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日子走得比处长姨爹的汽车还快,炳生先生来这里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家里来过一封信,两个明信片。他的老子以为找事不会比种白薯更难,所以叫他马上寄五六块龙洋回去,并注明不要钞票,他以为儿子早做上官了。又告诉他,族上七伯伯,乡里王九太公,对他家里的种种凌辱,轻蔑,嘲笑。他娘气得哭了三天,闹着要上吊。最后一个明信片上有责备的口吻:娘说再不寄钱来,娘就到城里做老妈子去。

炳生先生当时很愤怒,预备用很重的口气回封信。可是娘老子怪可怜,没见过什么世面,对儿子的期望又太奢。对儿子总是好意,虽然有了点牢骚。炳生先生回信,详细说了找事的难,现在还没找着。最后叫家里以后别写明信片,免得给人瞧了笑话。

想起家里的事,想到自己的事老没着落,淌起泪水来了。

“怎样办呢?”差不多每天要这么想一下。

目前没办法;处长姨爹叫他等机会。

意识渐渐地变,现在变成和一切都不融洽。梁副官那像鹅叫的笑,喊人时候的鼻音,炳生先生觉得怪讨厌,可恶,卑鄙:他们那一窠子人都这么着。处长姨爹也不是好人。炳生先生不过是要饭吃,不然——

“不然哪个高兴看他们那副脸色!”

炳生先生只有在必要时才到处长姨爹公馆里去,不然就躺在房里。上士在房里便跟上士谈谈。梁副官房里也少去。

上士以前当学兵,现在晚上没事就看些书。炳生先生对那些书毫没兴味。

“你天天发狠看书,预备升官吗?”炳生先生笑着。不过是随便说说,讽刺倒是没有的。

“我哪里想升官,我连希望都不希望。”

炳生先生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笑什么?”

笑什么?炳生先生自己也说不出。十五秒钟后,他费了大劲去把笑收住。

他俩每晚上都谈得很多,尤其是隔壁梁副官出去了的时候。有时候那些传令兵和勤务兵也到房里来扯淡。他们大半是恶意地挖苦哪位长官,不管处长也好,副官也好,都谈。此外就用了些最老实,最干脆的字眼,来谈女人。上士是“读书人”,可是也跟他们那么扯淡。那些兵并不怕上士。炳生先生起先很怕听那些个话,像一听就得失去身份或未来的斜皮带,但混上什么三四天就惯了。那些兵要是有事去,不能到房里来扯淡的时候,反而感到一种寂寞。他仿佛自己成了他们的一个分子:挂斜皮带的事不再去希望,这似乎是另外一种人的事。

那些士兵本来见了炳生先生有点拘束,因为炳生先生穿着竹布长衫,又是处长的亲戚。上士就给炳生先生解释。

“我们随便好了,邓先生是很随便的。”

“邓先生以前在哪里的?”

“我以前当传令中士。”炳生先生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意。

“读过很多书吧?”

“哪里,我高等小学没有毕业。”

炳生先生接着说了点愤慨的话:“什么亲戚不亲戚,阔的还是阔人,穷的还是穷人。”

“那当然,”上士说,“而且不阔的想升做阔的,阔的想再阔。我却不想。”

“我们没有出路,”炳生先生红着脸,“来不得,当土匪都行,妈的。”

最后两个字说得不大顺口。

他们对炳生先生什么嫌也不避了。可是叫起来还是叫“邓先生”。邓先生要他们叫他“老邓”,他们没改得过口来。

炳生先生并不是要适应他们,随随便便说说的:他对阔亲戚的确有点仇视。

有一个星期五处里开除了一个传令兵。处里的士兵都不平,炳生先生听了更有点那个。事情是,在办公厅里有个什么潘科长叫那传令兵倒杯茶,但茶壶里已经空了。

“怎么会没有茶的,你吃了饭全不管事吗!”科长说。

“报告科长,我不是勤务兵,是传令兵。”

这报告给潘科长的脾气加了劲。

“管你什么勤务不勤务,办公厅茶总得喝!……”想了一会儿似乎没话可说了,就说:“混蛋!混蛋!长官受你们的气!……”

潘科长就开了个条子给梁副官。梁副官就叫那传令兵来“申饬”,算饷银:叫他走路。

“如今呢?”炳生先生问。

“当然走了。”副官的勤务兵江斌说。

“他们总不记得士兵也是人。”上士高声地。

炳生先生瞧了上士一眼。

“那个潘科长是怎样一个人?”

“天天打这里走过的,明天我指把你看。”

瞧见了科长一眼,炳生先生甚至于幻想着有一把手枪打死他。

和他们打在一起感到点快意,亲切,可是晚间上床以后就想起失业的悲哀,由这种悲哀又归到愤怒:他们升官,他们发财,撇下炳生先生。愤怒加一成,跟士兵们的友谊就深一成。他现在只想弄一个——好点是上士中士,再不然上等兵都行。

炳生先生那天见着当处长太太的姨妈,就说:

“我住在处里心焦死了,不晓得究竟有法子没有?”

“找你姨爹的人太多了,都是不大好设法。……不过一有事先尽你。横竖有吃有住,又有人照拂,总没有什么不便。……急也没有用的,不是吗?”

“但是我家里……”炳生先生脖子又是软的,低着脑袋。可是眼睛在看着处长太太,想她说“那我替你寄点钱去好了”。

但不这么说。

“不过你心焦也没用啊,”她轻松地说,“你姨爹那里我天天催他,他总说等等看。……他实在太忙了,公事又多应酬又多:差不多天天有人请。今天又有人请,就是那个司徒委员——现在姓司徒的人真少,我还当它是个名字哩,真笑死人。……”

“我是无论什么事也行的,就是当传令兵勤务兵也好。”

“勤务兵就……”她摇摇头,“十块五毛钱一个月,伙食吃自己的,忙又忙得个要死,外快一个也没有。还不也得看是哪个的勤务兵,像科长科员他们的勤务兵,就没有一点好处。你姨爹的勤务兵那就不同了,一个下士每个月也有五六十块,比当少尉都……”

回来后他问梁副官,处里可还有上士缺。梁副官告诉他处里只有两个上士额,一个是同房间的那位,另一个是处长的马弁,说了就学鹅叫。

这晚有个想头使炳生先生睡不着。他有种命运的经验:凡是希求着的,结果是达不到;反之,没想到的事倒会意外地来临的。这一向他都没想到斜皮带,也许……

“也许这一次竟吊得成斜皮带,我这一向都没想它。”

接着又想:

“狗婆养的,此刻不是又想到了?”

一想到斜皮带,斜皮带的事多半又没望。

“他们哪里会替我诚心找事。诚心找还找不成吗,一个中将处长?……我的事情,他们只说说风……风……风什么话的。”

炳生先生记得“下江人”对这些话有个专门名词,叫风什么话,但中间那个字怎么也想不起。

他叹了口气。 FJZCsY7j3MeygfxEoORXzlurI8G5SSY7A6TlUS+ciZp3evS6s2cM64OiwcYomUL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