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是最原始的一个厮磨方式。性交合动作的本身,就是一种厮磨的动作,而其最关紧要的部分便是触觉。在儿童中,挤在一块儿呀,接吻呀,拥抱呀,也是不外乎一些厮磨的活动,用以表示一般的亲爱或含有性的成色的特殊的亲爱。这些活动,对于成年的恋人是同样的有用。
触觉虽与性择有密切关系,但是触觉的官能并不因此而有什么特殊或专化
的地方。皮肤是一切知觉官能的基础,而性的知觉又是最古老的各种知觉之一,所以性的知觉,就大体言之,必然是一般触觉的一个变通,而没有什么很特别的所在。触觉既属原始,而所占的面积又广,既散漫,又模糊,所以一经激发,它的情绪的陪衬总是特别浓厚;所以在一切官觉之中,触觉是最缺乏理智的,同时,也是最富有情绪的。触觉既有这些特质,又加上它和积欲与解欲的机构很早很早就发生了拆不开的关系,所以,要找一条路子来唤起性的活动,它是最方便的一条,也是最有力量的一条。
低等动物求爱时,触觉往往是最占上风的一条途径,我们根据上文,对于这一层也是可以想象得知的。虾蟹的求偶就由触觉来决定;对于蜘蛛,触觉往往是主要的求偶的官能。牛、鹿、马、犬等高等动物求爱之际,舐的动作占重要的一部分。纽曼(Neumann)曾经目睹一对象求爱,牡象先用鼻子在牝象的身上往来抚摸,其次,两象并肩而立,彼此的鼻子纠结着,彼此把鼻尖塞在对方的嘴里,人类求爱到达相当程度以后,这种类似的情不自禁的动作也是常有的。有的人,尤其是女子,在没有或一时不能有完全的交合行为之前,这一类的触觉方面的活动已足以供给适当的快感与满足。
女子的情绪生活里,触觉原是一个特别显著的成分,到了她的性生活里,这一层尤其看得清楚。马丁(Lillan Martin)研究大学女生的审美的情绪,观察到基于触觉的情绪比其他的情绪要来得彰明昭著。克拉克(Pearce Clark)叙起一个9岁的患羊癫风的女孩,说她只喜欢一种人,就是和她皮肤接触时她觉得最舒服的人,又说她把所有认识的人分门别类的时候,是拿在握手或接吻时她所得的感触做标准的。女子当春机发陈
的年龄,所表示的性的欲望,大抵不在性的交合,而在接吻或拥抱一类比较纯粹的触觉的行为。塞吉尔(Sadger)说:“许许多多青年女子所辉耀的像佛光似的贞操之光是这样的,性器官部分的冲动固然很少或没有,但是在全身的皮肤里,黏液膜里和肌肉系统里,却充塞着强有力的性爱。”这一层,事实上不止春机发陈期的少女如此,就是已婚的女子,已有交合经验的女子,亦莫不如此。换言之,自春机发陈起到将近解欲或性欲亢进之顷止,这种泛滥无归的性爱是始终存在的。
十八世纪的一部性爱小说里写道:“她尽管竭力地撑拒,挣扎,想摆脱他的两臂的环抱,但一望而知她的目的无非是要把他和她接触的点、面、线,尽量地增加。”女诗人费菲恩(RenéeVivien)说:“触的艺术是诡异的、复杂的,它和香的梦境以及音的奇迹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这句话出自女子之口,尤其是值得我们的注意。触觉对于恋爱的重要,在一般女子的认识里,也是一种良知良能,这又是一点足以证明触觉在性生活里,比起其他知觉来,实在是最太初与原始的。
上文说的都是一些有关常态的话,触觉与性生活的关系也可以有畸形及过敏的发展,此种发展的种类不一,有些情况男女都有,例如各种织物恋或兽毛皮革恋(喜欢抚摸玩弄兽的毛皮、丝绒、绸缎等物);
有些情况女子患者独多。而往往与社会治安有关,例如窃恋。
又有一种变态不妨叫做挤恋(frottage),则男子患者独多,至少,其表现的程度在男子为特别显著。患挤恋的男子喜欢在公众场所,和完全不相识的女子拥挤摩擦,以获取性的满足,而发生摩擦处虽以生殖器官的所在部分为主,但并不限于这一部分;不用说,在这种场合下,即在寻求性欲满足的男子也始终是衣冠楚楚的。有许多女子有时在群众中站着(例如在热闹戏园的后排,甚至于在礼拜堂里)忽然感觉到这一类意外惹厌的接触,那就是此辈之所为了。这种变态是可以引起法律以至于法医学的问题的,而有此种变态表现的人也许在别的方面是很正常的人,不但很有身分,并且也是很明白事理的人。
怕痒不妨说是触觉的副产品;它的基础是一些反射作用,在胎儿期内,早就有些发展的。
怕痒和性的现象也有密切的关系。比方说,怕痒是积欲的一种游戏,而笑是解欲的一种游戏;假设有性的刺激当前,此种刺激也多少已经引起一些性的欲念,但事实上这欲念是无法满足的,或以不满足为是,于是便用咯吱一笑的方法,来排遣这种欲念(在已有性意识而怕羞的少女往往有此行为)。怕痒虽属积欲的一种游戏,但可以弄假成真,引进到积欲的境界,所以一到成年,即性关系通常开始的年龄,它就渐渐地消灭。成年人不大怕痒,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怕痒的意义是不止一方面的。上文把它看做一种皮肤的羞怯现象,迟早不免消灭,不过是方面之一罢了。怕痒的起源,我们可以确定是和性现象没有关系的,它的基本功用大概与身体的保护有关。鲁宾逊(Louis Robinson)说得很对,在幼小的动物身上,凡属最容易受侵害而最需要保护的地带也就是最怕痒的地带。话虽如此,性器官一隅以及各个发欲带的怕痒,和鲁氏所说的怕痒,是不一样的。性器官和发欲带的皮肤里的神经细胞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就是神经学家赫里克(Herrick)所说的它能够把许多连续的刺激积累在一起,积累得越多,那神经中枢的皮层细胞被牵涉而积蓄的力量便越大。比方说,山坡上半融解的冰块往山下泻,越泻越多,其势便越锐不可当。这种力的积累也就是我们在上文所已讨论过的积欲的过程,而其终极,即是力的解放,也就是解欲的过程;还拿冰块作比方,就算它一泻万丈,终于轰然一声,打着了山脚下的平地,但一般的皮肤里的触觉细胞则不然。它们接受刺激后的反应不过是肌肉抽动一下,或忍俊不禁地大笑一阵罢了。无论如何,一切性爱的厮磨,尤其是性交合本身,和怕痒是有一个亲切的关系的。哲学家斯宾诺莎(Spinoza)著名的恋爱定义就建筑在这一点上:恋爱是“同时有外缘印象做原因的一种发痒”(Amor est titillatio quaedam concomitante idea causœ externœ)。高尔斯(Gowers)也说过,性交合的动作归根结蒂是一个皮肤的反射。
怕痒的地位也是随文明的程度而发生变迁的。在野蛮民族的性爱生活里,怕痒是很有地位的。即在欧洲民族的初期生活里,怕痒也还相当重要。到了近代的文明社会,一部分的青年女子虽或时常用搔痒的方法来觅取性的快感,但大体上这种方法是无关宏旨的。在文明单纯的民族中,往往搔痒就是求爱的表示,并且有时候,搔痒和交合在语言上是一个字。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的土人便是一例。德国人把女子的阴蒂(clitoris)叫做Kitzler,就是“怕痒之物”的意思,也表示语言上的一种会通。拉丁文里也有类似的例子。拉丁文里的一个词Pruritus释做“痒”,如今在医学的专门名词里还在沿袭通用,但此词也有“贪淫”的意思。近代医学说人体上有若干特别怕痒之点,而这些痒点所在的区域,在幼年和将近停经的年龄,往往可以因自动的搔痒而引起性的快感,可见拉丁文中的一词两用也是很有意义的。斯坦(B. Stein)说,十八世纪中,俄国某皇后有一个奇癖,她在宫里豢养着一批宫女,平日专替她捏脚取痒,同时还要说些淫辞,唱些艳曲;有时,此种过度淫乱的生活引起了疲乏,还得替她施行一种特别解闷与提神的方法,就是吮咂她的臀部。担任这奇特差使的人,不用说,是当时俄国的一部分贵族女子。
俄国某皇后的此种奇癖,是有一个生理学的解释的,费瑞曾经加以证明,搔痒的举动,适当的话,是一种可以提神而增加活力的刺激,但若过了度,便可以教人疲乏。
怕痒与性感觉的关系还有一些事实的证明。有一个女子讲起她的性经验时说,在她没有交合的欲念时,假如男子碰到她的生殖器官,她只会发痒,但若欲念起时,痒的感觉便消释了。因此,我们不妨说,痒的感觉是性的感觉的一个替代,而性的感觉是痒的感觉的一个变相。怕痒的现象,原先好比一个把门的卫队,是为拒绝外来的接触的,但后来面目一换,变做一个前哨的先驱,为欢迎与招致外来的接触。
皮肤与性生活有亲切的关系,怕痒的现象而外,还可以从皮脂腺的行为里看出来。皮脂腺是毛发腺退化而成的。人类的祖先是全身有毛的,皮脂腺便是体毛蜕落后的遗留。当春机发陈的年龄或性系统发生障碍的时候,皮脂腺有恢复生毛的倾向,但其结果不是毛发,而是大量的粉刺;女子到停经以后,皮脂腺也真有生毛或须髭的。
所以不但皮肤和性系统有密切的关系,连毛发以及毛发的变态也是如此。萨布罗(Sabouraud)发现女子若患局部的秃顶或斑秃(alopecia areata),率以春机发陈的年龄及五十岁光景为多;但在男子便没有这种年龄上的限制。又如女子因病将卵巢割除,以致月经中途止绝,也往往会引起毛发的大量脱落;妊娠期内月经暂停,有时候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性交合大体上是一种特殊的皮肤反射,固然有如上述,但是在一般的皮肤触觉和此种特殊的反射之间,还有许多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这些中心的所在地域,我们以前已经介绍过,就是若干发欲带。
这些第二级的中心有一个共同之点,就是,都和身体上的出入口有关系,也就是,都安排在皮肤和黏液膜衔接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触觉,经过长期的进化以后,是特别的灵敏,特别的细腻。就大体言之,这种人身上的边疆地带和异性的同样的或类似的边疆地带发生接触之后,假如环境适宜,便可以唤起积欲的过程,以至于产生强烈的性的刺激。此种地带的彼此接触,或直接和性器官接触所引起的反射,可以说和性器官彼此接触后所引起的反射完全相像,其所发动的神经的力量也是一般无二。它们所以成为第二级的性触觉的中心,原因就在此了。
我们必须记住,这些现象,这些出入口地带的接触,都基本上算正常的。有人把这种现象的一部分看做孽邪或淫秽一流,那是不对的。无论如何,假如这种接触是用作积欲的一些帮助,一些手段,而自身不成目的的话,我们总应当把它们看做在正常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是变态或病态。从审美的立场看,可能不堪入目,但这类评判当然另属一回事。不过我们也得注意,美的标准往往因性的情绪而有变迁;一个不相干的人所认为不美的许多东西,一个在恋爱状态中的人却以为是美的;他的恋爱的情绪越是热烈,他的通常的审美标准越容易起变化。我们要不从性的观点说话,全部性的现象事实上可以说是很不美的;除了积欲过程的初期的活动而外,其余全部都说不上一个美字。
利用发欲带而取得性的兴奋,不能算不正常,还有一个简单的理由,就是,在人类以外的许多动物里,这也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总之,假如此种兴奋的目的不止在促进积欲,而也在取得解欲,即上文所已说过的不止是手段,而也是目的,那就不免有几分放僻邪侈了。不过这种放僻邪侈也还在疑似之间,自避孕的方法流行以来,许多人往往改变他们性交的方式,或运用一些特殊的避孕的技术,假如这些不能算做邪僻一流,则此种以手段为目的的性行为也还不能看做过分的超乎理法之外。
接吻便是此种性行为的一例。嘴唇是人体上的一大边疆地带,是皮肤与黏膜毗连的一个口子,是有极锐敏的触觉作用的。在许多方面它很可以和阴门或阴道口相比,并且有一点比阴门还见得灵活,就是,它还有一个神经更要锐敏的舌头做它的后盾。所以嘴唇的密切与长时间的接触,在适当而可以招致积欲的环境下,是可以引起很强烈的刺激作用的,其强烈的程度,虽次于性器官直接的接触,在各个发欲带里,总要推它为首屈一指;一样是许多条可以把神经的力量导入性领域的路径,只有它是第一条大路。一般的接吻如此,而所谓斑鸠式的接吻(columbine kiss)尤其如此。在法国南部某一地区所流行的一种接吻,叫做沼泽佬式的接吻(maraichinage)的,也就是斑鸠式接吻的一种;
不过在一部分神学家的眼光里,这种接吻是一桩万劫不复的罪孽。接吻与类似接吻的表示,在其他动物中也很多,例如蜗牛和昆虫的以触角相接,鸟类的以喙相交,狗与其他动物在交合时彼此的舐咬。到了人类,接吻有两个成分,一是触觉的,一是嗅觉的,不过触觉比嗅觉的来历为古远,而在欧洲民族中间,它所占的地位也远在嗅觉之上。不过偏重嗅觉的接吻,实际上比偏重触觉的要分布得广;欧洲或地中海区域而外,大都流行偏重嗅觉的接吻;在蒙古利亚种的各民族中,这种接吻发展得最完全。
接吻虽属积欲的一大手段,还有其他属于触觉的比较次要的手段。异性之间任何其他出入口的接触都是积欲的手段,其效力有时也不在接吻之下;这些手段,其实都属于接吻一流,不过接吻比较最富有代表性罢了。舐阴(即以舌舐女子的阴部,西文为cunnilinctus,普通误拼为cunnilingus)和咂阳(即以舌咂男子的阳具,西文为fellatio)(
及
)都可以说属于接吻一类;并且也不能看做违反自然,因为在他种动物和未开化的民族中间,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这一类的活动。把它们看做厮磨的一些方式与积欲的一些帮衬,它们原是很自然的,并且,在一部分人的经验里,它们正是所以获取性快感的一些无上的条件;至于这种活动的是否合乎审美的标准,那是另一问题了,大概总算不上美吧。不过这一类的活动是可以走入歧途的,假如畸形发展到一个境界,弄得喧宾夺主,取正常的性交合而代之,那就不免受“邪孽”或淫秽一类的讥诮了。
乳头也是一个有出口的边疆地带和很重要的性触觉的中心。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根本和子女的养育及种族的繁衍有关,至于它和性的关系还是后来演变的结果。这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婴儿的唇与母亲的乳,两相接触,可以说是一切性接触的滥觞;成年男女唇部的性触觉就从婴儿哺乳时唇部的触觉演进而来。
乳头既然是分泌乳汁的器官,它和性器官的关系是必然很亲切的,婴儿呱呱堕地之顷,便需要乳汁的营养,要不是因为这番亲切的关系,乳头这种得心应手的哺乳的准备便无从而来。乳头的吮咂,在客观方面,可以教子宫起一种反射的收缩作用,在主观方面,它可以教女子感觉到很浓厚的性的情绪。这种主观的影响,以前没有人在学理上发现过,一直要到十九世纪的初年,法国的学者卡巴尼斯(Cabanis)才最先有这种记载;他说,有几个做母亲的曾经告诉他,在婴儿哺乳的时候,确乎会引起这种感觉
。这一重很正常的关系是很容易有一个解释的。为维持哺乳动物的种族的生命起见,这种关系也正复万不可少。假如没有这一番快感,做母亲的又何乐而必得负起哺乳的劬劳责任来呢?乳汁的分泌固然可以减少乳腺的涨闷,而引起一种松弛的快感;但这是不够的,于是最现成的方法是拨开性的情绪的源头,而让它来供给更大量的快感;好在这条路子是早就打通了的,在妊娠期内,性器官对于乳腺,早就发生过一番作用,女子在受胎以后,卵巢方面便有特殊的信使(荷尔蒙的一种)派遣到乳腺方面去,为的是教它准备乳汁。
不过乳腺和性器官的关系虽属十分亲切,这种关系或许不是很特殊的,即乳腺而外,还有其他可以和性器官发生同样关系的器官。库尔迪诺夫斯基(Kurdinovski)用兔子做试验,发现身体上其他出入口的刺激,例如耳朵,也可以引起子宫强力的收缩,再推而广之,也许任何身体外周上的刺激都可以循反射的路径而唤起子宫的收缩。这样一个假定牵扯到皮肤的一般的性触觉以及发欲带的特殊的性触觉的现象。
乳头和性爱的兴趣有重要的关系,还有一件历史的故实可以证明,就是,天主教的神学家对于这题目也曾下过不少的功夫。十八世纪中,这班神学家对于抚摸乳头的罪孽问题,曾经有过一番激烈的论战。一般的教会与宗教法庭的主张是,这种行为是有罪的,但是著名的耶稣会神学家认为,只要一个人没有淫秽的动机,就是抚摸女尼的乳头也不过是一个可赦的罪过。在某一个耶稣会所设立的感化院里,他们更进一步地主张说,若有人否认这种行为根本上可以是无罪的,那人便有离经叛道的危险,并把自己置身于詹森派的叛徒(Jansenist)之列了。
就动物进化的历史而言,嗅觉和一般的触觉起初是并不分化得很清楚的。嗅觉渐渐地分化而专化出来以后,又添上更后发展的味觉,动物界最后才有了一个化学的知觉官能。在脊椎动物里,嗅觉终于成为一切知觉中发展得最进步的一个;动物能察知远距离的物件,第一要靠它;对于近距离的物件能有一个准确的认识,也靠它;大多数的心理活动要靠它做先导,而这些活动的情绪的冲动还得借重它以达于意识的领域。在爬行类里,好比后来的哺乳类里一样,不但一切涉及性的心理活动大体上与嗅觉有关,就是一切外来的印象,也是大部分要经过嗅觉的官能,换言之,嗅觉所接受的印象,在数量上,要超出其他官觉之上。从嗅觉的刺激里,一个动物不但可以得到相当的性欲的激发,并且此种刺激的力量往往足够抵过其他官觉所特受的刺激而有余。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我们知道在动物的脑神经里,嗅觉中枢所占的区域原是特别的广大。这方面的专门学者如埃廷格(Edinger)与史密斯(Elliot Smiih)早就指给我们看,大脑的皮层起初几乎全部是一个接受嗅觉的中枢与教嗅觉得以影响行为的一个发号施令的机关;同时,我们也知道,嗅觉的印象可以直达大脑的皮层,而并不假道于间脑。总之,嗅觉在心理学上的地位是很特殊的,它可以说是“一切高级的心理作用的种子”,至少,它有一种力量,可以把它们都联系在一起,原始的脊椎动物是住在水里的,在水的环境里,嗅觉的功用是特别大,它几乎控制一个动物的全部的行为,它的意义的远大,自不待言(不过当时的嗅觉和味觉更相近,并且比起其他官觉来也是更容易受刺激的影响)。
到了较高等的类人猿及人类,情形却完全变了。嗅觉固然还是普遍保留着,并且还是异常的细致,不过我们难得用到它罢了。无疑地它依然有许多的用处,不过这种用处已退居一个辅助的地位。常有人评论未开化的民族不识香臭,至少对于恶臭的东西,漠不关心而不知回避。这种情形确乎是有的。不过,这种民族也往往很能够识别各式各样的臭味,若说他们的嗅觉一定不如我们,或高出我们之上,倒也都不见得。到了文明社会,各式臭味在人的情绪生活里,当然也始终有它们的地位,尤其是在气候炎热的地方。
不过,无论在实际生活或情绪生活里,也无论在科学的领域或艺术的领域里,就普通的情形而论,嗅觉总是一个辅助的官能。因此学术界对于嗅觉的研究,一向也是异常的冷漠,一直到1888年,荷兰乌得勒支大学(Utrecht)的兹瓦德马格(Zwaardemaker)发明了嗅觉计(olfactometer)和把他的研究工作发表之后,这一部分的学问才算恢复了它应有的地位。
过了不多几年,比京布鲁塞尔的黑宁克斯(Heyninx)又作进一步的研究,他想把它安放在一个严格的物理学的基础上,他定出了一个光带似的臭带,把各种臭味,根据它们的波线的长短,安排在上面。照他的看法,臭味的所以能感动嗅官而成为意识的一部分,乃是由于一种分子的颤动的力量,而不是由于化学的力量。同时,别的专家,例如派克(G. H. Parker),则始终以为化学的知觉有别于物理的知觉,例如触觉的由于压力,听觉的由于声音,视觉的由于光的刺激,而嗅觉实在是一个化学的知觉,并且是化学的知觉中最属主要的。化学的知觉由来甚古,可以远溯到当初水栖的时代;主要的嗅觉而外,又包括味觉、包括通入鼻腔的雅各孙器官(organ of Jacobson)的功能和一个共同的化学的知觉。关于嗅觉方面,我们虽有这一类的研究,但可靠的结论到现在还不能算多。
嗅觉从触觉分化而来,所以其传达的知识也多少有几分模糊不清,不过它所牵扯到的情绪作用往往是很浓厚的。因为这种种特点(即虽然模糊,却有它特殊的功能,虽属无用,却与动物的生存十分关切),有许多作家认为一切知觉之中,唯有嗅觉最配叫做想象力的知觉。的确,嗅觉的接受暗示的力量是最强的,它唤起遥远的记忆而加以浓厚的情绪的渲染力也是最丰富的;同时,同样一个官觉,只有它所供给的印象是最容易改变情绪的力度和格调,使和受刺激的人当时的一般的态度相呼应。所以各式香臭之气往往特别容易控制情绪生活或受情绪生活所役使。在文明社会里,原始时代情绪生活所养成的种种对于臭味的联系关系,不免有解体之势,不过,同时嗅觉和想象力的一部分关系却比以前发达了;文明人在嗅觉方面会有什么奇怪的癖性,也就在想象力这一端上表现出来。
香臭的气味对于整个神经系统是一些强有力的刺激,像许多别的刺激一样,适当的话,可以增加活力,过了度或时间太久了,又可以使精神疲乏。因此,医学界很早就发现凡是含有挥发性的油质香料可以用作麻醉药和治痉挛的药;这些香料也可以增强消化作用,促进血液循环,并刺激神经系统,但若分量过重,则功用适得其反。费瑞的试验,一面教人吸用各种香气,一面用测力计和肌动描记计一类的仪器来测量他们的使劲的大小或疲惫的程度,对于研究嗅觉刺激的各种作用有特别大的贡献。
我们现在可以讨论人类性生活与嗅觉的关系了。第一层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无论男女,身体上总有几分臭味。这种臭味往往因年龄及族类
而有不同。关于因年龄而发生的不同,西洋医学的祖师希腊人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在二千几百年前就有所认识。就是,凡是和性现象有关系的臭味总要到春机发陈的年龄才取得成熟的种种特点。事实上,婴儿、成年人、老年人各有各的臭味;莫宁(Monin)甚至说,
在相当程度以内,我们也许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臭味,来发现他的年岁。无论男女,从春机发陈期起,中经青年期、成男的初期或成女的初期,都得经过一个体臭的渐进发展的历程,而其臭味的成熟也可以从皮肤上与排泄物里闻得出来,并且这种渐进的发展是和第二性征如毛发与色素等的发展并进的。事实上意国人范托利(Venturi)确乎把体臭归作第二性征的一种。
嗅觉的地位虽重要,但在人类实行性择的时候,真正完全靠嗅觉的力量的却也不很多见。这倒不是因为嗅觉所得的印象不管事,乃是因为教人起舒服之感的种种体臭力量方面总是不够强,而嗅觉又是过于迟钝,于是嗅觉的地位便不得不退居视觉之后。
话虽如此,许多人的体臭,尤其是体格健全而在性的方面容易叫人爱慕的人的体臭,是并不惹厌的,甚至于闻起来相当舒服。要是这种体臭的来源是一个恋爱的对象,那就不但不惹厌,并且会有很大的引人入胜的魔力。
还有一点可以增加此种体臭的诱引的力量,那就是上文说过的许多臭味对神经有兴奋的作用,如今一部分的体臭恰巧就属于这一类。
无论男女,鼻子里司嗅觉的黏液膜和整个生殖器官也有一种亲切的关系,而时常发生一些交感的作用,这一层也似乎是已经相当确定而无可怀疑的。因此,外界对生殖器官所发生的影响有时候也会牵涉到鼻子,而外界对鼻子所发生的刺激通过反射作用也会牵动到生殖的领域。
在一部分人的情绪生活里,嗅觉不平常的占特别超越的地位,这种人为数不多,但在生活的别的方面却也十分正常,而与普通人没有区别。这些少数人,法人比内(Binet)在他研究物恋
的时候,就叫做“嗅觉型”,嗅觉型的人,虽不如视觉型、听觉型与精神动力(psycho-motor)型的多而重要,但也自成一型,而很可以和他们相互参较。嗅觉型的人,比起别型或普通的人来,不但特别注意到各式的臭味,并且容易在这方面表示好感或表示恶感。
这种人甚至可以从嗅觉方面获得性的满足。基尔南(Kiernan)曾经创制一个“臭恋”(ozolagny)的名词来称呼这种性心理的特点。有许多不能说不寻常的女子会因特殊的臭味的刺激而发生强烈的性欲(并且竟有不假其他的力量而到达亢进程度的)。这类特殊的臭味包括所爱的男子的一般体臭,或此种体臭与烟叶的混合臭味,或各种皮革的臭味;而皮革的臭味,究其极,还不就是皮肤的臭味么?这种女子,有时候想起了所爱男子的体臭,或嗅觉方面突然发生类似此种体臭的幻觉,也会引起积欲以至于亢进的反应。
就是在寻常的人,体臭在性的交际方面也有不少关系。两性之间,或因其臭味相投而接近,或因不相投而疏远,也是常有的事。
这种现象有人就叫做“嗅觉现象”(olfactionism)。不过因为人类的嗅觉要比其他的动物为迟钝,所以嗅觉的活动,就一般情形而论,总要在求爱的历程已越过初期的境界以后,因此,它的性择的意义也就不如对其他动物的深远。无论如何,嗅觉在人类性择中多少还是有它的地位的,族类的文明程度尽管不同,对于性择的成败利钝,嗅觉自有它的一番影响。这一层可以说是可以确定的,不幸的是这种影响既比较不显著,我们只能有零星与偶然的一些观察罢了。
上文引过的基尔南认为,嗅觉对于文明人类性生活的影响实在是不小的,不过一向的看法不免把它的价值估得太低了些。这见解我以为是对的。不过我们也不必追随耶格(Gustav Jäger)而走上另一个极端,认为人类的性冲动,和别的动物一样,大部分或全部是一件嗅觉的事。
人类和其他的动物还有一点不同,就是,不但嗅觉的性的意义减少了,并且身体上的嗅觉的对象也起了变迁。这对象本来是在下半身或后半身的性的区域的,到了人类便移向上半身来了。视觉的对象,在这一点上也有同样的情形。男女的生殖器官,在异性的眼光里,通常都算不得是很美观的东西,所以非到求爱的功夫相当成熟以后,轻易绝不呈露出来,而实际上可以呈露而有吸引价值的也是上半身的各部分。人类有文明而后,就有将生殖器官深藏禁锢的习惯,吸引的对象所以发生地位上的变动,无疑也和此种习惯有些关系。因此,体臭的性的诱惑,到了人类,就不从胯下出发,而从腋下出发,所谓腋气的就是;此外如皮肤毛发等,当然也有它们的气息,但就普通的情形而言,总以腋下为主要的源泉。就历史与理论说,腋气一类的体臭是应该有积极的性的效力的,但就日常的经验而论,它们的效力也许适得其反,即不但不能诱致异性,并且可以招人厌恶,除非是积欲的过程已经进入相当一阶段以后,不过,这还是就一般的情形说话,对于有的人,就在这一阶段,腋气一类的体臭依然可以引起厌恶而成为性生活的严重障碍。
就这一点说,我们对于人体的嗅觉的经验,以为是可以和触觉的经验相比,而不能和视觉的经验相比。嗅觉到了人类,已不再成为理智的好奇心理的第一条孔道,这第一条孔道的地位已经让给视觉了。各种体臭也还有它们的诱引的力量,但大抵只限于情绪想象等方面,而且非在关系极亲切的人中间不办,至于理智方面就更谈不到了。即在情绪与想象等方面,体臭有时候也似乎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效力,而唤起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James)所谓的“反性的本能”,即与性欲相剌谬的一种本能。
在动物中间,两性似乎彼此都容易受体臭的影响;要是雄性的方面在生殖器官部分往往有它的臭腺,雌性在交尾的季候里也往往有她的特殊的体臭,而其诱惑的力量也不在雄性之下。到了人类,男女两性对于臭味的一般感受力却并不相等,女子的感受力要比男子的大。德国学者格鲁斯(Groos)告诉我们,就在儿童中间,女童对于香味的兴趣要比男童为强;同时其他学者的研究,尤其是意国的加比尼(Garbini),发现女童不但感受力强,辨别力也大。其在美国,塞耶(Alice Thayer)证明女童的爱恶心理所受臭味的影响,要比男童的大得多。意国马罗(Marro)的调查还要进一步,他对于春机发陈期前后的女子做过一番长时期的观察,终于发现女子一到春机发陈的年龄,在广义的性生活开始的时候,臭味的感受力便会增加,而在其他官觉方面,则不如此。
此外,我们不妨再补充一些类似的观察,就是有的女子在怀孕的时候,嗅觉会变得过分的灵敏,女子即使到了晚年,这种超越男子的嗅觉,也还可以维持于不败,这一点瓦希德(Vaschide)的试验可以证明。总之,就大体而论,对于嗅觉的印象,更容易受它的影响而受得更多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这是范·德·弗尔德和许多妇科专家现在已经公认的。
臭味的种类虽多,来源虽不一,但化学的成分往往很近似或根本相同;因此文明社会里香水香粉一类的化妆品或许也有它们的性的效力,和原始时代体臭的效力正复相同。这种香品的由来似乎很古,布洛克(Iwan Bloch)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认为原始的女子很早就知道利用它们;不过她的用意和文明女子的有些不同;文明女子的用意往往在掩盖身体上自然的臭味,而原始女子则在增强她原有的体臭。假使原始的男子对于体臭微薄的女子不免存鄙薄之心,这种女子总得设法来补救她的自然的缺憾,好比近代的女子喜欢在身体的曲线方面,特别地下功夫一样。这种情形倒不是凭空想象的。太平洋中波利尼西亚群岛(即西太平洋上诸岛的总称)的土人(Polynesian)到澳洲悉尼游览,见了白种女子便赶快躲开,说:“她们没有女人的味!”
看到这种情形,布洛克就替我们找到一个解释,为什么近代以前女子所特别喜欢而采用的香品并不是一些最细腻的,最幽雅的,而是最强烈的,最富于兽性与肉味的,最充满性的含义的,例如麝香、海狸香、麝猫香和龙涎香。在这几种香品里,麝香无疑是最足以代表的,瑞典植物分类学家林耐(Linnaeus)所作的香料的分类里,有豕草香的一组,麝香与龙涎香便是这组的主要分子,若就其性的效力而言,则这组的地位仅仅次于山羊臭的一组;
同时,我们应当知道,麝香的气味往往与人体的气味最相近似。
归结上文,我们可以说,嗅觉到了人类确乎是退化了;不过,在我们远祖的生活里,它是性的诱惑的第一条大路。到了人类,甚至于在猿类中间,这种优越的地位已经多少让视觉占了去。此种退化固然是一个事实,但即在今日,嗅觉依然有相当的力量,叫我们浸淫在各种臭味之中,而演为种种喜怒哀乐的情境;而就它比较细腻的一部分功能而言,我们不但没有忽略它,并且始终在下些培植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