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生拍拍老八的屁股,眼睛瞧着那满地嗅着的小狗。
“老八你看,这是哪个养的畜生。”
老八对手板吐了口唾沫,抓住铁铲,铲了一把煤向火门里送。门里的火像恋人们的心似的正有着劲,火焰不服气想到处窜。一堆煤下去,红的里面有黑气向上冲一会儿。
“嘿。”老八掉转脑袋瞧那畜生。
那畜生好奇似的瞧他们俩。它像叭儿狗,不,毛比叭儿狗的长。脖子上扣上一圈皮带,花的。全身的毛放光,像搽过Stacomb 什么。
瞧呀瞧的它提起四条短腿溜过来,在他俩身上尽嗅。它能够嗅出每个人的气味。你走过什么地方,它会嗅着那条路跟你来。可是像这两个人,它似乎很难嗅出他们的分别:他们有同样的怪味,这还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所闻到的怪奇特的味儿。
像看不懂直译论文就丢了手,它弯了后腿坐起来……
说是这么说,但或许看懂了也未可知:狗知道。
老八拿铲子在地上一顿:
“嗨,这畜生!”
“Vou。”它说。
“你爷要打死你!”铲子又一顿。
“Vou,Vou,Vou!”
遂生笑出了声音。
“你对它一点狠处也没有。”
“这狗入的,”老八也笑着,“你爷敢跟你打赌:这狗入的定是那些粉团子养的。”
厂里的办事人都给叫作“粉团子”。
遂生把狗抱起来,摸它几下:透过手板皮的神经末梢下,有一种光滑细腻的感觉。不知道怎么个冲动他又去嗅了一嗅。
“老八,正经话:香哩。”
老八凑过鼻子去。
“嗯。”
“怕是香水什么的。”遂生又嗅一下。
“那就是娘儿们养的,养来当作当家的。”那个用鼻孔短短地吸了几口气,“嗯,不对,这是肥皂香。”
狗轻蔑地瞧了他们一眼,跳下地来又坐着。把后腿举上来在脖子上一下下地刷着。
“狗入的,你嫌遂生脏,对不对?”老八吐口唾沫在手心上,又抓起铲子。
外面空地有谁在叫:
“彼得,彼得。”
小狗“Vou”了几声,吧嗒吧嗒地跑出去。
“小彼得,下回不要乱跑,晓得吧。”
遂生在门口张一下,他认识那个招呼彼得的是大老板的身边人。找了彼得去大概是给它吃什么。
“正经话,大老板养的,怪不得。”
“大老板养的?”老八皱着眉毛,“它叫什么啊?”
“像是彼得。”
“彼得,”那个像要记住它似的念着,“彼得,彼得。”
彼得在厂里就出了名。彼得是大老板最近在青岛八十两银子买来的。厂里的人在谈女人谈性交的空隙中老谈些新闻似的事,现在的新闻是以小彼得作焦点。
“八十两。八十两是几块钱?”
“这要请粉团子他们算。”
“我拿三个月贮金打赌,我说大老板把小彼得来做儿子:大老板没儿子。”
粉团子他们也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我们总经理,将来遗产一定给彼得,信不信?”
“你赶快叫你夫人养个小姐给他吧。”
这还不算,茅房墙上添上新的木炭字了:在拥护什么,打倒什么的字样中,在色情化的幼稚绘画中,写上了彼得的名字。
“彼得灰孙子万岁万万岁。”
“大老板操彼得的屁股。”
“彼得同老板娘……”下面画了个简单的图。
“拥护小彼得做经理。”
小彼得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已有了名流似的地位,被人那么注意着。不过小彼得的确有点了不起的劲儿,譬如是傲慢之类:也许这是下意识的。它本能地只对它主人柔顺,驯和,服从,而且又似乎瞧出了主人在人类间的地位,脸嘴间就表示得有点异样了,至少跟别人养的狗异样。
“小彼得,这里来。”一些比粉团子地位还低的人,在逗它。
它不来。
一个人吸着舌头叫:“作作作……”手里拿个馒头什么的去引它。
它不来。
旁边的人笑了。
“它一个月吃三十块钱的伙食,稀罕你的?”
“阿松你叫得它来,我们请吃小乐意。”
失败了两三次,阿松可动了火。
“这狗婆养的,看老子不揍死你。”捡起一块小石子,做着要扔过去的样子。
彼得偏偏头瞧他,并没怕的意思。
“怎么着,你?”
有人瞧见那块石子离开阿松的手,向彼得身上飞了去。有没有打中小彼得,大家没注意着,总而言之,小彼得尖叫了几声跑开了。
“嗓子倒脆哩。”
在场的人心头都感到点轻松,瞧着小彼得狼狈地跑着,他们从心底笑着。
小彼得那种似乎了不起的神气,使它自己老去受些皮肉的苦痛。以后这班人常捡小石子去掷它:看了小彼得就不自在的心情,他们用这方式去补足。
吃了些小石子,小彼得躺到主人的脚旁去补足。寸把厚的地毯上躺着,躺不到一分钟伸个懒腰。桌椅上的退光漆差不多照得见自己的脸嘴——那么光。气炉子里匀出的暖气也不像遂生他们屋子里那么热得不成话。
它摇摇尾巴,瞧瞧主人。
主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按一下不知第几号的铃。主人脸子本是平板着的,一按铃就蒙上了一层威严。像个机器人,那第几号人一挺直地站在面前,主人就又在威严中透出点非常精明、机警的劲儿,像在说:“你们要好好的,我什么都晓得,你们什么都瞒不过我。”
“李先生那里通知过了没有?”
“通知过了。”那个肯定地点头,可是像鞠躬。
“他怎么说?”
“他说他对于……”
“好,不必说,我晓得。”摆摆手。
那人开了门要出去,主人又说:
“哦,不错,喂!”
“是。”
“没有什么,去吧。”
脸上恢复了活气。
“Peter,来。”
彼得上了主人的膝头。主人虽然那么威严,可是对彼得是怪多情,怪温柔。彼得得到了过剩的满足:尾巴不怕吃力地摇着,伸出舌子舐主人那只指挥着几万人的手。另外那只手是在抚摩着它。彼得显得伟大起来,尤其是主人才用过威权之后。彼得长得聪明,它看到了这一对比后衬出来的主人的恩惠。吃了别人的亏,现在想来几乎是所谓:隔世!
主人第二次按个什么铃。
彼得瞧见进来是谁,它知道这是为它的事,不,不完全是它的事:它跟主人同有的事。于是那恭恭敬敬走了进来的听差,在角落的架子上拿了瓶香槟酒,给主人倒了一杯,又注了小半杯放在地毯上。
“好,下去吧。”主人放了它。
不多大一会,彼得摇着尾巴瞧主人,舌伸着,口水滴在地毯上。
“还不够吗?”
主人给它倒些酒下去。
还没舐完,彼得忽然,不知酒醉了还是来了什么Inspiration还是怎么,它唱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最后一声由低而高,一个arpeggio 。
又来了一声“呜”。那是个trello 。
“怎么唱起来了,Peter?”
彼得还在地毯上打着滚,杯里剩着的几滴酒泼了出来。
“喂,为什么这样淘气,呃?”主人捉住了彼得,拍拍它的头。
它眼珠翻上去,甜美地睡着了,像在春天的南欧伏在爱人膝踝子上打盹。
彼得要是只到技师或课长他们那里去走走,它受不到委屈。岂但受不到,还被一点尊敬。像在主人房里的出纳课长,老是用了狂热似的调子去欢迎彼得的。
“Oh,little Peter!”非常亲爱的样子,而且把声音放大,附近的几间房子都听得见。
“来,到我膝头上来,我请你吃东西。”
给它吃椰子饼干,温存,巧克力糖,等等。
彼得不撒娇,像知道自己的身份似的。
“再吃点吧,Little Peter。嗯?不吃啦?”
不吃啦,彼得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向主人房里去。
课长瞧着彼得往外移去的屁股,又吊一回嗓子:
“哈哈哈,真好,Peter,你真好玩。”
主人的朋友也待彼得好。有时它对主人的朋友不敬,主人不怎么责备它,只是:
“Peter,你不看看是什么人就乱叫吗。下次不许,听见吧。”
彼得去嗅嗅那陌生人,记住他的气味。那人却一把举起彼得,夸它长得好,亲它,抚它,像一个男子吻着漂亮保姆怀中的孩子一样。
在这里虽那么幸福,可是叫它在这里待一整天可待不住的:它又到处跑了。它又跑到老八和遂生那里。
“老八,你把兄弟来了。”
“好哇,狗入的,你爷欢迎你。”
彼得不是要去找罪受,它似乎是想摆点得意的脸色给他们看看:“你们大老板都温存我哩。”要是它会说话的话。
“你去把门,”遂生低着声音,“我试点手法给你看看。”
老八在彼得身边走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到了门边就突然回过脸来:把住门。
“Vou,vou vou vou vou。”彼得知道了这是什么意义。
遂生偷偷地捡起几块小煤块。第一块打着的腿。
彼得叫着窜着。可是不敢向门口冲。
“别打着你爸啊。”
“不会的,正经话。”遂生第二块打中彼得。
第三块,第四块,第五块……
窜着的小彼得最后鼓口气,用了最大的速度,从老八的胯下冲了出去。
他们俩舒畅地大笑起来。
“阿松真聪明,他发明的。”遂生说。
“总有天这狗入的给人打死。”那个在手心上吐唾沫,搓搓手。
阿松可另外打了个主意。他问人:
“有什么药一吃下就呕的?”
“不晓得。怎么?”
“哪个说得出这样药,我给他一个月贮金。不过要灵验。”
他认认真真地说的。他说他想把小彼得搞得呕吐一下,看它吃的是什么东西。
有人告诉他给它黄鱼吃,不用说多灵了。
“生的还是熟的?”
“都一样。……生的怕它不肯吃,还是熟的吧。”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阿松带了一块熟黄鱼来,而且不约而同,此外有三个人都带一片黄鱼,用荷叶包着。
“来,彼得,来吃鱼。”他们把黄鱼放在地上。
彼得只瞧瞧他们。
“我们躲开吧:我们在这里它不好意思吃。”
他们躲着窥看小彼得。小彼得似乎有点诧异,四面张望了一会。
“这畜生走过去了。”
“是不是一吃马上就呕的?”阿松问那说药方的。
“顶多三分钟。”
“三分钟里头它要是跑开去了,我们看不见怎么办?”一个多虑地说着。
可是小彼得对几块黄鱼嗅了一会就走了,舐也不去舐一下。
“他妈的!”
小石子像机关枪似的打着彼得。
粉团子们对小彼得也没有好心,不过,顶多是恶意地嘲弄嘲弄它,不扔石子。不,不是这么说的。要是其中有一个粉团子,头一个用石子打它,那全体粉团子就会来这么一手。现在呢,是那团人发明的:那团人发明了叫粉团子们去学样吗?不干。可是粉团子们欢喜瞧那团人给彼得罪受。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听着小彼得痛苦的尖叫声。
“哈哈,这回你吃了苦吧。”
“你看,彼得一吃了苦,就到干爷那里去弄点好处。”
那天,彼得后腿股上不知给谁弄的,去了一块皮,红肉露出了一平方英寸那么大小。
“乖乖隆咚,彼得受了重伤。”粉团子们说。
小彼得跑到主人面前去诉苦:呜呜地叫。
“怎么的,你!”主人瞧见了彼得的伤处几乎跳起来。
“呜呜呜呜呜……”
主人亲手给它涂了些油膏,贴上纱布,基督式地封上橡皮膏。
“Peter,告诉我,是你自己不小心,还是哪个欺侮你?”
彼得在这温暖的抚摩中,把被侮辱的悲哀全迸出来了,用头在主人胸口上揉着。主人瞧见它眼睛里似乎有泪水。
“真可怜,不会说话。”
只是不会说话,此外全明白。要是会说话,现在叫它说出两千打感伤句子来也不会困难。
彼得被那团人辱害的事,粉团子们天天谈着了:这些话传到了课长们耳里。课长去告诉大老板的“身边人”。身边人去禀告大老板。大老板像上半年他小姐要嫁给一个穷教员的事件那样地发怒。
“那还了得!……他们对Peter就一点同情都没有吗。”
说要密查,并叫人通知厂里的巡警,要有人危害彼得就抓起来。
“我要送他到警察局去:惩戒他们的不人道!”
这件事没给查出来。一个打红领结的粉团子很自信地说:
“想来呢,总经理讲过那样的话,他们不敢打彼得了。但我想来他们还是要打的,要抓是抓不胜抓。打了它,总经理这边面子又下不去。……”
粉团子们都好奇地等着:急切地要看看这件事怎样发展。
小彼得似乎要弄个缓冲局面:它一连几天不出来。
“怎么,那畜生不出来了?”阿松他们发着急。
他们已经商量过,而且预备好一些东西,想跟小彼得开个大点的玩笑。
“阿松,我们要时时刻刻都留意哩。”
“晓得的。”他笑笑。
“不要因为它不出来就懈下去。”
“不会的。”
老八和遂生也有些准备。
“遂生,拴狗脖子结怎样打的啊?”老八手里一根绳。
“你说彼得肯不肯吃屎?”那手打着结。
“狗谁不吃屎,只是它怕不吃。”停了一会又,“我们还要给它吃狗屎哩。”
他们因为彼得吃得好惯了,这回要给它点脏东西吃。
小彼得不出来。
沉闷地等呀等的。那天正是下班的时候。
“来了!”老八狂热地叫起来。
“哈,真是!”遂生张大眼瞧着进来的七八个人。
真是来了。可是老八预备的绳子没用得着。那小畜生是给抱在阿松手里,绑上了绳子,绑得怪周密,连嘴都扎上了,怕它叫。那许多人拥了阿松走进来:在此地开个把玩笑别人不容易瞧见。
“遂生你去把风。”阿松说。
那个走向门口。可是舍不得丢了里面的戏不看,就依在门边,里面外面都瞧得见。
“怎么办呢?”
“摔到粪缸里面去?”
“不好,”遂生低声叫着,“怕人看见,正经。”
“给它吃屎,吃狗屎。”
大家笑起来。
“谁去采办?”
老八想到一个主意:
“你爷把它打出屎来。……阿松,把它放到煤堆上。”
小彼得要挣扎无从挣扎,躺在黑煤堆上面,恨恨地呜呜着。叫也叫不出,否则许有救兵。光润的毛上沾了些煤屑。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彼得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怎样,看来是很糟,因为老八对手心吐口唾沫,抓起了铲子。
“嗨!”老八使劲的呼声。
“糟糕!”他又说。
本来只是想把它打出屎来,可是——一个决定小彼得的命运的可是!——可是不知道是有点什么鸟气,还是用力用惯了,这一下不轻不重,小彼得的脑袋上迸出了红的和白的。
“啊!”大家迸出这一声,并没有惋惜的意义,只是一种觉得这事出乎意料,而且这所谓意外的事是有几分快意的。
其余没说什么:老八这一下是极自然的事。还有桩极自然的事!不必别人示意,老八还会来第二下子的。
嘎!——第二下。
彼得腿子抽了几下。彼得完了。
“老八,你犯了死罪。”一个笑着说。
“遂生,看住。没人吗?”
“没。”
“我们吃狗肉!”忽然有谁提议。
“见鬼,这样他们就晓得了。”告诉阿松药方子的反对了。“他们”二字特别说得重。
阿松抢过老八手里的铲子,把彼得的遗体铲起,向火门里一丢。红火里有一股黑烟了,喷出了些烧鸡毛似的气味。……阿松又把沾了血的煤块摔到火里去。
大块头的玉和尚忽然举起右手,向大家说:
“伙计,咱们开追悼会。……预备,来,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静默五分钟。……”
“见鬼,只有静默三分钟,哪有静默五分钟的。”
“怎么不是……!”
“你爷敢打赌!彼得会升天的,你信不信?”
他们感到痛快。可是在回家的路上,各人也就闭了嘴。仿佛没吃饱似的沉着脸,脚底下懒懒地拖着步子。谁也没再想起刚才的惨案了。
(原载1931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2卷第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