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美仙下凡来了,是来做什么的。
按太上老君的话,他恢复记忆了,应该是来抢李汉思的。
或者是他听到玉帝让她灭李汉思小魂的小道消息,前来灭她的。
总之一定不会是想她了。
从宿醉中醒来,两条模糊的眼缝里,出现了一道清冷孤高的背影,正映着日头,负手杵在窗边,兀自深思状,吓得她登时撑大了眼,挺尸在床上电似地想了些许。
勾陈美仙转了身来,背着窗外的日光,清冷看她。同样背着光,玉清背光站在破庙门前,给她的是愁苦凄酸,勾陈美仙给她的是心惊肉跳。
他往这边走过来,对她说:“醒了?”
应该是为李汉思来灭她小魂的……
她从床上撑起身子,宿醉的头痛令她笑起来十分做作,一时有点懵:“那个,帝君……小仙……小仙喝多了……失礼了。”
勾陈美仙站在床前,微皱眉:“的确很失礼。”
她僵了一僵,先前对勾陈美仙有过一次酒后乱亲的经验,他的话像是一把锤子,蓦然砸碎了她的脑袋,模模糊糊记起昏前似乎她正要啃一张嘴……
莫非她又不要命地占人家嘴的便宜?
顿时心中千种百种的滋味翻腾不休,她的唇掀了又掀,动了又动,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帝君,小仙酒后失寸乃是不得已的事情,小仙那时神志不清,又做对不起帝君的糊涂事,帝君一定要见谅。”
勾陈美仙望着她,目光如水一般平静:“览华不必放在心上,即便真做了,无论如何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冷淡的语气,调侃的话……她一瞬间惊悚了。
今日他一定是来灭她小魂的!
勾陈美仙一向很端,她觉得,他能说出这般不正经的话,一定是一整天都在掂量,该怎么灭她小魂才合适,说不定已准备用乱刀把她扎成马蜂窝。
虽然如此,她却还要笑得很体面:“帝君说玩笑话了,怎么着都是小仙占了便宜。”
勾陈美仙神色顿了顿,她得寸进尺说:“帝君莫非没有想过,可能小仙是假意醉酒?”横竖左右她都活不了,死也要做个风流鬼。
勾陈美仙回望她,神色和目光依然很平静:“我不曾这么想过。即便览华假意醉酒轻薄我,我也无怨言。”
她不但吓傻了,更惊悚了。
勾陈美仙何时对她说这么动情的话过?
如今他恢复记忆了,知道自己的相好是谁了,此时此刻他却藏了心思,端着正经的面孔说着不正经的情话。他些许心思,她两只仙眼几十眼都看不穿。
她的心滴溜溜地悬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斜眼看看他,他也看看她。
房中全无动静。
她忍,忍到忍不住,终于问了他的来意:“帝君此次下凡……是玉帝恩准的,还是……”
勾陈美仙的双目越发清寒,扬眉道:“此次下凡,我是要来凡间久住的。玉帝虽没有恩准,但也不得不恩准。”
她一时没有从他的话里拐过弯来,只愣愣道:“帝君是来抢……看李汉思的?”
欣欣然看着他的双眼,她对三位仙人千年孽缘的来龙去脉始终没能弄个明白,等着他能往下谈,等等等,他却避开了视线,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房中又全无动静。
她颇空虚,讪讪地侧了脸。勾陈美仙却在此时开了口:“我与她认识在一个凡间的湖畔,那时我受了重伤,不醒人事,是她救了我。”他忽然笑了笑,“她虽为凡人,但心却比神仙还纯净,居然不知道怎么疗伤,像一只小猫一样舔我的伤口。”
她诧异,他如何受的伤?且伤势重到连一个神仙都不能自理?
“我在天庭几千年,那些仙童照顾我虽细心,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待我真心实意,那是我第一次领会到一个神仙没有的感觉,那是真,发自内心的真。”勾陈美仙一直看着窗外,笑得颇为沧桑,“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她极有仙缘,所以当初也只是想着若是她当了神仙,我就与她只聚云渊之缘,对她并没有其它的想法。”
勾陈美仙一向少话,今日出言坦率,出她意外。
他言语十分凄凉:“只是这种情绪一旦藏久了,再难抗拒。”
何其动心的话,她忍不住唏嘘。
她侧身望着勾陈美仙,有句话在心中翻腾数久,终于问出了口:“帝君口中的她可是千年前的荷姑,桃花仙子?”
他点头,双目一直望着窗外,想来是伤情了。
他叹道:“我时常想,假如我不是天皇帝君,不是神仙,她也不是和天庭有仙契的桃花仙子,是否我与她起码,能做对凡间的红颜知己。”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问:“如今帝君恢复了记忆,这一世的桃花仙子是李汉思,帝君……会怎么做?”
勾陈美仙没有回答,却道:“其实我们三人受的罪也不过如此,桃夭才是最不幸的,我与玉清,还有桃花仙子,亏欠最多的不是对方,而是她,尤其我亏欠她最多。”
她越听越糊涂,事情没弄明白,怎么又多出个造孽的人来,于是问道:“桃夭是谁?”莫非是公狐狸和玉清口中的她?
勾陈美仙回道:“当年与天庭有仙契的还有一人,他是一个道士,叫卿旭,她便是卿旭道士所种下的一棵桃苗。”
卿旭?她一个激灵,忽然想起前段日子做的梦,没料到那梦居然是有缘由的。但那卿旭道士最后为何没能做上神仙?
她怔怔地看着勾陈美仙又侧过头来,十分悲情地凝望着她:“她本是一棵小小的桃花,却饮了玉清的琼浆,成了桃花精。”
桃花精……啊,是偷亲玉清小嘴的那棵没脸皮的桃花!造孽……玉清造孽啊!
“那她最后怎样了?”玉帝缺德,定然不会放过这棵桃花精。
勾陈美仙的神情越发悲情:“桃夭为卿旭道士所种,又饮了玉清的琼浆,自然也与天庭有了仙契,只是最后她没能渡过飞仙应劫,竟掏了自己的精元给了荷姑。”
大概那叫桃夭的,对勾陈美仙和玉清其中一人动了情,只是两位上仙全对桃花仙子掏心挖肺,半点不领她的情,结果一腔深情付诸东流,她只好牺牲小我成全其中一对两情相悦的两人。
唔,何其动心动魄的一段缠绵恩怨。
她听了心中有无数滋味,又都不是滋味。她觉得,她与桃夭同命相怜,到最后什么便宜都没捞着。
正兴致勃勃,勾陈美仙却在这个要命关头,戛然而止。他双目盯着她,十分有神:“今日我与你说了那么多,只是想告诉你,玉帝让你毁桃花仙子的仙元,你万不能这样做。”
她诧异:“为何?”话一问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好笑。看来,无论是玉清,还是勾陈美仙,对桃花仙子的确用情颇深。
她苦笑:“帝君放心,我早已决定不再插手此事。在凡间过几日,我就回天庭向玉帝禀明请罪,这神仙不好当,我当得委实难受。”动情的遗言她说过两次,第三次说起来十分顺口。
这回轮到勾陈美仙吃惊了:“览华这话什么意思?”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平静:“我索性和你说得再透一点吧。我只想做个自在的闲人,但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决定听天由命。能保住条小魂最不济当畜生,保不住也只能算我览华元君运气不好。”
勾陈美仙登时一变脸色,捏住她的手:“览华何其无辜,你决不能回天庭复命。”
“……”她拉下他的手,叹道,“即使我不回天庭复命,太上老君也会下来问我。”
“览华……”勾陈美仙又紧握住她的手,“我们三人牵扯到你,你最无辜。这几日你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万不能回天庭,如玉帝有旨下来,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
那个语气,那个眼神,仿佛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她耳根子软,被他三言两句一哄,受用到心坎去了,很没种地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件小事中的大事,她说道:“你送我的那块玉佩不知丢了何处……对不住,帝君。”
勾陈美仙微笑:“无碍。当时只是拿它做权宜之计罢了,览华想要,我再送你一块便是。”
她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如此正好,反正她也没真将那块玉佩放在心上,笑得十分伪善:“呵……那多不好意思。帝君真是宽宏大量,多谢帝君。”
勾陈美仙道:“你我无须客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恢复记忆的缘故,她觉得今日的勾陈美仙有人情味多了。只听他又郑重说道:“我方才说过的话,览华一定要记住。这几日决不能回天庭,你就与我同住这里罢。”
她正要点头,门外忽然有人道:“谁说她要同你住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