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最后一缕日光照进她的眼里,她摸着恩人送她的发簪,看得发痴。
日光透过山峰倾下,在湖面上腾起了一阵淡淡的轻烟,掠过,浮动在湖泊另一端的精舍。
恩人却不在里头。
她叹气,恩人肯定又去找荷姑了,每日这个时候,他都会去道馆。恩人长得那般风流倜傥,荷姑能成得了仙么?
她心中颇为无聊,也寂寞得很,自那日她戏弄卿旭道长之后,他就再也没来看过她。
哼,那臭道士一定是想着怎么捉她这个桃花精。
唉,不光是那个臭道士,就连恩人待她的态度也奇奇怪怪,支支吾吾的,好像她这只妖精真会祸害他们似地。她那么聪明善良的妖精,怎么可能祸害他们呢。
“哪里来的妖精!”
陌生中略带熟悉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将她的魂瞬间拉回,她恼恨转身劈头就道:“就是这里的妖——”啊?是小半个恩人?
她还未来得及惊喜,一道惊电直劈她而来,她吓得险险一避,可她一介小小桃花精,平平道行怎么可能挡得住神仙的法术,身子一个不稳,惊电击中她左肩,倒落在地。
哇的一口鲜血吐出。
她疼得泪眼婆娑,抬头直直盯着小半个恩人,她想:娘的!去年她用尽全力将他从阎王那舔回来,一年不见,居然恩将仇报!
小半个恩人目光凌厉地看着她,看了许久,不知看到什么,挑了眉梢,诧异:“你这桃花精身上有仙气?”
她疼着肩膀上的剧痛,咬着牙不说话,心中实在又恼又怨又恨。不认得她也就罢了,居然还送她一掌!
“桃夭!”
她倏然转过视线,看到恩人一袭血红的袍子,后面跟着一道雪白的身影,是那道姑。
玉清飞步走上来,掠过勾陈,将她从地上扶起护在怀中,回头瞪了一眼勾陈:“谁准你伤她了!”
勾陈冷眼看着:“她是一只桃花精。”身后的荷姑惊呼了一声,不可置信。
玉清冷笑:“那也是一只有仙气的妖精。你伤她,休怪我将助她飞仙一事作罢,你自个儿去助她飞仙,她救你,你助她,不是正好。”
勾陈眼色更冷了:“莫非你动凡心了?”
玉清朝他睨了一眼:“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拦腰抱起她,朝精舍走去,只留勾陈与荷姑大眼瞪小眼。
精舍里,玉清挥袖掌起一盏油灯,将她轻放在床上。她痛得皱起眉头,当日恩人折了她两枝桃花都没那么痛过,小半个恩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想不到下手那么残忍。
不经意扯到痛处,她痛呼出声,靠在床上忍不住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忍会儿吧,我为你疗伤。”
她点点头,听着恩人温柔无比的声音,轻柔的动作,心里竟有些甜滋滋的,哪怕恩人此刻说那刀子捅她身上疗伤,她都愿意。
她闭上眼,身上顿时舒畅,只觉左肩清凉入骨。
“好了,在舍里头休息一会儿吧。”
她睁眼,动了动肩膀,果真不痛了。哎呀,恩人果然厉害。转头看向窗外,暗沉沉的暮色里,小半个恩人和荷姑站在湖边,不知说着什么话。
“他们两个在那里,没事么?”小半个恩人那么凶残,万一荷姑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会不会动手伤她?
玉清没好气地说:“别管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外边,又道,“桃夭,把你那块通灵玉给我吧,过段时间再归还于你。”
不就一块玉佩么,那比得上恩人,她毫不犹豫地把通灵玉给了他。
过了一会儿,荷姑撇下勾陈,进了精舍,直直看着床上的她。
她对玉清说道,言辞不善:“她是谁?方才我听那公子说,她是妖精。玉清公子怎么能护一个为非作歹的妖精?”
玉清笑得十分有礼,没有半点风流样,倒显得和小半个恩人一样十分清冷:“桃夭与你一样,都是和天庭有仙契的有缘人,并不是为非作歹的妖精,姑娘说话不必如此刻薄。”
荷姑脸色阵青阵白,望着她的眼神越发难以言明。玉清看了看精舍外,勾陈已不在。
“姑娘,此地不方便说话,我们到外面谈谈。”临了,玉清安抚她,“桃夭先睡一会儿吧,过会儿我往勾陈身上戳几个窟窿给你泄愤。”
她裂开嘴傻笑,看着两人走出了精舍。
湖边,烟波几阵,偶有飞鸟掠过。
玉清从怀中拿出通灵玉,递给荷姑,神色难明道:“姑娘,这是通灵玉,可保安全,一定要戴在身上。”
荷姑惊诧,大概没想到心上人会送她如此贵重的礼物,一时开心接过,未发现玉清眼中清冷难言的微光。
“谢谢公子。”她揣着通灵玉,在他眼前微低着头,垂着眼睑,满脸通红。
玉清笑道:“放在身上累赘罢了,就送姑娘了。”
荷姑试探:“那为什么不送她,我……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只是觉得这通灵玉不适合她罢了。”玉清说道,“天色晚了,姑娘该回去了。”
荷姑一愣,为他忽然之间的冷淡惊愕,只好依言回去,几次回头,依依不舍。
她趴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看着恩人转过身,她朝他微笑挥手,直到恩人亦微笑回到精舍。
那日之后,小半个恩人居然也在湖边搭了座精舍住下了,荷姑来得勤了,恩人待她的态度也越发奇怪了,时而轻声细语,时而捏着她的手直直盯着她瞧,瞧得她全身泛毛,心里却隐隐泛着一丝丝蜜样的甜味。
只是小半个恩人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清冷,看荷姑的眼神却一刻比一刻温柔,而荷姑看她的眼神如同一把刀子一次比一次尖锐。
这两人何其古怪,比恩人还古怪。
她才不管,有恩人陪伴的日子,过得舒畅快活,早把那个卿旭道士忘到九霄天外。而且她得尽早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恩人提亲,不管是恩人娶她,还是她娶恩人,只要结果都是恩人抛弃她便好,最后再应劫飞仙。可惜时间长了,她渐渐发现一个事实,摆脱了啰嗦道士,自己进入了另一个苦命轮回——
“桃夭,过来,把墨磨一磨。”
“桃夭,过来,把这些书拿出去晒晒。”
“桃夭,饭还没做好么?本真君饿了。”
“桃夭,帮我穿衣。”
“桃夭,去隔壁勾陈那拿支笔来。”
忍无可忍,她终于怒了,却矜持着优雅的笑容,腻腻地唤了一声:“恩人。”玉清狐疑转过脸看她,她猛地一抬脚狠狠朝他脚背上踩下,大声吼道,“你去死!”转身气势汹汹地走出精舍。
玉清吃痛,一脸无辜,茫然看着湖边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小丫头耍性子了,叫他声名字有那么难么?
她绕着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觉得乏了,进了湖边的林子,靠着一棵树坐下,想到这些日子的恩人,越发气闷和古怪。
“小桃花!”
她惊吓,为什么最近总是有人喜欢在她背后搞阴风,她不满地转头,惊讶:“道长!”
卿旭犀利的目光扫过来,问道:“你可知道和你住一起的那两位是谁么?”
“知道,小半个恩人是天皇帝君,恩人是……”是什么?和他处了那么久的日子,她发现居然没问过恩人的在天庭名讳,“反正恩人也是神仙。”
他看着她,忽然叹息:“其实在天上没有日升日落,没有月圆月缺,也没有白日黑夜,那样的日子很无趣很寂寞。你还想成仙么?”
道长今日好奇怪,平日里不是他耳提面命说她什么与天庭有仙契,要好好修行的么?
“我当然要成仙,成仙了就能天天和恩人在一起了。”
“你不懂,神仙是不能有情爱的。”
“为什么要有情爱?能在一起不是很好么?”
“其实做人也是很好的。”卿旭忽然轻唤,“小桃花……”
她诧异,他第一次用这样令人猜不透的语气叫她,暗藏着不可琢磨的玄机。
“小桃花,如果你想飞仙,就离开那两个神仙吧。”卿旭的表情柔软而叹息,光从树叶缝中漏下,映在他玉似地脸上,温柔而迷人,她微微有些失神。
她不信卿旭道士的话,当然不信,恩人是神仙,是她飞仙的最快捷径。直到如水而逝的一年后,她缩在卿旭道士僵冷的怀中,倒在漫满血色的湖泊里,她才真正相信他的话。
她的所求,她对恩人的执念,不过是一把剑而已。恰如同湖面上荡漾的微波,那么真实,却又那么虚幻。
“小桃花,放下你的执念,追求平凡的一生,不是很好么?”
“小桃花,想飞仙,就同我一起住在这山谷中,离开他们吧。”
“小桃花,其实不管是神仙还是人,都不过如此,只不过长痛与短痛罢了。你用一千年修行换一生的爱,值了,只不过你与他天命难违,缘分浅薄。而我用一生的道行护你,也值了。”
“桃夭!桃夭!”
……
前尘幻影,都上心头。隔着一面前尘镜,在览华的眉心一闪而过。待她醒来,已挣出先前附的那棵烂桃花树,她头昏昏沉沉的炸痛。
娘的,是谁那么不厚道,她览华元君的前尘梦还没做完呢!她只想她即是那桃夭,那最后和玉清修成正果了没?看如今样子,正果没有修成,恶果自食了。
仿佛全身的刺痛全都灌顶到头颅,阵痛忽高忽低,她脚步虚浮地走向湖边的桃花,想再度附到树上,只想看看结局。
什么叫天命难违?什么叫缘分浅薄?她这个局外人怎么倒成了局中人?
勾陈还是勾陈,玉清还是玉清,荷姑却是如今的李汉思,卿旭道士是如今的沐焉辞,而她览华元君是那棵被玉清赋予元神,折桃花惊了元神的桃夭。玉帝果真诓她!
天定的宿命,千年的纠葛,劫难的轮回,她览华元君生来就是个折腾命,这一世不管如何折腾,她一定要拼出颗正果来。
头脑昏昏沉沉,两脚哆哆嗦嗦地趴到那棵桃花树上,还未来得及念仙诀附身,仿佛空中有一只如来大手将她一把拎住,带着她的不甘和怨恨,把她拎出了前尘镜外,虚软的身子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玉清?你……”她迫切地抓住他,未说出整句话,黑云压顶,倒在他怀中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