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人,但不幸早岁喜读儒书,以致时时陷入一种文化冲突及具体存在感受的焦虑中。
在我周遭,儒家所描绘的那些文化理想世界及其理则,是找不着的。一切衣、食、住、行、语汇、思维、行动,都强烈显现着一种现代性的特色。可是我们仍时常标举中华文化。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三才四维五福六合七巧八德九如十全,也仍然是我们的伦理准则乃至道路的名称。也就是说,具体生活是现代,意识内涵中却还不免存着儒家的影子,或者说是“游魂”,以致在具体处事时不免有些错乱。
而且,问题好像又不止如此。现代社会一切逻辑几乎都来自对传统的批判,可是在具体的生活中,我们却能轻易地感受到现代社会中存在着许多文化问题。这困窘或荒谬的当代文化情境,若对照古代某些文化表现,便会更显得不堪。我每天听着现代人对传统的批判,又明白现代文化其实大有问题,当然就会益加焦虑。
而儒家对文化人的期许又不同于现代的专业化知识人。传统的士君子,是要以天下为己任的。因此他们不能安于在某一个专业领域中当知识职业工人,一定要有“经世济民”“人文化成”的宏愿或心境。然而,此一宏愿,倘无机缘及社会条件之配合,其经世理想便不可能落实,只能处士横议一番或书空咄咄一番罢了。其次,纵使有经世的机会,古代儒家之学,又真能经今日之世乎?
我既读圣贤之书,遂不免也怀抱着经世的大愿,但也同时拥有上述各种苦恼,一直在寻找生命和文化上的出路。二十多年前,遭逢两岸交流情势初启之机,略与经纬运筹之事,遂出仕担任过一阵子公职,统理教育文化科技体育大众传播之交流。经世之志,虽若已偿,其实却是更深的痛苦。因为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因体会而更加深刻;现代社会的政治与文化困境,更远远超过了原先的理解。一时间,早年所持之文化理想究竟还能不能落实于这个时代与社会,甚感茫然。
一九九三年我辞去公职,开始筹办南华大学。自然地,也就转而以教育作为我文化理想的实践之路。次年,赴四川参加纪念唐君毅先生的研讨会,想起昔日唐氏颇伤中华文化花果飘零,而大陆近年乃渐钻研其学,有诗叹曰:“花果飘零海客忧,于兹花发望江楼。吾闻大道通天地,岂有息壤塞九州?说性谈心唐氏史,原儒判教万斛舟。川西玉垒今犹在,变灭浮云且暂休。”政事权局,因时变灭,文化创造才能久长。唐氏的遭遇,可为例证。但唐氏与牟宗三、徐复观等当代新儒家所说的心性论,在乱世,固然有挺立人极之功,可以为天地立心。然化成人文,以为生民立命,则我以为彼等似乎尚有未逮。故草成《论唐君毅的人文美学》一文,欲于此更进一解,谈人文美的含义以及如何在现代社会中进行礼乐文化重建的问题。一九九六年,我配合佛光大学推动礼乐教育,而在北京与中央音乐学院合办的礼乐文化重建学术研讨会,即以论唐先生那篇文章为基础而发展之。
稍早,北大哲学系办了个讨论中国哲学如何现代化的会议,我亦曾有文章质疑当代的中国哲学研究:认为现代人对于中国哲学,虽有了许多关于道、气、性、理、仁、心的抽象概念,却欠缺具体的了解,不晓得这些观念是在什么样的具体生活场域中浮现出来的,也不明白这种观念与具体的人文活动有何关联,以致哲学研究只是抹去时空的概念编织,用没有时空性的知识框架去讨论活生生的历史人文思想活动。研读中国哲学的学者与学生,也往往成了擅长运用逻辑与概念、配拟西方哲学术语及理论,以“重建”中国哲学之理论体系的人。
这里所强调的具体生活场域、人文活动、感性生活等,都显示了我希望中国哲学在当代新儒家所讲“生命的学问”之余,也能开展出“生活的学问”。而且讲中国文化,除了哲学性的了解之外,更宜增强其历史性,注重生活世界。我当时由中文学界转入中正大学历史研究所任教,也表示了这种态度。
此时,我亦正与学棣林素玫、孙中曾等清理台湾美学研究的成果,写《美学在台湾的发展》。学棣毛文芳则正在研究晚明闲赏美学。我似乎也嗅到美学在台湾正要由生命美学发展出生活美学的气息。
一九九七年,第二次台湾地区文化会议,我担任“提升生活质量”组的引言人,深感文化理想需要落实成文化建设方案、文化政策及相关法规,乃一方面从管理学角度写了《人文与管理》,一方面成立了文化行政与艺术管理研究所,同时又陆续写了这本书中《人文美的道路》《风俗美的探讨》《生活美的追求》等文章,希望为当代文化建设提供一些思想的纵深与历史的思考。
从生活美学的角度说,我亦企图在一般谈美学而局限在艺术美的人士之外,另辟一个生活美学的论域。从生活的角度看,生活除了饮食男女,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奔走营生、操持居赢,我希望它还能显露一些文化价值与美感经营。从文化上讲,则面对当代人文环境及文化建设的需求,我也想提倡礼乐之教,以化民成俗。而礼乐,古代儒者所讲的那一套,我不但不认为它们是桎梏人心的礼教,该归入打倒破除之列,更想赋予一种生活性、艺术性的解释,以使它们能在今日的现实社会中起作用。
在这些文章中,我还试图说明:文化才是政治的内容,政府施政,是要让民众获得较好的生活质量,而不是进行权力之分配。因此,政治应以发展文化、淳美风俗为指向,此即古人所谓移风易俗、化成人文之义。而人文之美,即体现在人们的衣食住行各方面。生活的艺术化,才可以使人脱离粗俗朴鄙的状态,而体现其文化涵养。
那么,如何追求生活美呢?生活美的追求,是通于两端的,一端系在世俗生活的层面,即饮食男女、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一些现实生活的具体内容上;另一端则系在超越层,要追求美与价值。若只流湎于世俗生活欲望的驰逐与享乐,将逐物而流,享受了生活,却丢失了生命。若仅强调美与价值,生命亦将无所挂搭,无法体现于视听言动之间。故礼乐文明,是即饮食男女以通大道的。道在饮食男女、屎尿稗稊之间,形成“不离世而超脱”的形态。中国人传统的生活态度、儒家的礼乐、道家的尊生,乃至中国人宗教文化的特质,均可从这里略窥其奥。故我要爬梳文献,重建中国饮食男女之史,以见王道政治及乐生宗教之大凡,替现代人重新认识儒家思想及生活美学,打开一扇窗户。
当然,既说是生活的儒学,既说要经世济民,岂能徒托空言?一九九六年以来,我又在南华大学开始办生死学研究所、非营利管理研究所等,在佛光大学办生命学研究所、未来学研究所等,将儒学知识贯注于现世事务中。另推动射礼、冠礼、殡葬礼俗的社会革新,让人明白生活的儒学不是一句空语,更非仅是一套理论,它确实是能在现代社会中起作用,是可以“化民成俗”的。
近十几年,我在大陆各处讲说生活儒学,更有不少同道与例证可说。不过这里就不多啰唆了,只简单讲一句——由我的理论和实践可知:凡诋毁儒学,认为儒学已不适用于今日者,只不过是不懂儒学,又不知如何将它作用于当代的书呆子罢了;凡不思以儒学改造当代社会者,亦只是对现代生活无感受、无反省的可怜人罢了。
本书纵横博辩,颇发人所未发,而取义盖本于“观”。《易经》观卦屡说要“观我生”“观其生”“观民设教”。贲卦又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吾不敏,亦有此奢想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