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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自序

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因与西方遭遇,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犹如男子遇着艳姬,不免尽弃故步,被其魅惑以去。

彼西方之美人兮,却也有个女大十八变之历程。始则懵懂,许身上帝;已而“解除上帝魔咒”,如睡美人忽焉醒来,睁开理性之眼,觑着科技之巧。于是携利炮坚船、鸦片奇器来我中土,慑魂夺魄以迄于今。

国人爱奇,当然也想着怎么样才能如她那般冶艳动人。方法揣摩了许多,虽总找不着窍门,却也有了不少尝试。其中之一,就是那神奇的“理性”。

据说西方是在启蒙运动之后,才开始申张其理性的。由此发展了科学、出现了工业革命,社会因而一日千里,进步不已。所以我们也该申张理性、发展科学。手段,则是利用教育。

传统中国教育,都说是“变化气质”“学做人”,现在却改成了“理性求知”。传统儒学本是讲成己成德、兼善天下的,乃一变而成为语文知识、记忆思辨。没人再强调“士不可不弘毅”之类的问题了,因为“士”已经变成了“知识分子”。我思故我在,除了思以外,我不知道在哪儿。

这样的教育、知识体系、伦理要求,努力折腾了许久,才渐渐体会到“思”之外“我”可能才是更重要的。我除了会思,还有具体的存在感受。或者倒过来说,是因有了具体的存在感受,才能有所思。唐人卢仝《有所思》诗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思耶、感耶?空洞的、抽象的、概念的、逻辑的理性智力游戏,其实并不存在。即或存在,也只是科学实验室的安排,非生命之实况。因此,知识、理性应让位给“生命”。

在其他知识领域还没真正展开反省之际,儒学率先揭竿而起,喊出“生命的学问”之口号,正显示了传统在新时代的活力。自诩新潮,依仿着西方现代性发展的学科,是看不清这一点的。

提倡“生命的学问”的,主要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降的港台新儒家及其后继者。但这光谱并不限于所谓“保守主义”者。例如,社会及行为科学阵营的杨国枢,由西洋哲学转身并首倡“文化中国”观念的傅伟勋,都具有生死学的关怀,也强调生命的学问。

我在整个西潮热流中,常维持着冷眼。因为对现实生活有具体感受的人,不可能再像五四那时的先生们那样,对现代社会、机器体制、工业环境、干枯生活、欲望经济等抱持漫画式的憧憬,而要用已被训练过的理性去冷静剖析其利弊,并筹思改善之道,来平抚我常被刺伤的感受。

故“生命的学问”之径路确实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但生命落实在何处呢?诸先生深入理窟,高谈道德主体性、圣贤人格,有时不免玄远,于开物成务、典章制度方面尚未具体讨论,所以我要再继之补论“生活的儒学”。

这是因为港台新儒家多由哲学入手,上溯传统,而所得偏于宋明理学方面。中国学问,尚有制礼作乐,整齐风俗那一方面,诸先生未及详述。我于八十年代后期,偶因机缘,参与两岸交流事物较多,后更进入政府去实际经世施政,对社会文化发展乃有较特殊之体会,非仅在书斋中主静、慎独、致中和而已,更非仅在纸上注虫鱼而已。继而又出来办大学,擘画经营十余载,努力想把古代书院之精神恢复到现在大学中去,借以改造深陷现代化困局中的教育。这种经验当然更强化了我把“生命儒学”发展成“生活儒学”的动力。

那时,配合大学中的礼乐治化,我开始写此书,也开始推广“生活的儒学”这个理念。用古迹活化运营、重启名人故居、恢复礼制乐舞、规划地方产业、建设新城市、文化活动策展等形式介入现代生活的脉络中去。一路走来,二十余年矣!

这些年来,此书鼓舞了不少同道。后来我做的实际案例越来越多,当然大可补苴或印证书中所言,但大体思维是一致的。因此如今再版,也不遑修订补充,读者诸君倘或读了还有疑问或不尽明白时,找找我做过的事例互相参证,大抵也就可以释疑了。

丁酉小雪写于燕京 Ewggg5gKB53CMEgBDpN5WCnqD+j27HA7StX3sY6cnJLRRZbhAfN6L101KSy5F2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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