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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百花井人

孟浩长这一生有三件东西一直不曾离开。

一是书。二是贡鹅。三是百花井。

书是孟浩长来到人世间看到的第一件物品。那书是发黄的长卷,被当军官的父亲放置在卧室的南窗前。他出生第三天的时候,眼睛开始能看见光。光线引着他,看见了那挂在南窗上的长卷。父亲喜欢将书籍整理成长卷。这个习惯,一直保存到父亲进入法音寺。在法音寺里,有一年秋天,孟浩长过去看望父亲。父亲上山采药去了,但他看见了父亲挂在寺里窗前的那些经书。有些已然发黄,有些开始脱落,然而一旦挂起,光线通过书卷,漫漶不已则立即有了前尘旧事的幻觉。他站在父亲的僧寮里,黯然无语。

而他自己,这一生几乎不曾与书有稍长时间的分离。三岁开蒙。五岁家中延请先生为他讲经。七岁,他便上了当时庐州城里最好的小学。庐州城小,虽然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很少成为兵家驻守之地。前清时,庐州出过淮军,但淮军驻在巢湖,后来开到了江南;军阀割据时,庐州一带,连年战争,但没有哪一个军阀在这城里安营扎寨;日本人来了后,与中国部队在庐州沿线,形成了长达八年的对峙局面。日本人也曾三进庐州,但很快就退了出去。庐州因此成了整个抗日战争时期相对比较稳定的一处城池。孟浩长的父亲孟云生是一九四三年调防到庐州来的。按军衔,孟云生是上校。然而只是个名义上的参谋。他的主要工作是为长官提供军事之外的一切文化娱乐。这是个生来腼腆的男人,喜欢唱戏,吟诗,更多的时候喜欢呆在家里,翻晒和修补那些旧书。他一到庐州,就让儿子孟浩长入学读书。孟浩长的母亲从前是天津卫银行家李树贤的小女儿。她酷爱唱戏,因之在一次天津卫的私人聚会唱戏的场合认识了孟云生。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最后几近私奔,跟随孟云生辗转多地。及至到了庐州,她一下子喜欢上了淝河。她几乎把所有的时光都放在了淝河边的赤阑桥头。流水照花,一九四三年的淝河水,应该是无数次收纳和映照了这个叫李晴儿的女人的身影的。

这一生,孟浩长读了多少书?又经手了多少书?

孟浩长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他曾经跟丁成龙说过:书就好比头发,长在头上,但最后又落了。落了又生,循环往复,谁能记得?

孟浩长喜欢且一生不离的第二件东西便是贡鹅。

吴山贡鹅。仅仅是吴山贡鹅。其它地方的鹅他从来不吃。

吴山是离庐州不远的一个小镇子,叫吴山镇。传说是当年吴王墓的所在。吴山出贡鹅,贡的也就是吴王。吴山贡鹅的做法,民间传有三大要素:吴山当地鹅,吴山当地水,吴山当地料,缺一不可。用此三要素做出来的贡鹅,肉嫩,鲜美,有嚼劲,且肥而不腻,爽口清香。孟浩长现在虽然七十二岁了,但他一直记着当年第一次在城隍庙方李记吃吴山贡鹅的情景。那次,穿着旗袍的母亲挽着父亲的左臂,父亲用右手牵着七岁的孟浩长。后面跟着比孟浩长大三岁的高巧云。他们一行四人上了方李记的二楼。父亲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彼时,抗日烽火正燃遍大江南北,庐州城却格外安逸。窗外,一树香樟,虽是春天,却落叶。孟云生让李晴儿点菜。李晴儿说:“让浩长点吧!孩子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高巧云是孟家到庐州后所延请保姆的女儿。保姆姓汤,清丝亮脚,让李晴儿十分喜欢。女儿十岁,乖巧可爱。有时,保姆会带着女儿一道来孟家。巧云并没读书,却能跟着孟浩长背些四书五经。孟云生尤其喜欢这个女孩,因此出门也带着。

孟浩长看着跑堂的送来的菜谱。他左看看右看看,总是拿不准。倒是旁边的巧云先说了:“就点这鹅吧,听说这鹅最好吃。”

“那就点鹅!”孟浩长白净,说话斯文。

李晴儿笑着点点头,说:“那就鹅。云生,你再点几个菜吧!”

那天,鹅一共上了三次。孟浩长除了贡鹅外,再没吃别的菜。孟浩长并不曾知道:就是这城隍庙中的贡鹅,锁定了他一生的味蕾。

味蕾决定命运。这当然有些牵强。可是,当八十多岁的孟浩长回首之时,他却难以对此加以否定。即使在最艰难的那些年内,他甚至仅仅靠一小块贡鹅,度过漫漫长夜。贡鹅于他,已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是一种与精神相通的凭依。

孟浩长一生无法离弃的第三件东西,严格说不是他无法离弃,而是他根本离不开。那就是百花井。

百花井是庐州城北的一眼古井。传说漫长,又与吴山贡鹅的吴王扯上了干系。百花井之地,当初是吴王府治所在。吴王有女,名百花公主。百花公主命人于院中打井取水,以百花飘于井水之上。井水甘冽,四季不断。逢上大旱之年,井水供全城汲用。后百花公主故去,百花井仍存。百花公主府第周边即被称为百花井。百花井其实也就是一眼小井。青石井台,突出地面约一尺。井圈上可见数道磨痕,乃长年汲水所致。下井台三米,有青苔数株,长年阴凉,青碧可爱。到一九五 0 年代,百花井地区已成为庐州城之中心。它东与金斗河相连,西与城隍庙相接。自金斗河边进入百花巷,巷深百米。两旁高墙,生有爬山虎,连绵苍郁。每至初夏,爬山虎开出细碎白花,偶尔风吹,亦能发出微微清香。不过此花开时极短,不到三五日,竟消隐不见。高墙尽头,豁然开朗。似《桃花源记》所载: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处亦是豁然开朗。一方约有三亩的空地,靠南亦是高墙,靠西是小学校的后墙。靠北是一长排二层小楼,靠东是老式的百花公主府第,进圆门后,又是一番景象。而百花井,即在这圆门之前,井前有老桂树一株。此树年岁不知,根广数尺,下干中空,内可藏小儿。七岁那年,孟浩长一家第一次到达庐州城,就入住百花公主府第的第一进。那亦是一座别致的小院子,有瓶形月门,三面花墙,唯靠北一排五间房屋。上有两间阁楼。孟浩长一家就住在这五间大房子里。

一个人的一生也许可以说很漫长,但相对一些老物件来说又实在是短之又短。且不与磨痕道道的百花井相比,就拿这五间老房子来说,孟浩长时常觉得人生不过一芥而已。这一粒芥子,恰如画家作画,随手一丢,正好丢在了这五间大房子里。七岁那年,他走进最靠里头的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他不可能预见他会在这呆了快七十年。而且,将来还会在这百花井边终老。不过,作为一粒芥子,他既然扎根在了百花井,那反过来他又成了百花井一切变化的观照与目击者。他曾在同丁成龙一次次的喝酒聊天之中,谈到这井边人生,人生之井,结果他们实在无法找出比“沧海桑田”更加适合形容百花井近百十年变迁的词语。他在六十岁后,给一些同道写条幅,往往就只写这四个字了。别人问何寓意,他亦不作解释。人生如井,越老越空。又如井苔,越来越寂静。

这是无法避离的事实!从内心意义上,孟浩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百花井。三年前,李光升从东大圩过来,要接他去东大圩居住。他侧着脸问光升:“你是想我活得长些,还是短些?”

光升自然回答:“长。越长越好。”

“那就让我继续居在这百花井。这井水就是我活下去的仙丹。”孟浩长说着,望着窗外的井台。

光升有些疑惑,问:“哪还有井水呢?都被盖子盖了。”

“这你就不懂了,井被盖子盖着,可是井水的气息还在往上。每天我只要在井边坐上一坐,人就活泛了。”孟浩长又指指北边,说:“何况这里还有你丁老伯,陈老伯。我们仨,可是有过约定的。”

“约定?”

“至死不离百花井。”

“哈,这是哪年约定的呢?”

“我六十岁时,他们为我做寿。就是那次,我们在百花井台上喝酒。桂花正香,竟然发出新枝。酒到酣处,便有了这约定。”孟浩长道:“光升,我知道你的孝心。等我哪一天真的走了,你再来百花井接我,把我葬到法音寺旁。”

李光升点点头。

后来,这三年,李光升每次过来,再没提接孟浩长去东大圩的事了。

丁成龙回到百花井时,孟浩长刚刚从自己在府前街的旧书店回来。两个人在百花巷口撞上了。

孟浩长动了动鼻子,他很快就嗅见了吴山贡鹅的气味。他笑着,说:“我这也有好东西!”

“好东西?啥好东西?不会是一本破书吧?”丁成龙挪揄道。

孟浩长拉了脸,咳嗽了声,说:“破书?我可没破书。破书抵万金。但今天这可真的不是。”

“哪是?”丁成龙兴趣上来了,凑到孟浩长身边,目光盯着他手上的布袋子。

布袋子鼓鼓的,不像是书。看形状,倒像是一瓶酒。他凑近闻了闻,说:“老窖?”

果然是。陈年的庐城老窖。孟浩长旧书店的一位顾客特意送给他,说是其父亲藏了多年的老酒。

酒席就设在丁成龙的屋子里。丁家住在大院子北边,楼上楼下一共六间。从前,这房子是连着北边二层小楼的。六年前,丁昌吉上下疏通,硬是在北边楼的旁边空地上,建起了这座上下六间的别墅。那时,丁成龙的妻子胡满香还在。可现在,就只有丁成龙一个人守着了。贡鹅,花生米,海带丝,保姆又临时炒了三个热菜,打了个汤。陈健康也拄着拐杖过来了,他是三个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可是身体却最不方便。十来年前,酒后一场车祸,让他从此与拐杖结缘。本来,陈健康是跟丁成龙、孟浩长搭不上伴的。可是,住在这百花井的老住户现在仅剩了这三户了。紧算慢算,也是近六十年的邻居。所以,自从陈健康拄着双拐杖后,丁与孟的二人对酌,变成了三人相酌。

酒是好酒。只是年份太长了,一瓶酒只剩了七两。好在三个人都有节制,七两正好。一边喝酒,一边就谈到这铺天盖地的拆迁。

陈健康说:“听春儿说,这次可是动了真格的。百花井也在拆迁之列。”他转向丁成龙,继续道:“丁老师应该更清楚吧,据说石子是这次拆迁的总指挥。”

“我不清楚。”丁成龙说的是实话。他也有半个月没见着小儿子丁石子了。

丁石子是丁为民的小名。丁为民现在是百花井所在的淝河区的副区长。半个月前,丁石子,不,丁为民丁区长曾给父亲丁成龙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丁区长语重心长,问及丁老爷子身体,说能吃就吃,能喝就喝,别到处乱跑。然后又说到即将开始的百花井地区的拆迁。他给丁成龙下了道死命令:不议论,不反对,不拖后腿。

丁成龙没等丁区长说完,就掼了电话。保姆看他黑着脸,便问何事。丁成龙说:“往后这个号码打电话来,就说我不在。”

眼下陈健康提到拆迁之事,孟浩长也看着丁成龙。丁成龙泯了口酒,说:“我没看方案。百花井不能拆。我也不搬。”

“那就好。有丁老师这话,我就放心了。”陈健康端起杯子,说要敬丁成龙一杯。丁成龙摆摆手,说:“忘了老规矩?”

“啊,啊,那是。”陈健康放下杯子。他们三个人喝酒,早就定了规矩,不得互相敬酒。酒要平喝,能喝则喝,不能喝则罢。

又喝了一口,孟浩长对着丁成龙小声问道:“今天在书店还见着一个人,你道是谁?”

“我咋知道?”丁成龙说话一直偏北方方言。

孟浩长迟疑了下,吐出三个字:“冯志国。”

“冯……别提他!”丁成龙摇着头。

孟浩长倒是笑着,说:“丁老师也别总记着了。都过去几十年了。都老了。那老冯现在可是一头白发。叶红翠也死了好几年了。唉。”

陈健康问:“就是原来人大的那个冯主任?”

“就是。丁老师当年戴帽子就靠了这冯主任的举报。”孟浩长夹起盘子中最后一块贡鹅,说:“不过那也是那个时代的事,换了现在,他也不会那么做了。”

丁成龙不语。

丁成龙心想:也许真的是因为那个时代,而不是因为冯志国的一封举报信。可是,为着那个时代,为着那封举报信,丁成龙的人生猛然拐了个弯。这个弯不是一般的弯,是让他付出了大半辈子生命和心血的弯。不过,好在这个弯道来临时,他并不曾知道背后有冯志国的一封举报信的事情,他仅仅觉得他被裹挟进了一场他无法回头的运动。他必须离开!他必须重新寻找活路!于是,28 岁的丁成龙,成了庐州五七年运动中第一个畏罪潜逃者。

“俱往矣!”丁成龙叹了句。

陈健康又将话题拉回到了拆迁上,说:“这百花井要拆,我倒是喜欢。这房子毕竟太旧了。一下雨,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不过,像丁老师这样的房子,估计……”

“我不拆!”丁成龙又泯了口酒。

孟浩长抹着嘴,其实他嘴里还在嚼着最后一块贡鹅。他摇晃着酒瓶,说:“完了。走!丁老师,到我那去,看陈兰那丫头画画。”

陈兰是陈健康的小女儿。在陈健康的三个儿女中,陈兰从小就喜欢往孟浩长家跑。那时,百花井是个真正的大杂院。在丁成龙 1981 年重回百花井之前,大杂院里住着近二十户人家。但到了一九九 0 年代,百花井被列入省级文保单位后,大杂院里的居民陆续搬出,现在,前前后后,只住着五户人家了。除了丁成龙的小别墅,孟浩长的月形门,陈健康家的四间上下二层楼外,还有两户,一户姓王,一户姓焦。但平时,这两户几乎都不见人影。穿过百花巷,倘若小学不上课,这大院里便是一片枯井般的寂静。

刚走到花瓶门前,孟浩长便唱了句:

“风乍起,问团扇几时开?

海棠老,问那人,几时来?”

孟浩长小生嗓子,唱到婉转处,情不自禁地亮起了兰花指。丁成龙听着,这唱词他听了不下百遍,这是孟浩长最喜欢唱的一段。他也不曾问过这到底是哪出戏的唱词,只觉得这唱词时时刻刻就挂在孟浩长的嘴边上。只要他高兴了,或者他不高兴了,唱词都哧溜就滑了出来。这段词有味儿,有元曲之味。孟浩长唱着,又有院中老桂花被秋雨全打湿了的况味。

丁成龙的脑子里往往就闪过一个画面——

十八岁的孟浩长一脸白净,站在百花井的桂花树下。他形如满月的脸,更像一个女孩子。而那长长的一字眉,犹如弦月;他望着桂花树影中的那轮明月。明月也似乎在望着他。月与人相对。静静的,尔后就是孟浩长往台方向甩出的水袖。接着,就是从嘴边氤氲而出的唱词……

而在不远处,高巧云正掩面而立。

那年,丁成龙刚刚从稻香楼那边搬到百花井。原因很简单,他结婚了。结婚了,就得有公房居住,不能再住集体宿舍了。他和胡满香扛着被褥,就在百花井公主府里有了三间平房。那时,院子更大,连靠北的二层楼房也还没有。丁成龙跟胡满香说:“我们也做了公主府里的人了。”胡满香只是笑。胡满香只上过几天识字班,她本来在东北老家,去年春天才随着她的父母一道调来庐州。她的父亲胡仁义是市文教局的副局长,也算是刚刚转业到文教局当个副科长的丁成龙的顶头上司。这桩姻缘毫无征兆,却顺理成章。几乎没有恋爱,便直接进入了婚姻生活。胡满香并不懂得公主府第的意思,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这偌大的公主府,然后说:“真不小,跟俺们那边的大帅府差不离儿。”

丁成龙第一次听孟浩长唱戏,就在这年的秋天。也就在那之后,丁成龙开始注意起同住在公主府第里的这个白面少年。命运总是严丝合缝,这一唱一见,却注定了他们后半生的如水交情。而更让他时时不能忘怀的,是那个掩面站在井台不远处的女子。三十多年后,他在孟浩长的家里,第一次听见李光雪清澈的笑声时,浮在他脑子里的就是这个掩面而立的女子的面容。只是他没有说。一切过往,皆是天机。

陈兰正在案前画一片山水。

孟浩长和丁成龙站在画案前,看着陈兰勾、提、皴、染,宣纸上云烟密布。待陈兰停下画笔,孟浩长说:“更有神气了。”

丁成龙点点头。在庐州书画界,孟浩长是个隐逸的大师级人物。世事趋向浮躁,那些活跃在各种笔会、展览和研讨会上的书画家们,人前大红大紫,道行通天。人后却最怕见到孟浩长。但他们又无一例外地期待着能得到孟浩长的指点,批评,当然最好是肯定。孟浩长的评价,不仅仅是对一个书画家艺术的定性,更多的指向其艺术品味之外的道德品味与文化趣味。或许孟浩长也深知其在庐州书画界的地位与影响,他越发隐逸。这十余年来,他只对三位书画家发表过评论。结果是:其中两位不得不离开了庐州,而另一位成了当下庐州书画家的翘楚。

陈兰是个例外。

陈兰是孟浩长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孟浩长这一生,公开授徒的就陈兰一人。陈兰现在庐州一中教书,而这里也是孟浩长一辈子工作的地方。孟浩长的工作与他的爱好,或者说与他所取得的成就形成了某种叫人无法理解的反差。他是一个数学老师,大学时期他一开始学的是中文,但到了大二,突然心血来潮,改学数学。数学的严谨,加上他对书画艺术的理解所形成的浪漫,让孟浩长的人生充满了不确定的意味。

他正式收陈兰为学生,已经二十年了。陈兰八岁那年,在百花井的井台上,陈兰正用水彩笔画桂花。孟浩长看见,且笑着,然后他严肃而小心地问陈兰:“愿意做我的学生吗?我是指画画。”

陈兰眼睛明亮,抬着头问:“为什么要做你的学生?”

“因为我想你做我的学生。”孟浩长笑着说。

陈兰想了想,才点头,说:“你要是真想让我做你的学生,也行!不过,这事可不能让我爸妈知道。”

孟浩长又点头。

从八岁到陈兰大学毕业,孟浩长只看陈兰画画,从不指点。陈兰学的是物理,也与画画风马牛不相及。但孟浩长却为此欣然。直到她正式工作了,他才开始正式教他画画。说是教,也只是让她在他的画室里自个儿画。每幅画画好了,他会看一眼。然后说上一两句,都极简。他坚持认为陈兰慧根极深,不必太多指点。指点太多反而成了羁绊。果然,这一两年,陈兰的山水画渐成气候。而孟浩长给她最大的评价是:“是我唯一的学生,而画风却与我最不相似。”

陈兰正在画上题款。孟浩长用小泥壶沏了茶出来,给丁成龙和陈兰各倒了一杯。

茶香弥漫。画纸生烟。丁成龙问陈兰:“小健呢?最近很长时间没见着了。”

陈兰说:“不是去新疆了吗?您不知道?”

丁成龙真的不知道陈小健去了新疆。

陈小健眼看着也快四十的人了,在陈健康的三个孩子中,他排行老大。他长得像他的娘耿丽萍。耿丽萍在女人中算得上是娇小玲珑,脸小,鼻子小,嘴小,眼睛却大,忽溜溜的。陈小健身材像娘,不到一米七。整个条子看起来,文弱。然而,这文弱的身形之中,却包裹着一颗坚韧的男儿心。

丁成龙问陈小健,一半是因为遇见了陈兰,一半更是因为女儿丁昌吉。

陈小健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丁昌吉?没有人知道。陈小健也从来不说。丁昌吉回到庐州时,已经是十三岁的小姑娘了。她睫毛又黑又长,脸形颇似个洋娃娃。皮肤白中透红,身材娇小,特别招人喜欢。丁成龙看着十三岁的丁昌吉出现在百花井,他心里其实是有些说不出来的隐忧的。胡满香其时正拉着丁昌吉的手,说:“这地叫百花井,从此后咱们就住在这了。”

“我们不回家了?”丁昌吉所指的家显然是指远在新疆昌吉连队的那座前后都是院子的小平房。

“不回去了。我们就在这住了。”胡满香说:“等过了年,你就在对面的小学去上学,直接上五年级。”

丁昌吉忽闪着睫毛,问:“那大哥哥呢?”

“他不回来了。他就在新疆了。”丁昌吉所说的大哥哥是丁成龙的大儿子叶抗美。他已经成家,且有了孩子。而他们的二儿子丁石子,早在一年前,已经先行回到了庐州,现在正在读高二。如同一张网眼太过于疏漏的渔网,丁成龙一生养了三个孩子,年龄差距却让人难以想像。大儿子当年出生在庐州百花井边,那是一九五六年春天的事情。二儿子却是八年后,出生在新疆石河子。最小的女儿丁昌吉,出生在昌吉,那是七 0 年了。

丁昌吉很快就融入了百花井这些孩子之中。她的活泼的天性,使她不仅仅融入了,且成了孩子们的头。即使比她大一岁的陈小健,也整天跟在她的后面。每到放学时间,丁昌吉后面总是跟着一小串孩子。孩子们在百花井前的空地上做游戏,讲故事,跳舞。丁昌吉跳起舞来,如同精灵。而她的哥哥丁石子,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丁石子内向沉稳,而且自从回到内地,他变得比在新疆更加沉默。有时一天到晚,家里人很难听见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整天捧着书,坐在窗前。一开始,丁成龙还曾劝导他多出来休息,劳逸结合。但丁石子只用一句话就让丁成龙不敢再说了。丁石子的那句话是:“如果我考不取大学,你来负责?”

负责?丁成龙这一生最没弄明白的也许就是这两个字。父亲在他出生时,给他的一生定义为“曲折”。曲折只是人生的一种轨迹,而这个轨迹的运行,推动,方向,与结果,却必须有人来负责?可是,谁负责了?

当年在淮河大坝上,十七岁的丁成龙被人找到,然后进入了桐柏山。再后来,他随着工作队到了庐州。如果说这都是相对正常的人生轨迹的话,那么一九五六年那个五月之后,他的人生轨迹便不再是正常的,至少不再是按照他的内心来运行的。他常常在深夜扪心自问,却无法获得回答。有时,他会坐在百花井边,任夜露打湿他的白发。他遥望星汉,回想起近半生的浪迹。他痛苦地发现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地属于过哪一块土地。鲁北故乡的那片沙丘,早已消逝在天边了。五十多年前的百花井,金斗河,城隍庙,也已慢慢地进入尘封。在他的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那迢递逃亡之路。那路悬在天边,他奋力往上。爬着爬着,往往是梦中惊醒,大汗淋漓。

因此,丁成龙对小儿子的诘问,只能保持沉默。

丁昌吉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为这事,丁成龙曾同胡满香商讨过,胡满香态度很不友好。胡满香这一生,除了在丁昌吉这件事情上,敢于同丁成龙发脾气外她从来不敢在丁成龙面前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而丁昌吉之所以怀疑自己,纯粹是因为陈小健的一句提问。

那是在桂花树下,丁昌吉让陈小健为她收集桂花。陈小健用手掌捧着桂花,看着丁昌吉,吞吞吐吐地问道:“昌吉,你怎么长得像个维吾尔人?”

丁昌吉一下子愣了。她反过来问:“你见过维吾尔人?”

“学校里老师们都这么说。我在书店里连环上也见过,长得跟你特像。都是长睫毛,大眼睛,高鼻梁,都是……”陈小健的话被丁昌吉伸过来的手掌拦腰斩断。他手掌里的桂花也洒了一地。

丁昌吉跑着回家。她问胡满香。胡满香惊惶失措,仿佛被人捅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背转过脸。丁昌吉却不依不饶。胡满香只好说:“你是像维吾尔人。那是因为你出生在新疆。你只是像!你仔细看看,你不也像爸爸和妈妈吗?”

丁昌吉拿着镜子,反复地照。最后她半信半疑,说:“我鼻子像妈妈。嘴,像爸爸。”

胡满香看着女儿,虽然笑着,心里却是针扎般的疼。 NYuCH3KGQXWxPLy6L5GjUahmd9GvE8DrGDblpGjNw+nkgbYVN0fAmHwjANc/1l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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