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成龙清楚地记得,他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总共有三次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亡。
丁成龙八十岁了。1928 年农历戊辰年,龙年,这年也是民国十七年。闰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倒着头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彼时,鲁北那个小山村里,还飘着雪花。他的第一声啼哭,吸引了雪天里停在枯树枝头的老鸹。
老鸹一共叫了三声。
父亲捏着他的紫红的小脸蛋儿,说:“这孩子一生曲折!”
父亲用的是“曲折”。教私塾的父亲年前刚刚从淮河边上赶回来。本来,他应该在半个月前就去新东家那里,但为了等他的第三个孩子,他留在了响堂庄上。他托着刚刚洗净的第三儿子,叹了口气。
祖父拄着拐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祖父摇了摇头。
站在祖父边上的是三姨太。祖母逝去经年,大姨太、二姨太也已归山。如今家里只有这个比父亲年龄还小的三姨太。有三房姨太,至少能让人想起丁家从前的光鲜。但时光与荣耀已不复存在。当下的丁家,在响堂庄上,已破落到靠父亲的教私塾的碎银子来维持。
然而终究是大家庭。祖父摇摇头后,吩咐三姨太:“摆几桌席,请庄子里人都来喝酒!”
父亲将嫩如小鼠的三儿子放到母亲怀里。他告诉祖父:“必须得去东家那里了”。人家的孩子正在等着他念四书五经。家里的事,就得靠祖父来操办了。
祖父咳嗽着应答。三姨太拿眼瞟着父亲,她的目光纠缠混乱。父亲却不理会,径自收拾行李,出发到远离响堂二百里的临淮。
当然,谁都不会想到:父亲自此一去,再没回过响堂。
酒席照摆,大醉如常。祖父怪罪父亲临走时居然没有给孩子取个名字,他思忖再三,决定让这个三孙子大名叫“丁成龙”。至于这名字有何意义,三姨太问了两遍,俱无解释。母亲觉得这名字读着有些拗口,但既是祖父之意,她也不便违拗,只好听从。母亲心里明镜一般知晓:父亲对这个三儿子并无多大兴趣。年前归家,父亲望着捧着大肚子的母亲,说:“倘若是个女娃才好!”父亲希望有个女娃,母亲也是如此希望。可是,偏偏还是男娃。民国十七年,兵荒马乱。连续几年地里庄稼欠收,不远的运河里,鱼虾也越来越少。大概是被不断树立的那些漆黑的帆船和拖驳所吓跑。虽然家道中落,但有父亲教私塾的碎银子,加上祖父每年从院中树下掏出的一小袋银元,日子倒也对付得过去。日子能过,希望便多。想生个女娃,给这丁家添一星弄瓦之喜,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酒席过后三天。临淮那边传来消息:父亲被乱兵给抓走了。
丁成龙当然不可能看见这些。丁成龙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他也不可能看见他的父亲。不过,如此说又有些不太准确。他是看见过他的父亲的。他出生时,父亲手托着他,还捏了捏他的小鸡鸡。然而一切不无印象。丁家因为丁成龙父亲的突然消失,碎银子也成了梦想。祖父叹息着从院中树下挖出最后一袋银元,但第二天早晨却不翼而飞。连同银元一道飞走的还有三姨太。人世苍凉,人心不古,祖父大哭三声,呕血而死。母亲领着三个孩子,大的八岁,二的五岁,小的还未满月,站在雪花之中,看新坟渐起,黄土越来越厚,不由得泣不成声。大儿子丁成江拉了拉母亲的衣角。而此时,丁成龙正熟睡着。他没听见鞭炮声,他也没看见黄土,他只闻见了母亲的气息,雪花的气息,黄土的气息,迷蒙一片的天空的气息。
但世事总是迷幻。在后来丁成龙八十多年的岁月中,雪花总是一次一次猝不及防地到来。母亲从他三岁开始,不断地叙说丁家的过往。母亲细眉,圆脸,皮肤却粗糙。鲁北风沙大,她日日在风沙中讨生活,自然难以滋润。直到如今,差不多七十多年后,丁成龙依然记得母亲的粗糙的皮肤。他用手摸着,鳞壳一般。可是,这种抚摸也只维持了十年。民国二十七年,1938 年冬天,更大的雪天。母亲到河边沙地里背地瓜。当地瓜背上肩时,她却一头栽倒。她一句话也没留给孩子们,如同父亲十年前突然消失一样。父亲和母亲,用几乎相同的决绝的方式,离断了他们同三个儿子的关联。
那年,大哥丁成江十八岁。二哥丁成海十五岁。
丁成龙十岁。
丁成龙如今坐在庐州城里淝河边上的小花园里。
“曲折”。这个由两个字组成的词,此刻便幻现在丁成龙的脑子里。他顺着这“曲折”二字,清清楚楚地回想着这一生所想到的三次关于死亡的细节。
人到如此岁数。风花雪月已是尘埃。所有的回想,核心已不在此,而是更加触及内在。比如死亡。二十七年前,丁成龙重回庐州。那时,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曾在脑海里短暂停留的概念。当然,那也是经过了淬火的概念。因为淬过火,便有了钢铁般的冷静。他更有理由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可是,自从今年入秋以来,死亡这个词,连同“曲折”,顽固而执着地凿击他。或许这是在提醒他:是该回头望望自己这一生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得有次回望。总结也好,叹息也罢,既是自己走过来的路,何妨再慢慢地重溯一回?
丁成龙听着小花园里的落叶声。淝水比早些年更加浑浊了,也更加缓慢。这是他这两年来的发现。同样是一条河流,水有流得快也有流得慢的时候。河流亦如人心,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意?
这样,丁成龙在这个下午,又进入了他所想到的第一次死亡。
那不是母亲的突然栽倒。母亲栽倒在沙地上后,大雪很快覆盖了沙地。母亲成了一个倒卧在雪地里的雪人。安静,宁静,甚至是死寂。黄昏时,在小镇子上逛了一天的大哥丁成江回到家,问到母亲。丁成海和丁成龙一下子愣了。母亲呢?他们如何也不会想到:母亲正在黄泉路上跋涉。丁成江领着丁成海和丁成龙,从庄子东头寻到庄子西头,再到庄子北头,南头,最后,他们在沙地里一无所获。白雪覆盖了一切,母亲同所有的沙丘一样,安然不动。丁成江开始哭泣,丁成海跟着哭泣。丁成龙瞪着眼睛,他没哭。他这极少哭泣的天性,从出生开始一直保持到了如今。他站在沙地上,不哭,心里头却一阵阵地收紧。他来回奔跑,左冲右突,如同被人鞭打着。最后,他被一团沙丘绊倒。而在他倒下之后,他感到了沙丘的绵软,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温暖。他将手伸进沙丘,他准确无误地摸到了母亲的粗糙的皮肤。他没有喊,他喊不出来。喉咙里有腥咸味。有血丝味。有细小的绳子勒紧的感觉。
他伏在沙丘上。
丁成江走过来,哭着问:“咋啦?”
他不说。
丁成海也走过来,问:“咋啦嘛?”
他依然不说。
丁成江走到他身边,想拉他起来。他死活不动,丁成江弯下腰,他却用了劲,将丁成江拉倒了沙丘上。丁成江一下子明白了,丁成江的哭声更大了。
母亲就葬在沙地里。
母亲真正地成了一块沙丘。
第二年春天,丁成江带着丁成海、丁成龙离开了响堂庄。
临淮镇是淮河边上的一个大镇。早晨,临淮镇上热气蒸腾。大铁锅煮着辣糊汤,胡椒的气味,直入天空。牛羊杂碎,大馍发糕,一应世上百般好吃,全在这家家户户的店面前陈列着。丁成江领着两个小的,就在这临淮镇上混生活。按丁成江的说法是:既要混口饭吃,也还得捎带着寻寻父亲。父亲当年就是在来临淮镇的路上被抓走的。这些年,母亲从未停止过对父亲消息的打探。虽然零星,也理不出眉目。但总是使人感觉到三星两点的期待。丁成江也便是沿着这期待,他在临淮镇的码头上做搬运工。他有力气,年轻,能睡。而且,还有两个小的跟在后面。他有动力。他日以继夜,除了在码头上劳作,就是三个人一道在镇子上闲逛。
临淮镇上新鲜的东西太多。丁成龙喜欢看那些贴在站门上的门联。
大红的纸,好看的毛笔字。丁成龙虽然不认识那些字,但他喜欢。他一看见这些字,就像被施了魔法,挪不动腿。大哥也拉过几次,后来便不拉了。有一晚,三个人睡在码头边上的工棚里,漆黑之中,大哥突然说:“士元,明天送你到镇上去读书!”
“读书?”丁成龙似乎被人一下子推向了遥远。
“是的,读书!”大哥用粗糙的手摸着丁成龙的头,说:“看得出来,你喜欢读书,也是读书的料。那就读书吧!记得母亲曾说,你出世时,父亲说这孩子一生曲折。我也不懂这曲折的意思,那就是读书吧!只有读书人才算得上曲折!”
丁成龙说:“我不读。我得跟着你们干活去。”
二哥一直沉默着。这天上午,大哥才带着他到大头上第一次扛包。他的背现在酸疼难忍。
大哥将手从丁成龙头上拿下,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上午我送你去学校。睡了!”
淝河贯穿庐州城。
河水即使再广阔浩大,但倘若深入进去,其实还是“曲折”二字。这是丁成龙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没有多少人曾看见过淝河水的曲折,人们看见的都是满河的流水,携带着落叶、垃圾、树木的碎片、花花绿绿的广告纸……
现在,丁成龙理解了当年父亲所说的“曲折”。
临淮镇上的学校一共有两所,一所是临淮一中。那是相对来说有钱人才能上的学校。另一所,就是丁成龙所上的临淮小学。小学建在文庙之后。高大的文庙大殿,将小学校收纳于阴影之中。小学其实仅有平房五间。其中教室三间,老师办公室两间,食堂一间。或许真的有命数,也甚至人世间其实有冥冥注定,丁成龙看见那些端正的汉字,就感到亲切、兴奋、快活。先生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他跟着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乐哉!”
先生笑了。旁边的三五个同学也笑了。
这笑声,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丁成龙还是觉得这笑声清澈。后来的岁月中,他听过无数的笑声。但像如此清澈的笑声,他很少再能听到。他记得的也就两次。一次是当年在新疆,他送女儿丁昌吉去连队小学上学。才七岁的小昌吉抱着他的腿,不让他离开。他只好哄着,直到上课铃响。他抱着昌吉坐到教室里的课桌前,那一刻那个漂亮的小蒋老师和全班的小朋友都笑了。笑声像无边无际的向日葵被风吹动,还潜藏着小小的波浪。还有一次,是李光雪第一次到百花井时。那应该是 1984 年,丁成龙重回庐州的第三年。李光雪跟在哥哥李光升的后面,到孟浩长家里做客。李光雪十七岁,正上高二。她额头光洁,笑容灿烂。孟浩长给丁成龙介绍说:“这是东大圩的光升和光雪兄妹俩,他们的母亲就是书田。”
“啊!记得。难怪!”丁成龙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百花井孟家老屋里的那个年轻女人。
他又望了哥哥李光升一眼,再看李光雪。就在这个时候,李光雪清澈的笑了声。丁成龙也就在那声清澈的笑声之后,认定了这个孩子。当然,那个时候。丁成龙也绝对不会想到:这个有着清澈笑声的孩子,将来会跟丁家发生许许多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比起这些故事,他更愿意听到李光雪的笑声。那么清澈,明媚,珠玉一般,浑然天成。
四年后,丁成龙离开临淮小学时,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那一天。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六。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很多人一辈子会不止一次的遇到死亡,甚至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是,直面死亡且去思想死亡,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曾有过的。死亡如同一个怪物,时时刻刻都存在于人世间之中。它唯一的任务就是选择。它选择那些应该死亡的,或者说必须死亡的,也许是不应该死亡但是被人世的罪恶杀戮了的,它选择好后,便守在人世的上空,注视着这个即将死亡的人。它是端正而庄严的,它把每一次死亡都当成仪式。虽然死亡在事实上,往往出乎意料。丁成龙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的死亡,并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哥哥丁成江。
丁成江是被刺刀挑的。
丁成江被绑在小学院子里的那棵大柳树上。柳树一段一段地结着老疤子,刚刚下过的秋雨,还汪在这些疤子里。丁成江的前后,就是一块碗大的疤子,雨水正慢慢地往外渗出,他的被扯破了的黑夹袄,渐渐地现出了潮湿的痕迹。丁成江不言不语,眉头紧皱。他左眼已经没了,血糊在眼眶上。而他的右眼,正努力地睁大。
小学校的孩子们被集中着赶出了教室。一大批日本人围在院子周围。校长似乎和日本人争论了几句,结果引来了一阵咆哮。然后是静寂。
丁成龙一出教室门,就看见了绑在树上的哥哥。
但他并没有冲出去。但他并没有冲出去。六十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他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冲出去。而他更加清楚地记得的是:他刚出教室门,就被两个老师有意无意地夹在中间。他跟着老师,站在了柳树前。他与哥哥仅两丈远。他闻见了哥哥身上的血腥味。而哥哥丁成江,只看了丁成龙一眼,便迅速地掉转了头。
瘦长的翻译在日本人说过后,作了古怪地转述——丁成江是临淮抗日游击队的情报员,被捕获后,拒不交待。皇军决定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丁成江耸了耸肩膀。左眼的血水顺着脸往下滴落。瘦长的翻译问了日本兵几句,接着,他闪向一边。校长对着站成两排的学生们说:“别怕!闭上眼。”
丁成龙并没闭眼,他站在第二排,两边是老师。他盯着哥哥。就在他看见哥哥转头的一刹那,两条三尺来高的大狗从校门口冲了过来。两条狗直冲向老柳树上的丁成江。接着是惨烈地叫声,狗的撕扯声,骨头的折裂声,以及孩子们往下瘫倒的微弱的呼吸声……
死亡如此迅疾如此不堪地撞击着丁成龙。
而他更不曾想到的是,在大哥丁成江惨烈地死去的同时,二哥丁成海也在码头上被杀害。二哥仅仅因为是丁成江的弟弟,所以理所当然地也必须一同去死。然而,日本人还是忽略了丁成龙。丁成龙在一夕之间,孤身一人。小学校的校长拿出两块银元,让他火速离开临淮。他甚至没有回到工棚收取日常衣物,便出了临淮镇。淮河千里,茫茫无涯。他一直走到天黑,然后沿着河坝,下到一处草丘。他的到来,惊起了一只正欲眠在草丛中的野鸟。野鸟扑楞着飞向河面。河水巨大而平静,但丁成龙知道:在这巨大的平静下面,是急速的漩涡。他望着野鸟飞远,自己便卧进草丛。他刚一接触到柔软的秋草,喉咙里一股浓烈的腥咸直冲上来。他猛地呕吐起来,他吐得没有停歇,他直吐到满嘴苦味,一地黄汁。
星光照耀着广大的淮河。
丁成龙躺在草丘上。往事历历,从母亲栽倒在老家沙丘上开始,到大哥带着他们弟兄来到临淮。如今三个人只剩下他一个了。多年来,他们不断地寻找父亲。父亲杳无音信,大哥二哥又已成黄鹤。他心头发疼,头脑发疼,身子颤抖,他在迷迷糊糊中,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那是一重怎样的世界呢?
六十多年后,坐在淝河边的小花园里,丁成龙还在苦苦地思想着。当死亡将黑色的大手,按向它所选择的头颅时,那重世界也许就以另外一种方式在打开。丁成龙看见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依次走进了那一重世界。那里,水是弯曲、透明的,山是温和、敦厚的,而花草是清新、可爱的。人,是自由而愉悦的。他想起小学校的老师教他的《论语》。还想起老子的《道德经》。明礼,大同,就是那一重世界的本质么?谁也不曾真正地说明过,谁也不曾真正地从那一重世界回来过。因此,那一重世界,只能是一重思想中的揣度。
那是父亲的世界吗?
那是母亲的世界吗?
那是大哥丁成江的世界吗?
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那只是丁成龙的世界。丁成龙在日后六十多年的生涯中,往往被那一重世界所困扰。他曾无数次感到自己走了进去,却只是在其门外痛苦地徘徊。对于那一重世界,他是永远的流浪者。
淮河不语。大河的觉悟正在于它的沉默。丁成龙卧在草丛里,秋夜已然寒冷,他有一瞬间想到了追随大哥二哥而去。河水正好接纳一切。但是,他又迅速而果断地切断了这种念头。他看着启明星升起,河水哗哗流动,东方一脉张绛紫。他启程,沿着淮河,往上游走。三天后,他在一处河湾里被人截住。来人说是奉了组织之命来找他,且护送他到根据地。他半是疑惑,半是相信,随了来人进入了桐柏山区。
倘若没有一九四四年的中秋,没有大哥丁成江和二哥丁成海的被杀,丁成龙也许就不会坐在今天的淝河边的小花园里。城市正在身边扩张,硬化,长高,长扁,长得冰冷而森严。算起来,他看着这个城市,已经五十七年了。一九五一年,他跟随部队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那时这座城市仅仅五万人口,三条大街,围绕着一座城隍庙。金斗河从淝河引入,横穿城区。街人行人稀少,除了城隍庙一带,几乎没有商业网点。部队是晚上入城的,在他们之前,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解放这座城市和初步管理。他们的到来,完全是因为这座城市由一座普通的城市,即将变成省会城市。省会从长江边迁至此地。一大批军政干部被从各个地方调来。丁成龙跟在进城的队伍中,当时万万不会想到:从此会与这座城市血肉相连。
他更不曾想到的是:五年后,他会以一个逃犯的身份,逃离这座城市。而三十年后,他又顶着另一重身份,在秋风萧瑟中,再次回到了这座城市。
小花园里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丁成龙,丁成龙坐着,时光如流水。他成了一枚被时光打磨的石子。他今年八十了,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在淮河边上的草丛中所想到的那一重世界。
也快了吧!
他掏出小女儿丁昌吉前几天刚从新疆寄过来的手机。这是一款巨大的手机,大屏幕,大字,大按键。女儿说:这手机好用。而且,女儿已经将一些常用的号码设置成了一到十的阿拉伯数字。女儿在去新疆前还专门为他请了个保姆。本来,她是要带他一道回新疆的。女儿一直用“回”,而他一直说“去”。他拒绝了。他也同时拒绝了去养老院。他说我还能动,而且,我还想在这百花井边上多呆几天。
这一生,没人能改变他。女儿自然也不会。
他按了个三。他耐心地听着拨号音。他自语道:“孟浩长,你一辈子就这么磨蹭!”
终于接了。他大声说:“浩长,晚上过来喝一杯!”
“好。我也正想呢。回头见!”孟浩长还是小生嗓子,蜻蜓点水。
丁成龙起身,他得去三孝口切一盘吴山贡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