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贝夫案的庭审时间定在上午9点。
在距离开庭还有30分钟时,能容纳300人的旁听席便涌入了近500人。座位肯定没有多余,一些人干脆坐在走道与廊道,就连临街窗台上都站满人,
即便是这样,法庭外还有不少人仍在拼命想挤进,好在当值法警们倒也尽职尽责,组成一道坚实人墙,除了迟到的记者,其他人一律被隔绝在大门之外。
与前世的刑事法庭格局差不多,庭审法官在正前台高台就坐,正下首是两名到4名的书记员或速记员,法官的右手一方是证人席,左侧是12名陪审团成员。公诉席位与辩护席分列法官台对面,检察官在左,辩护律师在右,他们中间用半人高木栅栏包围的是被告席。
8点50分,除了法官法里亚与被告巴贝夫,所有人已到场就位,法庭大门关闭。三两个大胆的记者想要挤上去,骚扰公诉人或辩护律师,却被两个挥舞剑鞘的法警赶了回去,引得旁观席上嬉笑一片,空气中充满了快乐活气。
9点整,首席书记员大声叫道:“全体起立,欢迎尊敬的法里亚法官。”
众人纷纷肃然起身,以注目礼迎接头顶四方帽,身穿黑色法官袍的法里亚法官从专用通道步入法庭最高台,直到首席书记员再次“叫坐”,法庭恢复如初。征询法官同意后,书记员宣布庭审开始,要求法警将被告巴贝夫送到被告席。
不多时,在两名法警左右押解下,带着手铐与脚镣的巴贝夫走进审判庭,在进入被告席时,安德鲁不懂声色伸食指与中指,冲着自己的代理人做出一个V字型。巴贝夫知道,这是安德鲁独特的胜利标志,律师在给自己宽心,他微笑的加以回礼。
等到书记员再度起立,宣读庭审秩序与注意事项时,安德鲁意外发现法警并没解除已在被告席就坐的巴贝夫的脚镣与手铐。他抬头望法里亚法官,并无异常;再一看,发现检察官普拉蒂脸上正挂着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安德鲁心中暗自好笑:“真尼玛是头蠢猪,这不是白白送对给对手打自己脸的机会,啊哈,倘若不加利用就是个大傻—逼了。”
他与塞舌尔快速交流了一个眼色,后者随即起身,打断书记员的发言。
塞舌尔冲着主审法官高声抗议道:“尊敬的法官大人,依据庭审现场之规定:被告在指定席就坐后,处于法警监管状态下的被告应被解除身体上的所有束缚。然而到目前为止,我的当事人并没有解除手铐脚镣,有悖于法律准则。对此,我代表我的当事人提出严重抗议,并要求法庭立刻纠正错误。”
未等法官法里亚发话,检察官普拉蒂已经跳出来反驳道:“尊敬的法官大人,我是基于被告身负杀人重罪,为防止意外发现,而采取的保护性措施。”
“你确定我的代理人是杀人犯?”塞舌尔收低了少许嗓音,语调夹杂怯弱感。
“当然,巴贝夫就是杀人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刽子手!”普拉蒂信誓旦旦的说,他全然不顾身边助手打出的眼色,一头栽入辩方律师设下的陷阱里。
“现在,我要求法庭记录一条我对公诉人普拉蒂先生的控诉!”塞舌尔极度愤怒的挥舞起双手,开始面对现场的旁观者在做大声疾呼:“我控诉他作为国家公职人员,公然违反国家法纪,肆意践踏人—权宣言。依照宣言第九条之规定:所有人直到被宣告有罪之前,均应被推定为无罪,而即使判定逮捕系属必要者,一切为羁押人犯身体而不必要的严酷手段,都应当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旁观席上几乎所有人都跺起脚,齐声附和,指责检察官违反人—权的无理之举。直到法官右手一遍又一遍的摇着铜铃,嘴里不住的叨念“安静,保持安静!”吵闹声这才逐渐平息下去。
法里亚法官在内心咒骂“真是一头愚不可及的蠢猪!”他恶狠狠的瞪了检察官一眼,又用手指重重捏了捏额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片刻之后,法官挥手示意当值法警解除被告的手铐脚镣,但他拒绝了辩方律师对检察官的指控。已在法庭上博得头彩的塞舌尔耸耸肩,又在一片掌声中回到原位。那位一直趾高气扬的公诉人,此时快要把自己的肥脸缩到庞大身体里。
不久,书记员重新继续之前发言。
……
距离夏特莱法院数个街区的杜伊勒里宫,这里没有法庭的喧嚣嘈杂,一片祥和安逸,至少表面如此。此时的路易十六正在书房里陪着小王子路易—查理下跳棋,长公主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书,至于王后,或许在花园里与王妹一同散步。
不知在什么时候,国王忽然听到临河一侧的广场上忽然变得闹哄哄的,很多人在高呼各种激进的口号,就如同半年前发生在凡尔赛宫的一幕。
很快,路易十六变得惊慌失措,他跳起来赶紧关上窗户,拉上厚实的窗帘,叫来一旁长公主过来陪同弟弟下棋,自己则去书房外打听清楚。
数分钟后,负责打探消息的禁卫军中尉勒费弗尔急冲冲跑过来汇报说:“陛下,那是民众在广场声援受审的巴贝夫,并支持对包税商的讨伐。就在刚才,有人当众宣读了辩护律师安德鲁在法院广场上发表的一份讲演词。”
听到广场上的各种叫骂声不是针对王室与自己,这令路易十六安心不少。至于巴贝夫是谁?他不知道更不想关心,但安德鲁这个名字却似曾相识。
当国王念叨“安德鲁”这个名字时,勒费弗尔再度充当讲解员。从司法宫的小律师意外被刺开始,到获得上帝祝福重生,继而成为一个被告的代理律师,到如今成功借助各方势力,在巴黎司法界兴风作浪,有传言安德鲁会在下个月初担当税务特别法庭的主检察官。
路易十六对于安德鲁的后半程光荣事迹一点也不关心,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只是将兴趣放在小律师起死回生的神迹,尽管国王身边的主教与神甫们,对于这类亵渎上帝的谬论,个个加以反对。
“中尉,哪天你邀请安德鲁来王宫叙旧时,记得与通知我一声。”结束谈话前,路易十六回头又嘱咐一句。
“遵命,我的陛下!”勒费弗尔行过军礼,毕恭毕敬的恭送国王回到书房。
……
巴贝夫案审引发的不安情绪不仅波及到杜伊勒里宫,更令包税商们感到恐惧。在拉瓦锡位于圣路易岛上的奢华别墅里,匆匆赶到的波尔兹先生正一个劲的埋怨自家女儿。
波尔兹责备道:“玛丽,你为什么要私下篡改我与众人集体商定好的金额,将给安德鲁的献金20万里弗尔就在你嘴里变成了3万?”
“我们给奥尔良公爵就仅仅10万里弗尔,一个非绅士的小律师凭什么拿20万。”即便面对父亲,拉瓦锡夫人显得很不服气。不知为什么,她对安德鲁的第一印象就是异常厌恶,跟别说更为糟糕的第二次会晤。
“安托万,你应该来好好管教自己的妻子,她的偏执任性和狂妄自大会令我们统统上绞刑架的!”被气得几乎崩溃的波尔兹先生,高声叫来仍在一旁专心致志查阅科学论文的女婿――拉瓦锡。
拉瓦锡叹了口气,他摘下眼镜放下资料,起身走过去,以温柔的语气对妻子说:“玛丽,你父亲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即将成立的税务特别法庭仅仅是第一步,如果我们不能让民众满意,政客们得到实惠,针对我们的刑事法庭也随时会建立起来。”先民事,后刑事,这是安德鲁表达的善意,更是无声的警告。
“可我们的包税行为之前是得到国王与枢密院批准的,是完全合乎法律的。”女人依然相当的固执,她用力挣脱丈夫的拥抱。
拉瓦锡早年从索邦大学(索邦神学院)法学院毕业,尽管后来没有执业律师,但他那律师的敏锐直觉依然保留着,如今遍布整个巴黎,针对包税商罗列的各种黑材料能足足装上好几马车。记载的内容亦真亦假。
但这一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税制和包税商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如今就连包税商吃女人心脏,用婴儿熬汤的传言都有人相信。
拉瓦锡继续解释说:“包税制出现在1789年之前,我的妻子!依据去年的八月法令,一切与现行法律相悖的旧法必须废黜。之前,没人来找我们麻烦,是各方势力意见不统一,相互争执不下,但现在,安德鲁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平衡。事实上,我、波尔兹先生,还有其他包税商人都已经成为待价而沽的羔羊,就等着安德鲁以法律的名义来打劫。应该就在这个月,司法宫会签署一份委任书,安德鲁—弗兰克正式成为税务特别法庭的检察官。”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们还有自己的军队,我们可以……”愚蠢女人提出一个更为愚蠢的建议。
“闭嘴!”波尔兹与拉瓦锡同声呵斥道。
公然刺杀一个名声显赫的律师,一个前途似锦的检察官,其罪名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招致司法宫、制宪议会,巴黎市政厅,乃至巴黎市民的联合反击。
“好吧,我会站出来的。”见到妻子想要与安德鲁以死相搏,拉瓦锡不再将自己置身事外。他必须从幕后走向前台,利用自己科学院院士的荣誉光环与人脉资源,竭力阻止安德鲁针对包税商的各种图谋。
……
夏特莱法院的刑事审判庭,巴贝夫杀人案审理中。
公诉人递交了今天出席证人的名单,原本3名,一人退出,只剩两人。证人名单随即获得法官同意,将陆续出席作证。
第一个坐在证人席的是一个胳膊缠着绷带的壮汉,名叫菲德。安德鲁一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感: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稍稍打量证人的穿着举止,菲德肯定不是有钱人,蹩脚的伙夫倒很有可能。
这位伙夫,哦,应该是公诉方证人,他是案发当天曾与被害人同行回家,其后遭遇巴贝夫等人的突袭,称自己是倒在地上装死才逃过一劫。
询问证人环节,检察官普拉蒂倒是中规中矩,不再即兴发挥。他先是老老实实宣读了首位证人的证词(证人不识字或因故不能到场作证,可以由检察官代替宣布证人证词),然后向证人席上“伙夫”菲德确定这份证词真实性。
“非常真实,先生!”死里逃生的菲德说。
“你确信上面的一词一句都是你确认发生的事实?”检察官再问。
“非常确信,先生!”证人使劲的点头,想极力赞同自己的谎话。
“您能保证你所说的一切法律责任?”说着,普拉蒂又偷偷的望了安德鲁一眼,对方正闭目养神,似乎有点胆怯了,这令公诉人相当高兴。
“非常保证,先生!”作证的伙夫干脆竖起左手向上帝发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