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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海边翻飞的校服

人群密密麻麻地围着我,我紧抓着自己的胳膊,觉得空间密窄,心里堵得难受。

“没事吧姑娘?”本该是出于关心的问候声,可是一声一声重叠起来,像巨浪拍打海岸一样让人觉得压抑。我有些不知所措,赤脚在舒软的沙滩上慢慢地往后挪。

忽然,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着逃离人群。我看着对方顶着一头深褐色的天然卷发,带着我往宽阔的地方走去。我抿着唇望着他的后脑勺,回头看着已经走出好远的沙滩,笑着对他喊道:“喂,小孩儿,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扭头,清秀的五官、瘦削的下巴,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生涩的光芒。他下意识地松开手,那只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不自在地一握。

我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摔下来的礁石,感激地说:“谢谢你啊,刚才从海鸟的‘魔爪’中救出了我。”

对,就是海边那群没有眼力见儿的鸟儿,亏我平时待它们不薄,还专程买零食过来喂它们。结果几只海鸟为了抢那零食,反倒一起朝我扑过来了。我不知道在远处写生的这个少年是以怎样不可想象的速度飞奔到礁石上来挡在了我面前,即使我最后还是从上面摔了下去,但是他的“大恩大德”我还是会铭记于心的。

少年的目光始终不肯与我对上,似乎是怕我会一口吃了他一样。我转身往他放置画架的地方走去,帮他把画架全部收起来,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我把收进画板包里的东西递给他,问:“怎么样?去宿舍还是药店?”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笑着用指甲在他白皙的颧骨上一戳,他立即疼得缩紧肩膀。那是他挡在我面前被海鸟的爪子挠伤的地方,有两条细短的血口子,要是不好好处理,只怕将来他如此好看的脸上会留下两条白色的小细疤。

“去宿舍吧……”他跟在我身后,想了一会儿才开口。

“好。”我玩弄着因摔跤而导致破裂的长指甲,漫不经心地问,“对了,小孩儿,我叫孟瑜,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看不清身后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熟稔和沉重。他像是在看着远方,所以他的声音像被裹在风里,有些缥缈。

“辛海逢。”

我叫孟瑜,就读于D大三年级,学的是工程造价。当年为什么填了工程造价,我也想质问一下那时的自己。可能是因为某些无法言明的原因吧。

我们周末都没有课,所以像现在这种时间段,学校里的人很少。平时人工湖边坐满了密密麻麻、卿卿我我的情侣,可现在只有湖心孤零零开着的几朵睡莲,无人赏它,它便自赏。周末的黄昏时段,宿管阿姨一般不在值班室,就算在,我只要拽住辛海逢的胳膊说这是我弟弟,带上去给他的伤口擦擦药,她也会勉强放行。这种学校女生少之又少,所以我们都是宝。一切都无所谓。

回到宿舍,只有家在外地的齐岚一边抠着脚一边在看近期热播的电视剧,桌上还泡了碗泡面。见我回来了,名字温柔性格汉子的她立马大叫起来:“呀!瑜儿你回来了?早知道让你给我带份黄焖鸡好了。哎呀我去!男的!”

她像掉进滚烫池水里的鸡扑腾着翅膀一样站了起来,从床上抽出一条浅蓝色薄纱披肩裹住自己没有穿内衣的上半身。我将辛海逢带到我的椅子上,说:“坐,别管她。”

然后,我从书桌的左柜里取出医药箱,从里面找出碘酒给辛海逢脸上的伤口消毒,给他的伤口贴了张印有粉红色心形的创可贴。

我笑眯眯地看着辛海逢,说:“好了,真可爱。”

辛海逢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伸出手指抚摸着少女心爆棚的创可贴,脸上有些难为情。

“瑜儿,这是谁啊?”齐岚蹲在椅子上,好奇地问我,脸上还带有意味深长的笑。

“我弟,辛海逢。是个将我从海鸟爪下救出的小英雄。”我大大方方地介绍,将齐八婆的猜想扼杀在摇篮中。

不过,很多次后,对于我这种方式的介绍,辛海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满。他试着跟我商量,能不能不要介绍他是我弟弟,就算说成朋友也好,因为事实上他真的不是我弟弟。于是我故作为难地说,那怎么行啊,你比我小整整三岁,介绍弟弟也是很正常的。然后,我盯着他躲开的目光和耳根上膨胀着的一抹红色,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妥协说:“好啦,以后就说你是救过我的小英雄!”

海鸟那次事件不是我跟辛海逢的初识,严格来说,我跟辛海逢应该是“熟人”了。我们经常不约而同地在周五的黄昏碰面,这是我十多年来的习惯,至于辛海逢待在海边的原因,我就无从得知了。我记得初见辛海逢是在半年前的那个周五黄昏,那是春末时节,天气微凉,海边凉意更甚。那天,海平面上的云霞像是被火烧了般通红,我坐在礁石上,不停地裹着被风吹翻的绛紫色披风,忽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他穿着单薄的两件衣裳,将裤腿挽到小腿腿肚上,弯着腰不停地拾着贝壳。喜欢来这片海滩的人不多,更何况是那样白净的男孩,于是我便多留意了几眼。从那个时候起,我每周五都会遇见他,他开始是一个人,要么坐着,要么让浪潮一遍一遍漫过沙滩,再淹没过他的脚踝。后来,他就带着画架过来,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我走了,他还在那儿。海鸟那次,算是半年后我们第一次正面对话。

“你为什么总是在这里喝啤酒呢?”辛海逢很好奇我的样子,爬上我所在的礁石坐在我旁边,一会儿看海,一会儿看我。

“不然呢?坐在这里干巴巴地看海看日落?多没意思。”我笑着,然后又喝了一口。辛海逢跟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只是他不知道我所看的到底是大海还是日落。

我扭头细细地瞧了瞧他,他不好意思地一躲,手指轻轻地挡着脸。我笑说:“你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变成干净的小帅哥了。”

辛海逢垂着头,说:“我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我鄙夷地看着他说:“长得好看的人都这么说,因为你已经拥有了一副好的皮囊。可像我们长得这么丑的人就不一样了,可在乎自己的样子了。”

“你不丑。”辛海逢强有力地纠正。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凑近,以戏谑的口吻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辛海逢红着脸跳下礁石,说,“我去画画了。”

看着他跑在松软的沙滩上,白蓝色校服系在腰间。我想,高中生真好,年轻真好,如果再让我当一回高中生,我一定不会选择报工程造价,因为我不喜欢,也学不懂。

我现在已经大三了,明年就要面临实习。不过幸好我对未来懒得规划,所以从来都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焦头烂额。

国庆放假前的一个晚上,齐岚一边给小腿上抹着身体乳,一边问我:“瑜儿,假日要去超市上班吗?”

我赶着这个月要交的作业,轻轻“嗯”了一声,说:“不上班没钱用。”

“那再给我带些好吃的零食回来吧,反正快过期的东西你们也会封起来扔掉。”

“真是不怕死。”我扭头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齐岚,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个将美食奉为生活中最重要存在的少女,经常让我在超市给她顺一些货架上取下来的即将过期的零食,她保证能在过期的前一晚吃个精光。吃这么多垃圾食品还不会长胖,这是我唯一深深佩服她的地方。不过即使这样,我每次都会按照她的要求把零食带回来。只希望她吃完这些零食后身体依旧健健康康,不要闹病。

祖国妈妈的生日期间,全国各地都显得十分拥挤与热闹,包括超市。所以我站在收银台面前工作了整整五个小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

“孟瑜,我换你,你休息一下。”同事乔姐一边换工作服,一边对我说。

我抬起目光望着不远处朝收银台这边走过来的两个高中生,忙笑着对她说:“稍等一下换你。”

“好,等一下叫我就可以了。”乔姐说。

我微笑着,等着那两个高中生走近收银台。跟在男生后面的是个扎着马尾、长相清秀的女孩子,她在男生身后双手作拜托状,恳求道:“拜托拜托啦,辛海逢,你就跟我一起去培训嘛,求你啦。老师都说了你是棵好苗子。”

“你别跟着我,我说了很多次我不去。”辛海逢皱着眉头,小脸纠结成了一团。

看着他们两个走近,我笑起来:“欢迎光临呀。”

辛海逢听到声音,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我,我笑眯眯地对他摆摆手,算是打了个招呼。他身后的女生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撒手,撒娇道:“辛海逢,别这样嘛。”

“哎呀你别拉我。”辛海逢红着脸推开女生的手,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收银台上。被拒绝的女孩子完全看不出辛海逢脸上的难堪,仍旧不停地求着他。

我将货物一一扫码,笑着道:“一共五十三块三,你们需要袋子吗?”

“要!”女生看见辛海逢开始掏钱,连忙高声对我说,“姐姐,我来给钱。”说着,她将辛海逢推开,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零钱来给我。

我收好钱,扯下小票,又从柜台上的盒子里拿了两颗水果味的糖果给女生,放进她的手心,说:“给你和你朋友的。”

女生看着手心的糖,然后冲我笑道:“谢谢姐姐!”等她和辛海逢说说闹闹地离开后,我才让乔姐来给我换了班。在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我回想着女孩子说的话,培训?好苗子?像他们这种学习阶段,如果真的跟这两个词汇有关的,一定就是艺考了。

辛海逢会画画,且画得极好。那个女孩子劝他去参加培训一定是跟这个有关吧?想到这里,我深吸了口气。这小家伙,面对这么漂亮的女生的请求居然还不动心,以后肯定没什么出息。

国庆假期里的周五,我又如同往常一样提着啤酒来到了这片海域。黄昏的云朵被夕阳染得通红,平静的海面上金晃晃的。穿着校服的辛海逢坐在沙滩上,旁边支着画架,上面的画纸一片空白。我脱掉高跟鞋,赤脚踩着沙粒走向辛海逢,看着他将一张张画纸折成飞机的样子扔向四周。

“乱扔垃圾是不文明的。”我出现在辛海逢身后,笑着说。

辛海逢扭头看我一眼,连忙站起来将扔出去的纸飞机悉数捡回来,他狡辩:“我没扔,就玩儿而已。”

我席地而坐,将啤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打开拉环就喝起来。辛海逢站在我面前,手指玩弄着怀里的纸飞机,脑袋微微垂着,轻声说:“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我将口中的啤酒咽下去,笑了起来。

辛海逢郁闷地看了我一眼,转回去继续画画。可他的铅笔在画纸上“唰唰”几笔后,那张可怜的画纸又被他撕了下来,我侧头问:“没灵感吗?”

“不是。”他声音里有诸多怨气和不知名的火气。

“那个女孩子劝你去美术培训班,你真的不愿意和她去吗?”我又问。

削得瘦瘦的笔芯在纸上“啪嗒”一下折断,辛海逢坚决道:“不去!”

看着他被低气压笼罩的背影,我摇了摇头,又喝了口酒,叹道:“怪孩子。”

又过了一会儿,辛海逢忽然在我旁边坐下。我眼角余光几次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哎……”他忽然轻轻开口,我将头扭向他,等着他说话,可这时,手机铃声却突然响了起来,而且还是那首怪异的神曲《忐忑》。

“不好意思啊。”我尴尬地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后迟疑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傅柠?”

“我饿了。”电话里是傅柠沙哑又疲惫的声音。

“我马上回去。”我挂上电话,对辛海逢抱歉地笑着,“对不起啊。”

“这么快就要走吗?”辛海逢抬起头,眉头微微拧在一起。

我笑起来,用手指指腹揉了揉辛海逢的眉心,说,“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呀?回见!”说着,我站起来,将没喝完的那罐啤酒一咕噜喝掉,然后指着地上的其他啤酒对辛海逢说,“剩下的帮我扔了吧,我也觉得喝多了酒对身体不好。”

说完,我朝辛海逢挥了挥手,提起高跟凉鞋离开了这片海滩。那一天,辛海逢又在海边待了很久很久。

等我买好蔬菜赶到傅柠居住的小区时,已经晚上七点了。傅柠的小区住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人,卡其色的墙面经受着风吹日晒,掉落了不少墙灰。小巷子里横着的竹竿上晾着许多衣服,包括男人的内裤和女人的内衣。

我拿着钥匙爬上四楼,在堆满杂物的角落打开了门。

穿着蓝色短袖的傅柠趴在床上,旁边的不锈钢杯里的开水还冒着热气。“来了?”他头也不抬,看起来十分疲累。

我将蔬菜全部塞进冰箱,系好围裙,来到了厨房洗刷着他前几天吃完没洗的碗筷。洗碗池里的自来水不停歇地冲着,傅柠爬起来走到厨房门口,有气无力地靠在门边,问:“你又去喝酒了?”

“只喝了一罐。”我看他一眼,回答。

末了,我将水龙头关上,走到傅柠身边,看着他晒黑的皮肤和沾满汗渍的头发,将他推进浴室:“去洗个澡吧。”然后,我转身在衣柜里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放在浴室门口,又进厨房继续洗碗、做饭。

从十八岁起,我就开始了这样的生活。对于傅柠的需求,我从来都会满足,于是,我随叫随到,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年,未来也许仍会持续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我能这样坚持多久。

如往常一般,今天给傅柠做好饭,等他吃完,我又将家里收拾了一番才离开。离开前,我对傅柠说:“你去理一下发吧,头发有点长了。”

“嗯。”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也不抬。

我关上门,出去搭公交回学校。公交车上,傅柠发来一条短信,说:“谢谢。”

我没有太过在意。平常之事,已成习惯。 Cg5f7+jkq/1CgmyzMSov1YtBOqxq+toF2FLEOZH0CwbzqCgHepmTQvdk1lp/5a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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