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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罗马尼亚

在巴黎和会正式召开的几天前,一条传闻传到了罗马尼亚。传闻的内容是,在小国中只有比利时和塞尔维亚被邀请参会。罗马尼亚首相,扬·布勒蒂亚努(Ion Brǎtianu),在“狂暴的情绪”之下,召见了协约国各国大使。他抱怨道:“罗马尼亚被视作值得同情的穷光蛋,没人把它看作有权主持正义的盟友。”他知会各国大使,让他们告诉自己的政府,罗马尼亚从来都是一个忠心耿耿的盟友(这个说法是值得怀疑的);他拐弯抹角地抨击塞尔维亚,说这个国家只是因为被攻击了才参战;他还低声抱怨那些不和祖国联系的人(指的是他的政敌,其中有些人已经到了巴黎)。他警告称,若是协约国不小心,那么他们可能会失掉在罗马尼亚的全部影响力,而且他威胁要撤军(具体从哪里撤军,他没明说)。协约国的大使们把这个奇怪的论调传给了各自政府,附上了一个他们自己写的警告——排挤罗马尼亚没有好处,因为这个国家可以缓冲俄国与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 其实,这通表演以及这道警告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大国们真心想让罗马尼亚出席和会。

罗马尼亚人自视甚高,对巴黎和会也抱着很大的期望。早在1月8日,英国代表团的哈罗德·尼克尔森就与两位罗马尼亚代表见过面。“他们说,自己实在是不好意思谈国内的问题。”但对于国外的问题,也就是索要绝大部分匈牙利的领土,这两人谈起来却是毫不脸红。 除此之外,罗马尼亚还想要一块俄国地盘,比萨拉比亚地区(Bessarabia,罗马尼亚军队正在占领那里),以及北面属于奥地利的布科维纳地区(Bukovina)。这些要求很过分,但这个国家具备得到它们的优势。俄国没有军队阻止它,而且它也可以轻松击败匈牙利和奥地利。只要巴黎和会做出最后决定,罗马尼亚就要采取行动占领布科维纳地区和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不过巴黎方面必须先起草对奥地利和对匈牙利两国的条约。

在巴尔干地区,罗马尼亚的任务更为艰巨。它想要匈牙利的巴纳特地区,与南斯拉夫的要求发生了冲突。从特兰西瓦尼亚境内的阿尔卑斯山丘陵地带起,向西一直到匈牙利大平原的南端,这就是巴纳特地区。这块乡土气息浓厚、一成不变的地区在1919年引发了不少争议。巴纳特地区本身就是个丰厚的战利品。那里的面积为1.1万平方英里(约2.85万平方公里),有勤劳的农民、肥沃的黑土地、水量丰沛的河流与溪流,玉米、小麦丰产,牧场上是一群群的长毛牛,农家院落里散养着胖鸡崽和肥猪。巴纳特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工业,也没有超过10万人的城镇,更没有什么遗迹遗址。形容这个地方,最好用“别致”这个词,而不是“宏大”。

1919年1月31日,罗马尼亚代表和南斯拉夫代表来到最高理事会。这一周早些时候,中国人、捷克人、波兰人已经在这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种陈情的程序让劳合·乔治感到担忧,而且担忧的不止他一个人。此前一天,他提出是不是该安排一个更为固定的日程。“他认为几天前关于捷克斯洛伐克以及波兰问题的讨论绝对是错的。他不会用‘浪费时间’这种说法,因为那次讨论很激烈,他大概看到了美国总统眼中的火光!他还认为,现在这种处理事情的方法算不上最佳。”如果他们要开始处理领土问题,他们就应该塌下心来干下去,真正做出一些决议。众人讨论一番之后没得出结论,于是理事会接受了贝尔福的建议。贝尔福说,他们可以既听听罗马尼亚人的说法,也听听塞尔维亚人的说法,因为这样可以让两方都高兴起来。 就和贝尔福的很多方案一样,这也是个表面文章大过实际意义的办法。

在那个阴冷的午后,夜幕逐渐降临,布勒蒂亚努陈述了罗马尼亚的情况。他有钱有势,打扮得几乎到了荒谬的地步,觉得自己非常重要。他是在知识分子的熏陶下长大的,在巴黎高等学府接受过教育,这一点他总是念念不忘地向人提起。他喜欢在人前摆出一副躺在沙发上拿着一本法文诗集阅读的样子。 尼克尔森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两人早先在吃午饭时碰过面。尼克尔森说:“布勒蒂亚努就是个长胡子的女人,是个会讲好话的骗子,布加勒斯特的知识分子非常不讨人喜欢。他喜欢把脑袋甩向一边,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侧脸,那是一副欢快且英俊的面庞。他喜欢讲绕来绕去的笑话,以为这样很有巴黎范儿。” 他倒是很有女人缘。一位女性曾这样描述说,他的“眼神如羚羊一般温柔,下巴如老虎一般威严”。公认的罗马尼亚魅力王后玛丽,曾带着一丝娇羞回忆道,有一个夜晚,在圆圆的月亮之下,布勒蒂亚努看起来非常“感性”。 不过,在心情不那么舒畅的时候,她的评价就变了样儿。她曾告诉威尔逊,布勒蒂亚努是个“无聊呆板、磨磨唧唧的人”。

尼克尔森说,布勒蒂亚努“矫揉造作”地猛然打开了公文包,接着他表示要整个巴纳特地区。“他真心相信自己比在座的其他政治家都要伟大。他脸上交替出现讽刺与会心的笑容,把脑袋甩向一边露出侧脸,摆出不快的表情。” 布勒蒂亚努旁征博引,从严格的法条谈到威尔逊主义。罗马尼亚于1916年与协约国签订了《布加勒斯特条约》,其中的秘密条款向罗马尼亚许诺了巴纳特地区,也正是这样罗马尼亚才参战;而且按照威尔逊的说法,罗马尼亚人也应当团结为一个民族。口若悬河的布勒蒂亚努谈到了人种学、历史、地理,以及罗马尼亚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他还暗示,塞尔维亚人过去曾向奥匈帝国示好。(塞尔维亚人也会对罗马尼亚人做出同样的指责。)

韦斯尼奇和特伦比奇做出了回应。他们指出,塞尔维亚要的只是巴纳特西部。虽然这两人没有秘密条约可以援引,但他们也可以用和罗马尼亚人一样的说法。“自中世纪起,”韦斯尼奇说道,“巴纳特的这部分地区就和塞尔维亚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就像法兰西岛属于法国,托斯卡纳属于意大利一样,巴纳特属于塞尔维亚。”这个地方孕育了塞尔维亚的复兴以及后来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而且当塞尔维亚王室遭流放时,他们也很自然地选择在此处避难。(在谈到王室被流放时,布勒蒂亚努反驳说,塞尔维亚那奇怪的政治有时是会把它的统治者赶到罗马尼亚的土地上,但这不能成为塞尔维亚索要该地区的理由。这一点他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在讨论中,威尔逊有些吃惊地注意到,巴尔干国家的代表“口中的事实总是前后不一,而且总有一些地方说不清楚”。威尔逊说,美国同意的和解必须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 一直打不起精神的贝尔福插了一句,问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巴纳特地区各民族混居的情况有没有数字记录?南斯拉夫人说有,他们要求的西部地区主要是塞尔维亚人,而且在整个巴纳特地区的所有修道院里,也是塞尔维亚人居多。当地自然是有不少德国人和匈牙利人,但他们更愿意加入塞尔维亚而不是罗马尼亚。布勒蒂亚努说“错”。如果从整体上来看(从历史和政治上说,也只能这么看),巴纳特地区的罗马尼亚人占大多数;至于修道院的问题,完全是无足轻重的,因为人人都知道,塞尔维亚人和所有的斯拉夫人一样,都愿意信教;至于德国人和匈牙利人,塞尔维亚是管不好这么多少数民族的。

布勒蒂亚努在2月1日列出了罗马尼亚的全部领土要求:巴纳特地区、特兰西瓦尼亚地区、俄国边界上的比萨拉比亚地区,以及北方的布科维纳地区。他表示,从历史和民族上看,这些地区都是罗马尼亚的领土。协约国勉强同意了罗马尼亚对比萨拉比亚和布科维纳的要求。因为它们不想把其中一块地区还给一个布尔什维克俄国,也不想把另一块地区交给看起来马上就要布尔什维克化的匈牙利。特兰西瓦尼亚地区面积要大得多,而且争议也更大。协约国决定等有空的时候再做处理,也就是等它们抽出时间拟定对匈牙利条约的时候。

布勒蒂亚努警告道,大国必须赶在事态失控前、情况“严重恶化”前决定罗马尼亚的领土主张。“如果要罗马尼亚像过去那样,成为欧洲反布尔什维克的前哨,协约国就需要在道义上给予支持。” 这种说法在巴黎很流行,而罗马尼亚正好位于布尔什维克新俄国与革命中的匈牙利之间,这种说法就成了一个非常有力的论据。地理位置还从另一个角度帮了罗马尼亚一把。协约国离它太远,没法强制它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罗马尼亚在战时是个盟友,但众所周知,这个盟友并不可靠。至于战时对罗马尼亚的承诺,就和对意大利的承诺现在无法实现一样,都是英法干出来的尴尬事。

在巴黎人眼中,罗马尼亚是个开化的国度,也是个正常的国家。战前,玛尔特·比贝斯科公主(Princess Marthe Bibesco)的沙龙在巴黎非常有名;她那年轻貌美的表姐,阿娜·德·诺阿耶(Anna de Noailles),嫁进了法国豪门,同时也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罗马尼亚的上流社会热爱法国。那个阶层的人出钱供孩子在巴黎念书,在巴黎买衣服和家具。法国人也讲究礼尚往来,只是方式随便了些。法国人说,罗马尼亚是同说拉丁语的伙伴国家,还说罗马尼亚人是罗马军团的后代,而且现在也在说一种拉丁语。在19世纪,法国曾支持罗马尼亚从奥斯曼帝国独立出来;在1919年,法国政府期望有一个强大的罗马尼亚,这样便可以制衡德国,也可以作为封锁线上的关键一环,抵御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罗马尼亚人自己充分利用了与西方的关系,说自己是罗马帝国的子嗣,属于西方文明世界。这样一来在和会的谈判中,他们便可以说罗马帝国的整个达契亚行省都该归还给罗马尼亚。这里面就包括属于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的部分地区。

不过,罗马尼亚的故事还有另外一面,这其中的历史就更复杂了。数个世纪以来,罗马尼亚一直被东方民族侵略与殖民;还被欧洲中部那些起起落落的王国瓜分统治;那里的摩尔多瓦(Moldavia)和瓦拉几亚(wallachia)自从16世纪初,就受奥斯曼帝国的摆布。那些讲一口优雅的法语、去巴黎买衣服的罗马尼亚贵族,他们的祖辈身上却穿着近东地区的袍子,戴着穆斯林的头巾。

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那些年月里,腐败的制度给罗马尼亚社会留下了很深的印迹。罗马尼亚人有句俗语:“鱼烂先烂头。”在罗马尼亚,钱几乎可以买到任何东西:官职、执照、护照等。有位外国记者没有在黑市换汇,而是去了合法的机构,结果反被警察投进了监狱,原因是警方认定他肯定是在搞什么特别高明的诈骗。每份政府合同都有贪污。虽然罗马尼亚是个富裕的国度,以农业闻名,而且在1918年,石油行业正在蓬勃发展,但这个国家缺少公路、桥梁、铁路,因为政府分配的资金都落到了布勒蒂亚努这种人的手里。 罗马尼亚人也很喜欢阴谋论。在巴黎时他们拐弯抹角地说最高理事会已经落入了布尔什维克的手中,或者说最高理事会被阴险的资本主义势力贿赂了。

罗马尼亚的异域风情,或者说东方情调,会让前去旅游的西欧人感到震撼。那里的居民多信仰东正教,教堂有洋葱形穹顶;出租车司机身着蓝色的天鹅绒袍子,说明他们属于当地的某派宗教。此派宗教规定,男性有了两个孩子后就必须阉掉。战前,首都布加勒斯特是个迷人但落后的地方。多数建筑都很矮,城市布局也没有什么章法。大部分街道没有铺砖,临街挤满了卖鸟、卖水果、卖点心或地毯的小商贩。深色眼睛的吉卜赛姑娘叫卖鲜花,男人们在夜店里弹奏吉卜赛音乐,或流行的《你知道自己很美》。小康家庭和牲畜同在一个大院里,雇阿尔巴尼亚人来看门。

尽管自称历史悠久,但罗马尼亚其实是个相对较新的国家。到19世纪中叶,摩尔多瓦和瓦拉几亚才从奥斯曼帝国那里获得有限的自治,到1880年才实现完全独立。这两个地区在地图上拼出了一个反“L”的形状。瓦拉几亚这个省更富庶、更发达,沿着特兰西瓦尼亚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南侧东西延伸;摩尔多瓦则靠近喀尔巴阡山脉的东面。罗马尼亚人在1866年迎来了自己的德国亲王,也就是后来的卡罗尔国王(King Carol) 。奥地利想要阻止他登基,不过他化装成了一名生意人,乘着一艘汽船顺着多瑙河来到了罗马尼亚。他的妻子是位知名的神秘主义者,用卡门·席尔瓦(Carmen Sylva)这个笔名写过诗和浪漫小说。关于罗马尼亚,总会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

罗马尼亚人就像跑到中欧的那不勒斯人,男女都喜欢搽很浓的香水。在上流社会,女性会化很浓的妆,男性则更为克制一些。即便如此,罗马尼亚军方也不得不对化妆做出限制,规定只有在某个军衔以上的军官才能用化妆品。 罗马尼亚参战后,有国外的观察员震惊地发现,军官“脸上抹着粉”闲逛,“嫖娼或互相调戏”。不管是哪个社会阶层的罗马尼亚人,都可以用“聒噪”“冲动”“夸张”“喜欢争论”这几个词来形容,而且他们对消遣娱乐激情满满。一位伟大的罗马尼亚女士曾说过:“除了当地的政治,谈情说爱是整个社会最为投入的职业。道德从来就不是我同胞的强项,但他们可以吹嘘自己的魅力、美貌、智慧、乐观与才智。” 就连罗马尼亚的东正教会对通奸也持宽容的态度:只要是双方愿意,每个人可以离婚三次。

在布勒蒂亚努抵达巴黎之前,罗马尼亚的发言人是魅力与名望集于一身的塔凯·约内斯库(Take Ionescu)。约内斯库生性乐观,身材肥胖,衣冠楚楚。他曾在索邦大学学习法律,能讲一口极为流利的法语。他的英格兰妻子贝茜(Bessie),也是个乐观的人,是布莱顿(Brighton)一家旅馆老板的女儿。从战争之初起,约内斯库就一直持亲协约国的态度,而且在罗马尼亚加入协约国阵营的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领土主张上,他要比他的首相态度更温和些。一位美国代表汇报称:“他对塞尔维亚人的态度非常友善。他说保加利亚人不是什么好人,因为保加利亚俘虏了2.8万名罗马尼亚人,最后只有1万人幸存。”在巴纳特问题上,约内斯库支持双方做交易。“他们必须和塞尔维亚人做朋友,而且他确实不想贪婪地划走整个巴纳特地区,但只想给塞尔维亚人西南部分。”

事实上,在1918年10月的确有过一次交易。约内斯库当时曾与南斯拉夫人碰头,并草拟了一份协议。这份协议其实和几个月后达成的协议很相近,也是让罗马尼亚获得该地区最大的部分,塞尔维亚拿走剩下的部分。罗马尼亚媒体攻击这桩交易,称这是对罗马尼亚民族的背叛。布勒蒂亚努最终否决了该交易,部分原因是他憎恨约内斯库这个政治对手。 在选择巴黎和会代表团人选时,布勒蒂亚努用尽手段将约内斯库排除在外。

罗马尼亚对巴纳特的领土主张必然要着力描绘民族因素,而且它一再强调了自己在战争中的表现。后者或许算不上最明智的选择。在战争之初,罗马尼亚非常聪明地选择了置身事外。时任首相布勒蒂亚努曾告诉同事,他们必须等到价钱最合适时再出手。 不过,布勒蒂亚努政府的具体做法就不那么聪明了,把自己的意图表露得太过明显。一位法国外交官说,他们做事“就像东方人集市上的小商贩”。1916年夏,协约国似乎是在战事上占了上风。这时罗马尼亚终于决定参战,条件是拿到整个巴纳特地区、特兰西瓦尼亚地区,以及大部分布科维纳地区。但法国人和俄国人私下里达成一致意见,决定等到战后再重新考虑罗马尼亚提出的条件。

罗马尼亚只能怨自己时运不佳。等到它的军队动员完毕准备开拔之时,同盟国已经重整旗鼓。到1916年年末,罗马尼亚超过一半的国土被德国人和奥地利人占领。同年冬天,在全部600万罗马尼亚人口中,因为疾病和饥荒而死亡的人数就达到了30万。 或许有失公允的是,它的盟友认为这场灾难是罗马尼亚咎由自取。 1918年5月,罗马尼亚与同盟国签订了新的《布加勒斯特条约》,退出了战争。这种做法或许可以理解,但肯定会影响它现在提出来的领土主张。因为在早先1916年的《布加勒斯特条约》中,罗马尼亚承诺不会单独议和,所以现在协约国认为,自己对罗马尼亚的承诺已经不再有效。在克列孟梭看来,布勒蒂亚努的所作所为就是变节,他绝不会原谅。 布勒蒂亚努用了一个很不光彩但他自己很满意的做法来解决这个难题——他辞去了首相职位,而让他的继任者(也是他选好的)来背黑锅。他成功地拖延了议会通过新的条约,并在1918年11月10日再次对德宣战。他乐观地表示,这意味着与协约国的交易依然有效。他表示,罗马尼亚议和只是为了保存作战实力,“无论是从法条上,从实际操作上,还是从道德上来说,罗马尼亚人从未真正与敌人媾和”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悄悄地找到了急着要限制塞尔维亚领土主张的意大利人,约定两个国家要团结起来,捍卫战时条约的有效性。

最高理事会觉得罗马尼亚的要求太过分了,而且与南斯拉夫在巴纳特问题上纠缠也没有什么意思。(布勒蒂亚努抱怨道,最高理事会的一些成员在他发言时打瞌睡。 )劳合·乔治的意见是,把罗马尼亚的领土要求,包括它在巴纳特地区的领土要求,交给一个专家小组委员会来处理,以求一个公正的方案。对和平缔造者们来说,采纳这个意见无疑是一种解脱。劳合·乔治还乐观地补充道,在小组委员会研究过此事、梳理出真相之后,只要把少数几个问题拿到最高理事会来讨论即可。威尔逊表示同意,但强调专家不能只看问题的政治因素。(具体什么是“政治因素”,一直也没有给出定义。)或许是威尔逊介入的原因,克列孟梭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奥兰多提出立刻划定国界,但是没人响应。 于是,巴纳特以及中南欧的其他待划分地区的未来,就交到了一个特别领土委员会的手里——这样的委员会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就推动各方取得共识这项工作来说,这个委员会也没有多出色的表现。罗马尼亚与南斯拉夫事务委员会及时地处理了所有与南斯拉夫边界有关的问题,除了涉及意大利的那些,因为意大利坚持要求涉意问题要留在最高理事会上讨论。

领土委员会专家不知道的是(最终总共设立了六个领土委员会),他们的所有建议几乎都原封不动地加到了各个和约中,因为大人物真是没有时间去考虑细节问题。 负责罗马尼亚事务的委员会最终还是扩大了它的工作范围,因为它的专家要决定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希腊和保加利亚这些国家未来的形状,还要考虑巴尔干地区、匈牙利与邻国、苏维埃俄国与中南欧未来的势力均衡。英国专家尼克尔森写道:“罪过啊!就靠一张地图、一支铅笔、一张描图纸。一笔下去就关乎几千人的福祉。一想到那些被我们划进或划出国界的人,我的心里就在打退堂鼓。”

最高理事会没有解释什么才是公正的和解方案。公正是指划出起防御作用的国界吗?还是说要从铁路网、贸易线路上考虑?专家最后的一致意见仅仅是,他们会按照民族的界限来划定国界。 巴纳特地区的归属问题让人们启动了这样一套程序,但也让人们意识到了这套程序的困难。那里有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德国人、俄国人、斯洛伐克人、吉卜赛人、犹太人,甚至分散居住着一些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那里本来就是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 而且对那里的人来说,民族认同就像多瑙河里滑溜溜的鳝鱼一样,根本没有一个确定扎实的概念。在这种地方怎么去统计民族人口呢?在奥赛码头那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罗马尼亚事务委员会拿出地图,宣读意见书,听取证人证词,想要给一个不理性的世界强加一套理性的秩序。

而且他们还要顾及自己国家的利益,至少在欧洲人中是这样。在巴纳特问题上,在中欧寻找盟友的法国人想把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变成强大而友善的国家。意大利人则吹毛求疵,讨论程序问题,想方设法拒绝南斯拉夫的要求,之后还恶心到了美国人,暗示如果意大利在亚得里亚海的要求得到满足,就可能会同意一些南斯拉夫的要求。即便是在他们可以放南斯拉夫一马,接受其对奥地利克拉根福地区的要求时,意大利人也不让步。在耶鲁大学年轻的历史学家查尔斯·西摩(Charles Seymour)看来,这真是“可悲的外交”。一位法国同事表达得更为直接:“意大利人不诚实算不了什么,但他们这种蠢笨的做法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美国人费尽力气想敲定一个公正的和解,但说不出到底什么是公正。英国人则努力调和美国人和法国人之间的矛盾。西蒙在报告中写道:“一开始就钩心斗角,也可以说是为了争抢地位而出现了很多肮脏的勾当。英国人和我们牢牢地站在一起,想要消除这些做法,想要做一些诚实的工作。”

南斯拉夫人再次陈情,提出了一些非常可疑的要求,这明显是各种想加入南斯拉夫的团体的意思。 在被追逼得太紧的时候,布勒蒂亚努发了火,并拒绝让步,给人留下糟糕的印象。他甚至举出了一个不知所云的观点,说把巴纳特地区整个划归罗马尼亚可以改善南斯拉夫地区的关系,说这就好比“拔掉了一颗必须拔掉的坏牙齿”。他还做出威胁说,如果得不到巴纳特,他就要辞职让布尔什维克分子接管罗马尼亚。 他尝试越过专家直接找威尔逊申诉,结果威尔逊把他推给了豪斯。豪斯则不得不忍受他那番醉酒似的长篇大论,说盟友是如何如何背叛了罗马尼亚。布勒蒂亚努还指责胡佛,说他非要等美国人(在这件事上是犹太人)获得了利益,拿到了罗马尼亚的石油开采权,才肯发放贷款和食物。从中欧传来的消息对他并没有什么帮助。罗马尼亚人正跨过停火线进入匈牙利和保加利亚,而且还在巴纳特北部边境集结军队,声称塞尔维亚人正在谋杀罗马尼亚公民。和这种不着边的指责比起来,南斯拉夫似乎成了更为理智的一方。

3月初,罗马尼亚代表团迎来了援军。玛丽王后乘着王室专列,带着三个胖嘟嘟的女儿来到了巴黎。作家科莱特(Colette)在法国的《晨报》( Le Matin )上这样描述道:“上午的天空是阴霾的,但玛丽王后带来了阳光。她的一头金发熠熠生辉,白里透红的面庞光洁清秀,一双温柔但坚毅的眼睛热情洋溢——一个美丽得无法形容的仙女。”王后用充满魅力的声调表示,希望能帮助自己的国家。她呼吁众人关注她在战时的工作。“我的上帝呀!哪里需要我,我就得去哪里,到处都需要我。”她谦虚地表示,自己“就像代表国家的旗帜”。

她的确是面旗帜。罗马尼亚的王位继承人能娶到这样一位女子真是福气。她是维多利亚女王(Queen Victoria)的孙女。在嫁到罗马尼亚之后,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忘却了在英格兰老家学到的规矩,而采用新国度的生活方式。罗马尼亚国王 是个死气沉沉、不识风情的蠢货,但她是个惹人喜爱、招蜂引蝶的人。她的新臣子找到了目标。 她的情人有加拿大克朗代克(Klondike)的矿业富豪,劲头十足的乔·玻意耳(Joe Boyle),还有布勒蒂亚努的妹夫。据说,除了那个命运多舛的后来成为国王的卡罗尔 王后所有的孩子都是布勒蒂亚努妹夫的种。王后还是个非常奢侈的人。她的巴黎之行既是来为国家讨价还价的,也是她自己的购物之旅。她嚷道:“罗马尼亚必须有特兰西瓦尼亚,也得有比萨拉比亚。要是因为少了一件袍子在条约中就必须让步,那可怎么是好?” 她不停地说起“我的”大臣们、“我的”国家以及“我的”军队,但不提她的国王丈夫。她说,国王往巴黎寄了一封建议信,信的内容“简直看不下去。第一句话就是他对她一万个放心,所以剩下的也就都不用看了”

王后从里兹酒店的套房出发,着手征服权势之人。她恳求福煦元帅,请他给罗马尼亚送一些武器,表面上的理由是对抗布尔什维克主义。这次的恳求起到了一定效果;她奉承豪斯,豪斯觉得她是“我见过的西方王室女性中个性最活泼的一个” 。与她共同进餐的英国驻巴黎大使评论道:“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人,要么是太愚蠢,要么是太自负。” 她摆出可爱的样子去问贝尔福:和威尔逊聊天的时候,是该谈她在巴黎买的东西呢,还是要谈国际联盟?贝尔福的建议是:“先谈国际联盟,最后再聊粉色小内衣。要是你和劳合·乔治聊天,那可以上来就说粉色小内衣!”劳合·乔治觉得她是个“非常调皮但很聪明的女人”。 克列孟梭觉得她很有意思。但是他直白地同她讲,他不喜欢罗马尼亚同敌人单独媾和的做法,还说他不喜欢布勒蒂亚努。克列孟梭表示罗马尼亚对巴纳特地区的要求太贪婪,就像狮子大开口。这时候玛丽故意答道:“所以我要来探望它的表兄弟,法兰西之虎啊。”克列孟梭反唇相讥:“老虎怎么能同母狮生出崽子?”

她在威尔逊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威尔逊非常震惊,她居然在第一次见面时和他聊爱情。威尔逊的医生格雷森说:“我从未听过有淑女会开口说这种事情,我当时臊得都不知道该看哪儿才好。” 之后,玛丽自作主张要“和我的一两位绅士”共进午餐。宴会开始后半个小时,她带着10名随从前呼后拥地来了。有一位客人注意到:“每等一分钟,总统的下巴每动一下,我都感觉是罗马尼亚的一块土地被嚼掉了。” 王后则认为午宴非常顺利。实际上,她觉得自己在巴黎为罗马尼亚的人民出了很大力。“我又恳求,又解释,攻破了他们的无数防线。世人从我身上看到了我的国家。”

要是她多花一些时间在伟人下属身上,效果可能会更好。3月18日,罗马尼亚事务委员会开始分割巴纳特地区。西面的三分之一归南斯拉夫,剩下的大部分地区归罗马尼亚。委员会还把大约四分之一的巴兰尼亚地区以及巴纳特西面的大半个巴奇卡地区,划给了南斯拉夫。向来关心民族平等的美国专家坚决表示,要把赛格德市(Szeged)周边主要是匈牙利人居住的地区留给匈牙利。6月21日,尽管罗马尼亚人强烈抗议,最高理事会还是接受了委员会的建议。南斯拉夫在短时间里找了一些麻烦,因为它拒绝从多瑙河上一座已经划给罗马尼亚的岛屿撤出。另外,在1919年秋的巴纳特地区,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两国间的形势有些紧张。直到1923年,两国才不情愿地接受了领土划分裁决。

地图上的新国界不能合理地分配人口。近6万名塞尔维亚人被留在了罗马尼亚,而7.4万名罗马尼亚人和近40万名匈牙利人被划进了南斯拉夫。在民族国家林立的中欧,这些少数民族生活得十分艰难。尽管他们已经在当地生活了好多个世纪,但还是被别人视为外来者。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都采取同化政策。南斯拉夫最后把从匈牙利那里得到的领土划在一起,形成了伏伊伏丁那地区(Vojvodina)。贝尔格莱德方面采取铁腕统治——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官方规定,经商必须使用塞尔维亚语,商店的招牌必须用西里尔字母(拉丁字母可以写在下面),音乐会上必须演奏规定数目的塞尔维亚民族歌曲,报纸与教科书有严格的审查制度。在20世纪30年代,一位外国观察员注意到,就连伏伊伏丁那地区的塞尔维亚人也在唱一首悲伤的小调:

为了把塞尔维亚人带到这儿,

我捐了四匹马;

要是能把他们带走,

我愿意捐八匹。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匈牙利和希特勒的纳粹德国瓜分了这一地区。之后这里变成了占领军与抵抗组织的战场。赛格德,这座美国人坚持要划给匈牙利的城市,变成了集中营。伏伊伏丁那地区的犹太人,实际上欧洲这部分地区的所有犹太人,都被运到这里处决。今天在伏伊伏丁那地区几乎看不到什么犹太人和吉卜赛人,但其他民族混居依旧。其中只有一半是塞尔维亚人,近四分之一是匈牙利人。为了保持对当地的控制,贝尔格莱德方面故技重施,又捡起了威胁与镇压这两个法宝。那里很难迎来一个和平的未来。

罗马尼亚在巴纳特地区的划分上吃了亏,但从长远来看这个国家做得不错。到目前为止,在巴黎和会上的所有胜利者中,罗马尼亚是获益最大的,人口和领土面积都翻了一番。此外,它出人意料地保住了大部分收获。诚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比萨拉比亚地区被还给了苏联,而且苏联人还拿走了北面大约一半的布科维纳地区,保加利亚人拿回了南面有争议的多布罗加的部分地区,但罗马尼亚仍保住了领土收益中最大的那一部分,特兰西瓦尼亚地区。 iUB6i4nYlJBV/QRzAIrnqFGw/axfmIAhpekDo6H4Dm74XkA+xVDb41rbmvdt2Q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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