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 庄
三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就在这几天里,斯郭纳发生了一件事,人们议论纷纷,甚至登上了报纸。不过很多人以为这是编造的,因为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事情其实是这样,有人在沃姆伯湖岸边长着的一片榛树丛里逮住一只母松鼠,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农庄上。农庄上的人,不论老的少的,都很喜欢这只美丽的小动物,她有大大的尾巴,聪明好奇的眼睛,小巧精致的脚爪。他们打算整个夏天都开开心心地观看她活泼的动作;她剥开坚果的灵巧办法;还有她好玩的游戏。他们马上就收拾好了一个旧的松鼠笼子,包括一个漆成绿色的小屋子和一个钢丝轮子。小屋子有门有窗,母松鼠可以用作饭厅和卧室,所以他们在那里还铺了树叶做成的一张床,放进去一碗牛奶和几个坚果。那个钢丝轮子则是让她在游戏室里玩的,在游戏室里她可以跳啊、爬啊,踩着轮子打转。
人人都以为他们给母松鼠安排得非常好,吃惊的是她看起来不喜欢这些。她反而烦躁生气地缩在小房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抱怨的尖叫。吃的东西她碰都不碰,钢丝轮也一次都不玩。农庄上的人说:“准保是她还害怕。到明天她感觉这里是个家了,就会又吃又玩了。”
不过也是正巧,农庄上的妇女们在忙着准备过节,就在抓到母松鼠的那天,她们在忙着烤面包。要不就是她们运气不好面团没有发酵起来,要不就是她们很晚还没弄完,所以天已经黑了很久她们还必须干活。
厨房里自然是热热闹闹、忙忙碌碌,就没有人顾得上去考虑母松鼠过得怎么样了。可是这户人家里有个老婆婆,因为上了年纪,不能跟着烤面包。她自己明白这个,不过她无论如何也不喜欢完全袖手旁观。她觉得苦恼,因此也不想上床睡觉,而是坐在起居室的窗边往外看。厨房里的人因为屋里太热的缘故,就把房门大开着,一道清亮的灯光就通过门照到了院子里。那是一个四面都盖了房子的院子,被灯光照得通亮,老婆婆连对面墙壁上抹灰里的裂缝和窟窿都能看见。她也能看见那只松鼠笼子,笼子正好挂在灯光照得最亮的地方。她注意到那只母松鼠整整一夜跑进跑出,从卧室里跑出来到轮子那边,又从轮子那边跑回到卧室里去,一时一刻都没停歇过。她觉得这小动物这么不安分很奇怪,不过她自然以为是因为灯光太亮,让母松鼠睡不着。
那个农庄的牛棚和马厩之间,有一个供马车出入的宽大的、带拱顶的大门,位置也正好在灯光里,也被照亮了。进入深夜刚一会儿的时候,老婆婆看到有个小毛头从拱门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溜进了院子,他的身材还没巴掌那么高,不过穿着木鞋和皮裤走路,就和别的长工一样。老婆婆马上就明白了,那是个小土地神,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她一直听说小土地神是住在马厩里的,尽管她过去从来没见过,而且不论小土地神在哪里露面,总带给人好运气。
这个小土地神一走进铺着石头的院子,就直奔松鼠笼子,而笼子挂得那么高,他够不着,就到工具棚里找来一根棍子,把棍子搭在笼子上,然后就像水手爬缆绳一样地爬了上去。他到了笼子前面就用力摇晃那个小绿房子的门,好像要把门打开。但是老婆婆一点不着急地坐着,因为她知道,自家的孩子们生怕邻居家的孩子来偷走松鼠,在这个门上加了挂锁。老婆婆看到,当那个小土地神打不开门的时候,母松鼠就钻出来,站到了钢丝轮子上。她和小土地神在那儿商量了好半天。等到小土地神听完那只被抓起来的小动物告诉他的所有的事情,他就顺着棍子溜到地上,穿过院子大门跑了出去。
老婆婆以为这天晚上她不会再见到小土地神了,不过无论怎么样,她还留在窗前。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他这么匆忙,老婆婆觉得他几乎脚不沾地,快跑着就到了松鼠笼子前面。老太太眼睛远视,所以能清楚地看见他,甚至看到他手里拿着东西,不过拿的是什么她就不清楚了。他把左手拿着的东西放在石头地上,把右手拿着的东西带着爬到了笼子上。他用木鞋猛踢那扇小窗户,把玻璃踢碎了,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母松鼠,然后又滑下来,拿了放在地上的东西又爬了上去。接着他马上又一次跑了出去,还是速度那么飞快,老婆婆的目光几乎都追不上他。
不过这下子老婆婆在屋子里就再也坐不安稳了。她慢慢走到院子里,站在水泵的阴影里等那个小土地神。还有一双眼睛也注意到了他,也感到好奇。这就是那只家猫。那只家猫也慢慢溜进来停在墙边,就在最明亮的光束外面一两步的地方。
他们俩站在寒冷的三月夜晚里等了很久。老婆婆开始考虑着再进屋去,这时她听见木鞋踩在石头地上的啪嗒声,看见那个成了小土地神的小毛头又一次走来。和之前一样他两手都拿着东西,而他拿的东西还在吱吱叫着挣扎。现在老婆婆恍然大悟,她明白了,这个小土地神跑到榛树丛去把母松鼠的小崽子接来了,他把小崽子们交给母松鼠,他们就不会饿死。
老婆婆站着不动,以免打扰他,看起来小土地神也没注意到她。他正要把一只松鼠崽子放在地上,带着另一只爬上笼子,这时他看见那只家猫绿色的眼睛就在他身边闪闪发亮。他一手托着一只松鼠崽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转了一圈,四处张望,看到了老婆婆。这时他就不再犹豫了,走上前把一只松鼠崽子递给她。
老婆婆不愿意显得自己不值得信任,她弯下腰去,把松鼠崽子接了过来,站在那里用手托着,一直等到小土地神先带着另一只爬上笼子,又下来把委托给她的这只取走。
第二天早上,农庄上的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老婆婆就忍不住讲了她昨天夜里见到的事情。大家当然都嘲笑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这么早的季节不会有什么松鼠崽子。
可她确信亲眼看到的事,要他们去看看松鼠笼子,他们就去看了。在松鼠卧室里,树叶铺成的床上确实躺着四只还半赤条条、眼睛半睁半闭的松鼠崽子,出生至少有两三天了。
当农庄上的老爹亲眼看见了这些松鼠崽子,他说:“无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肯定是我们这个农庄上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光彩,不管是对动物还是对人,我们都得感到害臊。”说完他就把母松鼠和所有松鼠崽子全都从笼子里掏出来,放到老婆婆的围裙里。他说:“你带他们到外面的榛树丛去,让他们收回自己的自由吧!”
这件事传说的人非常多,甚至还登上了报纸。不过大多数人还是不愿相信,因为他们无法解释,这样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威特舍弗勒
三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两三天以后又发生了一件那么奇怪的事情。一天早上,一群大雁落在斯郭纳东部的一块田野上,离威特舍弗勒大庄园不远。雁群里有十三只常见的灰色大雁,还有一只白色的公鹅,公鹅背上还背着一个小毛头,他穿着黄皮裤、绿背心,头戴白色的尖顶帽。
他们现在离波罗的海很近,大雁落下来的那片田野里泥土混杂着沙子,是海边常见的那种土地。看起来这一带好像曾经有活动的流沙,需要人工固沙,因为在好几个地方都看到大片人工种植的松树林。
大雁们吃了一会儿草之后,有几个孩子从田埂上走过来。站着放哨的那只大雁马上拍响了翅膀冲天而起,这样整个雁群都能听见,知道有危险。所有大雁全都飞了起来,但是那只白鹅还在地面上平静地走来走去。他看到别的大雁飞起来的时候,他抬起头叫住他们:“你们不用因为他们就飞走啊。那只是两三个孩子罢了。”
曾经骑过白鹅的那个小毛头正坐在树林边的一个小土丘上,把一个松球掰碎,剥出松仁来吃。孩子们已经离他那么近,他就没敢跑过这块田地到白鹅那边去。他赶快躲到一大片干枯的蓟草叶底下,同时发出了警告的叫喊。
可是那只白鹅显然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被吓跑。他还是留在这块地里走来走去,一次都没看孩子们朝哪个方向走。
然而孩子们从路上拐了下来,越过这块地,靠近了公鹅。等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他身边,这下他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连自己会飞都忘了,只知道赶紧跑,好躲开他们。孩子们紧跟在后面追,把公鹅赶进了一条沟里,在那里抓住了他。他们当中最大的那个孩子把他塞在胳膊下面,就把他带走了。
躲在蓟草叶子底下的那个小毛头看到了这件事,就跑出来追赶,他好像是要把公鹅从孩子们那里夺回来。但是他记起来,他是那么小、那么没力气,做不了别的,只能扑倒在小土丘上,用捏紧的拳头发狂地捶打地面。
公鹅用尽全身力气喊救命:“拇指头,快来救我啊!拇指头,快来救我啊!”正在苦恼中的小男孩听后就开始大笑起来。他说:“没错啊,要说救谁的命,我倒成了最合适的人啦!”
无论如何,他还是爬起来去追赶公鹅。他说:“就算我救不了公鹅的命,可我起码要看看他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孩子们已经先走有一会儿了,不过小男孩刚开始还是能看到他们,没任何困难,后来他走到这块地里一个低洼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流淌着解冻的春水的小溪。虽然小溪不宽,水流也不大,不过他不得不沿着溪边奔跑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他可以跳过去的地方。
他从低洼的地方走上来的时候,那几个孩子已经不见了。但他还是能在一条细窄的小路上看到他们的脚印,小路是通向森林里去的,他就继续跟着他们走。
很快,他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孩子们肯定是在这里分开了,因为脚印朝两个方向走去了。这一下小毛头看起来真的灰心丧气了。
可就在这一瞬间,小毛头看到一个长着石南的土丘上有一小根白色鹅毛。他明白了,那是公鹅扔在路边的,为了给他指示自己被带走的方向,所以他又继续往前走。然后他跟着那些孩子穿过了整个森林。他没看到公鹅,但在他可能迷路的地方,总会有一小根白色鹅毛为他指示正确的路。
小毛头放心地继续跟着那些鹅毛走。鹅毛指引他走出森林,越过两三块耕地,走上一条大路,最后穿过了一条贵族庄园的林荫道。林荫道的尽头闪现出红砖砌成的山墙和塔楼,装点着闪光的条纹和饰物。当小毛头看到这里是个贵族庄园,就认为他知道公鹅会有什么下场了。他对自己说:“那些孩子把公鹅带到这个庄园来,肯定是卖掉了,那他多半已经被人宰了。”可是,看来他不愿意在没得到确实消息前就罢休,更加急切地向前跑。在整条林荫道上他都没遇到什么人,这可正好,因为像他这种样子,被人看见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他到达的这个贵族庄园是一座宏伟壮观的老式建筑,由四排房子组成,围着一个城堡大院。东边是一个深长的拱形门道,一直通到城堡大院里。在此之前小毛头还毫不犹豫地跑,可是当他走到那里,就停下来了。再往前他就不敢走了,站在那里考虑着现在该怎么办。
小毛头还站着没走,手指放在鼻尖上思考,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当他转过身来,他看见一大群人从林荫道上走过来。他就用最快速度溜到拱门旁正巧摆着的一个水桶后面,躲了起来。
来的人是一所人民学院的年轻男学生,有二十来个人,他们是出来远足的。他们后面跟着一个老师,当他们走到拱门前的时候,老师要他们先在那里等一会儿,而他自己进去问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参观一下古老的城堡威特舍弗勒。
刚来的这些人又热又累,好像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其中一个人非常口渴,就走到水桶边弯下腰喝水。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锡皮罐。他肯定觉得这个罐子妨碍他喝水,所以把罐子扔在地上。罐子的盖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可以看见里面有几株春天的花。
那个锡皮罐正好就扔在小毛头跟前,现在他一定觉得,这是提示给他的一个大好机会,可以进城堡里搞清楚公鹅的下落。他就迅速溜进罐子里藏了起来,尽力把自己藏好,藏在了那些白海葵和款冬花底下。
他刚刚藏好,那个年轻人就把罐子拎起来挂到了脖子上,啪一声关紧了盖子。
那个老师现在走回来了,告诉大家,他们已经被允许进入城堡了。起初他只把学生们带到城堡的院子里。他停在那里,开始给学生们讲有关这座古老建筑的事情。
他让学生们回想在这个国家已经发现的最早的人类,他们不得不居住在悬崖上的山洞或者地下的洞穴里,居住在兽皮做的帐篷和树枝搭的木棚里。一段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人类才发现,可以砍伐树木给自己盖起圆木屋。后来,又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他们不得不劳动和奋斗,才从只有一个房间的圆木屋发展到了可以兴建一座有上百个房间的城堡,就像威特舍弗勒这样的。
他说,这是三百五十年前,那些有财有势的人为自己建造了这样的城堡。可以看得很清楚,威特舍弗勒城堡建造于战争和强盗把斯郭纳平原搅得兵荒马乱的时代。围绕城堡有一条灌满水的护城河,过去在河上还架着一座可以拉起来的吊桥。拱形门道上面至今还有一座哨楼。城堡四边的城墙上连接着哨兵巡逻的走道,四个角上都有坚固的岗楼,有一米多厚的墙壁。不过,这座城堡依然不是建造在最野蛮的战争年代,建造城堡的彦斯·布拉赫还可以尽力把它建成一座漂亮齐整、装饰富丽堂皇的房子。如果他们有机会看到比它早几十年建造于格丽敏厄的那座巨大而坚固的石头房子的话,很容易就注意到,建造那座城堡的贵族彦斯·霍尔格森·乌尔夫斯汤德不追求别的,只考虑建造得巨大和坚固,一点都不去想什么美观和舒适。相反,如果他们看到了豚鼠岛、斯文庄和厄威德修道院那样的宫殿,这些宫殿的出现都比威特舍弗勒城堡晚了一二百年,那他们就会发现,那些年代更加和平安定了。建造那些宫殿的贵族就不再配置什么防御工事,只满足于为自己创造巨大而华丽的住宅了。
那位老师讲了很长时间,也很详细,关在罐子里的小毛头实在忍耐不住。可是他必须非常安静地躺着不动,这样的话那个罐子的主人才一点没发觉自己背着他。
这伙人终于全走进了城堡,不过,要是小毛头本来还指望自己能找个机会从罐子里溜出去,那他算是上当了,因为那个学生一直背着那个罐子,小毛头也不得不跟着走遍了所有房间。
这成了一次缓慢的散步。那个老师时时刻刻都会停下来讲解上课。
在一个房间里有个古老的灶台,在这个炉灶面前老师停下来,讲起了人类在不同时代用过的不同的生火煮饭的地方。第一个室内灶台是在屋子中央的地上用石头垒成的火塘,屋顶上有个出烟孔,这个孔也会漏风漏雨。第二个是一个很大的、砌有墙壁的炉灶,没有烟囱,它能让屋里暖和,但也让屋里充满烟和臭气。建造威特舍弗勒城堡的时候,人类刚来得及学会造这种开放的炉灶,它有一个宽大的烟囱排烟,不过也让大部分热量随着烟排到空中去了。
要是那个小毛头过去一直很急躁没耐心的话,那么这一天他得到了一次很好的耐性锻炼。现在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那个老师走进下一个房间,在一张古老的床前面停下来。这床的天顶很高,挂着富丽的床幔。他马上开始讲述古代的床铺。
那个老师一点也不着急。不过他当然并不知道,有个小可怜被关在罐子里,只等着他赶快讲完。当他走进一间用金线和兽皮做的挂毯装饰的房间,他就讲起人类最初时如何装饰墙壁。当他走到一幅古老的家庭肖像画前面,他就讲起服装的种种命运。而在宴会厅里,他就讲起古代庆祝婚礼或举行葬礼的方式。
然后那个老师还讲了一点这座城堡里住过的很多能干的男人女人:讲到了古老的布拉赫家族和古老的巴纳可夫家族;讲了克里斯蒂安·巴纳可夫,他在大逃亡途中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国王;讲到了玛格丽塔·阿希贝格,她嫁给谢尔·巴纳可夫,后来成了寡妇还治理了这个庄园和整个地区五十三年;讲到了银行家哈格曼,他本来是威特舍弗勒的一个佃农的儿子,后来那么有钱,买下了整个庄园;还讲到了谢尔恩斯瓦德家族,他们为斯郭纳的人民造出了一种更好的耕犁,所以他们终于能够放弃那种老旧丑陋的木犁,那是三对公牛都几乎拉不动的木犁。
在所有这些讲解过程中,小毛头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如果说,他过去调皮捣蛋的时候,也曾经关上地窖的门,把妈妈或爸爸关在里面,那么现在他自己领教了他们当时是什么感觉,因为拖延了好几个钟头,那个老师才住了口。
最后,那个老师终于重新来到了城堡的院子里,在那里他又讲起人类为了创造出工具和武器、衣服和房子、家具和装饰品,经过了长期的辛勤劳动。他说,像威特舍弗勒这样古老的城堡是人类发展道路上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可以看到人类在三百五十年前就有了多大进步,也可以由此判断,从那以后,人类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
不过这段话小毛头用不着听了,因为背着他的那个学生又口渴了,偷偷溜进厨房里讨水喝。当小毛头来到厨房里,他就得设法四处看看,要找到公鹅。他开始活动起来,无意中撞到了罐子的盖子,盖子就弹开了。这种植物标本罐子的盖子是经常会弹开的,所以那个学生并没有多想,而是把盖子又压紧了。不过,这时候那个厨娘问他,他是不是在罐子里放了一条蛇。
那个学生回答说:“没有哇,我只放了几棵花草。”
厨娘固执地说:“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啊。”
那个学生就打开盖子,要让她看看是她搞错了:“你自己看看是不是……”
不过他没来得及讲下去,因为小毛头现在不敢再留在罐子里了,只一跳就站到了地板上,接着赶紧跑了出去。那些女仆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跑,不过他们还是跟在后面追赶。
那个老师还站在院子里讲着,突然就被一阵高声的呼喊打断了。厨房里出来的人喊叫着:“抓住他!抓住他!”所有年轻小伙子都赶紧去追那个小毛头,而他比老鼠还快地躲开了。他们想在大门那里拦截住他,可是要抓住一个那么小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成功地跑到了城堡外面。
小毛头没敢朝那条开阔的林荫道跑下去,而是转到另一个方向。他匆忙穿过了花园进入了后院。在这段时间里那些人一直大叫大笑着追赶他。这个小可怜使出了所有的本事逃开,不过看起来,那些人好像还是会抓住他的。
当他飞跑过一个小小的雇工住房的时候,他听见一只鹅在嘎嘎地叫,也看到台阶上有一根白色鹅毛。是在这里啊,他的公鹅原来在这里面!他早先是跟错了。这时他不再管追赶他的那些女仆和小伙子了,而是爬上台阶,进了前屋。再往里他就没法走了,因为房门是关着的。他听见公鹅就在里面哀鸣,可他打不开门。追赶他自己的那一大帮人却越来越近,而在屋子里,公鹅也哀叫得越来越悲惨了。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小毛头终于鼓起勇气,使出全身力气在门上敲打。
有一个小孩过来开门,小毛头赶紧朝屋子里看。地板中央坐着一个女人,正死死按住了公鹅,要剪掉他的翅膀尖。抓到公鹅的就是她的孩子,其实她也不愿意做什么伤害公鹅的事情。她打算把公鹅和自己家的鹅放到一起,她只要把公鹅的翅膀尖剪短,这样他就没法再飞走。不过,对公鹅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了,所以他使出了所有力气来哀叫和呻吟。
幸运的是那个女人没有早点动手剪。当门被打开,小毛头站在门槛上的时候,只有两根长羽毛被剪刀剪掉了。不过小毛头这样的人,那个女人过去从来没见过。她不能相信别的,只相信这百分之百就是小土地神本人了,在恐惧中她手里的剪刀就掉了,只把双手握在一起,也忘记了去按住公鹅。
公鹅一感到自己被放开了就朝门口跑去。他一刻也没停留,不过在经过小毛头身边的时候一口叼住他的衣领把他也带走了。他在台阶上张开翅膀飞向了天空。同时他用脖颈漂亮地一摆动,把小毛头放到了羽毛平滑的背上。
他们就这样飞上了天空,整个威特舍弗勒的人都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看。
在厄威德修道院的公园里
大雁们戏弄狐狸的那天,小男孩整天躺在一个废弃的松鼠窝里睡觉。快到晚上的时候他才醒来,但是他相当苦恼。他想:“现在我很快就要被送回家了,那就免不了要让爸爸妈妈看到我这副模样了。”
可是当他找到在沃姆伯湖上游泳洗澡的大雁的时候,他们当中谁都没提到一个字要让他回家去。小男孩想:“他们也许觉得大白鹅太累了,今天晚上没法带着我回家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天刚亮,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大雁们就已经醒来了。现在小男孩觉得他肯定就要被送回家了,不过奇怪的是大雁们还是让他和白公鹅跟着他们一起做早晨的飞行。小男孩一下子还不能明白,是什么缘故回家的行程被推迟了,不过他是这么考虑的,在让公鹅好好吃饱之前,大雁们还不愿意把公鹅送走,去做那么长久的飞行。不管怎么说,在他不得不见爸爸妈妈之前还能再拖延一下,每时每刻他都感到高兴。
大雁们飞到了厄威德修道院那座大庄园的上空。这个庄园坐落在湖东边一个很壮观的花园里,看上去非常美,有高大的宫殿,有漂亮的石头铺成的城堡院子,四周围绕着矮墙和亭子,还有精致的古色古香的花园,里面有修剪整齐的灌木树墙,树荫遮盖的走道,有池塘、喷泉、大树和修剪平整的草坪,草坪边缘呈现出春天花朵的五彩缤纷。
当大雁们在这个清早飞过庄园上空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任何人类的动静。等他们确认了这一点,就朝着一个狗房降落下来,还叫喊着:“这个是什么小棚子啊?这个是什么小棚子啊?”
从狗房里马上出来了一条拴着的狗,又凶恶又暴怒,对着空中汪汪叫。
“你们这伙乡巴佬,你们把这里叫作小棚子?你们没看见这是一座石头造的大宫殿吗?你们没看见它的墙壁有多漂亮吗?你们没看见它有那么多窗户、那么大的门、那么有气派的大阳台吗?汪汪汪!你们啊,你们把这里叫作小棚子?你们难道没看见大院子,没看见花园,没看见温室,没看见大理石的雕塑吗?你们啊,你们把这个叫作小棚子?小棚子通常会有大花园吗?大花园里还有山毛榉树林和榛树丛,有长阔叶树的草地和橡树园,有冷杉树林和一个动物园,里面满是麋鹿!汪汪汪!你们啊,你们把这里叫作小棚子?你们见过什么小棚子周围有这么多附带的房子,看上去就像整整一个村子吗?你们一定知道很多小棚子啦,哪个居然还有自己的教堂和牧师院子,还管着贵族领地和富农大院,管着佃户人家和长工棚舍?汪汪汪!你们啊,你们把这里叫作小棚子?斯郭纳最大的房地产都属于这个小棚子,你们这些叫花子。你们就吊在天上睁眼看吧,你们看不见任何一块土地是不归这个小棚子管的。汪汪汪!”
所有这些话,那只狗成功地一口气就叫喊完了,大雁们在庄园上空飞来飞去听他叫喊,一直到他不得不歇口气停下来。这时候大雁们才喊叫起来:“你那么生气是为什么呀?我们问的不是那座宫殿,我们问的只是你这个狗棚子。”
小男孩听到这个玩笑的时候,刚开始哈哈大笑,不过有个想法钻进了他脑子里,马上又让他严肃起来。
他对自己说:“想一想吧,要是能跟着大雁一起飞过全国,一直飞到拉普兰,你能听到多少这么好玩的笑话呀!当你现在这么倒霉的时候,这样一次旅行可是你能找来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大雁们飞到庄园东边那片宽广田野中的一块田地上去找草根吃,就这么吃了好几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小男孩就跑进了和这块地挨着的那个大花园里,找到一个有硬壳果的园子,开始抬头查看树丛,想看看是否还有去年秋天留下来的硬壳果。不过当他在花园里走着的时候,跟着大雁去旅行的想法也一次又一次回到他的心头。他为自己描绘出美好的图画,如果他跟着大雁们去旅行,那他会过得多开心。他相信,他肯定会经常挨饿受冻,不过,作为回报,他也免得干活和读书了。
正当他在那里走着的时候,那只年老的灰色领头雁走到他面前,问他有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没有哇,他说,他没找到什么,于是她也来想办法帮他。虽然她也没能找到什么硬壳果,不过她发现了两三个还挂在一个野蔷薇花丛里的野蔷薇果。小男孩胃口很好,很快就把它们吃掉了。不过他也问自己,如果妈妈知道他现在是靠生鱼和过了冬的陈旧野蔷薇果活着的话,她会说些什么呢?
等大雁们终于填饱了肚子,他们就又朝湖那边飞去了,在那里戏耍玩乐,一直玩到中午。大雁们向白公鹅提出挑战,要比赛所有可能的运动。他们和他比了游泳,比了赛跑,比了飞行。那只家养的大公鹅尽了最大努力,不过他总是被那些快速的大雁打败。小男孩一直骑在公鹅背上给他加油,玩得和大家一样痛快。一会儿呼喊,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嘎嘎叫,所以真是奇怪,庄园上的人居然都没听见。
当大雁玩累了,他们就飞到冰上去休息一两个小时。那天下午他们也几乎是和上午一样度过的。先是花一两个小时找草吃,然后在浮冰边上的湖水里游泳嬉戏,一直玩到太阳落山,这时他们就立刻准备睡觉了。
小男孩钻到公鹅翅膀下面去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这样一种生活,对我倒合适。可明天我还是会被送回家去的!”
他睡着之前躺在那里想着,要是他能跟着大雁们走,就可以免得因为偷懒而遭到责骂了,那么他就可以整天闲逛。他唯一的麻烦就是要弄到东西吃。不过眼下他需要的很少,所以总会有办法的。
就这样他为自己描绘出他会看到的所有一切,他会参加那么多的冒险。没错,那就是另一种生活,不是在家里受苦受累了。小男孩想:“只要我能跟大雁们去旅行,我也不会为自己变小而伤心了。”
他对别的什么都不怕,就怕被送回家去,不过到了星期三大雁们也没说他得回家去之类的话。那一天过得和星期二一个样,小男孩越来越享受荒野的生活。他觉得厄威德修道院旁边那个跟一座森林一样大的独特花园,完全成了他自己的了,他不渴望回到家里那个拥挤的屋子和狭小的田地去。
星期三那天他以为大雁们想把他留下,跟他们留在一起了,可到了星期四,他的希望又落空了。
星期四那天一开始和其他日子一样。大雁们在宽广的田野上找东西吃,小男孩到花园里去找吃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阿卡来找他,问他是不是找到什么可以吃的。没有啊,他没找到什么,于是她给他找来一株干枯的小茴香,上面还保留着所有的小果实。
等小男孩吃完,阿卡说,她觉得他在花园里到处跑,太大胆了。她问他知不知道他这样一个小毛头有多少敌人他要小心防备。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于是阿卡就把那些敌人数给他听。
她说,当他进花园的时候,他要小心狐狸和水貂;当他到湖边去的时候,他要想到水獭;如果他坐在石头围墙上的话,他不要忘记鼬鼠,鼬鼠可以钻过最小的洞孔;要是他想躺在一堆树叶上睡觉,他要先检查一下有没有蝮蛇正在同一堆树叶下冬眠;他一到开阔的田野上,就要留神有没有正在天上盘旋的秃鹰和兀鹰、老鹰和鹫;在榛树丛里他会被雀鹰抓走;喜鹊和乌鸦到处都有,对他们也不要过分相信;而只要天一黑,他就要竖起耳朵仔细听,有没有大猫头鹰飞过来,他们飞的时候翅膀一点声音都没有,还没等他注意到,他们就已经扑到他身上了。
小男孩听到原来有那么多敌人要害他的命,他明白,要想保住自己的命是完全不可能的了。他并不特别怕死,不过他不喜欢被吃掉,因此他就问阿卡,他应该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对付吃肉的动物。
阿卡马上回答说,小男孩应该努力跟树林里和田野上的小动物们,跟松鼠们和野兔们,跟金翅雀、山雀、啄木鸟和云雀都友好相处。如果他成了他们的好朋友,有了危险他们就会警告他,帮他找躲藏的地方,在危急关头他们还会齐心协力保护他。
不过,当小男孩在这天晚一点的时候遵照这个劝告去找松鼠斯尔勒,请求松鼠帮助,结果松鼠并不愿意帮助他。斯尔勒说:“你就别指望我或者其他小动物会为你做什么好事。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那个放鹅娃尼尔斯吗?去年你毁了燕子窝,打碎了椋鸟蛋,把小乌鸦扔进石灰泥坑里,用捕鸟网捉了鸫鸟,还把松鼠关进笼子,不都是你吗?你自个儿帮你自个儿吧,爱怎么帮怎么帮。我们没联合起来对付你,把你赶回老家去,你就该很高兴了。”
要是在过去,他还是那个放鹅娃尼尔斯,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是绝不肯罢休,非要报复一下不可的,不过他现在只害怕连大雁们都会知道他原来这么淘气。他一直担心不能留在大雁们身边,所以自从到了这群大雁中间,他就不敢做一点点不规矩的事。这是真实情况,像他这么小,没能力去做很多坏事,不过他要乐意的话,当然还能捣毁许多鸟窝,打碎许多鸟蛋。可现在他很乖,没有从鹅翅膀上拔过一根羽毛,没有给谁一句不礼貌的回答,每天清早去问候阿卡的时候,他总是脱下帽子鞠躬。
星期四一整天他都在想,肯定是因为他以前淘气的缘故,大雁们不肯带他到拉普兰去。那天晚上,当他听说松鼠斯尔勒的妻子被人抓走,松鼠崽子都快要饿死了,他就下决心去救他们。这个前面已经讲过了,他干得多么成功。
当小男孩在星期五那天走进花园里,他听到每个灌木丛里都有苍头燕雀在歌唱,唱的是野蛮的强盗怎样把松鼠斯尔勒的妻子从她吃奶的小崽子身边抓走,而放鹅娃尼尔斯怎样勇敢地闯到人类当中去,把松鼠婴儿带到她身边。
苍头燕雀唱着:“在厄威德修道院的花园里,现在有谁像拇指头这样受人称赞?过去他还是放鹅娃尼尔斯的时候,大家都害怕他。现在松鼠斯尔勒要送他硬壳果,贫穷的野兔也要跟他一起玩。狐狸斯密尔靠近的时候,麋鹿会驮起他逃走,雀鹰来的时候山雀会警告他,还有金翅雀和云雀都会歌唱他的英雄事迹。”
小男孩非常肯定,这一切阿卡和大雁们都听到了,不过星期五一整天都过去了,他们还是没说他能不能留在他们身边。
一直到星期六之前,大雁们都能在厄威德周围的田野上吃草,而没有受到狐狸斯密尔的骚扰。可是星期六清早,大雁们来到田野上的时候,他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还从一块田地追到另一块田地,让他们没法安心吃草。等阿卡明白,斯密尔是存心不让他们安宁太平,她就马上决定飞上天空,带领大雁群飞了几十公里,飞过了菲什县平原和林德乐德尔山脊上长着杜松子林的山坡。他们一直飞到威特舍弗勒那一带才降落下来。
可是,前面已经讲过,公鹅在威特舍弗勒被抓走了。要不是小男孩全力以赴救了他的话,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当小男孩在星期六晚上跟公鹅一起回到沃姆伯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天干了一件大好事,他很想知道阿卡和大雁们会说什么。大雁们慷慨地说了他一堆好话,不过他们却没说他渴望听到的话。
于是又到了星期天。自从小男孩被施了魔法,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星期,而他还是一直那么小。
不过,看起来他已经不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有什么烦恼了。星期天下午,他爬进湖边一大片茂密的柳树丛里,坐在树枝上吹起用芦苇做的笛子。他周围坐着很多山雀、燕雀和椋鸟,这个灌木丛容得下多少鸟儿就有多少,都一起鸣唱着童谣,而他试着用芦笛吹奏。不过这门艺术小男孩还学得不到家。他吹得那么离谱,让所有那些小老师身上的羽毛都直竖起来,在绝望中急得直叫和拍扇翅膀。小男孩因为他们焦急的样子哈哈大笑,笑得连笛子都掉了。
他又重新开始,吹得还照样难听,于是所有小鸟都哀叫起来:“拇指头,你今天吹得比平常还糟糕。你一个调都吹不好。你的心思到哪里去了,拇指头?”
小男孩说:“我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啊。”这是实话。他坐在那里琢磨自己还能留在大雁们这里多久,没准今天就会被送回家去。
小男孩突然把笛子扔开,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他已经看见阿卡领着所有的大雁排成一长队朝他这边走过来了,他们走得不同寻常地缓慢和庄重,所以小男孩马上明白了,现在他就要知道他们打算拿他怎么办了。
等他们终于停下来以后,阿卡说:“你完全有理由怀疑我,拇指头,因为你从狐狸斯密尔那里把我救出来,我还没有说过感谢你。可我就是这样的,我宁可用行动而不用空话来表示感谢。现在,拇指头,我相信我已经成功地为你做了件大好事。我派了送信的去找过给你施魔法的那个小土地神。刚开始他不愿意听什么把你治好的话,不过我一次又一次派了送信的去找他,告诉他你在我们中间表现得多么好。他现在让我告诉你,你一回到家,就会成为人啦。”
可是,想不到啊,这只大雁开始讲话的时候,小男孩还跟之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当她讲完的时候,他竟然会那么难过!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扭过头哭了起来。
阿卡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你好像指望从我这里得到更多,而不光是我现在已经为你做的这件好事。”
不过,小男孩想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有趣的玩笑,是冒险和自由,是高高飞在大地之上的旅行,这些他都要失去了,他真的悲伤得要号啕大哭了。他说:“我根本不在乎变成人。我要跟你们到拉普兰去。”
阿卡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小土地神很容易发脾气,我担心,要是你现在不接受他的好意,那么下一回你再求他就难啦。”
这个小男孩真是古怪,在他至今为止的生活里就没喜欢过任何人。他不喜欢爸爸和妈妈,不喜欢学校的老师,不喜欢同学,不喜欢邻近农庄里的孩子。一切他们想让他做的事情,不论是玩耍还是干活,他都觉得没意思。所以,现在没有任何人是他想念的,或者想见的。
唯有一对孩子,和他自己一样在田地里放过鹅的,放鹅丫头奥萨和小马兹,他还勉强可以合得来。不过,他和他们也不是真的那么好。不是,还差远了。
小男孩哭喊着:“我不要变成人。我要跟你们去拉普兰。就是因为这个,整整一星期我才一直很乖。”
阿卡说:“你那么想跟着我们走,我也不愿意拒绝你。不过现在你先想好了,是不是真不愿意回家去!完全可能有一天你会后悔。”
小男孩说:“不,没什么可后悔的。我从来没有像跟你们在一起这么快活。”
阿卡说:“好吧,你愿意这样,就这样吧。”
小男孩说:“谢谢啦!”他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他因为高兴而哭了起来,就像刚才他因为伤心而哭了起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