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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土地神
三月二十日 星期天
从前有个小男孩，差不多十四岁，身材细长，亚麻色头发。他没多大能耐：最乐意的就是睡觉和吃饭，其次就是调皮捣蛋。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小男孩的父母正穿衣打扮要去教堂。小男孩自己只穿着衬衫坐在桌边，想着这可太幸福了，爸爸妈妈都要出去，所以他会有一两个钟头可以自由自在。他自己在心里说：“这回我可以把爸爸的猎枪拿下来放一枪，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管我了。”
不过还差一点，爸爸像是猜到了小男孩的心思，因为就在他站在门槛上要走出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朝小男孩转过身来。他说：“你不愿意跟妈妈和我上教堂，那么我看你起码可以在家念念布道书吧。你答应吗，在家念念布道书？”
小男孩说：“好啊，我当然可以念念啦。”他心里想的当然是他不要多念，不喜欢念了就不念。
小男孩觉得他从来没见过妈妈手脚这么快，一转眼她已经到了挂在墙上的搁架前面，取下了《路德布道书》放在窗前的桌子上，还翻开了这天要念的布道词。她还把福音书也翻开了，放在布道书旁边。最后她又把那张去年从维门赫格牧师大院拍卖会上买来的高背椅拉到了桌子边，平常这把椅子是除了爸爸谁也不许坐的。
小男孩坐在那里想，妈妈白费那么多工夫摆好东西，因为他也就打算读那么一两页。不过，爸爸就好像又一次把他的心思看透了。他走到小男孩面前，用严厉的声音说：“记好了，你得好好念！等我们回来我要一页一页考你。要是你跳过了什么没念，你就别想过关。”
妈妈像是火上浇油：“这个布道书有十四页半呢，你要想全念完，就得马上坐下来念。”
说完他们终于走了。小男孩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好像被抓到了一个笼子里。他在想：“现在他们走啦，还庆贺他们想出了这么好的主意，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得不坐在这里老实地念布道书。”
不过爸爸妈妈虽然走了，却没有庆贺什么，反而很苦恼。他们是穷苦佃农人家，他们的土地比院子里的一块菜地也大不了多少。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地方只够养一头猪和两三只鸡，不过他们是非常勤劳能干的人，现在既有了奶牛也有了鹅。他们的家境已经大大好转了，要不是还有这个儿子让他们操心，他们在这个美丽的早晨本来会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到教堂去。爸爸抱怨儿子懒惰，做事又慢，在学校里什么都不乐意学，还这么不能干，只能勉勉强强让他去放放鹅。妈妈也并不否认爸爸这些抱怨的话，不过让她最苦恼的还是儿子又粗野又会使坏，对动物很凶狠，对人也不怀好意。妈妈说：“求求上帝赶走他身上的邪恶，给他另一副好心肠吧！要不然他就会害了自己，也让我们家倒霉。”
小男孩站了很长一会儿，考虑着要不要念布道书。不过最后还是说服自己，这一次最好还是听话。他就坐到从牧师大院买来的高背椅上开始念书了。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咬文嚼字地念了一会儿，就这样，好像这种喃喃低语的声音在给他催眠，他也注意到，他在打瞌睡了。
窗外是美得不能再美的春天。这一年还没过多久，才三月二十日，不过小男孩住在斯郭纳最南头的西维门赫格教区，那里已经春意盎然。大地还没有变绿，但是空气清新，树枝已经含苞吐芽。所有沟渠都是流水潺潺，沟渠边的迎春花也开花了。石头垒成围墙的庄院上长出的所有树丛都变得棕红而光亮。矗立在远处的山毛榉树林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膨胀，变得更加茂密。天空又高又蓝。小木屋的门半开着，所以在房间里也听得见百灵鸟在啾啾鸣叫。鸡和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而奶牛在牛棚里也感到了春天气息，不时发出一声哞哞的吼叫。
小男孩一边念一边打瞌睡，也努力抵抗着睡意。他心里想：“不行，我可不愿意睡着，那样的话我一上午都念不完这本书。”
不过，不管他怎么想，他还是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只睡了一小会儿还是很长时间，可是他听到了背后轻微的响声，就醒过来了。
小男孩面前的窗台上放着一面小镜子，从镜子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房间。小男孩一抬头正好看到镜子里，这时他看到妈妈那个大箱子的盖子被打开了。
是这么回事，他妈妈有个很大、很重、四角包着铁皮的橡木箱子，除了她自己，别人都不许去打开它。她在箱子里保存了从她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所有东西，也是她特别爱惜的东西。那里面有一两件老式的红布做的农家妇女外衣，腰身很短，下裙打着褶，束胸上缀着珠子。那里面还有浆过而变硬的白色包头布、沉甸甸的银带扣和项链等等。如今的人不愿意穿戴这种东西了，妈妈也已经好几次打算把这些老东西卖掉，不过心里总是舍不得。
这会儿小男孩在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箱子的盖子是开着的。他弄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因为妈妈走以前是把箱子关好的。这也绝不会是妈妈干的事情，在他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让那个箱子开着就走了。
他真的吓坏了。他害怕有个小偷溜进了屋子里。他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呆坐在椅子上盯着那面镜子看。
就当他这么坐着等小偷冒出来的时候，他也开始琢磨，落在箱子边沿上的一团黑影是什么东西。他看着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那团起初像是黑影子的东西变得越来越清楚了，很快他就看出来，那是什么真实的东西。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是个小土地神，正骑马一样跨坐在箱子边沿上。
小男孩当然听人说起过小土地神，不过从来没想过他们会这么小。这个坐在箱子边沿上的小土地神，身材还没有一巴掌高。他有一张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却没长胡子，穿的是黑长袍，只到膝盖的裤子，头戴帽檐很宽的黑帽子。他穿得非常整齐漂亮，领子和袖口上都有白色花边，系的鞋带和吊袜带都打成花结。他刚从箱子里拿起一件绣花束胸，坐在那里观赏这件老古董的做工，他看得那么聚精会神，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小男孩已经醒来了。
小男孩看到小土地神真的非常吃惊，不过倒并不特别害怕。一个这么小的东西是不可能让人感到害怕的。也因为小土地神坐在那里只顾做自己的事情，既不看也不听别的，小男孩就想，要是捉弄一下小土地神肯定会很好玩：把他推到箱子里去，再盖上盖子，把他关在里面，或者是这一类的什么恶作剧。
不过小男孩还没那么大胆，敢用双手去碰小土地神，而是朝屋里四处张望想找到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捅一捅那个小东西。他的目光在屋里转来转去，从长沙发转到那张可以折叠的饭桌，又从那张饭桌转到了炉灶。他看到炉灶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放着的锅子和咖啡壶，又看到门旁的水缸，还透过碗橱半开的橱门看到里面的勺子、刀叉和盘碟。他还抬头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丹麦王室肖像旁边的爸爸的猎枪，还有窗台上正开花的天竺葵和紫樱花。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挂在窗框上的一个旧的捕苍蝇的纱网上。
他一看到那个捕苍蝇的纱网就把它拿了下来，跳起来把纱网扫过了箱子边沿。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几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得手的，但他真的把那个小土地神给捕捉到纱网里了。那个可怜虫头朝下躺在那个长纱网的底部，没法爬出来了。
最初的一刹那，小男孩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个俘虏怎么办。他只是很用心地把纱网挥来挥去，不让小土地神找空子爬出来。
小土地神开始说话了，真心诚意地请小男孩把他放开。他说，这么多年他让他们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值得受到比较好的对待。如果小男孩肯放开他的话，他会送给他一个古代的银圆、一把银勺子和一个像他爸爸的银挂表那么大的金币。
小男孩并不觉得小土地神出的赎金很多，不过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他用暴力抓住了小土地神，他开始害怕这个小东西了。他感觉到，他是在和什么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打交道，这个东西不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要能摆脱这个怪物就很高兴了。
所以，他立刻就同意了这笔交易，把捕苍蝇的纱网停住不动，好让小土地神从纱网里爬出来。不过就在小土地神差一点儿要爬出来的时候，小男孩想到他应该提出更多条件，可以得到一大笔财产和所有可能得到的好处。起码他应该提这么一个条件，让小土地神用魔法把那本布道书变到他脑子里去。他想着：“我怎么这么笨，还要把他放掉！”他就又开始摇晃那个纱网，想让小土地神再掉进去。
不过，就在小男孩这么做的同一时刻，他挨了一记可怕的耳光，可怕得他以为脑袋都要炸成碎片了。他先撞到一堵墙上，接着又撞到另一堵墙上，最后他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小木屋里只有他独自一个人了。他已经看不到那个小土地神的影子。那个大箱子的盖子是盖着的，捕苍蝇的纱网挂在窗框上通常挂的老地方。要不是他还能感到挨过耳光后的右脸火辣辣地疼，他真愿意相信，所有的事情只不过是一场梦。他心想：“反正爸爸妈妈都会说，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他们肯定不会因为什么小土地神的缘故就让我少念布道书。最好我还是坐下来重新念吧。”
可是，当他朝桌子走过去的时候，他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本来不会是这样的——小木屋变大了。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要比往常多走好几步路，才能走到桌子前面。那把椅子又怎么了？看上去它也并不比刚才更大，不过他要先爬到椅子腿之间的横档上，然后才能够爬上椅子的坐垫。桌子也有了同样的变化。要是不爬到椅子的扶手上，他就看不到桌面上的东西。
小男孩说：“这到底是怎么啦？我看是那个小土地神用什么魔法把椅子、桌子还有整个屋子都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本布道书还摊在桌上，表面上看跟之前一样，不过尺寸也变得荒唐极了，因为他不整个人站到书上去的话，书上的字就连一个都念不到了。
他念了一两行，不过无意中也抬头看了一眼。这下他的目光落在那面镜子里，他就高声叫起来：“瞧啊，那里又来了一个！”
因为他在镜子里清楚地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小毛头，头戴着毛织的尖顶帽，身穿着皮裤。
小男孩说：“这家伙穿得跟我一模一样啊！”说着，因为吃惊而把两只手捏在一起。不过这时他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小毛头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时他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拧自己的胳膊，转动自己的身体，而就在同一时刻，他，那个镜子里的小毛头，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
小男孩围绕着镜子奔跑了几圈，想看看镜子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小人。可是他在那里找不到任何人，这下他吓得浑身发抖了。因为现在他明白，是小土地神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小毛头，正是他自己。
大 雁
小男孩简直就不能让自己相信，他也变成了小土地神那么大的一个小毛头。他心想：“这不过就是一个梦，就是一种幻觉罢了。只要等一会儿，我还会变成人的。”
他站在那个镜子前面，闭上眼睛。过了两三分钟以后他才睁开眼睛，等着想看看这时一切都过去了。可是一切并没过去，他还是同样的小。除了小之外，其他方面还是那个样子，就和他以前一样。白色的亚麻一样的头发，鼻子上的雀斑，皮裤上的碎片，袜子上的补丁，都和过去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就是都变小了。
不行，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是没有任何用的，这点他也明白。他得想别的办法。他觉得自己能做的最聪明的事情，就是去找到小土地神，跟小土地神讲和。
他跳到地板上，开始寻找。椅子和碗柜后面、长沙发底下和烤面包的炉子里，他都看过。他甚至还钻进了一两个老鼠洞里去找，可他没法找到小土地神。
他一边寻找，一边哭了起来，又是哀求，又是保证，能想出来的话都说了。他再也不会对谁说话不算数，再也不会对人使坏调皮捣蛋，再也不会在念布道书的时候睡觉。只要能让他再变成人，他就要做一个优秀、善良、听话的孩子。不过，无论他怎么保证，一点用都没有。
他突然记起来，他曾经听妈妈讲过，那些小人物通常是住在牛棚里的，他马上就决定到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小土地神。幸运的是正屋的门还半开着，因为他连门锁都够不到，没法打开门了，而现在他还可以走出去，没什么障碍。
他一到正屋外的前屋里，就四处找他的木鞋，因为在房间里他当然是穿着袜子走动的。他正发愁怎么能穿上自己那双巨大笨重的木鞋，不过他马上就看到门槛外放着一双很小的木鞋。当他想到，小土地神还很细致周到，把他的木鞋也变小了，他就更加发愁了。看起来这好像是故意的，那么这种麻烦会很长久。
铺在前屋外面的那块旧的橡木踏板上有只麻雀在跳来跳去。他一看到小男孩就喊叫起来：“嘻嘻！嘻嘻！瞧瞧尼尔斯这个放鹅娃！瞧瞧这个拇指头大的小子！瞧瞧尼尔斯·霍尔格松这个拇指头！”
鹅们和母鸡们马上都把目光朝小男孩转过来，嘎嘎咯咯地发出一阵嘈杂的叫声。那只公鸡先鸣叫起来：“喔喔喔，他活该啊。喔喔喔，他扯过我的鸡冠！”然后母鸡们也叫起来：“咯咯咯，他活该！”鸡们叫个不停，鹅们挤成一团，全都一起伸着头问：“谁能干出这种事？谁能干出这种事？”
不过最奇妙的事情是小男孩现在能听懂他们说的话。他吃惊得呆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只是听着。他对自己说：“这可能是因为我也变成了小土地神吧。准是这个原因我才能听懂这些鸡和鹅的话。”
那些母鸡没完没了地说他活该，让他觉得实在受不了。他朝她们扔了块石头，喊叫着：“闭嘴吧，你们这群浑蛋！”
可他没想到，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样的他，不再是母鸡们要害怕的他了。整群母鸡都朝他冲过来，团团围着他叫喊：“咯咯咯，你活该。咯咯咯，你活该。”
小男孩努力想摆脱她们，可是母鸡们追着他叫喊，他的耳朵都要聋了。要不是那只家猫走过来的话，他就永远甩不掉她们了。母鸡们一看见那只猫就安静下来，假装她们没想做别的事，只想在地上啄虫子吃。
小男孩马上跑到那只猫前面。他说：“亲爱的猫咪，这个院子里的角落和地洞你不是全都熟悉吗？行行好吧，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小土地神？”
那只猫并不马上回答。他坐下来，优雅地把尾巴在两条腿前面卷成一个圈，盯着小男孩看。那是只大黑猫，胸口有块白毛。猫毛很平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爪子缩着，两眼都是灰灰的，都眯成一条细小的缝。这只猫看上去很温和。
他用柔和的声音说：“我当然知道小土地神住在哪里。可这并不等于说，我愿意告诉你啊。”
小男孩说：“亲爱的猫咪，你可得帮帮我啊。你没看见他对我施了魔法吗？”
猫儿把眼睛睁大一点，这样就有绿色凶光开始闪出来。他在回答之前，先满意地喵呜喵呜叫唤几声，最后才说：“就因为你常常揪我尾巴，我要帮你吗？”
这下子小男孩发火了，完全忘了自己现在又小又没力气。“我呀，我还可以再揪一下你的尾巴！”他说着就朝那只猫扑过去。
那只猫一转眼就变了样子，小男孩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同一只动物。那只猫身上的每根毛都竖了起来，背也拱起来，四条腿伸长，爪子在地上抓着，尾巴变得又短又粗，两只耳朵朝后，嘴里嘶吼，眼睛大睁，闪亮起红色火光。
小男孩不愿被一只猫吓倒，反而前进了一步。不过这时那只猫一跃而起，落到小男孩身上把他推倒在地，前爪踏住他的胸膛，把他压住，对着他的咽喉张开大口。
小男孩感觉到那只猫的爪子穿透了背心和衬衣，刺进了他的皮肉，锐利的门牙也磨蹭得他的咽喉发痒。他用尽全身力气呼叫救命。
可是没有人来。他认为自己肯定是死到临头了，但这时他感觉到那只猫把爪子缩了回去，松开了他的咽喉。
那只猫说：“算了吧，这回就算够了。看在女主人面上，这回我就饶了你。我只想让你知道，咱们两个里面，现在是谁厉害。”
那只猫说完就走开了，看上去和刚才走来的时候一样温和。小男孩羞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赶紧跑到牛棚里去找小土地神。
牛棚里只有三头奶牛。可小男孩一进去，里面就一片喧闹，乱成一团，让人以为里面至少有三十头奶牛。
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说：“哞哞哞，真不错，这世界上还有公道！”
三头奶牛一致同意：“哞哞哞！”他听不清她们在叫什么，因为她们的叫声一个盖过一个。
小男孩想问问小土地神的事，可他没法让奶牛们听见自己的话，因为她们完全是在造反。就像过去他把一条陌生的狗放进牛棚里，奶牛们也常会乱成一团。她们抬起后腿乱踢，晃着脖子上的缰绳，把头朝外，用犄角对着他。
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说：“你过来，让我踢你一下，准让你永远忘不了！”
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说：“你过来，我要让你在我犄角上跳舞！”
名叫星星的奶牛叫喊着：“你过来，我让你也尝尝挨木鞋砸的滋味。去年夏天你常常把木鞋砸到我身上。”
名叫金百合花的奶牛咆哮着：“你过来，你曾经把马蜂放进我耳朵里，现在我要跟你算账。”
名叫五月玫瑰的奶牛是她们当中年纪最大最聪明的，火气也最大。她说：“你过来，我要让你为你干的所有坏事付出代价。你把你妈妈挤奶坐的小板凳从她屁股下面抽走！你妈妈提着牛奶桶走过的时候你伸腿绊得她摔跤！你气得她站在这里直哭，流了那么多眼泪！”
男孩想对她们说，他已经后悔了，他曾经欺负过她们，现在只要她们告诉他哪里可以找到小土地神，他就再也不会那样，只会对她们好。不过奶牛们不听他说。她们吵闹得那么厉害，让他害怕有头牛会挣脱缰绳，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从牛棚里溜出去。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就完全泄气了。他明白，这个农庄里没一个愿意帮他找到小土地神。就算他找到小土地神，也不会有一点用处。
他爬上石头垒成的宽厚矮墙，这种石头垒的矮墙围绕着农庄，上面长满了带刺的荆棘和黑莓的藤蔓。他在那里坐下来，要好好想想如果他不再变成常人的话怎么办。爸爸妈妈从教堂回家的时候肯定会大吃一惊。是呀，整个地区都会大吃一惊，会有人从东维门赫格镇跑来，从托尔普镇跑来，从斯库鲁普镇跑来，整个维门赫格县都会有人跑来看他。说不定爸爸妈妈还会把他带到基维克镇的集市上去展览呢。
不行，想到这些就够吓人的。最好是再也没有什么人能看到他。
他倒了大霉，这太可怕了。全世界都没有人像他这么倒霉。他不再是人，成了一个怪物。
他开始渐渐明白，他不再是人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和一切都分开了：他再也不能跟别的小男孩一起玩了，再也不能从爸爸妈妈手里接管这个小农庄了，再也不能找到什么姑娘跟他结婚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家。那是一个小小的、刷成白色的、用圆木十字交叉搭建的屋子，在高而倾斜的干草屋顶下面，它好像被压进了地下。附加在外面的几间屋子也都很小。几片狭窄的耕地，狭窄得一匹马都转不过身。不过，这么个又小又穷的地方，现在对他来说也是太好了。他现在只要有个牛棚下面的地洞就可以住下来，不用要求更好的住处了。
这是个美妙的好天。他的周围，渠水淙淙，树枝发芽，鸟儿鸣叫。而他却心情沉重悲哀地坐着。他再也不会为了什么事感到高兴了。
他从没见过天空像今天这么蓝。候鸟们飞过来。他们是从国外飞来的，飞过了波罗的海，方向对准了斯密格霍克，现在他们是朝北飞。这肯定是很多不同的候鸟，不过除了大雁，其他的鸟儿他都不认识。大雁排为两行，成人字形飞去。
有好几群大雁已经飞过去了。大雁们飞得很高，不过他还是听得见他们在叫喊：“现在飞到高山上去吧！现在飞到高山上去吧！”
这时大雁们看到了院子里走着的家鹅，就朝地面降下来叫喊道：“跟我们来！跟我们来！现在飞到高山上去吧！”
家鹅们忍不住伸直了头听着。不过他们非常懂事地回答：“我们过得不错啊，就这么过吧！我们过得不错，就这么过吧！”
前面说过，这是个好得没边的天气，空气这么清新这么轻快，在这样的空气里飞翔是一种真正的快乐。每当新的一群大雁飞过，家鹅们就越来越不安分。有一两次他们也扇动起翅膀，好像也乐意跟随大雁一起飞。不过，这时总有一只上了年纪的鹅妈妈说：“可别发疯！他们那样的，得又挨饿又受冻。”
有一只年轻的公鹅，大雁们的呼唤给了他一种真切的飞行欲望。他说：“再来一群，我就跟他们一起飞走。”
于是有新的一群大雁飞过来了，他们和其他大雁一样呼唤着。这时那只年轻的公鹅就回答说：“等一下！等一下！我来啦！”
他张开两只翅膀，飞向空中，不过他还不习惯飞行，所以又掉在地面上。
不管怎么样，大雁们肯定听见了他的叫喊。他们转过身慢慢飞回来，为了看看他是不是要跟上来。
他叫着：“等一下！等一下！”又做了一次新的尝试。
这一切躺在石头围墙上的小男孩都听见了。他想着：“要是这只大公鹅飞走的话，那可是好大的损失啊。爸爸妈妈从教堂回来的时候，要是他不见了，这会是让他们伤心的事。”
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又完全忘记了自己又小又没力气。他一下子跳到了鹅群当中，用胳膊抱住了那只公鹅的脖子。他大叫着：“你可不许飞走。”
不过，就在同一时刻，这只公鹅弄明白了怎样从地面飞起来。他没法停下来把小男孩抖掉，而是让小男孩跟着飞到了空中。
那么快上升到高空，让小男孩晕头转向。没等他想到应该放开这只公鹅的脖子，他已经那么高，要是掉到地面上，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为了让情况好转一点，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想办法爬到鹅背上去。尽管花费了很大工夫，他还是爬上去了。要在两个扇动的翅膀中间光滑的鹅背上坐得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得把双手深深插进鹅翎和羽绒抓紧，才不会滑下去。
方格布
小男孩晕晕乎乎，好长时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气流朝他呼呼地迎面扑来，他只听见许多翅膀在扇动，羽毛里的轰鸣声就像一场大风暴。他周围有十三只大雁在飞。全都在扇动着翅膀，还嘎嘎地鸣叫。他的眼前是舞蹈，他的耳边是嘶鸣。他不知道大雁们飞得高还是飞得低，也不知道他们往哪里飞。
最后他总算有点清醒了，明白了他应该搞清楚那些大雁把他带到哪里去。不过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鼓起勇气往下看。他完全肯定，只要他试着往下看，就一定会晕过去。
大雁们飞得并不特别高，因为这个新旅伴在非常稀薄的空气里没法呼吸。为了他的缘故，他们也比平常飞得慢一点。
最后小男孩还是强迫自己朝大地上瞥了一眼。这时他觉得在他下面铺开了一块巨大的桌布，上面分成了多得让人难以相信的大大小小的方格子。
他很惊讶：“我到了什么地方啊？”
他只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方格子，别的什么都没有。有些方格是菱形的，有些是长方形的，不过到处都有角有棱。没有什么是圆的，也没有什么是弯弯曲曲的。
小男孩自言自语：“我看到的下面那一块大方格子布，是什么呀？”他并没指望会有什么人回答。
不过围着他飞的大雁马上叫起来：“田地和草场啊。田地和草场啊。”
这下他明白了，那块大方格子布原来是平坦的斯郭纳的大地，他是在这片土地的上面往前飞。他开始懂了，为什么这片土地看上去有那么多颜色，有那么多方格子。他先认出了那些嫩绿的方格子：那是黑麦田，去年秋天播的种，在冬雪下面也保持了绿色。那些灰黄色的方格子是谷茬地，去年夏天种过谷子；那些棕色的方格子是老的苜蓿草场；那些黑色的方格子是空荡荡的甜菜地或者翻过土的休耕地。那些带着黄边的棕色方格子肯定是山毛榉树林，因为在这种树林里，大树是长在中间的，到了冬天都是光秃秃的，不过小山毛榉树长在树林边上，能把枯黄的叶子一直保留到来年春天。还有些深颜色的方格子，中间是灰色的：那是些很大的、四周盖着房屋的农庄，有变黑了的干草屋顶和铺了石头的院子。还有些方格子，中间是绿色的，四周是棕色的：那是些花园，里面的草坪已经开始泛绿了，不过围绕花园的灌木和树还是光秃秃的，露出棕色的树皮。
小男孩看明白了所有这些方格子是什么，忍不住笑起来。
不过大雁们听到他笑的时候就叫喊起来，好像在责备他：“那是肥沃的好地啊！那是肥沃的好地啊！”
小男孩已经又严肃起来了。他心想：“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碰上了一个人能碰上的最可怕的事情，还笑！”
但他做着严肃的样子才做了一会儿，很快又笑起来了。
这全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骑在鹅背上飞，所以他不用只想着在鹅背上坐稳，还能想点别的事情，也注意到满天全是朝北飞的鸟群。而且这群鸟和那群鸟之间还叫来嚷去的。有些鸟儿叫着：“哦，你们今天也飞来啦。”大雁们就回答：“是啊，我们也飞来了。”那些鸟儿又说：“你们看今年春天会怎么样？”他们就回答：“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长出来呢，湖里的水还冰凉呢。”
当大雁们飞过一个地方，那里有家禽在外面走着，大雁们就叫着：“这个农庄叫什么？这个农庄叫什么？”有只公鸡抬起头来回答：“这个农庄今年还叫小田原，和去年一样！和去年一样！”
在斯郭纳，大多数农家小院通常是用主人的名字来称呼的。不过，那些公鸡却不回答说这是派尔·马兹松家或者乌拉·伯松家，他们会找些他们觉得合适的名字。住在穷人或者佃农家里的，他们就会叫喊：“这个农庄叫没谷子庄！”住在那些最穷的人家的就会叫喊：“这个农庄叫吃太少、吃太少、吃太少！”
那些大的富有的庄院，公鸡们就会起些好听的名字，比如幸福田、鸡蛋山和金钱村等等。
不过贵族庄园里的公鸡就太高傲了，不会编造什么开玩笑的名字。其中有只公鸡用尽力气啼叫，好像是要让太阳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是迪拜克老爷的庄园！今年和去年一样！今年和去年一样！”
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只公鸡在叫着：“本庄是天鹅岛庄园，这必定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小男孩注意到，大雁们不是笔直往前飞。他们是在整个南方平原上空四处盘旋，好像他们很高兴又来到斯郭纳，愿意拜访每一个农庄。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矗立着几座庞大又笨重的建筑，有很高的烟囱，这些建筑周围还有不少较小的房子。大雁们叫起来：“这是土山糖厂！这是土山糖厂！”
坐在鹅背上的小男孩挺起了身子看。他应该早就认出这个地方呀。这个糖厂离他家不远，去年他还在这里得到过看门小童工的工作！不过，情况当然是这样的，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去看，一切都真不一样了。
想想吧！想想吧！放鹅丫头奥萨和小马兹，去年也是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伴！小男孩真的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干活。要是他们猜到了他就在他们头顶上高高地飞过去了，他们会说什么呢？
于是土山糖厂也从视线中消失了。大雁们朝着斯威达拉山谷和斯卡伯湖飞去，然后又回到伯灵格修道院和海克拜里亚的上空。小男孩在这一天里看到了斯郭纳更多的地方，比他有生以来所有这些年里看到的还要多。
当大雁们碰到家鹅的时候，他们是最开心的。这时他们会很慢地飞过去，朝下面呼喊：“现在我们飞到高山上去。你们跟我们去吗？你们跟我们去吗？”
可家鹅回答说：“我们国家还是冬天啊。你们出来太早。回去吧！回去吧！”
大雁们降低下来，这样他们的话能听得更清楚，他们叫着：“跟我们去吧，我们可以教你们飞，教你们游泳。”
这下家鹅都生气了，连一声嘎嘎的叫声都不回答。
不过大雁们下降得更低了，几乎擦到了地面，然后闪电一样飞快上升，好像他们受到了可怕的惊吓。他们叫着：“哎呀呀！哎呀呀！这根本不是鹅啊。这只是绵羊。这只是绵羊！”
那些地上的家鹅气疯了，叫喊着：“让你们全都吃枪子儿，不管你们有多少，不管你们有多少！”
当小男孩听到所有这些玩笑话，他就笑起来了。不过他想到自己碰上了那么倒霉的事，又哭了起来。不过，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笑了。
以前他从来没用这么快的速度飞驰过，这么快这么撒野地骑着什么飞驰，这是他一直喜欢做的事。当然他从来也没想到，像刚才那样飞到空中，会这么痛快，没想到从土地里会升起一股这么好闻的泥土和树脂的气味。过去他也没想到，在离地面那么高的地方飞行会怎么样。不过，那就像是飞离了各种各样能想到的不安、悲伤和烦恼。
译注：斯郭纳（Skåne），是瑞典最南部行政区划名称，地势平坦，农业发达。瑞典分为24个行政区划（län），中文有省、州、郡等不同译法。斯密格霍克（Smygehuk）是斯郭纳南端的一个海角，有著名的航标灯塔。也是本书结尾时主角尼尔斯最后与大雁告别的地方。小土地神（Tomte）是北欧古老民间信仰中保护农庄的神灵，形象常为个子极小的老头。此名称在现代也可用于圣诞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