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说起来凶险,比武说起来刺激,可有时候,它偏偏不抵一屉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笼包。
在林宝看来,阿木做的包子跟高手的绝招一样具有杀伤力,尤其是在他一大早起来肚子咕噜咕噜惨叫时。
那笼屉挪开时,先是热雾和香气噗地溢开来,会叫林宝打个舒服的颤儿。睁眼细瞧,包子皮薄馅多,半透明,一眼辨得出韭菜的绿、木耳的黑、胡萝卜丝的红;一口咬下去,肉汤先喷进嘴巴,在口腔打个旋儿,方才慢悠悠地滑进喉咙里,鲜美美地叫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包子是好包子,算得上上海滩的头一份儿,可做包子的人却不怎么考究。阿木是个三针扎不出个屁的家伙,直隶人,厨艺不赖,听说以前在北平、烟台的大酒楼都干过,鲁菜烧得顶呱呱,就是人活得窝囊,不会争抢,以至于后来连老婆都给人拐走了。
两年前,精瘦的他带着八岁的儿子,拿一封信来投,却是林宝在烟台时的师父宋文鼎写的。其人是螳螂门第一高手,二十岁便因战胜日本空手道高手宫本一郎而名声大噪,外号螳螂王。
林宝曾拜他门下学过半年螳螂拳,虽不精通,却也得了几分功夫。
当时,齐凤楼并不缺大厨,一向抠门的掌柜林贵根本没收留阿木的意思。不过冲着宋文鼎这个荐头的脸面,才试着让他下厨炒了两个菜,谁想,阿木戴上帽子,拿起菜刀,拎起炒瓢,登时便换了个人。
那两个最家常的菜烧得绝了。不但是掌柜林贵吃得口滑,连他儿子林宝、女儿林凤都吃得两眼放光。更别说其他伙计和厨子了。
从那后,阿木和儿子小木头便在上海安顿下了,齐凤楼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更有一样,此后林宝和林凤每天早上也离不了阿木的包子和点心了。
想吃阿木的早点,得有十足的耐心。就拿这几笼包子来说,面发不好不中,馅儿调不好不成,火候不到不行,忒多讲究。
以往,林宝贪那口腹之欲,也不多计较。可今天这日子不同,那臭木头,自己明明昨晚就跟他说过,让他辛苦一下,赶明儿早点把东西弄好,他吃完好赶去公园跟人比武。谁知到这辰点了,包子还不见上来。因而,林宝肚子里不免憋了火气。
今早上,陪着他一起等的还有跑堂的阿明和小木头。阿明是机灵鬼儿,手脚麻利,嘴巴和眼力价更是利索。瞧见林宝脸色不善,赶忙端了一碗茶过来,说我去后面瞧瞧。便脚不点地地闪人了。
林宝一口把茶水干了,险些烫着,他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拍,瞪了旁边小木头一眼问:“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小木头跟他爹可不一样,满脸精怪之气,听林宝这一问,笑嘻嘻地说,“姑姑也早早起来了。”
他嘴里的姑姑便是林凤。昨天,她答应瞒着阿木带小木头去法国公园看林宝跟人比武,所以这小子一大早就乖乖坐在这里等了。
林宝一听妹子早起了,不禁皱下眉头,“她哪儿去了?”
“在后面帮我爹忙呢!”
林宝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沉。他早就瞧出来了,家姐对阿木有点意思,他可不想让她嫁那么一个窝囊废,更何况还拖着个半大的孩子。
林家五年前才由烟台福山迁来上海,因资产有限,寻不起金贵的地段,便在薛家浜附近租下一座二层临街的门面,开起这家鲁菜馆,厨子和跑堂的都是老家人。阿明还是林家的一门远方亲戚。
这么一算,只有阿木和小木头是“外人”。
此时,后院还很冷清,老掌柜和伙计厨子犹在大梦周公,但后厨的灶间里却传来了响动。那里面白雾腾腾,林凤也在里面忙活。她虽是老闺女,额头也添了皱纹,可这回儿脸蛋红扑扑的,笑成一朵花,透出少女活泼泼的气息。
“哎呀,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了!”她大着嗓门说。
阿木瘦削的脸上表情淡然,几天没刮胡子,人更显得老气。“趁热端出去吧!我再弄点小菜。”转身又去调弄小凉菜。跟林凤比起来,他的嗓音更像蚊子叫。
又见阿明抬腿跨进去,笑问:“早点好了没?”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手!”林凤大大咧咧地说着,一巴掌拍在阿明肩膀上,险些将他打个趔趄。她倒没事似的,先端几笼点心走了。
阿明一咧嘴,暗叫了声男人婆,又听见菜板子一阵叮叮响,阿木飞快地切着萝卜丝、辣椒丝,根根细得像棉线。
阿明撇撇嘴,这家伙的刀工真是没的说。他打心眼里服气。
饭堂内,林宝还在生闷气,小木头依旧笑眯眯地瞧着他。猛听一阵嗒嗒的脚步响,林凤人还没到,嗓门先响开了,“饭来了!”
热气腾腾的笼子一搁到桌上,林宝的表情就融化了。当笼子拿开,几个人不由得都发出啊的惊叹。里面并不是包子,而是六只晶莹剔透的蒸饺。
再揭开一个笼子,却是六只清香扑鼻的裹蒸粽子。阿明跟着揭开他端来的笼子,分别是金黄灿灿的老婆饼和绿意茵茵的豆板酥。
林宝看呆了。林凤笑吟吟地说,“看傻了吧,为了预祝你今天比武旗开得胜,阿木可费了不少心思!”
林宝飞快地夹了个蒸饺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冲这些好东西,我今天也一定要打赢。”
他一动手,其他人也不闲着,等阿木将小菜端上来后,大家更是吃得欢畅。只有小木头的心思并没放在早点上,他想偷偷跟着林宝去看比武,又怕他爹逼他去学堂。阿木可是顶厌烦打打杀杀了。
阿木见儿子心不在焉,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边,低声说:“快吃,不上学了?”
“你忙你的,待会儿我送他去学堂。”林凤说着,朝小木头眨了下眼。小家伙心领神会,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每天早上,阿木和阿明都要帮着林掌柜去办弄食材,小木头饭后自会跑去就读的浦东小学。但有时林凤闲了,也会去接送,两人处得很好,外人见了还以为是娘儿俩。
孩子少了娘,生活便多委屈,林凤因而平常也多怜惜着他爷俩,阿木岂能不清楚。今天林凤一大早便起来帮他忙活,饭后还要去送小木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小声说句,“太麻烦你了!”
“瞎客套!”林凤撇撇嘴,“活像个娘们!”说这话时,她着实有些恼火,因为打心里不喜欢阿木跟她这么见外。
林宝在旁看了,不免有些吃味,一抹嘴巴,嚷道:“走了,走了!”大步跨出齐凤楼。林凤赶紧拉着小木头跟上。
外面是民国九年的春天,日头还没升起,街上已有不少行人在走动。小摊贩的叫卖声遥遥传来,腔调也带勾带弯儿的。小汽车的嘟嘟声、电车的当当声、黄包车的丁令声,和收音机里传出的咿呀唱曲声搅在一起,使得城市的春光一点点地发酵。
林宝边走边问:“小木头,你是不是头疼念书啊!”
“别叫木头,喊他学名,木熙!”林凤忙道。
“什么木熙草熙的,多绕嘴,”林宝笑着说,“哪有我给起的小名好?不信你问问他!”
小木头嘻嘻一笑,“林叔,我不爱念书,我想跟你学拳!”
“听见没有!”林宝笑着摸摸小木头的脑袋,“学什么都成,就是别跟你爹学,窝囊废一个!”
林凤闻听,轻声叹了口气,暗道,“他呀,还真是块木头。”
远处,传来海关洪亮的钟声,日头猛劲一跳,终于露出了脸。随着报童的一声喊,千家万户的门哗哗啦啦地依次开了。上海滩这头巨大的怪兽完全醒来。
去法国公园的道儿不近,三人上了电车,花了六个铜元,经过华界、法租界,坐了两段才下去。
那时节,租界里的公园还不对华人开放,甚至标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侮辱字样。但林宝跟对手偏偏就选在这个地方来较量。不管用什么法子进门,这都算第一关。
林凤也是头一次来,见园子绵绵长长地看不到边,里面花树繁茂,幽静怡人,打心眼里喜欢。小木头倒是对里面的动物园更感兴趣,寻摸着等比完武后,缠着大人带他去逛一逛。
门口已经有三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在候着了,看到林宝他们过来,摆手招呼,“宝哥过来这边!”
“票呢?”
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神秘地笑了笑,把右手掌摊开,五张年票一溜儿排开。另一个人插嘴说:“小孩不用票。”
林宝脸上露出笑容,又问,“姓刘那小子来了?”
“没看到他们进去!”
林宝冷笑一声,甩甩头,“进去等!”
验过票据后,进了门。见公园里面尽是些高大的梧桐,亭子假山不时地点缀其中,风格是中西相间。林凤牵着小木头的手,一道走来,看到的多是外国人。偶尔闪过几张东方人面孔,却又哈依哈依地说着日本话。
绕过那个巨大的荷塘后,他们走进浓密的树林里,远远地看到草地上已有几个人在候着了。拿票的弟兄叫道:“他们铁定是从后头翻墙进来的!”
林宝挥挥拳头,“进来才好,要不,我这拳头怪痒痒的。”
他的对手外号刘鹞子,脸皮粗黑,还留着半圈络腮胡子,见林宝带人来到,张嘴一笑,露出一颗光闪闪的金牙,“哎呦宝哥,怎么才到,我还以为你被堵在门口进不来呢!”
“姓刘的,你少废话!”林宝瞪着眼说,“那天在范大爷处,你吹嘘南派螳螂如何如何厉害,我们北派螳螂如何如何不济,要不是看他老人家面子,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还容得你在这儿胡叨叨?”
“什么胡叨叨,我刘鹞子要是怕你,今儿就不来了。”
“那好啊,咱们就比划比划!”
林宝说着,踩个玉环步,刁手就打。刘鹞子见他身法飞快,不敢大意,碾步化解,趁势抢攻。两人噼里啪啦地这一斗,围观的人便都赶紧往后站。
小木头瞪大眼珠子,兴奋地小脸通红,林凤攥紧两只拳头,大声给兄弟助威。她的嗓门本来就响,听见对面的人吆喝,更是放开量,要压倒他们。可倒好,用不着林宝的弟兄喊加油,她一个就占了上风。
斗了不过两个回合,两人的手脚就缠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僵持一阵,谁也奈何不了谁。到底还是林宝劲大,发起蛮来竟然拦腰将刘鹞子抱起来,掀翻在地。
林凤见了,大声喊好,小木头激动得又蹦又跳。刘鹞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怎么翻也翻不过来。林宝的脸憋得通红,也不敢松懈,只是紧紧地锁扣着。
便在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林凤转头一瞧,三个穿和服的东洋人正冲着地上纠缠的二人指指点点,那神态极为蔑视无礼。
场中,两个决斗者还在僵持不下。林宝嘶声问:“你服不服?”
刘鹞子咬着牙,“老子不服!”
林凤看不过眼,正要劝他们收手,忽被人撞了个趔趄,却是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浪人冲过来。她大怒,骂道:“死王八,你走路不长眼睛?”
那浪人早冲进场中,哈哈一笑,猛地伸手抓住林宝的后腰,将他旋转着扔出去。还好,三个兄弟一起出手,才把他接住。
林宝站稳后,怒道:“喂,你懂不懂规矩,胡乱来插杠子?”
他看到日本浪人慢慢伸出一根小指,慢腔慢调地说,“你们中国功夫,是这个!”场外的另外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
林宝肺都要气炸了。林凤气呼呼地说,“阿宝,这臭王八刚才撞我呢!”
林宝哪里能忍得住,冲上去就是一式大翻车,双拳雨点般打过来。那日本人也大喝一声,迎头逼上,双手拦截几下,猛地顺势下蹲,又将林宝举起掷出去。
林宝几曾吃过这样的亏,翻身爬起,叫道:“老子跟你拼了!”像头疯牛一样冲过去。
要知道,遇敌对垒时最忌讳心浮气躁,林宝胡乱抢攻时,自己空门暴露更多,顺势又被那浪人制伏,死死地按于草地上。他偏偏还学林宝的口气逼问,“你服不服?”
林宝嚎叫着:“老子死也不服!”
场外的那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都看得眼睛发直,别看林凤是个女人,倒是最先醒过来,“快放开我兄弟!”她尖叫着扑上去,伸手又抓又挠,却被浪人抬手就撩倒在地。
林宝带来的三个弟兄这才回过神,发声喊冲上去,却被另外两个浪人拦住,哪里是人对手。刘鹞子在旁边见了,朝自己弟兄吼,“瞪什么眼,一起上啊!”
一班人就围着三个浪人乱打起来,林宝也趁势挣脱,加入战团。那一边,小木头搀扶林凤闪到一边去,她的腰扭了。
再看场中,饶得林宝他们人多,还是落入下风。尤其那个留八字胡的浪人,出手越来越狠毒,刘鹞子眼见他胜了林宝,便咬着他不放,想赚点脸面回来。
他的螳螂拳架子低,又瞅准了浪人的弱点,不让其近身,只是隔着远,擦地弹腿踹他。几个来回,浪人不得近身,反险些吃了他的亏,不由得火大。
到底是给他瞅准了空子,闪身插进,刘鹞子腿还没来得及收回,已被别住,右手臂也遭对方锁住,无法动弹。浪人狞笑一声,便要将他右臂折断。
“且慢!”一只手凭空插进,浪人只觉脸皮一热,血往上灌,身子腾腾腾腾地退出几步,刚要站稳,没想到那股力道绵长,他双脚如同踏在摇晃的船上,再次往后退去。
另外两名日本人见了,吃惊不少,赶忙上去扶他。这一顶倒是拦住了,谁知身前又像裂出个大坑,三人失去平衡,又要往前栽倒。
他们便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晃好阵子,方才站实了。个个心惊胆战,如临深渊。
林宝和刘鹞子等人在旁则看傻了,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神奇的武功。草地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替他们解围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满头白发,看面貌时却不过四十左右他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手摇折扇,显得气度不凡。
场外的另一个中年人则长得高大魁梧,上下粗如铜钟,脸形饱满,眉浓眼亮,就地一站便有泰山压顶的气势。
三个浪人惊魂稍定,留八字胡的问:“阁下使的是什么功夫?”
白头发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道:“东洋鬼子真是眼界浅薄,难道不识太极拳吗?”
浪人又是一惊,神情变得庄重,躬身道,“我是虹口道场的石田盛,敢问两位大名他日好登门请教!”
“好说!”那白头人一抱拳,“至柔拳社陈微明。”转身指着那个精壮的中年人说,“这是家师杨兆鹰!”
不待日本人开口,林宝先惊叫起来,“您就是杨氏太极掌门杨先生?”
杨兆鹰含笑点头。林宝和刘鹞子马上上前参拜。石田盛和另外两个日本浪人眼见对手实力太强,又是杨家后人,不敢挑衅,只得含恨离去。
剩下林宝和刘鹞子不住声地道谢,两人之前便在《晶报》《申报》上看到过杨兆鹰来沪的新闻,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居然会在法国公园碰上。
一番寒暄后,杨兆鹰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小木头身上。他先是打量,其后干脆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骨骼,赞道:“这孩子倒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林凤听他这样说,脸上乐开了花,“杨先生你的眼力价真是没得说,木熙他可透灵了。”
刘鹞子捅了孩子一下,“娃子,杨掌门看上你了。”
白头发的陈微明也笑道:“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练武!”
“我喜欢!”小木头脆生生地说,“可是……我爹他不让打拳,只准我读书。”
林凤插嘴,“他爹的意思是说,想出人头地,就得发奋读书!”
林宝在旁看得眼馋,忍不住叹口气,“没错,他爹就是块木头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