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从门外一脚踏进。
大概是为了衬他和李汉思喜事将近,今日他换了一件绛红色的衣衫,就连发簪都换成了红玉。他揽衣过槛的时候,笑得如同天上的月亮似的,她赴死的心又活了些,禁不住荡漾了。
红影眼前一晃,手被握住,身旁的玉清嘴角微扬:“勾陈,我恢复你的记忆着实费了我不少心力,我费那么大的功夫可不是让你来还人情的,览华的人情不需要你来还。”
她神色住了一住,而后笑道:“玉清,帝君并没有欠我人情,他是——”
“闭嘴!”玉清转脸,用力一捏她的手,“待会儿再找你算账!”不知道为什么,玉清这句话出口,颇似打情骂俏,让她心中有些异样的感触。
她抿口不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
他却转回了脸,又对勾陈笑道:“我和李汉思快要成亲,难道你就不想抢人?没了你,这出戏怎么唱得下去?”
她微转脸看勾陈美仙,怔了怔。玉清这话值得深思,好像他娶李汉思是专做戏给勾陈美仙看的。
“玉清。”勾陈美仙满脸顿凄,“当年的事确实是我不对,我与荷姑都有错。但今世的李汉思没有错,你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加诸在她的身上。”
玉清笑得假惺惺:“天皇帝君心疼了?和当年桃夭精元一点点将灭比起来,勾陈有多心疼?”
勾陈作忏悔状,凝目看了看她,道:“玉清,当年的事全是我一手策划,与荷姑无关,更与今世的桃花仙子李汉思无关。我只是没有想到桃夭她……我没想到事态发展居然那么严重。”
玉清又捏紧她的手,差点捏碎她的骨头:“就算如此,桃花仙子她也脱不了干系!玉帝让览华毁桃花仙子的仙元,你忍不住了,和当年一样迫不及待下凡想利用览华,保住桃花仙子?”
指骨头被捏得痛,她觉得怪愁怪愁的慌。情是个颇为厉害的东西,能将人折腾到修道参佛,遁入空门,更能将人折腾得抹脖子上吊,眼前两位上仙被折腾了几千年还不罢休,都成老不死了,还在情字上磨磨唧唧。玉帝……不但缺德,更没仙德,让她灭李汉思的小魂,此事她也脱不了干系,玉清和勾陈美仙定不会饶她。
她忙要假装没在意地说自己没将玉帝吩咐的事放在心上,但两位的口舌之争已经容不得她这个外人来干涉,勾陈美仙早一步抢在她前头说道:“是。今日下凡找览华,我确实有点私心,但也不全是为了桃花仙子。”他忽然叹息,“玉清,玉帝打算将帝位承给我,我不想为难你。你若是一意孤行,休怪日后我不念情分翻脸无情。”
她惊了,看看玉清,又看看勾陈美仙。天庭换帝都是几千年一轮,她没见过天庭帝子争位的血腥惨烈,但她还是个人的时候,作为相府的千金,十几个皇子为了那张破椅子争得六亲不认头破血流的战况她是见过的。要是勾陈美仙当了玉帝,玉清定然斗不过,真是愁人呐。
不过,勾陈美仙虽然闷了点,从这点来看,他确实是个做玉帝的料。
正这样想着,玉清却扬声轻笑一声:“你想得到桃花仙子,我得我该得的,勾陈要是当了玉帝,你把桃花仙子的精元还给桃夭,就当作你口中所说的人情。”
勾陈神色一顿,抿紧了嘴半晌不回答,玉清捏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
两位上仙当着她的面毫不忌讳地大谈他们与桃花仙子,以及桃花精的爱恨情仇恩怨纠葛,摆明着把她当团空气。可想而知,这四位的情线是个死结,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情深意绵等等一系列酸词都不足以形容他们要生要死的爱爱恨恨。
她在刹那间知道,就算太上老君这个糟老头和嫦娥成了一对偷情鸳鸯,她与玉清,无论哪一世都成不了一对佳偶。
凡间的古人曾说,为情所苦达到了一种境界,就是圣。
她虽和玉清在床上滚了一夜,但也没真想和他以后怎样怎样,最多想过上诛仙台之前能和他多滚几次床单,画画春宫,说说情话,喝喝酒之类的。
能有这些,足矣。
不知她这种境界是哪种圣,是大圣,还是小圣?
勾陈美仙沉默了很久,玉清看他看了很久,她独自在心中一边为自己的单相思苦情,一边为自己这种境界感动。
她身边一道微怒的声音响起:“览华!”
她的魂顿时从圣的境界中回到躯壳,侧头看到玉清那张含怒的脸。
她惊笑道:“你们商量好了?”
玉清恼怒地看着她:“我都喊了你好几声,你连应都不应我?”
她忙赔笑:“方才我正为玉清想对策,想得一时出神,没留意。”假装不经意朝勾陈美仙瞧去,顿傻了。房中哪里还有勾陈美仙的影子,寝房也不是方才的寝房,两人已在妖孽丛生的别有洞天府邸了。
不知方才她走神走得厉害,有没有在众妖精面前失态。她侧头往窗外看去,纸窗外果然堆着一颗颗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头颅。
她正要开口再解释几句,玉清悠悠道:“想对策?览华倒是为我想得周全,方才勾陈问你要不要同他一起住,你怎么不回答?”
她诧异,她这个境界入得委实忒圣了,竟连勾陈美仙问她话都没听见,心中顿时悔了一肚子的肠子。
玉清冷哼:“怎么?后悔了?”
她点头,笑得十分诚实:“唉,我确实很后悔。天皇帝君主动邀我同住,是我览华元君念上几百年的仙经都求不来的。”
他冷声:“凡间住了一段日子,你的悟性没长进,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她嘿然不语,窗外的那些颗头颅堆在一处,她瞧着很不好意思,想也想得着,那些妖精们一个个都准备看她和玉清的活春宫,只好转移话题:“你和帝君商量得怎么样了?他答应了?”
玉清淡淡道:“没有。”他不经意朝窗外那堆妖头看去,窗外似有所觉,吓得统统散光,只剩下小狐狸那一颗头颅还在晃,随即又被哪只妖精一把抱走,伴随小狐狸一声大喊“我想和元君练独门功夫”,快速离去。
她老脸一热,神情讪讪,顿觉自己在玉清面前丢尽仙颜。
玉清狐疑:“什么独门功夫?没想到览华还藏了一手。”
趁他不知,她连忙挽回自己的颜面,信口胡诌:“能有什么,只不过区区几句仙经而已。晟儿根基很好,我只是稍尽绵薄之力罢了。”
玉清皱眉:“他爹是个情种,难保他儿子也是个情种。览华那点心思难道我还不知道?”
她茫然,而后顿时醒悟,面皮忍不住抽了一下。她览华元君再龌龊无耻,也不至于对一只小毛团下手动歪念,她义愤填膺理直气壮郑重说道:“晟儿从小没娘,我只是代为母职关心关心他罢了。再说,我览华元君品德虽不比玉清你好上多少,但还没蠢到去招惹小毛团。”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恬不知耻毫不心虚,说得和真的似地。
玉清终于舒展了眉,执起她的手贴在他脸上:“以后勾陈对你说什么,你千万别信,你一脸傻相,被人利用了都不自知。”
一脸傻相?什么话!
她昂然道:“起码我是一个神仙,对与错分得很清楚,不用玉清一再提醒我。”
不知这句话刺到了他那根神经,玉清浑身僵硬,她能感觉到他压抑不住冒出的冷战。她承认她出口冲了点,对于他和李汉思的千年劫,或多或少,摆在她心里不是个滋味,但也不至于让他气成这样,活像她造了天理难容的孽。
她昂然挺胸,目不转睛地看他,却等了许久不见他回半个字,他脸倒是煞白了不少,眼神也凶神恶煞许多,她心不由抖上三抖。
半晌,他终于慢慢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抚着她的手,叹道:“别说这种话。”
这一瞬间,她不由又要一厢情愿地想上一想,玉清或许对她还是有别的杂念和情绪的。与他在天庭同睡一张床,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屋檐五百年,或多或少,对她总是有些感情的。
但其实,玉清从未对她有情,在那日看到他那个丑儿子时,她就该明白。
可不光是人,神仙也总要自欺欺人,自欺到连自己都信了,但就算再自欺,玉清对她的感情还是变不了真的。
这一次她又要自欺欺人一回,趁势靠近了他的怀里,满足地叹了一声,不言不语。
玉清拿刀在她心窝上戳了好几日,从桃花仙子到丑青龙,又从儿子到和李汉思成亲,一下比一下狠,再戳个几下,也用不着回天庭睡诛仙台了。
要是她亲眼看到玉清与李汉思欢欢喜喜进喜堂,她想着,他还不如一刀捅了她算了。
她只能靠在他怀中叹气,事实上,不管是五百年前的柳多,还是今日的览华元君,她求的也只是希望有谁真的能和她将彼此在心中装一装,说说话看看星星月亮念上一两首情诗什么的,成天这么过,一辈子不腻烦,也就足矣。
但这个人,是玉清,就不大可能了。以前她顾忌的是神仙的身份,如今感慨的是他已有桃花仙子或者是桃夭的事。有些事情也只能在心中想想罢了,真要握在手心里捏着,就变味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窝在他怀中说道:“以后我不说了。”也没机会说了。
两人在房中抱得煞有介事,仿佛真是一对深情鸳鸯。默默不语抱了很久,玉清终于说道:“这几日我可能会在凡间奔波一阵子,这次你要好好听一回话,万不能出了别有洞天。”
她笑得甚为大方:“知道,你去吧。”
和他道了别,她也不送,看着玉清即刻离去,一刻也没多待。玉清走后,她就坐在房中,半天缓不过神来。
其实她都这把年纪了,实在不该做这种少女怀春的梦,还是早早地回天庭,明明白白切切实实的好。
于是在别有洞天闲散了几日,终于了断她对玉清的歪念后,离开了。
一出世外,出她意外,万没想到她览华元君也这么能折腾。满大街的墙,都贴满了她的画像,路人里外三层围着。
画上的像脸尖眼小,十分不讨人喜欢,她望着那张画像叹息好几回,她览华元君何等不染纤尘的仙风,画的人给她画的这张皮囊实在太缺德,好歹给她留上七八分的颜色吧。
上前一步,伸手撕下墙上的画,仔细看了一回,看到像下写着几行柳体,大抵是谁谁谁能找到此人,重金有赏,此生大恩不言谢之类的客套话。
她心中暗忖,她下凡几日过得很本分,从不招惹良家姑娘和清秀公子,到底是谁和她有那么厚的深仇大恨,厚到满街招摇她的画像?
仔细看下去,看到画像落款处——
她呆了。
人群顿时乱成一窝,数十双手将她东拉西扯,扯得她东倒西歪,头晕眼花,她听到有人大喊:“婆娘,快去报二公子,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