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井的拆迁公告上了墙。
公告上说:为提升城市品味,决定对百花井地区进行拆迁重建。所有居民,请在公告发布后一个月内,搬迁完毕。所拆迁房屋,按现行规定,予以补偿。
陈健康盯着公告,看了三遍。看完后,他有些兴奋。回家后对正在看电视的耿丽萍说:“终于上墙了。百花井真的要拆迁了。”
“真的?看你那高兴的。一辈子就这点出息。”耿丽萍眼睛继续盯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红楼梦》。
陈健康将拐杖放下,坐到沙发上,说:“按现行规定,我们这房子得换两套。”
“两套?”耿丽萍回过头来,说:“哪像丁老师家,不得换个十套八套的?”
“那……也许是吧!”说到丁成龙家的别墅,陈健康心里就发虚。六年前,丁昌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在这百花井大院子建上了别墅。陈健康和耿丽萍起初也想跟着建,可刚一动静,街道上就找来了,说私自建房,违法,即使建好了,也得拆除。耿丽萍问那怎么老丁家就能建?街道上人说他家是办了建房手续的。耿丽萍说那我们家也办?街道上的人眼睛一横,说你们也办得下来?要知道,老丁家那姑娘可是通天的人物。不然,想在这百花井建房子,估计连想也别想。耿丽萍就问那丁昌吉不就是个做生意的女人嘛,哪来那么大能量?街道上人说这你还真得另眼相看。那丁昌吉可不仅仅是个做生意的女人,她能耐大得很。连市里领导都得高看她三分。
耿丽萍不再争了。事后,陈健康问过陈小健。陈小健很不高兴,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管怎样,丁成龙家的别墅还是建了起来。陈健康和耿丽萍有时候看着丁家的别墅,心里自然不是滋味。现在,要拆迁了。陈健康倒是笑出了声。耿丽萍问:“傻笑个么子?捡了元宝了?”
“我是笑丁家那别墅呢,不也要拆了?”
“就这点出息!像你那儿子,一对活宝父子!”
“这跟咱儿子有么关系?”陈健康想站起来,努力了下,却还是坐了下去。
“你那儿子不就像你,没个出息。这一辈子就被那个小混血给吃定了。”耿丽萍私下里一直叫丁昌吉“小混血”。
“那也未必。”陈健康辩解得一点分量也没有。
耿丽萍又扭过头看《红楼梦》了,电视里刘姥姥正进大观园。
陈健康一个从窝在沙发里。想了想,他拿起电话,开始拨陈小健手机。忙音。再拨,仍是忙音。
陈健康挂了机,嘴里骂了句:“忙!忙个屁!忙到四十岁了,还光棍一条……”
从前,陈健康也算是百花井地区有些分量的人物。他自从进入百花井,就注定了与丁成龙一家有解不开的缘分。一九五六年冬天,11 岁的陈健康跟着父母搬到了百花井。他们的房子就紧挨着丁成龙家的房子。那时,丁成龙已经畏罪逃亡,家中只剩下胡满香和不到一岁的大儿子丁抗美。丁抗美这名字是丁成龙给取的,不过,丁成龙并没有看到大儿子的出生。陈健康一家搬到隔壁,却很少见到胡满香和儿子。更多的时候,胡满香住在娘家。直到五年后,街道上来人将胡满香家的房子腾空,分配给了新的住户。那时候,十来岁的陈健康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这当年住在隔壁的胡满香,又会重新回到了百花井。而且,是一大家子回来的。而且,又在百花井建起了一座别墅。再而且,陈健康最不能容忍的而且是,他陈健康的儿子陈小健,竟然为着老丁家的小女儿,耗上了大半生时光,甚至到现在仍无着落。
丁成龙从新疆重回百花井时,正是陈健康最风光的年华。三十多岁正当年的陈健康,其时正在街道食品站当站长。计划经济时代,食品站的地位,可想而知。猪肉,糖,豆腐,一应副食品供应,都得经过食品站。虽然站长级别不高,可是手里头有硬货,走在街上,不断有人对他点头哈腰。晚上,百花巷里也经常有人来敲陈健康的家门。耿丽萍总是站在门前,送客人时重复着同样的话:“都老熟人了,客气个啥?有事招呼就是了。这么客气!”来人总是笑着,说:“以后还得请陈站长多关照,多关照!”
陈健康那时候当然还是个双腿健全的男人。他抽烟,喝酒。但这些活动从来不在百花井这大院子里。一回到家,他得完全听命于耿丽萍。耿丽萍在嫁给陈健康之前,曾经是庐剧团的演员。只是因为身材太小,加上唱功一般,在剧团里呆了七八年后,便转到了钢铁厂。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陈健康。古话说一物降一物,在食品站里风风光光的陈健康,一回家却变成了耿丽萍的靶子。陈健康每个月手头上私自握着的那些肉票、糖票、豆腐票,都被耿丽萍给搜了过去。最后,这一切终于酝酿成了一场大祸。在陈健康担任食品站长的第五个年头,因为克扣供应指标,陈健康被撤职,并被调到街道工厂担任一般工人。也就在那一年他的大女儿陈春,上课时突然发病,口吐白沫。那年,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吐着白沫,浑身哆嗦,在地上打滚。上课的女老师吓得当场哭了,好在校长是个有经验的人,不幸的是他家亦有一个发病起来状况的孩子。校长让人拿来筷子,撬开了陈春的嘴,把筷子放在上下牙齿之间。又使劲地掐人中,直掐到陈春安静下来。校医通知耿丽萍到学校为领人。校长问耿丽萍这孩子以前发过这病么?耿丽萍说从来没有。校长说那以后可就得注意了,这叫癫痫!厉害得很,发作时如果不采取果断对路的措施,会咬断舌头,会死人的。耿丽萍脸色杀白,如土一般。她领着陈春回家。陈健康说这叫半角疯,得找中医。从此,陈春便成了百花井大院的药罐子。中药的香味,多年来一直飘荡在百花井。
陈春后来考取了中专,在幼师当老师。似乎是门向招的,她至今仍是单身。如果说陈小健是因为丁昌吉而未婚,那么陈春的单身却让人费解。这么些年,她除了上学上班,唯一能引起大家注意的就是那中药。她似乎从不与任何男人往来,在她的世界里,压根儿就没有男人的气息。
当然,这都只是陈健康和耿丽萍的猜测。十年前,陈春到幼师当老师后,就搬离了百花井。她几乎不太回家,也很少打电话。耿丽萍要想知道大女儿的情况,往往得问小女儿陈兰。陈兰每隔半个月左右会到幼师去看看姐姐。回来后,会报告说:“姐姐长胖了些”,或者说“姐姐学会一个人做菜了。”
一个五口人的家,假如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也许早就应该是九口,甚至十口以上的大家庭了。可现在,依然是五口。未来遥遥无期,前途一点也不光明,这是让陈健康和耿丽萍在百花井越来越压抑的原因。直到拆迁公告上墙,陈健康猛拍沙发。耿丽萍骂了句:“神经发了?”
“不是神经,是精神!”陈健康说:“我上半年听说百花井要拆迁,就找人问过了。我们家小健和春儿,都没成家,但也老大不小,可以分开,单立户头。那样,拆迁时就可以一人搞一套房子了。”
“有这好事?”耿丽萍挑着眉毛。
“好事要来了,挡都挡不住。明天,我就去找人让他俩单立户。”陈健康感到柳暗花明,一片美好。他禁不住哼起了庐州小调。
自从胡满香去世后,丁成龙就一直住在书房里。
书房就在楼下,窗子朝南,当年丁昌吉建这别墅时,特意给父亲留了这间三十多平米的书房。丁昌吉说:“老头子一生都纠缠在书上,没有像样的书房,不像样。”她喜欢将“不像样”三个字挂在嘴上,评论和衡量一件事物好坏时,倘若好,就说“像样”;不好,自然就是“不像样。”其它人不明白这说话的来由,但丁成龙清楚:这是从新疆那边连队里学来的。连队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种方言交错。方言之间,互相对抗、整合,最后形成了一些独特的或许只有个别连队才说的连队官话。丁成龙所在的 16 连,最有影响的官话就是“像样”与“不像样”。
丁成龙是连队里为数极少的不说这官话的人。他的语言体系本来就驳杂。既有鲁北土话,又有豫南方言。五十年代到庐州后,又接受了一些庐州方言。不过,总体上偏向北方普通话。丁昌吉讲话其实也是普通话,只是掺杂着一些连队官话,便显出了与众不同。特别是她到了庐州后,又跟着孩子们学,将“老母鸡”读成“老母zi”。这虽然仅仅只是在表现在语言上,但却显示出了这孩子个性上的特立独行。
胡满香在世时,每每跟丁成龙吵嘴,到末了,总要夹上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就只有昌吉!”
丁成龙立即语塞。
丁昌吉是丁成龙这一生的软肋。这一点,除了胡满香,只有丁成龙自己清楚。
丁成龙每天晚上让保姆回家。保姆住得也不远,就在杏花公园边上。她是北乡人,进城来陪孩子读书,顺带着做保姆。丁成龙就一个人,吃得简单,洗也简单,打扫更是简单。因此,这保姆算得上是清闲。虽然是个乡下女人,四十挂边,一开始来丁家还有些拘谨。慢慢地熟悉了,竟然露出喜欢看书的习性。丁成龙就很喜欢,找了家中他认为能让保姆看的书就拿出来,让保姆自个儿挑着看。这样,有时候丁成龙在书房看书,保姆就在客厅里看书房子里静悄悄的。丁成龙喜欢这种氛围。大概是一生颠沛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老龟,越年龄大了,越往身子里面收缩。
最近,丁成龙也在做一件他认为很有些意义的事情,那就是编写《庐州地名志》。
这件事情的缘趣,还是因为孟浩长。
有天黄昏,也就在上次喝老酒之后不久,丁成龙和孟浩长一道出了百花巷,想沿着淝河走走。路上,就碰见几个搞画家。画家们见了孟浩长,自然恭敬。平时,他们想见他,也不一定能见得着。一见着,马上就上来,问长问短,特别是问最近孟先生都看了哪些人的画,又有哪几位画家有了长进?孟浩长笑而不答。这其中有位留着大胡子的画家,叫叶长风的,问孟浩长:“上次托人转送过来的那幅画,不知先生觉得如何?”孟浩长瞥着叶长风的大胡子。孟浩长一生画画,却从来没留过大胡子。他永远是白净面皮。他瞅了很长时间,才问:“是那幅《小南门春早》?”
叶长风诺道:“是。请先生批评!”
“画且不说。就画中所画的风景,并不是小南门,而是水西门。从前的水西门!”孟浩长说着就拉丁成龙走路。叶长风愣在那里,足足有三五分钟,才喊道:“孟先生,我是问那幅画……”
到了淝河边上,水正瘦。岸边的柳正瘦。停泊在河里的船正瘦。
丁成龙说:“孟老师,你刚才那样说人,是不是有点太过了?面子上拉不下来。”
“不过。不过。”孟浩长轻轻一笑,接着道:“我倒在想,丁老师你得搞本书,关于庐州地名。免得这些年轻人老是出错!”
“好主意。庐州的不少古地名,现在已经消失。有些虽然名子还在,但地方发生了变化。搞本书,详细地记录和介绍这些,有意义,有意思。我来搞!反正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趁老骨头还能动,就多蹦它几天吧!”丁成龙竟然有些激动。当天晚上回到百花井,他便在书房里铺展开了。
现在,他正写到《城隍庙》。
写着写着,他便又开始行进在五十多年前的庐州城中了。
这本来是一块江淮冲积平原,五万人的庐州城,就依在平原的中间,犹如桑叶中心的一枚嫩蚕。淝河就是桑叶的脉络,而金斗河是更加细小的血管。城隍庙立在庐州城的中间,高大的庙墙,介于黄色与铁红之间。城隍庙前,便是一条一里路长的前街。街上人烟嘈杂,市声不断。
丁成龙随着部队进入庐州城时,庐州正迎来它两千多年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转折。它刚刚被确定为省会所在地。不断有人从全国各地调来庐州,一些工厂也开始迁往庐州,大规模的城市建设,随即拉开了序幕。
这些从全国各地调来的人群中,部队人员占大多数。而这些人,将来会成为这座新兴城市的建设者,经历者,见证者。
三条主干道,一条东西,两条南北,构成了庐州城的道路格局。丁成龙最初被分配在宣传办。虽然他正式的学校生涯也就四年,但后来到了桐柏根据地后,他又上了军政大学,在部队里也算是个秀才了。他负责宣传简报的采写。每天,他奔忙于城市的各个角落。整个城市,似乎也是一个大战场。东边,正在兴建钢铁厂;城隍庙前,金斗河改造与淝河治理同时进行;而南边,省委、省政府办公区正在建设;西边,电厂和医院以及三所学校,都已破土动工。这火热的场面,真个是“百废俱兴”。丁成龙往往是早晨在南边,中午却到了西边,黄昏时,他却正在淝河边上与施工队长交谈。晚上,在宣传办的简陋的办公室里,他伏案写稿。那时他年轻,才二十多岁。激情充沛,精力饱满。只有每周的周日下午,他才稍有清闲。这清闲时光,他便交给了城隍庙。
城隍庙里已没了供奉。大殿改成了军管会所在地。
丁成龙偶尔进庙去看看。他喜欢看庙顶的斗拱,兴趣好时,他会从后殿的楼梯上到二楼。二楼是个城楼,站在二楼上,他可以对这个正在兴起的城市一览无余。他能看见淝河飘逸着,从城北流过,又向城西而去;而在城东,金斗河从淝河引出,如同一根肠子,蠕动在庐州城中。城里也有高一些的建筑,比如教堂。庙前街一直往东,出口处便是基督教堂,大十字依旧立在哥德式建筑的尖顶上;而向南,另一座圆形建筑格外醒目。蓝色,月形。丁成龙最初也不知其名。他专门跑去看了看,才知那是一座清真寺。基督教堂的尖顶,或许是时下庐州城的最高点。而再向东,还有一座十来层的建筑——教会医院。但是,从城隍庙的二楼上看,教会医院还是比城隍庙低。丁成龙反复比较,最后认定是城隍庙本身所处的位置较高。这样,他就看出了这座城事实上是以城隍庙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制高点在城隍庙的城楼上。城隍庙下,向东是庙前街,向西便是原来的庐州县治。如今,县治是临时政府所在地。他当然也看见了从庙前街往东的那条狭长的小巷百花巷。公主府是一大片建筑,被征用后,成了规模最大的宿舍区。不过,住在那里的都是成家的干部家属,像丁成龙那样的单身汉,只能住办公室边上的集体宿舍。
在城隍庙上呆得时间久了,天色已暗。丁成龙就会到下边庙前街上吃点小吃。
庐州饮食介于南北之间,以面食为主,兼有米饭。丁成龙喜欢吃三个包子,外加一碗酸辣汤。兴致特别好时,他也切过一两次贡鹅。鹅肉细嫩,入嘴即化。最初那几年,他当然还不曾真正的品尝出贡鹅的鲜美。他懂得贡鹅之所以成为贡鹅,是在认识孟浩长之后。那是他住到百花井后的事情了。
最近,为着写《庐州地名志》,丁成龙将大时间都放在跑市区的大街小巷上。他也在家查阅资料,但他更愿意做实地调查。很多地方已然消失,只剩下了地名。有些地方,连地名也改了。往往是,他站在那些地方,恍若隔世。他越发感到了急迫。甚至,他回到百花井,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也觉得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百花井这地名也会成了一个历史和尘封中的地名。那时,与这个地名息息相关了几十年的生命,又会沉沦何方?
从这个意义上,丁成龙不愿意看到百花井的拆迁。
昨天晚上,他给丁石子,也就是丁为民区长打了电话。他问上墙的公告是不是就是最后的通谍?丁为民在电话里语气短促而肯定,说就是,一个月后,不同意拆迁的,将强行拆迁。丁成龙说那百花井呢?丁为民似乎有些不耐烦,说井留着,行了吧?丁成龙还是追了句:就留一口井?那这公主府第?丁为民大了声,说都得拆。就留那口井!
就留那口井!丁成龙放下电话,心里有些悲哀。他也知道,这拆迁的事不可能是丁石子说了算。留哪里,拆哪里,是政府说了算。可是,这偌大的百花公主府第,建在这庐州城已经一千多年了,真的将消失不见?没有府第,仅仅留一口井,哪能说明什么?前些年,隔壁省还有文史专家专门考证:百花公主后来从庐州嫁到外地,并且死后也葬在外地。庐州城里的百花公主府第并非百花公主真正宅第,而是其父吴王府第。为着这个,丁成龙奋笔直书,连写了三篇文章,论证庐州百花井即百花公主府第所在。他一向做事踏实,这三篇文章自然也是有理有据有节,硬是让对方落荒而逃。为此,孟浩长还专门送了他一幅画,名字就叫《百花井边百花人》。
毋庸置疑,城市的发展大势所趋。庐州城也从当年的五万人的小城,发展成了现在的三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拆迁,犹如一根魔杖,正悄然指挥着铲车、挖掘机、推土机,奔向一处一处古老和陈旧的建筑。有时,你头天黄昏还在某一幢老房子前看夕阳,第二天却发现已是一地尘埃;有时,你刚刚为某一处古建筑感怀不已,但过几天却再也找不着其踪迹。城市生长之快,古旧建筑消逝之疾,令像丁成龙这样的老辈人难以适应。丁成长自忖自己也不是个过于守旧的人。如果他这一辈子安于守旧,那么,或许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就不会选择逃亡之路,而成了某一处劳改农场中的五类分子。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流亡与荆棘,同时也选择了天山、大漠与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