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休假后,我重新回到学校的生活轨迹,只是周末会出去打工赚零花钱。
海边城市十月的天还未减去空气里的炎热感,我抱着下节课的课本往教室走去,忽然老远就看见上次超市的女孩儿拿着一张画在不停地询问路人。
我好奇地走向她,女孩儿一抬头便看见了我,她立马跑过来,吃惊地说:“天呐,真的是你!”
“你找我?”我指指自己,问。
“是,我找你!”她重重地点头,然后抓起我的手腕跑到了一处阴凉下。
她将来找我的用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她说她是辛海逢美术班的同学,名叫唐月希,希望我能劝劝辛海逢,去某培训班参加培训和考试。
“我觉得你搞错了。”我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说,“我跟辛海逢认识没错,但我跟他还没熟到这个地步,足以劝说他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唐月希猛地摇了摇头,说:“辛海逢不是不愿意,他骨子里非常喜欢画画。他还跟我说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保加利亚的玫瑰谷开画室,姐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说服他,但我知道你的话一定比我们说的都有用。”她说完,递给我一直抱在怀中的画本。
我疑惑地接过来看,发现前面好几张画的都是我。速写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我喝啤酒的样子、看大海看日落的样子、回眸看他的样子,全都有。
唐月希继续说:“辛海逢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才会犹豫不决,但我不希望这个世界埋没他这样的人才,更不喜欢他放弃自己的梦想。”
我犹豫了。
半晌,我将画本还给唐月希,淡淡地微笑:“拿回去吧。”
“姐姐……”唐月希看着我,眸子里还带着些许的请求。少女的心思我懂,但这是他们的事,终究不是我自己的事。
对我而言,不多管闲事就是对我自己的生活最大的帮助了。
我转身离开,唐月希还在身后喊着我。我没有应她,径直往教室里走去。
可偏偏在唐月希来找过我后,我就心神不宁起来了。
我满脑子都是辛海逢的模样,他在海边支起画板画画的样子,他遇到瓶颈皱起眉的样子,他看着我好久才缓缓开口让我不要喝太多酒的样子。
我揉着太阳穴,问自己,我真的不管他吗?就像唐月希说的一样,如果画画真的是他的梦想,就这样放弃了该多可惜。
我叹了口气,掐断自己不愿回想的记忆,于是我打算周五再去一次海滩。
一个周五,两个周五,很多个周五都过去了,天气也在慢慢转凉。我在海滩等了辛海逢三个周五,然后才看见他垂着头从远处的公路上走来。
我将啤酒全部塞进垃圾袋里藏好,从礁石上跳下来跑到辛海逢的面前,冲他打着招呼:“嘿,小孩儿!”
辛海逢皱起眉头看着我,又看向我一直坐着的那块礁石。
我笑起来,说:“我今天没喝酒。”
“骗人,明明有酒味儿。”辛海逢拆穿我的谎言,我捂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
辛海逢就地坐下,我随他一起坐下,看着他眸子表层覆盖的忧伤,我故意道:“真的是,连续三周没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呢。”
“那是因为你只有周五才来,所以没看到我。”辛海逢抱着自己的膝盖,抬起眼睛望向海平面。
我想了想,转过身跪在沙滩上,面对辛海逢问:“喂,小孩儿,咱俩算朋友吗?”
辛海逢眼里满是疑惑,他扭头望向我,问:“你……”一句未完,他又扭回头,无奈地说,“通常这样说话的人,都是有事要拜托的吧。”
“哈哈哈!你可真聪明!”我伸出胳膊将辛海逢的肩膀搂住,转而拍拍他的胸口,说,“我们学校有万圣节的活动,我想找个会画画的帮我们在墙壁上涂鸦,你看你有空吗?你放心,不仅有金钱报酬还有美食可以请你吃!”
辛海逢微微垂着头,问:“你会参加吗?万圣节。”
“我会呀!”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辛海逢想了一会儿,转过脸看着我认真地说:“金钱报酬和美食什么的我都不在乎,你只要答应我,也带着我去参加你们学校的万圣节就好了。”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一点追求都没有的人。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加个微信吧,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辛海逢在校服口袋里掏了一阵子,然后才掏出一个山寨安卓机对着我手机屏幕上的二维码扫了一下。
我的微信名是:海的鱼儿。
辛海逢的微信名是:海的某人。
他看着屏幕,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流淌着温暖好看的光芒。而我却一直盯着辛海逢刚刚翻手机扯出来的口袋,望着它滑掉的线头发呆。
“真的是,我这强迫症看着好难受。”我打开包包,从里面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型针线盒,对辛海逢说,“校服脱下来。”
辛海逢愣了一下,看着我手中的针线,立马明白了什么。他将校服脱下来递给我,问:“都已经现在这个年代了,还有人随身携带针线?”
我将他的校服口袋翻出来,小心翼翼地对准裂开的口子,用相近颜色的线给他慢慢缝上,我说:“因为傅柠的衣服裤子袜子什么的都不经穿,总是会破洞,我让他重新买新的他也不听,所以我就常常备着针线给他缝一缝了。”
“傅柠?”
“嗯。”我专心致志地帮辛海逢缝着口袋,心里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疑问当中的探究。
“好了。”我将线咬断,将衣服丢给辛海逢,站起来拍拍身上粘上的沙粒,笑道,“我先回去了,明天等我联系。”
“嗯。”辛海逢对我点点头,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我知道他还要留在这里,也许等到星辰跌入大海的时候才会走。于是,我没再说话,自己先行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洗漱完毕的时候给辛海逢发了条微信,让他收拾一下过来。
一分钟后,辛海逢发来一条语音,说:“快到你们学校了。”
我听着手机里的语音,在门口处匆匆地换鞋。这家伙,刚说完就已经到校门口了,是神速吗?于是,我走到校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辛海逢的时候,我也这样问了。
我问:“天啊小孩儿,你神速吗?”
他扭过头,乱糟糟的柔软卷发看起来还保留着刚睡醒的凌乱,但却美好得恰到好处。他提起装有涂鸦工具的箱子,拍拍箱身,对我笑道:“带我去吧,在哪儿?”
我双手叉腰,皱起眉头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我严肃地问:“你吃早餐了吗?”
辛海逢提着箱子的手慢慢放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心里猜出了八九分,于是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大步往食堂里走去,说:“我没吃早餐,陪我去吃吧。吃完了再说。”
辛海逢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吭。我在食堂的窗口问他要吃什么,不喜欢的他就摇头,喜欢的就点头。于是我自作主张地在辛海逢面前堆了一座食物砌成的小山,他苦恼地看着我,说:“我吃不完这么多。”
我用筷子轻轻点着他的额头,说:“我们一起吃。”
然后,他才乖乖地低下头吃饭。
就是那天早上开始,我知道辛海逢经常不吃早餐。他说爸爸早出晚归地工作,不会做饭,妈妈每天睡到自然醒,从来就不打理家务,工作也是看心情,更别提做早饭了。他起来要上课,自己也来不及做饭。
辛海逢说这些的时候,眸子暗得像深夜。
我有些生气,指责起来:“哪有这样的父母?他们不知道你现在高三了吗?你现在的身体十分重要,必须得跟上营养才有精力好好学习参加高考。你老说我喝酒对身体不好,你知不知道不吃早餐也对身体不好?”
辛海逢更沉默了,他说:“我一点都不想参加高考。”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想起唐月希的那句“辛海逢有苦衷”,所以他才不愿意去参加培训。所以,这个苦衷来源于家庭吗?若辛海逢真喜欢画画,真想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我力所能及的话,我为何不能帮忙?
饭后,我带着辛海逢去了活动地点。这里是学校夏天腾出来的老图书馆,现在已被征用拿来当万圣节的活动地点了。
辛海逢望着两面大墙,扭头对我叹口气说:“看起来你需要帮我了。”
于是,我配合辛海逢开始在墙面涂鸦。他的想象力极为惊人,涂鸦画面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实则十分有规律,各种“鬼怪”栩栩如生,好似要从墙里跳出来一般。
一整天下来,我跟辛海逢浑身都沾满了色彩,不过两面墙的涂鸦总算大功告成。辛海逢的心情很好,似乎很久没有这么畅快淋漓地画过画了。
我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从兜里掏出手帕纸撕开,扯了一张丢在他的头发上,说:“擦擦。”
然后,我帮辛海逢收起涂鸦工具,又举起手臂闻了闻腋下,一脸嫌恶地说:“好大的汗味儿,我要回澡堂冲凉。”
“你去吧,我来收拾这里。”辛海逢将被汗渍浸湿的纸巾揉成团,一抬手便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盯着浑身脏兮兮的辛海逢,抓住他的胳膊往图书馆外面带,说:“你也得去冲个凉。”
于是,我强制性地将并非很情愿的辛海逢拖到了学校澡堂,充卡进浴室。等我洗完出来后我将水卡丢给辛海逢,将他推进男浴室,再下楼去学校旁边的商店挑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等我再回澡堂的时候,已经到了饭点。澡堂里空空的,就连管理师傅都不在,男浴室里响着清晰的水声,我走过去敲了敲隔间的门,踮起脚将衣服从门上面递过去:“小孩儿。”
辛海逢接过衣服,一声不吭。
我环顾四周,找了张小板凳放在浴室门旁边坐下,听着里面传来的水声,我浅浅一笑,说道:“小孩儿,我可真羡慕你。”
哗啦啦的水声忽然停止,里面传来一声疑问:“嗯?”
“我说我很羡慕你。咱们认识也好几个月了,你能画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能画出这个世界的山川大海,我觉得你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为什么?”他问。
我微微扭头,面对一板之隔,说:“我七岁前也很爱画画,在沙滩上、在楼下的水泥墙,在很多地方涂涂画画,只可惜没能坚持到最后。你比我优秀,你要是能坚持下去,肯定能成为中国的达·芬奇。”我说得无比诚恳,连自己都感动了。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不出片刻,辛海逢穿着我新买的衣服从隔间里走了出来。
洗完澡的小少年看上去皮肤白皙水嫩,眼睛漂亮得如同一泓清泉。身上太过简单的衣裳显得他更加干净、朴实。
我看了他许久,说:“你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说着,我将凳子拿到一边,从墙上取下公用的吹风筒,让辛海逢坐在凳子上。辛海逢乖乖的,一句话也没说,由着我给他吹着柔软的卷发。
头发吹好后,辛海逢忽然开口:“你要是真的很喜欢画画,我教你。”
我轻轻咬着嘴唇,那可怎么行?我喜欢画画的事情只是为了让你去参加培训班而编造出来的谎言,我并没有真的喜欢画画。于是,我只好推脱:“不用了,我现在哪有时间去学画画,我可忙了。只要看到你学业有成,我就很开心了。”
“不耽误你时间的,就在沙滩上,在水泥墙上,我教你。”辛海逢站起来面向我,认真地说。我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是个单纯又认真的孩子,我如此欺骗他,实在是对不起他。我讪笑,说:“你这小孩儿,太认真了,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失去了或者放弃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垂下脑袋,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我总算有可以帮到你的地方,为你做一点事情了。原来还是没用。”
“小孩儿啊。”我愧疚地挠挠后脑勺,说,“你别这样讲,我挺愧疚的。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我对你做错了什么,你都要给一次原谅的机会给我,我不贪心,只要一次,我若是再犯,你大可打我骂我。”
辛海逢不解:“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
“没什么。”我转过身,不敢直视他真诚的眸子,便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万圣节的活动在晚上七点正式开始,你记得来,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我将电吹风挂在墙上,垂着脑袋离开了澡堂。
我就像做错了天大的事情一样。平日里我也经常说说小谎,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对于辛海逢,我却觉得十分自责。
大抵是他太过单纯,对我又万分诚恳。面对这样美好的人,我实在不该欺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