咝作响,迪迪听不清那温和的男声和姑娘轻柔的女声到底在谈些什么。

对其他人来说,我们的情况并无变化。只是对迪迪有所不同。他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等待那位婶婶或别的什么人问一声“怎么样”。等待什么人问他是否打听到了关于我们处境的其他情况。迪迪在心里编着谎言,准备说他谁也没有找到,根本就没有下车。但是没有人问他。

牧师和那姑娘在谈论什么?谈论他吗?他们知道了吗?不,这太荒唐了。他们不可能知道任何东西。那他们在谈什么呢?显然不会是集邮,因为那姑娘是瞎子。也许牧师在安慰那姑娘,而姑娘在接受他的安慰吧。为她的失明。还可能是为她——还有我们大家——被陷在这列昏暗而停止不动的火车里。

火车往前抖动了一下。“终于动了!”婶婶叫道,“要开车了。”

“不,”迪迪近乎呜咽地说。火车其实并没有启动。只是试了试。这庞然大物先是斗胆迈出一小步。所有的障碍都清除了吗?

“也该开车了!”邮票贩子说。

随着又一下颠簸,火车似乎“嘎吱嘎吱”地往后猛退了几英尺。

“哎呀!”姑娘惊叫出声。她肯定是糊涂了。

迪迪糊涂了。他希望那道障碍无法逾越,希望保留一种静止的记忆。那工人的头骨,被砸开了花。人,直立的动物,倒下了。

火车(现在)真的开动了。摇摇晃晃、一颠一簸地很不平稳。但真的开动了。在包厢里,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初闪了几下,然后完全亮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迪迪感到刺眼,便用手蒙住了眼睛。他是一块没有眼睛的石头。他把那只沉甸甸、血淋淋的动物斜靠在火车上,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挡住那个形象就好了。火车虽然仍然在隧道里,但(现在)在平稳地行驶。它只能往前开,在惊心动魄的“咣当”声中飞驰。迪迪被关在碾压着工人身体的火车里。当火车的前轮从那家伙身上碾过时,迪迪居然愚蠢地以为能感觉到车身的起伏。以火车的重量和速度,碾过血肉之躯无异于从一摊水上驶过。

也许情况就是这样。那工人身体的最终结局已非迪迪所能控制。它也可能倒在两条铁轨之间,从而避免了被车轮肢解和碾碎的厄运。

火车是在逃离甩在身后的尸体吗?是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不断加速?

“现在好多了!”我们当中不知是谁说话了,并如释重负地哼了一声。这话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当然那姑娘的可能性最小。火车冲出了隧道,正在乡间穿行。红色的鸟儿跟在窗外飞翔,空气中泛着紫色的亮光,远处的小山上竖着一座蓝色的大青贮塔 ,组合怪异的树丛在地上投下动物般的树影。电话线像过山车的轨道一样耷拉着,路标和广告牌上的内容模糊难辨。是这景象奇特吗?还是迪迪已经懊悔不迭,因而产生了幻象?那块石头,石头。迪迪喘不过气来。他再一次用手蒙住面孔,不敢看任何东西。火车(现在)在疾速行驶。迪迪想,不知道铁黑色的车轮是否染上了鲜血。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铁道旁的坡地上玩耍并观看火车经过的农家孩子一定会报警。

迪迪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邮票贩子正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牧师正捧着祈祷书咕咕哝哝;婶婶手里拿着一只褐色的梨子,靠在侄女身上睡着了。那姑娘直视着前方。也许是望着迪迪,他不得而知。

迪迪一定得找人谈谈。唯一的对象只能是这位目光呆滞、视而不见的姑娘。但是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探身向前,把手搭在姑娘套着长筒袜的膝盖上。“怎么了?”姑娘小声问道,那声调已经有了同谋的意味。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迪迪声音沙哑地说,“你出来一下好吗?”

牧师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又埋首于自己的祈祷书中。迪迪向姑娘微微示意,仿佛她能看见一般。姑娘将自己的肩膀从婶婶沉甸甸的脑袋下轻轻抽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闭着眼睛,动了动,让脑袋重新找到可以倚靠之处,蹙了蹙眉,然后重新安静下来。姑娘站起身,取下可以水洗的仿麂皮手套,放在座位上。她的身高与迪迪相近。他牵住她温暖的手,领着她迈过牧师和邮票贩子的脚,绕过邮票贩子的公文包和婶婶的那些购物袋。拉开包厢的门,出来后随手关上,下一步怎么办?迪迪茫然地望着姑娘,松开她的手。尽管过道上没有别人,他还是觉得不安全,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

“到车厢尽头去吧。”她有些犹豫。“走吧!”

姑娘又向迪迪伸出手去,让他领路。这信任之举让他感动得眼睛刺痛。当然,一个人如果瞎了,就不得不相信所有人。或者不相信任何人。迪迪真希望自己像这位盲姑娘一样,没有太多的选择。

他们站在接近车厢尾部的洗手间旁,这里是一个拐角,即使有人来到过道上也不会看到他们。他们的身体随着火车的颠簸而摇晃着。

“说吧,”姑娘说。

“发生了……一件事情。”

“是火车吗?刚才我还很害怕。”

“不,不是,”迪迪说,“是在火车外面发生的。是我。我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儿。”

“什么时候?”

“我离开包厢之后。”

“你是说刚才吗?”

“不,是之前。”

“你之前什么时候离开过包厢?”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这么问?”迪迪小声嚷道,“我知道你没法……没有看到我。可是你一定听见我说要出去。去看看为什么停车,还记得吗?当时我……我也很害怕。”

“不记得。”

“那你一定听到我起身离开!”

“我没听到你离开。”

“可是你并没有睡觉呀,”迪迪恳求似的说,心里的惊恐有增无减。“我一直在观察你。你难道不记得了?想想看。求求你了!我当时说要出去了解一些情况。为我们大家。去找找车上的工作人员,看他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这些。很抱歉。”

“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迪迪说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发生在火车外面的事情呢?”

“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你离开过包厢,”姑娘宽慰他说。她将迪迪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只是说我不记得你离开过。”

“这样还不够,”迪迪咕哝道。

“请告诉我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脸,“请不要哭。”

“哦,不用可怜我!”迪迪推开她的手,可它马上又回来了。“我受不了别人的怜悯。但愿你能知道,我最讨厌别人为我难过。”

“我没有为你难过。我发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好吧。”迪迪深吸一口气,把脸从她的手指旁稍稍挪开。就连空气也有负罪的味道。“我——”他无法启齿。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我原本打算自杀。所以才下了火车。我想躺在铁轨上等火车重新开动。”姑娘一言不发,她的手掌停留在迪迪的脸上。他恳切地望着她。他说的不是实话,但感觉像是事实。

“你干吗要让我知道这些?”姑娘小声问道,“你觉得我能帮上你吗?”

“我也不知道,”迪迪说着,双眼闭了片刻,“我想我一定得跟人说说。否则就太不真实了。”

“可是这对我同样不真实,”姑娘的声音更小了,“因为你并没有自杀。因为你站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我对你来说真实吗?”迪迪的眼球隐隐发痛。

“很真实。”她继续抚摸着他的面孔。

“但是你无法……无法……看到我。”

听到这话,她将身体靠到他的胸前。有片刻时间,迪迪还以为是火车晃动所致;接着,他意识到她是想吻他。他迫切而感激地张开双臂搂住她,摩挲着她丰满、温软、简直是柔弱无骨的身体。仿佛她赤裸着身子。廉价混纺布料做成的褐色印花裙子犹如她的另一层皮肤,他的手仿佛黏在了上面。手指尖在吮吸着,欲望温暖着他的腹部。“我想跟你做爱,”他低语着。她听懂了吗?“有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说,有件事情你还没有问过我。”

“是什么?”

“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在火车外面的时候。”

“因为你害怕了?”

“嗯,也有这个原因。不过还因为我想——想到了你,”迪迪说着,把一只手放到姑娘的胸脯上。“引诱者迪迪”。“自从火车开动之后,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想抚摸你,想跟你做爱。所以我才回来了。”

“我很高兴。”

“引诱者迪迪”此刻的行为错了吗?又错了吗?是对信任的犯罪和污辱吗?

“我想跟你做爱,”他坚定地重复着。一次幽会,一次休战。

她点点头,双手垂向他的腰间,同时让自己的脸孔摩挲着他的面颊。一时间,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幅欲望的图景。犹如一尊石雕。

就在这时,一股干涩、萎靡的痛苦袭向迪迪,他因为不堪重负而全身发软。姑娘似乎消失了;只有汽笛在鸣叫的火车,而迪迪则无助地想保持站立姿势,让姑娘支撑着自己。“我是在干什么?”他呻吟道。感觉到脚下的火车在不顾一切地吞噬铁轨。它的速度带有淫邪的意味,嘲弄着此刻侵入迪迪虚弱身体的倦怠之感。“我想我是在自欺欺人。”他所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欲望的倦怠。而是一种对于休息或者某种更强烈的东西的渴望。迪迪但愿能独自屈服于这种渴望。在进入隧道时他就感觉到了这种疲惫,却一直不肯承认。迪迪抓住姑娘。“也许我不想跟你做爱。也许我只是想睡觉。”

“来吧,”她说,并拉了拉他的手。

“也许我想死。”

“来吧。”

姑娘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一个门把手。“这是什么?”

“洗手间。”

“没有人,对吧?”

“对,”迪迪说。

“我们进去好吗?”

迪迪跟在姑娘后面。进了洗手间,锁上门。木已成舟了。木将成舟。在洗手间里,满是消毒液和小便的气味。一个秘密的所在,一个藏匿之处;不算大雅之堂,但是很安全。迪迪朝金属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了一眼。然后有所期待地望着姑娘。“把你的眼镜取下来,”他小声说。她取下眼镜,递给他,让他放在一个稳当的地方;他把眼镜放在洗手池里。搂住她,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久久地吻着她,最后粗鲁地吻住她的嘴巴。

迪迪的脸(现在)与姑娘的只有几英寸之隔。她的眼睛不是完美的蓝色,而是呈细微颗粒状,像乳白玻璃。迪迪盯着这双眼睛,寻找着某种情绪的变化。但是尽管它们可以转动,可以眨眼,却像装饰品一样单调不变。如果非要推测一种眼神的话,也只是忧伤无奈的眼神。毫无用处,无法用视线来吸引他人的注意。

发白的眼睛。

蒙着薄纱的玻璃眼睛。

牙齿般的眼睛。

煮熟的鸡蛋白似的眼睛。

供显微镜下观察的发干的鸡蛋白般的眼睛。

郁金香球茎般的眼睛。

电钻般的眼睛。

有洞察力的眼睛。

负罪的眼睛。

金属眼。

流星眼。

青豆眼。

纸眼睛。

腐坏的眼睛。

退过火的眼睛。

潮湿的眼睛。

水灵灵的眼睛:装着液体的精致的小瓶。

易脆的眼睛,浸了水的眼睛。

丑陋的眼睛,秀美的眼睛。

混浊的眼睛,干净的眼睛。

多皱的眼睛,光滑的眼睛。

烂掉的眼睛,新鲜的眼睛。

聚光眼,散光眼。

凹眼睛,凸眼睛。

预订的眼睛,现货的眼睛。

呆滞的眼睛,灵活的眼睛。

单瓣的眼睛,双瓣的眼睛。

单一的眼睛,多重的眼睛。

有外眼皮和没有外眼皮的眼睛。

空荡荡的眼窝。

眼球的白膜。

“你什么都看不见吗?”他柔声问道。谁能说得清呢。也许眼中有眼。也即传说中的盲人的视力。她摇摇头。不过,正如视力不仅仅存在于看之中,眼睛也不仅仅是看的工具;就像口和手一样,它们还是受难的器官。“你有没有哭过?”他小声问。

姑娘已经拉开裙子背后的拉链。迪迪帮她从头上脱下来。

“我的眼睛怎么让你这么感兴趣?”她(现在)穿着胸罩和短衬裙站着。

她婶婶曾叫她海丝特。“不是你的眼睛。是你,海丝特,”迪迪说。不完全是实话。“你有没有哭过?”

姑娘脱下衬裙,交给迪迪。(现在)她只穿着低跟软皮鞋,长筒袜由环在臀部的一根细小的吊袜带吊着,另外还有胸罩。没有内裤。突然之间,她真的一丝不挂了,这让迪迪既惊讶又兴奋。是因为看不到别人在看她,她才这么轻易地在陌生人面前脱光衣服吗?是因为对她而言,在一位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体,就跟在所有看不见的陌生人面前展现自己的面孔一样吗?

海丝特脱衣服时显得冷静而老练。不过,迪迪几乎还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勃起。很显然,她不是处女。但是,这姑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看不透她,正如她看不见他一样。“你有没有哭过?”迪迪站着不动,口里追问着。

“你是想问,我的眼睛是不是哭瞎的吧?”姑娘说。

一个人真能让自己哭瞎吗?或者说,能有意让自己变瞎吗?迪迪所想的也许就是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说,“可能我只是感到好奇,想知道你怎么会这样。当然,也许你不愿谈这个话题。不过……是不是……我是说,你的眼睛为什么——”

“也许吧,”姑娘说。她把手放在他的皮带上。“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不能再等了。姑娘正在解开胸罩。迪迪觉得自己全身再度虚弱无力,下体软了下来。“你真的想这样吗,海丝特?你看不见我。也不了解我。”“好好先生”的羞辱感缠结着他的下腹。

“我了解你。”姑娘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她身上有咸水的味道,海水的味道。迪迪搂住她的腰,轻舔她闭着的双眼和耳朵。她在宽恕他吗?通过接受他的抚触,她是想证明这可以是爱抚,而不只是致命的打击?一个人不可能宽恕自己。必须有宽恕者和被宽恕者双方才行。

他解开领带,脱掉衬衣、汗衫、鞋子和裤子。然后是内裤。迪迪把两人的衣服堆在洗手池里。她将手伸向他的私处,他也伸向她的私处。这些动作简直是轻而易举,轻飘飘的。一个没有东西可庆祝的秘密节日。迪迪觉得有些委顿。他用自己瘦削的身体将她轻轻地顶在墙上,但一时间几乎无所作为。不过接着就有了起色。开始时比较软弱,但随着他的动作而力量渐长。他的下体再次坚挺。火车的节奏助了他一臂之力;每一次颠簸都让两人的身体更为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他感激地就势接受火车的力度和引导,与她分享自己高涨的精力。迪迪低下头去吻她的乳房,想象自己置身于阴冷的隧道里。距离变了,就显得更小,更亲密。但洗手间的地板似乎非常遥远,仿佛是经由一种放大的视角所见。地板上矗立着两个巨人,正纠缠于生命的行为。

迪迪一定得放弃自己的想象,并且欣然这么做了。他进入姑娘的身体后,空间缩小了。亲密的空间,温暖而不是阴冷,已知而不是未知。他此前是在外面,而(现在)是在里面。两人都在里面。

迪迪盲目的身体满足地栖于姑娘的身体内,活动起来无拘无束。她(现在)肯定知道眼下是怎么回事。但是,生命的行为能够抵消他的罪责吗?不要看,不要听——甚至不要听窗玻璃咔哒作响的声音。姑娘引导着迪迪的身体在她体内进出,时迎时退。她轻柔而无声地达到了高潮。她难以站立;迪迪不得不架住她。他弯曲的胳膊勾在她的腋下,前臂和手掌抵住墙壁,向她的深处发起看不见的最后冲击,终于让自己的身体屈服于哭泣的欲望。有小溪在流淌;而不是环扣相接的链条。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们依偎在一起,进入了忘我之境。迪迪紧闭双眼站在黑暗中,犹如站在一池水的水底。他睁开眼睛。火车的声音立刻有了一种不同的音调,显得更加刺耳。该醒了。他叹了一口气。

伸手从洗手池的衣服堆里找出自己的汗衫。在姑娘面前弯下身去,轻轻地擦拭她的大腿。迪迪第一次注意到姑娘的臀部和大腿上有不少青紫的瘀伤;显然是摔倒或碰撞所致。接着他擦干净自己,然后把脏汗衫扔进洗手池下面的垃圾筒里。他转过身来吻她。“你还好吧?”迪迪耳语道。她满足地“唔”了一声,微微一笑。迪迪开始把姑娘的衣服一件件地递给她,并不时搭个手帮她穿好。接着匆匆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洗了洗手。又问她要不要洗手。她要洗手,还要梳头。

“我的眼镜呢?”迪迪给她戴好眼镜,并叹了口气。

“怎么了?”姑娘小声问。

“这样没用!”迪迪(现在)会把事情弄成一团糟。

“什么?”

“不是说你。”他一只胳膊搂住她。“是我。我刚才骗了你。”

“关于火车吗?”

“不,关于发生的事情。我在外面铁路上的时候。”肌肤的接触没有消抹用言语坦白的愿望。迪迪并没有解脱之感。

“关于你想自杀的事情不是真的?”

“不,那是真的。可那是四个星期前的事情。”他顿住了,不敢接着说下去。后面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前涌。砰!“刚才在隧道里发生的不是这个。”

“告诉我吧。我喜欢真相。”勇敢的话语,表现出迪迪很赞赏的一种准则。但是她真的想听他坦白吗?就像刚才在肉体上真的想要他那样?肉体不会撒谎。他仍然扶着姑娘,后退一步,坐到马桶盖上,然后拉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她柔软的身体十分顺从。迪迪深吸一口气,由于姑娘的身体靠在他的胸前,他呼吸有些费力。

“在外面铁路上的时候,我跟别人打了一架。我本来只是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我不该给自己找借口。”他想尽量说得简明扼要。“我想我杀了他。”

姑娘倒抽一口冷气,似乎想打断他,但是迪迪假装没有察觉。真相像砖块一样掉落下来。

“就算我没有真的杀死他,他反正也已经死了,而我该为此负责。我用撬杠砸了他,他一下子倒在火车面前,所以,火车重新启动的时候——”

“可是,”姑娘打断了他,“你根本就没有下车呀。”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我刚才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你根本就没有出过包厢,相信我。我的听觉很灵敏。”该相信感官的作证吗?不。

“听着,你一定得明白……”当然,迪迪(现在)什么也没有解释。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则摇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打断他。

他们(现在)相隔是多么遥远,虽然同处于洗手间的狭小空间里。忘记了缠绵的爱抚,还有潮湿的头发、甜蜜的摩挲以及彼此的融合。迪迪把它们当作平常之事而弃之不顾,只是站在自己那堆话语的背后。

“我们该回去了,”姑娘柔声说道,“我婶婶会担心的。”

迪迪叹了口气。当然了。打开门。他们手牵着手,往右拐,再往右拐,上了过道。走了几步。海丝特又理了理头发,迪迪等在一旁。一边悄悄地打量她的衣服,看看有没有什么破绽或污迹;接着也把自己的衣服检查了一遍。他再一次把脸贴到姑娘的面颊上,感觉到她眼镜上那硬邦邦的镜架隔在两人之间。然后,迪迪拉开包厢的门。她的婶婶还在酣睡,正歪着嘴轻微地打鼾;牧师和邮票贩子仍在看书。

迪迪坐在包厢里,凝神望着海丝特。她(现在)似乎跟在过道或洗手间里的时候不一样了。她的头靠在椅背上;他无法确定她是否闭着眼睛。

迪迪自己闭上了眼睛。这姑娘为什么那么固执呢?她一定记得的!不过,如果她不记得呢?迪迪敢问牧师或邮票贩子自己之前离开过包厢吗?姑娘会不会是对的呢?也许那个工人老粗是他胡思乱想出来的;趴在铁轨上的残缺不全的男尸完全是他的想象。也许他把刚才发生在洗手间窄小空间里的激情一刻位移到了隧道里那个空旷、潮湿、子宫般的昏暗世界?与他以为之前发生在隧道里的事情一样,那激情一刻也正是他的期望。迪迪可能犯下这么荒唐的错误吗?把男女偷欢与暴力冲突相混淆,把信任与恐惧相混淆。把失明与封闭这两个不同的层面搅为一团。

迪迪开始——仅仅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对吧?所有的往事,不管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都得交付于人的想象力托管。不管杀死工人一事是幻想,还是事实,迪迪(现在)只有通过想象才能知晓。过去必须重新想象;记忆不像家具,不是你可以拥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怎样才能记住。当务之急是记住,与此相比,就连让自己得到宽恕之事都要退居其次。不过真是这样吗?迪迪怀疑自己在选择一条相对容易的出路,好让自己脱身。

眼下除了尽力保持镇静之外,他什么也干不了。到达目的地之后,他可以进行调查。哦,也许没有这个必要。如果隧道里真有工人被杀,消息就会在广播、电视和报纸上报道。从总体上说,迪迪确实相信自己杀了人。但相信的程度有了变化。火车无情的速度正将迪迪带离现场,驶向远方。视角拉长了,过去成为一种以纯物质的、距离和比例已被改变的方式而存在的过去。火车不断地向前疾驰,工人魁梧的身形变得越来越小,尽管正因为小而愈发珍贵。迪迪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继续看到他。仿佛迪迪(现在)也需要眼镜了。工人变成了一条小隧道里面的一个小身影,一件玩具般的东西,几乎成了迪迪游移的意愿所偏好的对象。就像一枚为集邮爱好者所苦心搜寻的珍稀邮票,上面印有因为被并入一个新成立的大国而不复存在的国家的国旗,或者印着一个早已下台或被废黜的国王的趾高气扬的头像。

迪迪坐在包厢里,思考着物体大小这个奇怪的问题。暗淡的暮色正在降临。迪迪漫不经心地往窗外望去,正好看到远处一座农舍里的灯亮了。也许是守夜的灯。对着仍然坐在拖拉机上、完成了一天辛苦劳作的疲惫的丈夫和父亲说:回家吧,为你准备好了热乎乎的晚饭;回到你的孩子们身边,他们会爬上你的膝头;回到你妻子那张宽大的床上。迪迪虽然没有一个安稳的家,却为那个信号所触动。恨不得(现在)就出去,进入那份充实;趁着原野仍然宽敞空旷,马上下车。因为过不了多久,地上就会拥挤起来,一幢幢房屋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一直挤到铁路边上,而且越往后情况越严重,最后变成一栋栋高楼大厦。火车很快会从一座小镇中间穿过。然后,再过一小段时间,会穿过另一座小镇。最后抵达城里,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得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拖下行李,各自下车。

然后,困在即将抵达的城市里,迪迪将不得不面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也可能是没有做过的事情。这一切都成了疑问。他将其归咎于这姑娘,但事实上,这并非她的过错。是他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一团糟,是他自己想把事情复杂化。迪迪用更微妙的不确定的威胁取代了具体的被发现和受惩罚的威胁。他给自己的忧虑赋予了谜一般的形式。

不修边幅的婶婶醒过一次,但转身又睡了。迪迪和海丝特(现在)坐在玻璃车顶的餐车里,这是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迪迪背对车厢的后门坐着。不想看到铁轨在火车后面急速变小,也不想被另一张桌上打桥牌的两对男女所打扰。海丝特喝着一杯代克利酒,迪迪喝的是黑麦威士忌加水。

“我得问问你,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之间的事情。”迪迪感到不安而难堪。“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现在。”

“很好,”她平静地说。

“你不后悔吧?”

“干吗要后悔?我喜欢做爱。”她语气中的刻薄意味刺痛了迪迪。她可能对他所讲的工人的故事生气了,她显然觉得那个故事太荒谬,再说,一开始他还对她撒过谎。也可能是对他现在这么问感到生气,觉得这样太自以为是或者太低级。迪迪宁愿相信是后者,于是自己也生起气来。

“你经常跟陌生人做爱吗?”“嫉妒的迪迪”问道。

“你呢?”

迪迪叹了口气。“我不该说这种蠢话。请原谅。”

“想干的事情没有必要不干,对吧?”海丝特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人拦你的话。”

迪迪又叹了一口气,握住姑娘的手。人是多么复杂啊!“给我讲讲你自己吧,除了要做手术之外。”

“没有多少可讲的。你一旦失明,就全部在于内心了。”

“你是从小就失明吗?”

海丝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犹犹豫豫地继续回答前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向你描述我的生活呢?大家都伺候我,他们不得不这样。另外,我经常思考,也听音乐。我喜欢花儿,还——”

“你有时会哭吗?”

“你前面这么问过了。”

“我知道。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记得吗?……请告诉我吧。也许我之所以想知道,是因为我自己经常哭,我觉得这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的回答是,没错,我经常哭。”

“为什么?”

“也许跟你哭的原因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说到底,有多少种原因呢?”

“嗯,我想不是因为不开心。如果你心里想的是这个的话。也许我的哭是因为无聊。”

“我敢肯定绝对不是这样,”迪迪说,“你干吗要这样说呢?是因为真相太私密吗?我是在打探你的隐私吗?”

“不,我倒是很愿意告诉你。可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之所以哭,是因为有眼泪。”

迪迪不喜欢这种回答。他希望她是不开心,就像他一样。“你很孤独吗?”

“也说不上。但是我可以抚摸的东西不多。”

“东西?你指的是人吧?”

“对,也包括人。”

“你爱什么人吗?”“占有欲强的迪迪”问道。

“我想没有。至少没有你所指的那种情况。一旦你是个盲人,周围的人就在不断地变化。一个人决不会保持不变。他每次说话、走动或抚摸我的时候,都会不一样。”

“你爱你婶婶吗?”

“哦,不。不是爱。可我喜欢她做的事情。她总是喋喋不休,让人受不了,但是我喜欢她抚摸我。还给我读书。她是公共图书馆儿童部的管理员。”

迪迪如释重负,鼓起勇气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你爱我吗?我是说现在。”惯于一厢情愿的迪迪。

“刚才是的。在那边的时候。”海丝特顿了顿。“至于现在我也说不清。对我来说,你现在不像刚才那么真实。”

迪迪有些恼怒。不过,他又指望什么呢?“起码你很坦诚。”

“尽量吧。难道你不是吗?”

“不,我也是!但是这无关紧要,对吧?在那边的时候,我告诉过你发生在隧道里的事情。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是你并不相信。”

“我怎么能相信呢?我得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有听见你说要出去,也没有听见你离开包厢。”

这姑娘真是顽固不化。迪迪不想争吵。他想跟她融为一体,想跟她一样思路清晰。还想跟她一样双目失明。不过,他还需要说话;他觉得就算不能让她相信,也能得到她的同情。她肯定是被他所吸引,对他怀有同情,否则就不会跟他做爱,不会同意(现在)跟他在一起。

“我还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你讲一遍,”他说,“就算你认为我是在胡编乱造。”

“我并没有这么说。你讲吧。”她进一步握紧了他的手。“你真是太瘦了。你不爱吃东西吗?”

她诚挚的同情让迪迪几乎眼眶湿润,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想想那个工人吧!他开始从头道来。在隧道里穿行,奇怪的障碍物和那唯一的工人,身材出奇的高大,言行粗暴,犹如被武装的天使。接着,是不该发生的可怕的战斗,软绵绵的尸体倒在铁轨上。把尸体靠在火车前……

“你是在做白日梦,”姑娘肯定地说,“所以那个人才会显得那么高大。”

“在隧道里做白日梦?”

“为什么不可能呢?”

“可我知道事情发生了!我当时在场。”

“那就问问别人好了。”

“我不想问,”迪迪说,“你才是我的证人。”

姑娘默然。迪迪很想一把扯下她的眼镜,扇她几个耳光。仿佛这样就能让她重见光明。

“你总是叹气,”姑娘说,“你自己知道吗?”

“当然。这是因为我很生气。可又不知道怎么发泄。”

“跟我生气吗?”姑娘问。

“是的,非常生气。”

“为什么?”

“因为你太固执,”迪迪说。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看不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迪迪坐在这里,半垂着眼皮,不敢正视那姑娘。觉得跟她一起被困住了。那激情一刻已经过去。时间过得很慢。也许这趟旅行会没有止境,火车将在无尽的暮色中永远奔驰下去。火车获得了人体的生理和道德力量;它在审判迪迪。从姑娘这里不会得到赦免。任它去好了。

无奈之下,只能返回包厢,去凝望窗外寓意深远的大自然。从那景色的最深处,通过透视的行为本身,为所发生之事的深邃含义寻求一种参照。

回到了包厢。海丝特的婶婶完全醒了。发现侄女在行程中经常跟对面那位英俊青年在一起,她显然大感兴趣。

相互介绍了一番。内勃恩太太。我的侄女,海丝特·内勃恩小姐。不过话说回来,到了现在,你们两位年轻人早就不用介绍了。

迪迪忘了海丝特至此仍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只是对她婶婶自我介绍道:“道尔顿·哈伦。”

“哦,真是太好了……哈伦先生,你是干什么的?但愿我这么问不是太冒昧。”

迪迪无助地望了海丝特一眼,她正靠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为一家生产显微镜的公司工作。”

“是大公司吗?”婶婶问。

“太有意思了,”牧师从祈祷书上抬起头来说,“能够那么细致地观察大自然的奥妙,真是一种享受。”

“哦,”迪迪连忙说道,“我所从事的不是看显微镜之类的事情。”牧师无异于说他是靠眼睛谋生,他不大自在地想在姑娘面前撇清这层意思。“它们是在州北的厂里生产,然后再运往各地。我在纽约办事处上班。负责设计用于邮购的小册子,以及刊登在科技和贸易杂志上的广告。”

显微镜部件名称及使用方法指南:

将显微镜面朝窗户置于稳固的台面上。

眼睛所接触的透镜称为目镜;另一端的透镜称为物镜。

放置载玻片的部分称为载物台。

载物台下面是光圈,可以控制反光镜通过载物台中心的圆孔所射入的光量。

反光镜用于聚光,以照亮载物台上的透明物体。

观察固体对象如苍蝇头部时,光源必须来自上方和载物台前方,因为来自反光镜的光线不能穿透固体。

“你干这份工作很久了吗?”婶婶问。 ikECI1IaAontLVLfu0znq6Fh8BKsPnWQn8ARaXgngqgkCjPi4W4lkjZLtkBq6e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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