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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老伴去后,林老爹郁郁寡欢,渐渐神情恍惚起来,痴痴呆呆的管不了家事,家里的一应事物,皆由两个儿媳着落。一日,老二媳妇同大嫂商量道:“屋里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个什么邪祟!整天养在家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如找个地方,扔了才好!叫她自生自灭,也算不得你我罪过!”

“你说的轻巧,那么个丁点儿东西,扔出去,不死了才怪哩!何况,有公爹在,他能允了?”他大嫂讲道。

“反正这孩子打生出来也无人知道,不如就扔到吴家附近,你看怎样?咱妹子也算是因大寿死的,而今蜕出个无爹无娘的玩意儿,也该让他家出一份力!况且我们偷偷扔去,谁又能晓得这孩子的本家?若找不到本家,那吴老爹还能见死不救?”老二媳妇谋划道:“反正公爹也糊涂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能顾得上孩子?丢了也就丢了,只说是孩子虚弱,天要收人,一大早儿死了,顶多哭上半天,他还能奈何?!”

老大媳妇沉思了片刻,对着盏油灯,道:“自己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哪顾得上她,想来也是个累赘,扔了也就扔了,倒不可惜!”

“合家里,大嫂你是个最机警的人儿,你去扔孩子最合适不过!我就在一旁替你放哨!这样可好?”老二媳妇眼珠一转,商量道。

“若身上长出毛来,你比猴儿还精,又哪里轮得上我来称王,不如趁着黑,你只管去扔就是,我在家替你念陀佛!保佑着你!”老大媳妇握着弟妹的手劝道。

二人对于弃子之事皆有避讳,都不想将伤天害理的罪过包揽到自己身上,各自推脱着,实在推脱不过,便只好各自妥协一步,老二媳妇咬牙道:“若有罪过,也需俩人一起担着才好!谁也别得便宜!”说完便又接着谋划道:“到那时,将孩子藏进竹篓,拿纱布塞上嘴,好叫她哭不出声响,悄悄地,趁着傍黑,你一头儿我一头儿,拿杠子抬着,抬到老吴家西边的林子里,到时候取出塞嘴的纱布,拿把张打得她哭起来,不愁那吴老爹听不见动静。”

老大媳妇摇着头道:“吴老爹耳背,他大姨眼瞎,恐捡不到孩子,反被豺狼吃了。”

“紧靠着墙根儿点放!耳根子底下,眼皮子前头,还能听不见哭闹?”老二家解释道。

“林子里险恶,若不能及时寻见,豺狼们将孩子当成点心咋办?”老大家的问道。

“哪来那么多挂心的事情!又不是吃你!怕个什么?”老二家不耐烦地抢白道。

二人商量完对策,各自哄睡了丈夫,悄悄地溜进了晚妹的房间,趁着老爹打盹,匆匆忙忙将孩子偷出了房间,而后便给她裹了层单被,塞进竹篓里,贼一样悄无声息的抬了出去。

事后,林老爹发现孩子丢了,心痛至极,以致痰迷昏厥,待他醒来之后,已成了半个呆子,早已记不清家中人口,至于谁是谁的儿子,谁又是谁的媳妇,他一概不论,一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除了睡便是吃,过活的倒也逍遥。

话说,林家媳妇将女婴遗在西林之中,嫌她半天不哭,便下狠手,抡起手掌来扇她耳光,疼得那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如此之后,老二媳妇故意敲了几下吴家大门,吴老爹出门看时,却不见半个踪影,只听见墙外隐隐有婴孩哭声,于是拿手掌障着耳朵,又细听了一番,他大姨立在屋门口问道:“你可听见有孩子哭声?哭得好叫人心疼!”

吴老爹赶忙进屋端出盏灯,趔趔趄趄地出了院门,向林子里寻去,循着哭声,他发现了西墙之外那筐盛着孩子的竹篓,抱起来哄了半天,又将她抱回家去,他大姨熬了锅米粥,亲尝着喂了半碗,复又哼着调调儿将她哄睡过去。

待孩子睡熟后,他大姨骂道:“哪来个不要脸的娼妇,只管生,不管养!狠心的丢在外头,狼吃了咋办?无人性的东西!呸!”

吴老爹只顾望着孩子傻笑,他倒是希望家里多个热闹,将来也有个养老送终的后辈。

谁料第二天村里便有了谗言,传说吴老爹和他大姨有了孩子,算得上老来得子!吴老爹听了这话并不生气,任他们说去。二人自得了这个孩子,便视若珍宝,将她伺候得妥妥帖帖,并不比亲生的爹娘差上多少,因是在林子里捡到的她,吴老爹将她唤作“西林”。

在吴家二老的悉心照顾之下,吴西林一天天长大,到了九岁那年,她已出落得惊若天人,仿佛是天宫的童女下凡人间,身上自来一股幽兰之气,常引得蜂围蝶阵。

那年春夏相交之际,吴老爹嘱咐西林去采山菇,天已经黑下来,她才沿着山路回返,仅凭一副小小身躯,她不但背着一筐盛着山谷的背篓,还抱着一捆半干的松柴,颠颠簸簸地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走。因吴老爹上了年纪,姨奶奶又添了新病,浑身上下散了架一般疼,皆干不了什么重活,西林自小聪慧孝顺,小小年纪便当撑了一半穷家,俗语说‘世间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豆腐坊是家里的饭碗,西林和吴老爹只靠着一头瘸驴来经营它。前几年还能指望着姨奶奶摸着黑做饭,充当他们的后勤部长,而今随着身体渐衰,干瘦得仅剩一把骨头,眼睛也早已完全失明,整日里只能围着炕台瞎转,再简单的事情也难干成。于是她开始埋怨自己,骂自己是个累赘,真该早点死了,好去见她那短命的儿子。

山路崎岖,幸有半轮明月相伴,月光透过树隙,洒下斑驳的寒光,照着她回家的路,山鸦在远处叫个不停,叫得人心惊胆寒。

入夏之后,已有蛐蛐在草棵里沙响,这是种听起来使人心暖的声音,就像首儿时听过的摇篮曲一样,多少抵消了些山鸦给她带来的惶恐,她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也随着那沙鸣哼起了小调,背篓中的山菇不多,来回在里头晃荡,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声响,这声响成了她最为诙谐的伴唱。

转过一片刺槐林,稍能闻到槐花的清香,因今年的气候较往年稍冷,花开的晚了一些,虽看不清树上的花穗,然而嗅着淡香,也知它还快便就怒放。吴老爹除了豆腐做的地道,槐花饭也蒸的极棒,西林期待着漫山槐花的盛开。

穿过刺槐林,离家就不远了,只是这林子的尽头,还有一片山坟要度,山坟中埋葬的,大都是村中过世的故人,西林向来坚韧,这点子性格狠随她的母亲,路过那片山坟时,心中虽也害怕,却装出副万般淡定的模样,一往无前的迈着步伐。

清明已过月余,这里祭奠祖先都需放挂鞭炮,因春来少雨,到如今,那些祭祀祖先时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满满当当的铺在地上,经过月光浸染,远看去红彤彤一片,显得诡异而妖艳。许是煞气太重的缘故,坟地里长不出几株像样的树木,尽是些歪七扭八的榆树,在几棵瘦弱黑松的搀扶之下,有气无力地依着坟头摇曳;远远望去,真像些守墓人蹲在那里,经风一吹,便晃晃起脑袋,吓得些鸦雀们惊叫着四散而飞。

忽的,随着一声尖唳的惨叫,坟头间蹦起一个黑影,西林被吓得陡然一惊,扔下干柴,躲到路旁的一株枯树后头,手中攥着把冷汗,闭着嘴,咬着牙,瞪大了眼睛细细瞧看,只见那黑影蹲在坟头,似一只半大的黑豹,嘴巴里叼着只野兔,野兔子拼命挣扎。随之,一阵腥风窜入西林的鼻孔,恶心得几欲使她作呕,那黑物两眼射着蓝光,口角正滴答着野兔的血,它环视了一番,见四下皆无动静,便叼着野兔窜进口坟窟中去了。待那黑影消失之后,西林这才蹑蹑地从树后出来,抱起干柴,拼命往山下奔去。

村口有座石桥,既是当年晚妹售卖绳络的地方,也是大寿表弟被害的地方,因年久失修,桥墩有些塌陷,桥面也从中折断,两头高,中间低;西林狂跑了一会儿,累得她喘不过气,好歹奔到了山下,她回头见没什么动静,便卸下背篓,歪坐在桥栏上休息片刻,气刚喘匀,便隐隐听见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宛若游丝,飘忽不定,时远时近的传到她的耳中,哭声中伴着哀乐,唢呐凄凄,笙箫哀婉,敲敲打打了好一阵子,方才停了下来,却听到众人齐哭一般,浩浩然足有百人之多,像是套替人送葬的排场。西林揉了揉眼睛,细瞅山路,却不见路上有半个人影。此时业已入夜,细细思来,谁家会选择这样的时辰哭丧下葬?正狐疑时,忽觉得哭声越来越近,近到了她的耳旁,隐约间,林子里燃起一团幽微的磷火,蓝幽幽,飘荡荡匍匐在地上,一圈子披麻戴孝的人影正围着火焰嚎啕,将些个纸人纸马的供养往火堆里扔,随之那光焰变得越来越凶,竟压过了明月的微光,将那些披麻戴孝的人脸映照得分明。西林觉得诡异,这哪里像是活人的举动?于是悄悄抱起竹篓,蹑手蹑脚的踱过石桥,恨不得给自己插上对翅膀,立刻能飞回家中。然而那哭声像是在跟着她走一样,仿佛送葬的队伍追了过来,待她回头一看,只见有两个身披白衣的妇女,正端着瓦盆站在桥的那端啼泣,借着天光,隐隐能看清那二人形容,只见那二人长得颇为相似,一样的脸色苍白,黑瀑似的长发从两肩倾泻下来,直垂到腰际,她们正相扶而行,一边哭着,一边走着,朝桥的这端走来。

西林见到这般,拔腿就跑,跑了不多久,便听到一阵瓦盆破碎的声响,其中一个女人呜呜咽咽地哭道:“瓦盆儿太重,端着它走不动,摔碎了的好,还是摔碎了好!”

听到这话,西林更加惶恐起来,狂奔着,将竹篓里的山菇都颠了出来,她顾不上这些,心里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大约狂跑了一里地,眼见家门就在前面,吴老爹给她留着院门,门大开着。

西林喘着粗气,只觉那二人早已追到了耳旁,正对着自己的耳蜗凄凄唳笑,待她回头来望,只见到两个乌青眼圈的女尸,正与她狰狞对视,那女尸伸着干枯的手爪,只距她一步之遥,惊恐之下,西林被吓得喊不出声,张口瞪眼地将个背篓扔了出去,正扣到一具女尸的脑袋上面,就在踏进家门之际,令一具女尸的鬼手扑到了她的脚踝,害得她一头抢进院子,摔得不省人事。

吴老爹听到院中动静,急忙出门来瞧,见是西林卧在院中昏迷不醒,一时慌了手脚,呼天喊地的唤着她的名字。

吴老爹验了验西林的身体,见她脚踝上裂了道血口,正流着血,心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全不管院外头散落的山菇和竹篓,抱起西林便进了里屋,姨奶奶摸着她的额头,满口心肝肠肉地问道:“我的天爷呐,这宝贝倒也不烧,怎的就是不醒哩?”

吴老爹取来些草灰、药酒之类,依着姨奶奶的嘱咐,一边口里念诵着:“灰爷爷,灰妈儿妈儿,埯上灰就长痂痂儿……”的“咒语”,一边替她上灰包扎,而后又泪眼汪汪的看着孩子,道:“跟着我们两个老货,这孩子也是苦了,整日里早出晚归的帮着糊口,有道是常在夜间走,哪能不逢鬼?看她这满脸气色,怕是见了什么肮脏东西,也说不定呐!每次出门前都叫她早些回来,偏是不听!哎!”

姨奶奶听了安慰道:“也许是被什么玩意吓着了吧,这样嗜睡,没多大要紧,你帮我拿个干净的海碗,盛上半碗清水,再找根儿未曾使过的新筷,筷子一端拿红绳栓块石头,掉荡着,待我持着另一端,悬在那清水之上,念诵念诵,你帮我看着就好,实在有治不好的难处,该找大夫找大夫,该请道士请道士,这都是后话!”

吴老爹果然依她所说,找来诸般物件,只见她将水碗放在身前,闭着眼,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擎着筷子,钓鱼似的,将石块悬在海碗上方,海碗里倒映着石块的影子,悠悠荡荡。

姨奶奶问道:“我看不见,你告诉我,石块是静是动?”

吴老爹瞪了那石块半天,道:“只要你手不颤,它就纹丝不动。”

姨奶奶笑道:“那就好,我要开始念诵了,待我念诵时,你若看到石块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就立马告诉我!”

吴老爹笑道:“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本事,一本正经的,和个老和尚做法似的?”

姨奶奶并不理会,口中念诵起来:“天清地明,我来问情,若是惊动了太岁,那就转动转动!”她来回念诵了三遍,问道:“那石头动了没动?”

老爹答道:“石头没动,一丝儿都没动!”此时,角落里的蛐蛐也停止了它们的沙鸣,静听着姨奶奶的念诵。

姨奶奶嘴里讲道:“那就不是惊动了太岁的缘故”。于是又继续念诵道:“天清地明,我来问情,若是冲撞了山神,那就转动转动!”她念了三遍,复又问道:“那石头动了没动?”

老爹依旧答道:“没动!”

半个时辰过后,许是手臂累了的缘故,姨奶奶换了只手擎着,吴老爹瞅着她的脸庞,眼见她腮帮子无由的抽搐了一下,而后又念诵了几个能想到的神明,她已从太岁到山神,自土地至精灵,神仙狐鬼皆问了个遍,只是那石头垂在半空,依旧是岿然不动。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吴老爹上了年纪,早已困顿不支,便呓语似的劝道:“你也别再问了,眼看天就明了,白白折腾一宿,就算是晾干了口条,也没问出个正经,想来也是,对着块石头又能问出什么,它还能开口说话不成?且睡一会吧,醒来去道观里问问,还是道士管用!”

姨奶奶心有不甘,想要再问上几个,吴老爹正要睡去,惺忪间,见那石块转了起来,此刻,只听到姨奶奶嘴巴里念叨着:“天清地明,我来问情,若是毒尸作祟,那就转动转动!”

吴老爹见到这般情景,顿觉困意全无,赶忙令她止住,道:“转了!那石头开始打转儿了!”

姨奶奶心中欢喜,总算是查到了缘由,扔下筷子,揉搓着僵麻的胳膊道:“可见是哪口棺材里诈了尸,趁着夜色出来,才吓得她丢魂失魄,得找人掐算掐算,到底是哪里的毒物,一来把丫头唤醒了,二来把毒尸制伏了,才可太平。”

吴老爹叹道:“还能找谁?无非是山上的道爷罢了,他在咱乡里,比那些医生大夫还要管用,他可有大本事哩,算是个万能的神仙,虚实病症,妖魔鬼怪,他都在行,亏得有他在此镇着。”

天刚刚蒙亮,吴老爹就推着车压好的豆腐,想要当做供养送上了山,来至道观门前,启明将出,晓星渐沉,眼见大门紧锁,料道士们还未起床,怕吵扰了道长清梦,不好上前窍门,于是依着豆腐车,半蹲半就的委在地上抽了袋烟,约莫一个时辰功夫,才听到观门吱呀呀的打开,从门内走出个人来,吴老爹一见这人,差点被惊死过去,然而惊恐之余,却又心中大喜,只见那人长得与大寿一般模样,他穿着道袍,戴着道帽,撑着胳膊徐徐将观门打开,一阵山雾如流云一般,飘飘渺渺地灌进山门,吴大寿立在雾中,吴老爹全不信自己的双眼,以为是夜来一梦,梦到了自己在仙境中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儿子,他实实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得痛上心扉,而后便是一阵鼻酸,老泪纵横地端详起自己的儿子来。

吴大寿已在观里住了九年,一心只想着晚妹,竟未能回家看望过老爹一眼,此时一见,心中愧悔不迭,直勾勾盯着老爹呆在门内,只待眼角再也收不住热泪,这才狂奔到老爹面前,扑跪在地上,哭道:“爹啊!儿子不孝……”刚说出半句话来,便又哽咽不止,呜呜的哭了起来。

吴老爹步履蹒跚的走到大寿跟前,弯下腰将他从地上扶起,紧抱着又是一场哭诉:“大寿啊,我没你这样狠心的儿子,在外头八九年了,也不想着回家看看我,家里人都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好一阵子,而你呢?却躲在这里当起了逍遥神仙,晚妹为了找你,也失了音信,哎,真是对不住林家啊!”他狠拍着大寿的脊背哭道。

吴大寿听到晚妹的名字,心中又是一番绞痛,悲痛之余,他问起林家当年的那个婴孩如何,吴老爹自然从未见过那个孩子,林家人也只说她起疯死了,裹着床竹席扔进了山中,恐怕连尸首都被畜牲吃了,又哪里找去?然而吴老爹不信这话,自打他捡回西林的那刻起,他便认定了这就是他的亲孙女,定是被林家嫂子扔出来的那个孩子;碍于林家家务不便插手,况且林老爹又得了个痴呆的毛病,定是问不出什么事情,好在孩子能够养在身边,在林家人面前装个糊涂又能如何?

吴老爹并不想将林家嫂子的假话说给大寿听,只说是林家念及西林是吴家的骨肉,家中老货又无人奉养,才把这孩子放到了自己的膝下,好为了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

吴大寿得知那孩子有依有靠,愧疚之心也就减却了不少,同时也暗替晚妹感到欣慰,因自己的经历异于寻常,又不好将晚妹的事故说给他听,吴老爹问他时,他只道说来话长,反问他一大早来此的缘由,将那些‘不足说道’的话搪塞了过去。

“哎!还不是为了孩子,昨儿傍黑儿时不知被什么吓着了,你大姨说是有毒尸作祟,所以请观里的道爷掐算掐算!”吴老爹拾起地上的烟斗叹道:“你怎么就当了道士呢?家里还有……”吴老爹不想再说下去,凝视着大寿的眼睛哽咽起来。

吴大寿深知老爹的脾气,宁愿自己心里苦受,也不愿强迫儿子,于是安慰道:“爹,我确实死过一回了,若不是这里的师父相救,我哪里还能站在你眼前呢?恐怕早就下到阴曹地府中了。”他擦了擦流到腮边的泪,笑道:“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要我伺候他十八年,十八年后,他才准我下山,今日您若不到这里,恐怕九年之后才能和爹相见,又怕那时您……”吴大寿憋住了最令自己忌讳的后半句话。

吴老爹哭罢,一时也明白了儿子心中苦楚,反过来安慰道:“目下我们身体还行,西林也太懂事,你不必挂念我们,而今知道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强,晓得了你的落脚之处,日后若要相见,来观里便是,总比那阴阳相隔要好啊,孩子。”

吴大寿点头称是:“想必这时候师父也醒了,厨房里做了饭,您跟我进来,我先盛些,给您垫垫肚子,等师父穿戴好,再去见他也不迟。”

吴大寿说完便推起豆腐车子,领着老爹进到观里,眼见两个小童开了三清殿的朱门,一个端着水盆洒水净地,一个拿着抹布擦擦洗洗;待二人供上香烛果品后,老道士才从神像后姗姗而来,他瞥见院中站着的吴老爹,并不理会,只一味朝三清祖师磕头下拜,拜毕方问起大寿:“观里又来了施主么?是要延寿,还是禳灾啊?先将施舍之物运到偏殿去罢!”

话刚说完,便见个童子走出大殿,将豆腐车推进了后院。

吴大寿回道:“这人是我的父亲,因家中人口遇邪,特来请师父解救!”

那老道转过半脸,以侧目视人,笑道:“哈哈,原是个老相识,我们曾经见过,只是岁月沧桑,十来年容颜大改,一时竟不敢相认了!罪过,罪过!”

吴老爹心想:也确与这道爷十年未见了,自己已老得不成样子,而那道长却容颜焕发,春光更胜当年,可知他道术高深,定有些永驻青春的法子呢!

“既然是老相识,那我们就后殿说话好了,大寿啊,快带你爹到后殿等我,我这里还有篇求子的祝文要诵,山下的施主昨儿就送来了,不好耽搁,你们且去罢,我片刻就来!”老道士又回过头去,从袖子里掏出块描着祝文的黄绢,跪在神前念诵起来。

吴大寿领着老爹来到后殿,只见那殿门口挂着一幅匾联,刻的是:“凌空缠丝云,执叶扫箕斗”一句玄之又玄的话。吴老爹识不得几字,只从上到下掠了一眼,便跟着大寿进到殿内,又见到正对殿门的墙上,供着八仙神像,皆是以丹青描绘的卷轴图幅,纸面泛黄,可见其年代久远。神像下摆着一方桌子,桌子上供着盏夔龙纹的团扁铜壶,壶身上生着斑斑绿锈,看上去比那画轴的年岁更加久远,壶旁依着根青翠欲滴的碧玉竹竿,桌前铺着一方蒲团,料是供人跪拜的地方。吴老爹见此,问道:“大寿啊,这铜壶有些什么来历?还要给他下拜不成?”

吴大寿笑道:“师父拜完了三清,便会来此拜这铜壶,我们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师父也不许我们过问!您不必管它!先随我到内室的厢房里坐着等他。”

吴大寿带着老爹转过一扇厅门,这厅门将前厅与厢房阻隔开来,吴老爹进了内室,只见里边一派古朴,靠窗的位置砌了盘方形大炕,炕头上铺着彩绣镶边的穿花竹簟,簟子上摆着台红木方桌,方桌上立着两座烛台,烛台下满是流滴的蜡泪。

吴老爹依着炕沿虚座着,见窗台上摆着两盏锈迹斑斑的马蹄灯,便问道:“我看这屋子也不大,既使了蜡烛,如何又用油灯?岂不要费两份灯钱。”

吴大寿笑道:“因来观里上香的施主,他们有的会施舍蜡烛,有的又施舍灯油,所以烛台油灯都能用着!”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外间有衣履杂沓之声,吴老爹料是道长来了,于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等着。

老道士先在外间拜过铜壶,进到内室,一进屋便脱去了道袍,只穿着件雪白的单衫上了炕头,又叫小童们盛来早饭,摆在方桌上,一边嚼着,一边笑道:“他老爹,坐吧,又不在神佛前,你也不必拘束,且说说你家中的麻烦吧?”

吴老爹依旧立在原地,恭恭敬敬地讲道:“家里有个孩子,九岁有余,昨晚儿从山里跑回家,脚还没踏进家门,身子先扑进到院子里,如今一直都嗜睡不醒,昨晚他大姨用土法子卜了卜,猜是被毒尸吓着了,也不知准是不准,所以特来找您问问。”

老道士听到这话,便瞅了大寿一眼,心中暗想:这孩子莫不是晚妹蜕化而成的那个女婴?说来有些缘分,也该是时候见上一见了!

老道士嚼着饭食,吧嗒着嘴说道:“把她带上山来,我得亲眼看看才好!最近山下不太平,有些妖氛,夜里尽少出门!”

吴老爹只好依他,辞别了老道与大寿,到山下接西林去了。

待吴老爹走后,老道士向大寿讲道:“不该说的,希望你不要去说,否则,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你可晓得?!”

吴大寿点头答应着,道:“这时候,也该去灌注金奴仙草了!”说完便出了厢房。

半天工夫,吴老爹便背着西林上了山,将她扶到老道士的炕上躺下,众人皆站在炕前瞪着眼瞧,只吴大寿站在老爹身后偷偷摸泪,眼见这孩子长到这般大小,又生得这般俊秀,心中又愧又喜,愧的是从未尽过半分责任,喜的是骨肉终于得见,也不枉自己苦苦挨到现在,只可惜晚妹不在眼前,她若也在这里,见到女儿,还不知有多么高兴!

老道士用手摸了摸西林的额头,嗅了嗅她的鼻息,吴老爹见状,又掀起她的裤脚儿,对老道士说:“道长您瞧,这里还有一处伤,昨晚儿脚踝上裂了道血口,我给她涂了些酒,敷了草灰,血虽渗的不多,却总止不住,您快给瞧瞧吧?”

老道士命他拆开纱布,眼见三道爪痕似的伤口,正向外殷殷地渗着黑血。

吴大寿盯着伤口,心疼地问道:“可要紧吗?师父!您快给看看吧!”

老道长往后退了几步,道:“伤口上浸着尸毒,所以才不易结痂,想来这两日花室中的玉带千丝兰开了,大寿啊,你快去采上九朵半开的花苞,和着酒,浸泡到浴桶中,叫这孩子浸上个热水澡,再给她吃上副我刚刚炼好的灵药,翌日便可痊愈。”

吴大寿依计而行,待采完兰苞要出花室之际,忽瞥见紫花金奴草的花根上抽出枝紫苞纱晕的嫩箭,他凑上前去细瞅了一番,不禁暗想:这仙草说来奇怪,八九年未曾开出半朵花来,怎的忽然就冒出一箭花枝?那老道士曾讲,金奴草盛开之时,便是与晚妹相见之日,于是心中无限欢喜,原想立刻去禀报老道,又恐他因此事耽搁了西林的治疗,故一直将此事闷在心中,强忍住喜色,并未表露出一丝半毫。

诸事都已准备妥,只因观中没有女人伺候,为避嫌疑,吴老爹只好将西林和衣浸在浴桶之中,果然如那老道所说,不到半盏茶工夫,她便清醒过来,嚷着要吃食,而后小童们取来些干净的道服令她换上,吃过些素斋之后,便给那老道磕头谢恩,吴老爹十分感念道长的恩情,一来因他救了大寿,二来又替西林解厄,于是发下个弘誓大愿,自此之后,每月送两包豆腐上山,权当作诚信供养。

直等到吴家爷孙下了山,大寿才把那金奴草的事情告知了老道,老道士心下纳闷:这仙草最有灵性,料此时抽箭并非偶然,许是那西林的到来,才使它初现花苞,再无人比自己更了解其中的蹊跷,于是向大寿说道:“那小姑娘身上的毒虽解了,然而毒尸未除,山下又难得太平,保不准哪天遇到,只怕就不会这般幸运了!”

吴大寿央求道:“还请师父下山,亲自除了那邪祟,保个村庄太平!”

老道士骂道:“自建观始,若非得以,你见我何时出过这观门?不过是一两个毒尸,又何劳我亲自下山?”待他平静下来,接着说道:“我见那小姑娘有些先天道根,是个修行的材料,山下的邪祟又岂止毒尸一宗?若想要除尽,你将她带上山来,我教她些降鬼捉魔,伏妖祛病的本事,这才是根本的法子,待她学成之后,纵然山妖鬼吏,洞府精灵,任它多大能耐,也难伤她分毫。”

吴大寿听到这话,虽不知老道士作何企图,一想到能与她日日相见,又能学些保护自己的本事,倒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于是答应道:“明日我便下山问问她老家的意见就是。”老道士听后不语。

为免吓坏村民,吴大寿趁着天未亮透,一大早便把西林带上山来,至于他与西林独处的时间里,他并未将身世告诉西林,只因为自己还是个道士的身份,晚妹又尚未寻到,怕西林难以接受;他盘算着找回晚妹的时候,再与她相认不迟,一路上,他牵着西林的手,憧憬着未来,憧憬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光景。

老道士用完早饭,便叫她站在一旁,问道:“妮子,来得这么早,可吃过早饭了么?”

西林眼盯着桌上的饭菜,唯唯诺诺的摇头道:“没,没呢!”

老道士从徒弟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嘴,万分殷勤地笑道:“快去盛碗米饭,将就着菜底儿,先垫垫肚子罢!”

吴大寿听了这话,不待徒弟们动手,自己竟一溜烟儿,端上碗饭来,手中擎着双筷子,示意她上前吃饭。

“以后你就住在观里,可好?”西林听到老道士如此一句,惊得她将夹起的菜掉落到桌子上,老道士知她惊讶,故又解释道:“拜我为师可好?我教你些驱魔除鬼的本事,以后在这方圆数里,洞中山上,任你去得!绝不会再有像毒尸索命这样的劫数,你看可好?”

西林听后,放下筷子,婉言回绝道:“家里就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我若住在观里,又有谁来照料他们?”

吴大寿听了这话,十成心已被剜去了九成,愧得他落下泪来,心中万般自责:西林虽年幼,其孝心却胜过自己数倍,如今老父尚在,不能侍奉左右,却叫个年弱女童,担下了这般重任,可知她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都是自己不曾目睹的呢,幸得她心性坚韧,懂事知礼,这倒像极了她的母亲。

“难得你这般孝顺,我又怎能夺人天伦之乐?十天里,你只需在观中住个两三日便可,其余时间,你就尽管待在山下如何?至于照料老人,这也不难,你在山上的日子,我会派徒弟下山,替你照看两日,如此不出五年,你既可学成本事,又耽搁不了孝道!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老道士劝慰道。

“是啊,西林!你一个小小女童,整日在山中逛荡,实在危险,若不学些本事,拿什么保护自己,我想爷爷也希望你上山拜师,至于别的,大家帮衬着总能解决。”吴大寿以一种亲人似的口吻劝道。

离家时,爷爷曾劝她,对待吴大寿,就像对待亲人一般信任,西林深信着自己的爷爷,也深信着他所说的话,于是,也开始深信大寿了。

她点点头,用凝望过爷爷的眼神,凝望着大寿。

“如此最好!”老道士得意的笑道:“依我看,这拜师礼也不必太繁,只需在三清像前,给我磕上个响头也就罢了,从此你便是我壶虚子的徒弟,看谁还能伤你分毫?哈哈!”

老道士命吴大寿将观中弟子尽数召到三清殿前,一个个正襟巍然,排班肃列,老道士携着西林走在正中,眼见那殿内灯火辉煌,天香袅袅,果品供食不计其数,仙符灵幡纷纷扬扬;神前灯烛晃晃,四下肃然无声,老道士拈香上拜,口中念念有词,道:“三清祖师在上,弟子今日收徒,弘道法于穷山恶水之间,惩邪佞于碧落黄泉之内,洪荒道祖,天地诸神,四海水圣,五岳灵精,祈佑弟子,弘愿无穷,……”

老道士语速如流,崩豆儿似的念诵了半天,而后盘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令西林上前见礼。

礼毕之后,老道士命人扶起西林,从上到下端详了一番,笑道:“你是我观中最小的徒弟,为师的自当更疼你一些,从今后,我便教你些洞玄密箓,太乙仙机,待你道法修成之后,便可以降妖捉魔,禳灾祛病了,纵然夜宿山中,有百鬼相扰,又有何惧怕?只是,法不传六耳,你需谨记,莫要将道法天机透露给他人才好!”

西林听后,点头称是,老道士复又讲道:“你既认我为师,我并不需你孝敬什么,只是我有一事嘱咐,说来也并非什么难事。”

老道士低头一笑,问道:“你每月只需奉上两滴舌血便可,为师的自有妙用!旁的你也不必多问,权当作报答师恩,你可答应么?”

西林虽不知老道用意,想来两滴血又算得了什么,便十分爽快的答应下来。

老道士听后欣喜万般,只觉得这个徒弟甚为称心,比之观中所有的小徒都强上百倍,恨不能即刻教她本事,以全那师徒之义。

“这两日,原想将你留在观中,又知你记挂村中老少,况且山下妖邪未除,为保太平,我暂且教你个法子,将那妖邪铲除了去,到那时再无后顾之忧,也好安安心心的学我道法,可好?”老道士眼见西林面带忧色,猜出她心中所想,于是以此安慰道。

西林听后愁容顿展,凑上前去,笑道:“师父慈悲,快教我吧!”

老道士笑道:“自你爷爷将你送上山来,我验过伤口之后,便知山下有毒尸作祟,我这里有一套法子,待到月圆之夜,你依计而行便是!管保还山下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说罢,老道士命人取来个半大口袋,口袋里装满朱砂,老道士将朱砂递与西林,嘱咐道:“这时节,料山桃已开,你采那青蕊白瓣的花朵,去掉花萼,将花瓣与朱砂混掺一处,制成‘桃砂’,自村口石桥起,捻砂成线,撒在地上,直引到我这观里便是;再有,你还需弯柳成弓,折桑削箭,以青丝为箭弦,制出九副弓矢,沿砂线,每隔三里摆放一副,待诸事办妥之后,你便待在观中,莫要出门,剩下的事情交给为师就是!你可记住了么?”

西林捧着朱砂,点头称是。

不出三五日,便是月圆之夜,西林趁着傍晚阳气未尽之际,拎着所需之物,来到村口石桥之上,她望了望四周,眼见村外的树林渐渐黯淡下来,林中忽惊起几只哀鸣的寒鸦,呼啦啦飞向了晚霞渐褪的天边,听得人胆裂心寒起来。

西林解开混了桃瓣的朱砂,抓起一把,捻在地上,她后退着,一缕红线便在她眼前延生起来,她仿佛能想象到,夜深时分,那些个鬼怪定会沿着她捻撒的“血路”,一步步走向“绝境”。

待天尽黑下来,西林也撒完最后一把桃砂,老道士站在三清殿的门口,笑道:“已妥了,你且回避到后院去吧,这里交给为师的吧!”说完便命吴大寿带她下去。

老道士打发走所有的徒弟,独他一人待在前院,除了三清殿内晃晃悠悠的几根火苗,就剩天边的初生的满月,尚有几丝暖意了,料峭的春风,吹抖了老道士枯枝般的手,他颤巍巍的掏出根洋火,点亮了摆在身前的马蹄灯,灯光映照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勾画出一弯带着诡异微笑的嘴角。

观门大开着,老道士端坐于庭院正中,旁边仅一盏喘着火苗的灯,陪着他等待,等待月上中天时,那些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后院里,透过窗棂,忽听到山风骤起,吹刮得树叶哗啦作响,西林顿感寒意袭人,扯了扯衣襟,抖动着,噤若寒蝉一般。一团乌云遮蔽住月光,天地间顿时暗淡下来,她挑动着烛芯,问道:“大寿叔,前院似有动静,你可听见了么?”

吴大寿侧耳细听,只觉得似有千军万马一般,轰隆隆朝观内袭来,铁蹄声传至后院,清晰可辨。

“只师父一个人在前院抵挡,我怕……”西林紧张地说道。

吴大寿揽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怕,凭他那本事,招架得来,一定招架得来!”

“不如去前院瞅瞅,若能帮得上忙最好,若是帮不上忙,再想别的法子,总不能窝在这里空等!”西林拉扯着吴大寿的袍袖要往外走。

“他不让我们出门!难道不听?你还是待在这里的好,免得出去生事!”吴大寿劝道。

正说着,天空中一道惊雷劈向前院,顿时火光冲天,而后老道士声如洪钟般喊道:“已妥了!已妥了!还不快出来清理清理这些个孽障?!”

吴大寿听到这话,忙带着一干徒弟奔向了前院,眼见漫空灰烬飘摇,余火未息,地上皆是些支离破碎的麻布残片,一阵腥风灌入耳鼻,叫人作呕。老道士甩着拂尘,掩着鼻口,命人将马蹄灯归入寝室之中,笑道:“一群荒山野鬼,有何惧哉?我有道法无穷,顷刻间便叫它化为齑粉,魂消魄散;西林呐?西林!你来,你来,这便是为师日后要教你的本事!”老道士将西林招到身边,万般得意地笑道。

“这便是山下那毒尸?都烧成了灰烬不成?”西林狐疑道。

“正是呢,山下已太平,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这里学道了!”老道士拂着她的肩膀笑道。

“分明有千军万马,轰隆隆朝这里袭来,如何只有这点子灰烬哩?”吴大寿望着空中冲出乌云的满月,自问道。

“不过是些灵兵纸马,一点子雷火便叫它烟消云散,都是些障眼的伎俩,你休要夸大!”老道士怒瞪着他道。

迩时业已五更,众人打扫完毕,便各自回屋养了养神去了。

且说西林学道,一晃七年,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吴大寿望着女儿,全不似晚妹形容,到底是更像自己一些,眼看她韶华年纪,如月仙姿,却被这一身缁衣所掩,虽有些道骨仙风的韵味,却难得世间女儿之情愫,如若晚妹在此,却不知是喜是忧。

一日黄昏,西林待在观中并未回家,吴老爹卖完豆腐,收了摊,回到家中,他大姨早已泡好了豆子,只待吃过晚饭,便要套上毛驴磨浆,驴有些瘸,长得又瘦,干活慢。吴老爹片刻都不敢耽搁,洗过锅碗,便下到豆坊里面,准备套驴上磨。

吴家的豆坊与驴圈相连,中间只隔着一道板墙,往常这些时候,瘸驴总是嗷嗷叫唤,等他饮水,而今奇怪,那驴子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貌,蔫蔫地窝在地上,喘着粗气;吴老爹打开圈门,眼前的场景令他惊愕,驴肚子底下,竟湾着一滩血泊,他趔趄着取来盏灯,借着光亮,仔仔细细地检查起驴子的周身,搜寻了半天,都不知伤在何处,他急了,空甩着鞭子将驴激起,眼见那驴肚子下,撕开来一条血口,足有一扎来长,正殷殷地往外滴血。

吴老爹望着伤口,心想:定是有什么猛兽,来祸害自家的瘸驴。他又恐猛兽尚在附近,一个人对付不了,于是就牵着伤驴进了堂屋,他大姨闻到股畜生的味道,捂着口鼻喊道:“有畜生闯进屋了,快来人哪!赶出去,赶出去!”

“你喊个啥?眼睛又看不到!我来告诉你实情!”吴老爹气急败坏地责备道:“咱家驴被猛兽伤了,流着血呢,我怕那畜牲仍潜伏在附近,恐夜里来偷袭,暂把驴牵进屋来护着,我掏些锅底灰给它止血,你赶紧翻腾些布片子出来,给它包扎包扎!如此先将就着,过了今夜再说!”

姨奶奶翻箱倒柜,自言自语的狐疑道:“一整天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哪来的猛兽?!”

第二日清晨,西林回到家中,恰碰见吴老爹从堂屋牵出驴来,不禁笑道:“爷爷!您是怕驴子受凉不成?这般心疼,还将它牵到炕头上搂着睡觉么?四月天气,春风和煦,我们这里虽热的慢些,可也不比腊月天那样寒冷!”西林大笑着揶揄道。

“死丫头,少在那儿胡沁!没看到驴肚子血殷殷的缠着布片?不知被什么东西伤着了,你又不在家里,那东西再来祸害咋办?我只好将它藏进屋里,锁上门护着罢了,好歹今天是出不了营生了,得养上个十天八天才能好哩!”吴老爹骂道:“哪来的兽牲,竟祸害起村中的牲口了,你不知道,这两日,你林爷爷家也丢了不少鸡鸭!”

“早饭还没吃吧?快帮你姨奶奶准备早饭去,我还得做些防范哩!”吴老爹拴好驴,出了院门,回头喊道:“我去你林爷爷家商议商议,饭好了到他家喊我一声!”

“哎!”西林答应道。

吴老爹刚进林家大门,便听见老二媳妇骂道:“家里的鸡鸭,都被你们两个懒汉偷吃了吧?今后还拿什么下蛋?”

老大媳妇亦骂道:“下个屁蛋!分明是你们小两口没攒善心,鼓弄着吃了鸡鸭,却来嫁祸我俩!鸡鸭是我养的,就算是我吃了,也和你没有半分干系!”

“你还知道养了鸡鸭?怎么就不能养出个娃来?可见是缺德惯了,神佛也不让你下出个蛋来!”老二媳妇仗着自己怀了身孕,有恃无恐的骂道。

原本躲在角落里闷不吭声的老大听了这话,激起怒火,跑到老二房里,朝他兄弟吼道:“老二,你也该管管这个婆娘,瞧她说的啥话,什么叫生不出娃?你们的娃不是也没露头?还不知生出个啥来呢!”

老二听了这话,猛地站起身来,道:“好歹肚子里怀的是咱林家的种!你这个做大伯的,全没有长辈的样子,信口咒他,好歹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你就期盼着祖宗断子绝孙吗?”

吴老爹听着太不像话,站在院子里骂道:“你爹病成那样!你们却反了天!他好的时候,你们也敢这么放肆!还不给我住嘴!”

二人知是吴老爹进了家门,毕竟他是个通家之好的长辈,不敢不敬,于是出门迎接,道:“不过是斗斗嘴皮子,没什么大不了,您老一大早来,有什么事吗?”

吴老爹缓了口气,道:“你家的鸡鸭少了,先别急着攀咬无辜的,你怀疑他,他怀疑你的,有什么意思,闹得最后伤了和气!还怎么住在一起过活?”众人将吴老爹让到堂屋,他继续讲道:“我家的驴也险些丧命,怕不是人祸所为!”

“近来村中丢了不少牲畜,山里砍樵的人回来讲道,村口墓田里似有野兽出没,坟堆间堆积了不少白骨,这才太平了五六年光景,怎的又生出这些糟事?”林老大抱怨道。

“既知道家里的鸡鸭不是被人吃的,又如何一大清早争吵不休?平日里闲的嘴痒不成?正该叫你爹醒过来扇上几个巴掌!”吴老爹骂道。

林老大一脸无辜的解释道:“我说了,他们不信,又能如何!”

正说着,西林隔着院门,喊道:“爷爷!饭都快冷了,还不回家!”

吴老爹应了一声,朝众人讲道:“快按捺些吧,别动不动吵嚷,你爹还在大睡呢,好生伺候着,好歹拉扯大你们几个,实在不易!”

众人答应着将吴老爹送出门去,西林见到各位叔婶,问了声好,只听到老大媳妇窃窃私语道:“没想到,这妮子如今长开了性儿,越发出落的可人儿,早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当年就该留下,好歹老了也能有个着落,哎!”望着西林远去的背影,她几欲掉下泪来。

且说西林陪爷爷回到家中,饭桌旁各自落座,西林抄起半块馒头,迫不及待的喝了口粥,只觉得舌尖一阵刺痛,疼得她将米粥吐了出来,那刺痛丝丝连连,直传到心头方罢。

吴老爹殷切地问道:“可是粥太热了?你悠着点喝,长这么大了,还是这样着急忙慌的脾性!”

“不碍事,怕是前两日刺舌取血的缘故,伤口还未愈合!”西林安慰道。

“刺舌取血?谁干的勾当?好好地舌头为何取血?又作何用?”吴老爹追问道。

西林误以为爷爷知道此事,如今看来,他还被蒙在鼓里,好在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说出来也无妨,于是笑道:“师父教我本事,取些舌血又有什么?每次不多,两滴就够,伤不到我什么,您就放宽心吧!”

姨奶奶狐疑道:“你爷爷问的正是,他要这舌血做个什么?”

西林一脸懵懂道:“我也不知,只听大寿叔讲过,师父用它来浇灌花卉,那花卉是师父的镇观之宝,金贵得很,除了师父与大寿叔,别人难得一见呢!”

“什么宝贝花卉?需要折磨人的舌头来养?一听这个我就不服!”姨奶奶敲着碗沿儿抱怨道。

西林嚼了口馒头,怕爷爷跟着生气,便急忙换了个话题,道:“我也学了些本领,趁着今夜在家,我倒要看看那畜牲有多厉害!”

“你可别逞能!死了头驴事小,伤了你事大;实在不行,还得去求你师父出马!”吴老爹喝道。

“我有分寸,打不过就跑,师父教过我缩地遁土之术,我修炼得精着呢,量它也追不上我。”西林得意的笑道。

适夜,为了逗引猛兽来袭,西林牵着瘸驴在村口遛了一圈,而后又慢吞吞回到家中,凭着她的直觉,她知道,一里之外,定有个不知名的东西,正尾随着她。

回到家中,西林将瘸驴拴在院里,关上院门,熄了灯,将椅子摆在门后,坐在那里,透过门缝,独眼龙似的,瞧看院中的动静。

那时残月半轮,花影摇曳,院子里一派恬静,全没有半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西林渐渐困顿不支,似睡微醒的点起头来。

忽然间,只听到一声闷响,西林顿时困意全无,眼见那墙头上盘踞着一尊黑影,似豹似虎的模样,脑袋上闪着两盏罩子,散发出幽蓝幽蓝的光芒,月色染上一对獠牙,獠牙上闪着寒光,惊吓的瘸驴一阵嘶鸣。

只待那黑影从墙头跳入院中,西林猛地打开屋门,握着根绳索,跳到它面前,与它对峙着。

那黑影瞪着西林,见她不过是个瘦弱女子,更觉得有恃无恐,一个深蹲蓄力,离弦之箭一般,怒吼着朝她扑来。西林学道数年,算得上身轻如燕,她只稍微一挪,便将那黑影躲闪开开,口中笑道:“你这畜牲,再来!再来试试!”

那猛兽岂肯罢休,纵身一跃,跳到一堆草垛之上,使出个亢龙有悔的把戏,转身从半空中扑将下来,西林深谙遁地之法,正在千钧一发之时,她念动起咒语顷刻间遁去了踪迹。

那黑影四顾茫然,不知人在何处,怯怯地往墙角避了一避,那瘸驴被吓得鸣不止,吴老爹从窗缝瞧看动静,一时不见西林,误以为被那黑影所伤,于是举起根棍棒,急匆匆冲出屋来,四顾一番,却不见西林的踪影。

眼见那黑影就要扑向老爹,西林隐在它身后,甩出绳索,套住了它的脖颈,而后用力一收,将它拖至脚下,踩住了它的脑袋,吴老爹擎着油灯,走到那猛兽面前,细细的端详了一番,叹道:“嗨!原是只野豹,亏得你力气大,才把它缚住,否则这瘸驴便要遭殃!”

“哼!它才有多大本事,不过是陪它玩玩罢了,不在话下!”西林勒着它的脖子笑道。

那黑豹却也力大如牛,一根铁棒似的尾巴拼命乱甩,竟在泥地上夯出道大坑。

勒了一会功夫,那黑豹便气竭力虚的老实下来,像只病猫似的,温柔的躺在那里,只剩下呼呼喘息的力气了。

吴老爹取来镐头,想要将它打死,西林望着地上断续呻吟的黑豹,央求道:“上天不忍杀戮,不如放它去吧,今日算是给了它一顿警醒,料日后定不敢再下山胡闹了,您说呢?”

吴老爹抡了半圈,将镐头定在空中,思忖了片刻,道:“也罢,你把它送回山里吧,别叫它再下山祸害牲口便是!”

西林听后,忙拖着那黑豹的尾巴,出了家门。

谁料那黑豹竟不肯入山,西林将它送出数里,它却巴巴地跟在西林后头,又回到了吴家门前,西林喝道:“你这畜牲,还不逃命,竟敢尾随我又下山来,找打不成?”西林使了个移形换影之术,持着根木棍飘到它跟前,抡起棍子,朝它夯去,谁料那黑豹竟不躲闪,似宠物一般,在西林脚下哀怜,看到此般情境,她亦不忍下手,将棍棒停在空中,泄了真气,叹道:“这人世间哪有山中逍遥,你又何必要混迹红尘?不如去罢!”西林将木棍扔在一旁,转身回了家,可怜那黑豹蹲在门口,痴痴地等了一宿。

吴老爹清晨早起,一见那黑豹守在门口,差点吓死过去,忙喊来西林,喘着粗气道:“怕是又来报仇,不如除了根儿得好,快将它拿住!免得伤及无辜!”

西林睡眼惺忪,揉着眉毛笑道:“这畜牲膏药似的,粘着我不走,我看它倒没有害人之心,不必惧怕!”

吴老爹一脸惶恐,道:“这比狼还厉害的猛兽,难叫人心安,蹲在这门口,又算什么体统,还以为咱家豢养了害物,叫邻里街坊抱怨,快把它赶走的好!”

“我把它送到山上,它却又跟着我回到村里,我又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将它的腿打断了吧!?”西林无可奈何地叹道。

“那就把它圈回院里,栓得牢牢的,别被乡亲们看到,一来恐吓着他们,二来图惹是非。”吴老爹嘱咐道。

西林只得让那黑豹进了院门,令它与瘸驴住在一处,并瞪着它的眼睛嘱咐道:“你若敢再动吃驴的主意,我可饶不了你!”那黑豹听后,一声咆哮,便窝在草棵里打起盹来,只是那瘸驴离它远远的,被吓得嘶叫不已。

西林心想:这豹子虽吃了不少牲口,到底不曾伤人,也算个通人性的家伙,因自己常在观中居住,若家里有个看守门户的畜牲,到底也能心安一些。

自此之后,那黑豹便在吴家安了窝,吴老爹时常熬些肉汤喂养,一季过去,竟比刚来时胖了不少。每当入夜之后,它便卧在庭院正中,偶有风吹草动,吴老爹也不必起身探望,料有那“凶神”守在家中,谁还敢再来找他麻烦?

有时西林进山砍樵,吴老爹不放心,也令黑豹尾随在她的身后,若有危险,也好有些帮衬,西林自幼聪慧,明知道吴老爹挂记自己,便任凭那黑豹跟在后头,好令老人安心。为此,她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定心”。

一日晚归,定心跟在后头,西林背着一捆干柴,耳听到林间小径上似有人语,心想:这荒郊野岭间,眼看就要入夜,怎还有人迹逗留?正狐疑着,只听到有人“哎呦”一声,她忙着跑上前去,眼见一个青年学生,背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

西林只觉得有些异样,山林间鬼气氤氲,她走上前去,细细地端详着二人。只见那青年身前抱着一个帆布大包,大包里装着沉甸甸的物什,他腾挪出一只手臂,揽着后背上那个老太的屁股,每走一步,便喘上口粗气,不知他走了多久,已累得精疲力竭,眼看他步履蹒跚,几欲摔倒在地。

再看那老太,一脸阴沉,两根瘦长的胳膊搭在青年的肩头,枯枝似的双手直垂到他的胸前,细细看去,那老太爪甲修长,银钉般卯在指尖之上,她冷笑道:“年轻人,看你累成这样,怕是下不了山了吧!”

那青年腾手擦了擦汗,笑道:“老奶奶,我不会把你丢在山上不管,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背下山去!”

那老太突然间凶相毕露,口中龇着獠牙,对着青年的脑勺笑道:“要是我不想下山,要你留下来陪我!?你愿不愿意啊!?”

那青年笑道:“山上太冷,您老上了年纪,怕不能在此过夜,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把你送回家去!”

“回家?哈哈,我家就在这山里住呐!还需下什么山呢?”突然间老太的腿不见了,只剩下上半截身子与他说话。

“这荒山野岭,哪有人住?您可别开玩笑,怪瘆人的!”那青年听了这话,顿时心生寒意。

“这山中,除了你,没人!你回头看看,我是谁!?”那老太张着血盆大口,伏在青年耳畔笑道。

此时天已尽黑,半空中挂着弯锋利的月牙儿,几点疏星透过云缝,睥睨着老太,与青年。 uIO5ASYIOGmI5rnwqaNvJ7e8k1kUINM1pgviYPgxocl3N0zc/XHpHP7hgn1Xse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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