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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且说夜半时分,三清殿内老道士端着黑瓷海碗正在狼吞虎咽,小道士朦朦胧胧从神像前打着哈欠走到老道士身侧,问道:“师尊还不休息,怎么在这里吃起饭来了?”小道士揉了揉眼提着裤子在神台前找起火柴来。

老道士见徒弟出来吓了一跳,嘴里满满的,鼓着腮帮子,忙不迭把碗往道袍里藏,小道士刺啦一声划着火柴,点燃了神台上的一根蜡烛,火苗缓缓地长了起来,小道士自言自语道:“都是点长明灯的,今晚上怎么全熄灭了呢?”回头看了看老道士,还在低着头使劲往下咽,小道士趔趔趄趄地走到殿门旁边的桌子前倒了杯水,蹲下身子递给师尊;借着光影,明明灭灭的发现老道士嘴角流有血迹,忙瞪大了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道:“师尊,血!嘴上有血!”

老道士见状,忙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咽下东西,带着笑挪到小道士跟前,脸对着脸笑说道:“哪里有血?是你眼花了吧!哼哼!”一脸的笑,藏了一身的刀;老道士慢慢撸了撸道袍的袖子,露出手来,小道士见满手的暗血吓得哑口无言,而那老道士却只顾着笑,突然间便抬起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扇了小道士两巴掌,这小道士当场晕倒在地,不省人事;老道士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站起身佝偻着腰,拎起小道士的脚就拖出了殿门。

当夜,晚妹一家赶回村里已是四更时分,将就着迷糊了一会,养了养神儿到了天明,林老娘做好了早饭等在饭桌前,晚妹梳洗完毕就来到厨房里稀里哗啦的闹腾了一番,林老娘隔着门大声问道:“饭都做好了,快叫你哥嫂来吃饭,大清早的忙活啥?你爹嘱咐你吃了饭去看看吴老爹怎么样了?”

晚妹拎着一个篮子从厨房出来,两片嘴唇像干了皮儿的橘子瓣,红着眼跟林老娘说道:“吴家没人照看,我送点饭过去,你们先吃,给我留点就是了。”说完话转身就往门外走,林老娘赶紧站起身来追到门口:“吃了再去吧,不差这会儿,等你回来饭都凉了!”晚妹走到院门外住了住脚,背对着老娘道:“回来我自己再热,碗留着我回来洗,得先给那边老的弄点饭去,估计他们昨晚也不是好过的!”边说着边往老吴家走去。

晚妹来到吴家门口见门是虚掩着的,并未上锁,料到昨晚定没顾得上锁门,一把手推开一扇门走到院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响,堂屋门外的石阶上摆了个破沿儿的陶碗,一只阴阳脸的白尾巴猫正在舔舐,干干净净的,碗里也没了食物;晚妹用脚轻轻把猫踹到一旁,进到屋里,昏暗的光线,土夯的屋地上扔了几件破衣裳,挡在面前,一屋子的豆油味,隐隐的听见一声半声的抽泣;晚妹悄悄地把饭篮子放在堂屋靠墙边摆着的一张掉了漆皮儿的桐木桌子上,踮起脚扶着门框向里屋里望;看不见脸,一个人坐在炕边上,穿着件对襟的靛青布盘扣褂子,一条肥裤子,纯黑带子缠着腿脖子,交叉着两只小脚,半穿着绣鞋,手里的手帕时不时往脸上擦擦。

晚妹走进里屋一看,是大寿的姨妈,守着躺在炕上的吴老爹在掉泪,晚妹走到炕前看了看吴老爹,叹了口气问道:“大姨,大寿他爹还没醒?”姨妈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四更时醒过一回,听说你们上了山,也急着要跟上去,当晚又受了惊吓,又是伤心,身体支撑不不住了,昏倒在门口,我一个小脚,把他拖到炕上,寻思着让他多睡一会儿,恢复恢复,可先别吵醒了他,哎!”

晚妹点了点头,朝大姨笑了笑说:“大姨也先别掉泪了,吃点饭吧,都是现成的,外面桌子上放着呢,别凉了,等大寿爹醒了,我再去热!”这就拉扯着大姨下了炕走出了里屋。

到晌午时吴老爹才醒过神来,勉强着支撑起身子喝了半碗玉米糊糊,吃了一个鸡蛋,因林家人口多,家里也不需晚妹急着照顾,如此过了两天,晚妹干脆搬了家里的被褥住进了吴家,只对父母说是老吴家现在正是难的时候,不能放着不管,林老爹眼见老吴落到这般地步,又是哥俩一般的关系,并不阻挠晚妹照管两个老人,只是林家的两个嫂子一天到晚唆使林老娘急着给晚妹找下家!

吴家因遭了难,以前都是吴大寿在家烧火做饭,出了事,吴老爹也没心情照顾家里,锅灶一类早就没了温度闲置了下来,晚妹搬到吴家就开了火,一日三餐,洗涮洒扫,未曾过门,便当起了媳妇!村里不乏嚼舌根的人,闲言碎语地传到了林老娘耳朵里,说是怕以后难找婆家之类的谣言。林老娘也真是长了双棉花耳朵,听风是雨,吃了午饭怒气冲冲的跑到吴家,当面见到吴老爹也不吭声,只变着脸,斜瞅着大姨不说话;过了一刻,清了清嗓子开口便问道:“晚妹的被褥在哪里?”大姨手指了指西屋道:“在西屋呢,原来大寿住的那屋!”林老娘一听这话更是怒不可遏,道:“你们怎么能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没嫁过来,大寿又没了,你们打得哪门子注意!”说完便快步走进西屋卷了铺盖就抱着往外走;这时,晚妹正抱着一捆干树枝子,从吴家西边的杨树林子往家走,老远就看见她娘抱着被褥出了吴家门,放下柴火喊道:“娘!你站住!”快步跑到林老娘跟前,气喘吁吁地抢过被褥道:“你干嘛,住在这里方便照顾,爹都同意了!”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吴家大门,林老娘也跟了进去压低了声调说:“没听到村里的人在议论吗?我的冤家!回家去!在这里算个什么回事!”一边说一边扯着晚妹要出门,吴老爹和大姨只站在一边低头不语。

晚妹力气大,林老娘哪能拉得动,她又把铺盖扔到西屋的床上,使着性子把被褥铺到床上,说道:“就这几天,照看着大寿他爹恢复了身体我就回家,你们要是再逼我,那我就真嫁过来!谁又能阻挡得了,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的性子,我要是想做的事,没做不到的!我想要个仙丹,就是拆了老君的兜率宫那也得拿到!”

林老娘听了晚妹的话又气又急,一味的在院子里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晚妹出了屋找了把锁,咔嚓把西屋的门锁了起来,又跑到西林子里去抱柴火去了!林老娘知道自己孩子的脾气秉性,扭拗不过,只好抹着泪回了家。

吃了晚饭收拾停当,晚妹躺在西屋的床上,看看周围的情境,虽不是当日与吴大寿结婚时的正屋,却留了不少大寿的遗物,触景伤情竟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晚妹从床上坐了起来擦着泪问自己:“这么一个男人,虽从小到大长在一起,算不得青梅竹马,自己虽有心相许,盼着日后能恩恩爱爱的到老,可他却是那样的嫌弃自己,为的不过是副好容貌,而这好容貌也不过是须臾即老,到头来还是一副褶子脸,有那么重要吗?”此时此刻晚妹竟不知道是为了死去的那个不爱自己的吴大寿在守着这个家,还是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两位老人孤苦无依的不忍。

晚妹只觉得口有些渴,下床倒了碗水,喝完便上了床侧着身子昏昏沉沉的入了睡。只觉得似梦又不似梦,像是半下午的光景,天阴沉沉的,雷声很低,乌云眼看没过了村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口袋里装着五毛钱,似乎是家里的盐吃完了,老娘吩咐着要到村西的小铺子里买盐。走着走着,天变得越来越黑,各家都点起了灯,走到小铺子所在的街口,狂风吹卷着树叶夹杂着废塑料袋子乱扬,尘土吹到嘴里,晚妹吐了几口唾沫,捂着鼻子,顶着风想要过那街口,只听到哐嘡一声,小铺子门前的一面破牌子被风刮倒,砸在台阶上破了个大洞,风里夹杂了几点雨,滴在脖子里凉飕飕的;正在此时,晚妹无意间瞥见远处走来两团东西,烟一样的一黑一白,中间还领了个人;渐渐地近了,风也消停了下来,雨点密密匝匝的滴在地上,原本干的发白的土地立马染上了黑棕色的斑点。晚妹来不及避雨,眼瞅着是三个人渐渐地逼近这小铺子,一步步地靠近自己。走在左边的是个矮个子,一身的黑衣裳,圆脸盘子,光着秃头,笑呵呵的往近处走;而右边那一位长得极高,豆芽菜的身板,一色的白衣裳,颧骨高突,尖着下巴,嘴唇下弯,眉毛紧凑到一块,怒着脸低头斜视着黑衣人。且说这走在中间的一位,远看着有些面熟,手上脚上带着对铁镣子,一头攥在黑衣人手里,另一头攥在白衣人手里,像是个犯人的样子,低头丧气的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只等走近了,晚妹蹲了蹲身子,瞅了瞅中间那个人的脸,分明是大姨的儿子,吴大寿的表弟,忙上前道:“家里人都找疯了,以为你是被鬼害了,原来是犯了事,被抓了起来,白让家里操心了一场,害的你表哥到处找你!”晚妹气冲冲地拽住大寿的表弟不撒手,非要拉到家里去给大姨看!

黑衣人见状,忙笑道:“他阳寿已尽,我们要抓他去枉死城,你休要阻挠,快回家吧!”晚妹一听这话,吓得忙撒了手,退到一边心想:难不成又见了鬼,还是俩大鬼带着一个小鬼?那里顾得上买盐,转身就要回家,又觉得好不容易碰到他表弟,想必知道吴大寿的下落,便又转过身去追上三人,朝那个面善的黑衣人陪笑道:“既是最后一面,我想跟他说几句话,回到家也好对他娘有个交代,还请两位大哥通融一下吧。”笑脸的黑鬼忙说道:“那可不行,误了时辰,过不了奈何桥,喝不了孟婆汤,投不了胎,你可担待得起?”那笑脸突然转笑为怒沉了下来。只是那瘦高的白鬼一脸严肃道:“快说吧!别磨蹭!”说完便绕到左边把黑鬼拽在一旁,只听那黑鬼笑嘻嘻地说:“这一顿耽搁,等到了枉死城再好好的折磨!嘿嘿!“那白鬼听后并不言语,只斜瞅了黑鬼一眼。

晚妹见两鬼答允,便把嘴贴到表弟耳根子上问道:“吴大寿在哪?”表弟似睡刚醒似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晚妹,流着泪哭诉道:“我已经死了,这就去阴曹,听二鬼说是阎王判官审完了,就投胎到重山村余家,不知道他家境况如何,知道我要是在那里受苦,叫我娘好歹去看看我吧!”表弟两手捂着脸泣不成声,晚妹见此状况也不忍再问吴大寿下落,只当他也已被鬼差抓进了阴曹,于是回首掩面垂泪无语。

除雨点匝地,两人抽泣之声外,四周如光线死了般了无生趣,片刻之后,黑鬼淡然一笑,走到两人面前,踮起脚尖捏住了表弟的耳朵使劲的往下拽,一直拽到自己的嘴边,悄悄地笑着说:“该走了……”白鬼也跟着走上前来,怒着脸对晚妹说:“快点闪开!耽误了时刻,不你也一并抓去!”晚妹见状往后退了几步,准备转身回家,表弟走了八九步远便突然转过身来挣脱了黑白二鬼跑到晚妹跟前,嘴巴凑到晚妹耳边悄悄说道:“我感觉大寿表哥的魂魄还在北山,并未被鬼差抓走,刚才怕鬼差听到表哥藏身之处会去捉他,所以不曾告诉你,如今你快去北山找他吧,兴许还能见上一面,我是回不去了,还请照顾我娘……”话未说完,表弟早已被黑白二鬼用铁链套上脖子,牵着走了。

晚妹转身正要往回走,忽想起买盐的事来,小铺子就在眼前,怎么也得把盐买回去才是。

这间小铺子的掌柜与晚妹是本家,也姓林,算是晚妹叔伯辈分的人,隔了三四服,原来家里开了间醋坊,后来各色物件家常用品都开始买卖,成了这间铺子;村里人都管他叫“林老醋”,真正的名字倒没几个人知道了,娶了个外村的媳妇,娘家姓孙,一直不能生养,孤苦伶仃的夫妻俩养了几只猫解闷,他家的猫却繁殖能力过剩,一窝能生八九个崽子,一年下三四次崽子,村子里的猫大都是出自他家的,谁家闹老鼠都会去他家要只猫崽子养着,一来二去村里人不光知道他家卖醋开铺子,也知道是猫的老窝了!去年林老醋得了软骨病瘫在床上不能动弹,媳妇一个人撑着这间铺子。从前晚妹从不肯一个人到他家买东西的,只因这个孙大娘嘴碎刻薄,总爱揭别人短处,性情多变,喜怒无常,没几个人愿意和她交往。

如今晚妹走到小铺门口,只好硬着头皮推开一扇破木门,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还未踏进门槛就闻到一股酸风,刺得鼻子疼,睁不开眼睛;听到开门声,一个瘦身矮个子,小鼻子小眼儿,脸比纸白的女人,穿着件碎花棉布汗衫,领子极大,露着半边肩膀,浑身一股汗酸味,手里抓了三五颗山楂,拖拉着布鞋,边吃边走地从屋里出来;晚妹叫了声孙大娘,说道:“要一包盐!”那孙大娘站定了身子,活动了一下腰,扭了两下,从头到脚端详了晚妹一番,只不出声,挺了挺肚子,窝着嘴尖尖的笑了两声;此时晚妹的眼睛定在了孙大娘的肚子上,鼓鼓的跟怀了孕似的,晚妹心想她要么是想孩子想疯了,肚皮上扣了口锅假装怀孕,要么就是山楂吃多了,积了一肚子酸水,似乎是打了个嗝就把嘴里的牙都化掉了似的,一张嘴只剩下三五颗门牙纸片儿一样挂在嘴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咬到一枚山楂核便硌了下来。晚妹想着想着不禁笑出声来,那孙大娘听到笑声倒拉下脸来,把手上的山楂拍在一旁的桌子上,伸出手来道:“五毛!”晚妹从口袋掏出钱来给她,她反倒收回手去,转身没接这钱,静步走进里屋去了。孙大娘隔着墙说道:“您呢,把钱放桌子上就行了,我们家爱干净,你家里闹鬼,有些晦气!可别沾了我的身子,盐在货架子底下,自己去拿,都是一样的,是不能挑的!拿完了赶紧走吧,顺便关上门,可不能把鬼召了来!”晚妹听了,气得满脸通红,心想就这么个酸货,鬼都嫌酸,咬一口肉得倒掉八辈子牙!

晚妹拿了盐转身正往外走,黑漆漆的没看清楚地下,被一只猫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的货架子,那猫尖叫了一声,挠了晚妹一把就跑出门去了。孙大娘听见动静,不耐烦地又从里屋拖拉着鞋出来了,扶着门框瞅了晚妹一眼也没说话,晚妹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七八张嘴巴都长到了她两只眼睛上了似的,眼神里不知道早就已经咒骂了晚妹几千遍几万遍了,晚妹赶紧踉踉跄跄的逃出了铺子,掩上铺门就往家里跑。

跑到半道上晚妹觉得气喘吁吁地,便停下脚步来休息了一会,一抬头看见路边上草沟子里蹲着个人,眼前点了把火,浓烟滚滚的不知道在烧些什么;晚妹走上前去看见像个乞丐,衣衫褴褛,头发胡子长到了一起,一脸土灰,头贴到地面上用嘴吹火;再一看那乞丐右手上少了根中指,从根儿上断的,还渗着血晕,伤口上沾了草灰,止住了血!左手上拿着一些胶皮塑料之类的东西,不停地往火里扔,冒出滚滚的黑烟,呛得人流泪;眼见火堆里像烧了什么东西似的,晚妹从旁边拿起一枝树条,在火堆里翻腾了几下,烧焦的塑料灰下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土豆,还有一只没有烧透的胶底布鞋,想是乞丐饿了,在自己做饭吃,可这么多塑料胶皮,用火一烧全是毒烟,那还能吃啊!晚妹抬头瞅了瞅乞丐,笑着说道:“用这东西烤的吃食有毒,别烧了,跟我回家我给你些吃的吧!”

乞丐抬起头,拿沾满灰和血的手揉了揉眼睛,盯着晚妹看个没完。晚妹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轮太阳,从没有见过有谁的眼睛能如此明亮,也有可能是他脏兮兮的脸反衬的眼睛比别人的更亮吧,总之此时的晚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纠结到这个乞丐的眼睛上的,反正在那个周围皆是肮脏的环境里,那双眼睛真的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使人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的就集中到了眼睛之上。

乞丐见晚妹微笑着,自己也就跟着笑了,可是突然他的眼睛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阴云,不再阳光明澈,变得忧郁感伤,他用手把挡在腮颊的乱发捋到耳朵后头,张开干裂的嘴唇说道:“是谁生的你比别人都漂亮!谢谢她!”听到这句话后,晚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脊背上透出一阵冷汗,觉得这不像个乞丐,倒像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草窝里,觉得那两颗明亮得像太阳一样的的眼睛顿时化成了一堆灰烬,一堆冒着毒烟的灰,熏得她喘不过气来!

乞丐也是疯了的乞丐,他突然间两手抱着头尖叫起来,站起身来用脚踢散了身前的那堆冒着毒烟的火,风吹得灰烬四散,落到头发里,刮进嘴里,晚妹立刻站起身来吐了口唾沫,眼见那疯子拿断了指的手指着晚妹说:“你是北山上的鬼派来的吧?要我的身体借尸还魂?还是要去收尸?我不去!我要拿火烧死你,鬼是怕火的,鬼是怕火的……”疯乞丐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瞪大了眼睛盯着地上被踢得四散的火灰,眼见没了火,疯乞丐急的哭了起来;晚妹忙陪笑着说:“我不是鬼,我是人,你别怕!”疯乞丐盯着晚妹惊恐地说道:“不是鬼?不是鬼?那怎么生的这样漂亮?凡人没这么漂亮的,定是鬼变的,是鬼变的!”疯乞丐抱着头尖叫着跑到树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晚妹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心里想:“这一辈子从没被人夸赞过漂亮的,好不容易有人说自己漂亮,却还是个疯子,真是好笑!虽说是些疯话,可晚妹听了只觉得开心,哪个女孩子不想着别人夸自己漂亮呢,她就像是棵赶上春旱的禾苗一样,听了这句话就如同得到了甘霖一般,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钉子一般定在了原地不能动弹。

想着想着只听到北山的上空打起了雷,轰隆轰隆的像是个底气十足的老人在咳嗽,嗓子里有一颗痰,怎么咳都咳不出来,天空中的雨也显得十分慵懒,三滴两滴的不成气候。晚妹的魂魄似乎是被那疯子的一句话给勾走了是的,跟着疯子逃进了树林,久久不能归位。

正在此时,晚妹忽然觉得背后有双手搭在了自己肩上,右边的手少了根中指,左边的只剩下个手掌,血淋淋的往肩上滴,晚妹刚从疯子的话里回过神来,又被这双血手吓了回去,呆在那里依然不动。过了片刻只听到身后传出话来:“看在未婚夫的份上,替我去北山收尸吧,不要让我做孤魂野鬼啊!”听到这话倒像是吴大寿的语气,晚妹咬了咬牙回过头来,只见是个没有头颅的死尸,站在晚妹面前,两只胳膊搭在晚妹的肩上,脖颈上泉眼般汩汩地冒着血;晚妹只觉得周围的环境都没了颜色,只那一股鲜血红得吓人,溅到晚妹脸上,冰一样的凉,晚妹“嗷”的一声从梦中吓醒,此时已是下半夜了,窗外边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屋顶上漏着雨,湿了一大片床单,凉飕飕的,滴到晚妹脸上,就像刚才那梦里的血一样的凉。晚妹从床上起来拿来块毛巾,擦了擦额头的雨水和身上的冷汗,披上件衣服下床挪了挪顶在床脚的两口陶缸,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东西,一只檐口上锯了两个钉子,另一口也不算完整,肚子上破了个洞,两只土缸的角落里死了一只老鼠,兴许是被毒药毒死的,硬挺挺的伸直了腿,晚妹拎起老鼠尾巴打开房门,使了使劲隔着院墙扔到了院子外头,只听到扑通一声,闷得像是心里面打了个雷一样,估计是老鼠落了地,砸到了什么东西似的,晚妹心想这天明了到院外头看看就是了,于是又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进了屋,把木床吱吱悠悠地拖到屋里没有漏雨的地方,在漏水的屋梁下接上脸盆,滴滴答答的水声打碎了周围的寂静,晚妹又爬到床上,蒙起头来睁着眼睛回忆自己的梦境。

先前吴大寿在自家院子的东南角里撒了一把野菊花籽,正是春夏交接的时候,菊花开得像满天的星星,蓬勃着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昨夜又下了一场雨,叶子上花瓣上缀满了水珠,大姨坐在菊花从旁小凳上,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刚刚掐下来的花头儿,脸仰着天张着口,另一只手撑着眼皮,另菊花上的露珠往眼睛里滴,抖动着花束,就像开屏时孔雀头顶的那穝翎毛一样,如果不是因外布衫短小而裸露在外的臀沟,和那副臃肿松散的胸膛,晚妹一定认为是见到了神明,一个懂得采花治眼的神明,似乎自己所居的房屋都变成了透明的水晶宫,雨后的每一片绿叶和花朵都映进了眼睛,没有隔阂和朦胧,一切都那么清净。

堂屋里的桌子上已摆了饭,显然是大姨摸索着做好了的,窝头和煎饼在玉米皮编制的垫子上冒着热气,碗是空的,散乱地摆了几双筷子,整个桌面像是个刚打完仗的战场,硝烟弥漫,刀剑纵横,那几个窝头果真就是几个饱经战火的坟包,冒着的热气,被天光投下蠕动的影子,诡魅而灵异地在桌面上爬。站在这样清爽的院子里,望着堂屋里黯淡无光的一切,完美没有一点食欲,那里像是一个恐怖的地狱一般,又像是个灵堂,在祭奠着死去的亲人,此时此刻,那几个冒着热气的干粮俨然已经充当了灵牌前的几柱香,又让人如何下咽呢?

大姨模模糊糊的看到晚妹站在院里不动,站起身来,手上依旧掐着把花向晚妹摸索着走来,走近了就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晚妹背着身子吓了一跳,忽想起昨夜梦里的情形,睁大眼睛瞅了瞅双肩,右手里掐着把花,左手上沾满了露水,凉飕飕的往衣服里渗。一股清冷的香气窜进了鼻孔,仿佛喉咙里吞下了一座冰山似的,慢慢地滑进食管,靠近心脏,似乎整个身体都要冰冻在那里,任大姨怎样推搡晚妹就是不动,中了邪一样两眼直直的望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窝头。

吴老爹拄着跟拐棍垂头丧气地从里屋走到饭桌旁,扶着桌子,也不曾坐下,打蔫的韭菜一般望着院子里的一切,心想:一个是瞎眼的老太太,名不正言不顺的住到了一起,一个是没娶进门的没了“丈夫”的“儿媳妇”,好滑稽的一家子啊,都是些没有关系的关系人,想到底都是些没了依靠的可怜虫。可见人的心情是与天气无关的,再清明的天气也赶不走藏在深心里的那团乌云。

晚妹怔怔的呆了一天,躺在床上粒米未进,吴老爹以为晚妹病了,自己又难以照顾,傍晚时分就通知林老娘并两个嫂子把晚妹接回家里去了。大嫂子坐在床边摸了摸晚妹的额头,自言自语道:“也不发烧,会不会是丢了魂魄,或是有鬼祟附了身上?”站在一旁的二嫂子眼睛睁大了,急忙跑到林老娘跟前伏到耳朵上轻声说:“娘!我知道了病因,怕是丢了魂,或是撞了邪,都是些虚病,不是实病,得按虚病的法子来治。”大嫂子听了这话,也想到林老娘跟前出出主意,只是二儿媳妇嘴快些,抢了先,只觉得像是有块肥肉掉到了地上,刚要捡起时,却被只饿狗给叼走了一般,红着脸坐在床上生气。

林老娘听了这话倒是有了些主意,早些年孩子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丢魂失魄的例子,丢了魂的找回来就是了,要是被鬼祟附了身的,驱走了也就是了,不是什么关天的大病。林老娘抬起头对儿媳妇笑着说:“我以前存了一张‘拘魂帖’,半山上的老道士给的,原本不是为了自己人要用,你三婶子还活着的时候,他孙子整天病歪歪的,就是这种样子”林老娘指着沉睡不醒的晚妹道:“一天到晚没个精神儿,不吃饭,就顾着睡觉,村里的老人都说像是丢魂失魄的征兆,三婶子要照顾孙子抽不了身,就央求着我去观里求个法子,后来白癫老道士给了我张帖子,让我去去念叨念叨的,后来他孙子果然也就好了。如今你三婶子死了,知道这事的人也就只剩下我和半山上的老道士了。”

二嫂子瞅了瞅躺在床上的晚妹,看了看红着脸的大嫂子笑着说:“是的!在娘家的时候,老姑奶奶最信这个,他也时常的画个帖子去给村里的小孩子招魂,只是晚妹都这么大了,哪想到还会丢魂呢?”

“等到待会夜深人静了,我就把帖子拿出来,给丫头招魂试试吧,这行动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是才能管用,白天太乱,魂魄是不敢到处乱走的,不敢回家来找他的主人呢。”林老娘边说着边带领着儿媳妇出了晚妹房间。

过了二更,林家除了晚妹都不曾入睡,坐在堂屋里围守着一盏油灯,静静的不敢出声,林老娘站起身来进了里屋翻箱倒柜一番,大概一袋烟的功夫,她拿着一张黄裱纸从屋里蹑手蹑脚的走出来,林老爹不大抽烟,只觉得夜里有些渗骨的冷,便点了袋烟,抽了起来;林老娘从屋里出来时,这袋烟刚好抽完,最后的一阵烟火,如星光闪烁一般,瞬间熄灭在长长的杆头,余烟如虚与的蛇一般,逃离了那盏光明的油灯,爬上了房梁。林老爹拿着烟杆在手心里轻磕着,似乎能听到烟灰匝地的声响,林老爹轻轻地吹了吹下落的烟灰,企图放慢它们下落的速度,好减缓匝地的声响。

林老娘又坐了下来,把一张黄裱纸铺展到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十几行字,除了林老娘之外,没有人能认得出写的都是些什么意思,然而对于林老娘来说,她所认识的并不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的含义,而是这些字的象征,这些字都是老道士写的,在她的心里早就当成了“圣物”,根据当年老道士曾经教给她的念词,她大概还能背诵得上来,大底也才知道这些字里的含义而已。一家人静静的端坐在桌旁,围着这张“圣物”,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等待着林老娘下达的命令。

“老大,等待会我念贴的时候,你就打开院门,院门一开今晚都是不能关的,否则晚妹的魂魄会找不到家门,出了门你数着步子走一百步,一定不许回头,谁叫你都不许回头,一回头就要坏事的!记住!”林老娘俨然一副将军的样子,手指着老大,正襟危坐在桌旁“点兵”,而摆在桌子上的那张黄表纸,就像是作战的地图,为了打胜这场没有敌人的仗,她似乎做出了“以身殉国”的准备,而对于她手下的“兵”—她的儿子们,她的儿媳们,包括他的丈夫都理所应当的服从指挥。

“你走完一百步后蹲下身子,背着手从身后摸一块石头,摸到哪块算哪块,赶紧踹到袖子里,依旧是一门心思地往家走,谁叫你都别回头!不能回头,更不能答话,就当你自己是个聋子!是个哑巴!知道吗?”林老娘皱着眉头,一脸凝重。说完之后又把脸转了几度,朝着老二说道:“你把狗栓到吴老爹家西面的树林子里去,最好是听不到它叫,别吓得魂魄不敢回家了!”老二盯着桌子上的黄裱纸点了点头,此刻他感觉给他下达命令的不是自己的老娘,而是摆在桌子上的那张黄裱纸,所以就像怀着艰巨而光荣的使命一样,不敢懈怠!

林老爹侧过脸,炯炯有神地望着坐在左手旁的老婆子,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老婆,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在深更半夜夺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所有“威严”,觉得自己也成了她的士兵,正满怀期待着林老娘指派给自己任务。可林老娘并未理他,而是朝两个儿媳妇招了招手,示意坐得更近一些,好给她俩也指派任务:“你们俩去灶房给灶王爷上三炷香,锅里添上水,土灶里点上柴火,烧的旺旺的,等着我去念诵……”

林老爹终于忍不住了,不等老婆子发话就问起来:“我要干什么?不给我指派,我乐得清静,睡觉去了!”拿起烟袋欠起屁股这就要起身,老二一着急便拿起黄表纸,降妖一般的说道:“小声点!先坐下,别坏了事!”林老爹于是憋着脸又坐了下来,估计他的心里并不为不给他指派任务而感到愤怒,为的是他的“威严”而已!

“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干些什么,你就管撒朱砂吧,老二媳妇不是有吗?前年给你娘讨的朱砂,就只灌进猪心里蒸了来治心惊的那些,没用完!前两天收拾粮食,我看见缸缝里藏了一大包,去把它拿了来,交给你爹,我教他怎么用!”

分派清楚,只一过了子夜,大家便行动了起来,老大开了院门,老二牵着狗出了门,儿媳妇在灶房里忙活了半天,收拾停当了就来到堂屋唤林老娘上场了。

林老娘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净了一遍手,这次不急不慢的走到晚妹房间瞅了一眼,然后来到灶房,转身四下细细看了一遍,灶台前放了一只碰了豁儿的大海碗,碗里盛了大半碗高粱米,米里插着三柱细香,后面供着的是灶王神像,香还未被点燃,林老娘拿了根木棍直戳到火塘里,点燃了木棍,木棍头着着火,红通通的在暗夜里晃,林老娘借着棍头的火点着了三炷香,香头儿也被传上了火,灯一般在神像前亮了起来,老娘俯下身子用嘴吹灭了香头的火苗,三缕青烟融到了夜暮里看不出形影;随后拿了着着火的棍棒在被炊烟熏黑的灶头上画出个带着火炭,闪着火光的“十字”,渐渐地十字上的火炭由亮变暗,林老娘抬起一只脚抵在灶头,扔下了棍子,展开黄裱纸,睁眼瞎一般照着纸上的字念诵了起来。

林老爹手里拖着一包朱砂,听到灶房里的林老娘隐约低声念道:“荡荡游魂,何处留存,或在山野,或在树林……河边路野,庙宇庄村,宫廷牢狱,坟墓中墩……”林老娘停了片刻,像是歇了会气儿,继续又念叨:“吾今差汝,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千里童子送魂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如此往复,大约三四遍的功夫,两个儿媳妇守在灶房门外,不敢出声,老大也从百步之外捡了块宝贝一样的石头揣在怀里,悄悄走进晚妹房间,把石头埋进枕头底下,依旧是一言不发!林老爹看了看床上的晚妹,打开包着朱砂的一个布口袋,右手抓了一把,在晚妹床周撒了一圈,然后又是如铺路一般从里屋一直铺到了院子里的一口井边,撒了一把到井里去,低声喝道:“妖魔邪祟快快离身,一把朱砂,永不翻身!”似乎是一缕风,随着那一把朱砂坠进了井里,发出轻微的水波声,若不是在这静静的死夜,恐怕任谁都听不出这微妙的声响!

林老娘念完帖子,就折了折,满怀诚意的放到了灶洞的火炭里,一缕强光从灶洞里射了出来,照亮了灶屋里的一切,接着又退缩进灶洞,慢慢地熄灭了!

事毕,林老娘跪在灶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原本精神饱满的她,似乎因一阵带着霜寒的风打了一下,蔫了下来!

全家人忙了一夜,收拾好一切,便各自回屋去睡下了,唯有院门是开了一夜,狗在林子里也哀嚎了一夜……

第二天林老娘似乎又被打回了原形,失掉了将军的威严,忙活在灶屋里,烧火做饭!

晚妹沉沉的睡了一夜,早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觉得整个身体都被埋进了棉花窟窿,软弱无力,脑袋也变得更加昏沉,可见昨晚的一番折腾没起效用,那帖子里的各路神仙没顾得上招魂,林老娘特地蒸了两碗鸡蛋羹,端坐在熏黑的高粱杆篦子上,颤动着波光,白嫩得像少女的那对乳房,林老娘滴上香油,撒上葱末,一碗端进晚妹房里,一碗供在了灶台上!

晚妹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腰后边垫了个软软的包袱,只吃了一口便要想吐,林老娘见到这般情况,不知所措的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晚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灌满了铅水,沉重的砸到了枕头上面,又微闭着眼睛想起昨夜的梦来。

像是一团会不一样的雾罩住了眼睛,晚妹就像是匍匐前进的士兵一样在天上飞着,无论逆风飞驰的风有多大,都扯不掉蒙在眼上的那团雾气,只是能朦朦胧胧地俯瞰见身下的人间,房屋缩得更小,山也化成馒头大小的土包,人像是觅食的蚂蚁进进出出,整个大地都在旋转,仿佛变成了钟表的表盘,而晚妹就是钟表一根不按规律行走的指针;山上的树林变成了地毯,遮掩着地面的沟壑和溪涧;渐渐地眼前的雾慢慢消散,身下的人间看得更加清晰可辨。凌空飞度是件多么刺激的事情,晚妹觉得是梦,肯定是梦!是一个自己永远不愿意醒来的梦,她不忍心掐自己的脸一下,她也不想去印证,即便知道是梦,意识也不愿清醒!

原本阴翳的天空,突然间阳光普照,金色的光线透过破碎的云缝,箭一般射到了晚妹的背上,只觉得这金光都化成了金块,实实地压在了晚妹的身上,原本轻盈的身躯变得沉重,风也像叛变的士兵不再帮扶着晚妹飞行,眼中渺小的树开始放大,山的轮廓开始延展,像一颗滴在宣纸的墨滴扩散着,扩散到看清了山中的沟壑,看清了湍流的溪涧,晚妹如一只惊弦的大雁一般飘飘坠落,如果是在秋天,完全会被误以为是一片飘零的枯叶,从树枝一样的云头落入人间。

她哭喊着,极度的惊恐使她不再认为这是一场梦,不停加速的风,刀子一般洗劫着她的脸,最后衣裤、鞋袜也被风撕碎,扬撒了漫天,她踏踏实实的穿过松枝,砸到满地的松针上面,除了一声闷响,晚妹并没觉得疼痛。她坐起身子,颤抖着手捋顺了蓬乱无章的头发,撕遮着挂在身上的几缕碎布羞掩裸露在外的身体;她看了看四周,是一片松林,穿插着长了几株身材修长的槐树,树林里有条小路,晚妹站起身来沿着小路漫无目的的走去,回头一望,那几棵身量苗条,冠叶稀疏的槐树上长满了人头大小的蘑菇,小腿粗细的菇柄生着白色的绒毛,顶端是一头硕大无朋的菌盖,外灰里白,油亮亮的涂满了粘液,白色的褶皱里能看见蠕动的白虫在蚕食菌盖,一个个如香蕉般缠绕着生满了树。

晚妹寻思着,这些蘑菇应该没毒,眼看有虫子在菌盖上觅食,倘或有毒,恐怕那些大虫子早就一命呜呼!无意间一低头,晚妹发现小路旁全都生满了蘑菇,只是与那些树上的不是一类,地上的个头矮小,尽是深灰色的样貌,靠近根基的地方略微泛出点鲜血一般的红色;晚妹蹲下身子,拿食指轻轻触碰了一顶长在石隙间的灰菇,它便像腰柄生出了弹簧一般不停摇晃,菌盖皴裂的皱痕里分泌出黑质的粘液,粘到了晚妹手上拔出了晶莹的丝,像是中了剧毒的黄牛,口中滴落黑黏的涎液,散发出苦涩的腥气,晚妹赶紧朝土地上蹭了几下食指,确信粘液不再粘在手上,这才站起身子后退了几步,谁知一不小心竟退到了背后的灰菇从里,踩了一脚的粘液,顿时觉得又火又辣,像是踩在了刀尖上,不敢行走,她奋力跳出灰菇从,蹲坐在土路上兔子刨窝一般的蹭脚,只是越蹭越疼,越疼越肿,最后肿得像个榔头,寸步难行!

因林子里光线有些昏暗,树叶子几欲遮蔽了全部的天光,晚妹依旧蹲坐在原地,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脚踝,使劲的往自己眼前搬弄,挺着脖子,佝偻下腰,活一副狗舔尾巴的姿势,借着从叶缝间逃到地上的一缕光线,隐隐约约能看见脚掌流着脓正在溃烂,猩红的肉斑斑点点漏在外面,她不能相信这是自己的脚,更不能相信自己不是困在了梦里,可无论怎样折腾,总也不能从其中醒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晚妹不想被困死在这灰菇林中,然而脚走不了路,只能用手匍匐着前行;月牙在云缝里时隐时现,露出光亮时,四周稍能看清,隐在云层中,就是月黑风高了;星光似月光一样,在破碎的云彩里闪烁,透过缭乱的树梢,似睥睨着一只爬行动物一样,略带讽刺的眨闪着它们刻薄的眼。

从山穴里刮来一阵寒风,吹干了晚妹额头的冷汗,风时而冲撞到石头,时而缠绵于树林,如同被这些东西割裂了躯体一般,鬼哭狼嚎地呼啸着,发出些凄厉怪惨的声响,呜呜咽咽地威吓着晚妹;她幻想着身后似有一张大口,正试探着要把自己整个儿吞下。

晚妹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不!是手步,膝盖往后一蹬,手臂往前使劲,掌上磨破了皮,恐怖麻醉着她,不觉得疼在哪里。

晚妹奢想着能即刻回到家里,奢想着林老娘熬的红薯粥,奢想着家人的嘘寒问暖,也奢想着大寿并没有死,奢想着能够娶她;林叶间滴下一滴露水,被冷风吹透了,冰凉地打在脖颈,一阵激灵,清醒了晚妹的头脑。

待风渐渐缓了下来,她躲在一块麻斑巨石后头喘息着,忽见远处林子间有些幽白幽暗的光明,鬼火一样,飘忽如烟云,一时在近处,一时又跳动到尽头;此时晚妹想起了先前的梦,梦里那一阴一阳的黑白鬼,还有被羁押着的表弟,表弟是嘱咐过的,要她进山里找他表哥,想到这里,晚妹只觉得大寿没死,也许死与不死如今已经不太重要,即便是大寿的鬼,她也不怕,晚妹坚信着自己的勇气。

如今又是一个人在山里,夜黑风高,走不出去,与其躲在这里害怕,不如跟着那团幽光,兴许能找到大寿,又兴许能走出山林,有光的地方总有出路,管它是怎样的光呢。

跟着那团跃动的光明,晚妹往山高处爬行着,脚化了脓沾上土,拖在身后像条碍事的尾巴。

对于山中的情境,他有些隐约的记忆,对于这里的石头或是怪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受,脑袋里搜寻着往常的印象,朦朦胧胧,不甚清晰。那团幽光跳动近一口山洞,晚妹跟在后面,恍然如隔世一般想起了梦中的那个山洞,以及山洞里那些令她毛骨悚然的画面,她立即转过身来想要逃离这里,再看那团幽光早已不见。

晚妹寻着来时的路往回爬着,恨不得长出四条腿来,越是爬地缓慢,他越是拼命地着急,身子不稳,滚落到一条草沟里,脑门撞到了一株树干,她冷静了冷静,回想起洞中那恶鬼的经过,知道早已被道士的法术收服,这才缓了口气。

她不甘心,心头时常浮现出表弟的嘱咐,那山洞就离自己不远,为什么不趴到跟前去细细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大寿的踪迹,于是晚妹便费劲力气向山洞悄悄地逼近。

山洞不远处有从茅草,高得可以藏人,她扒拉着藏在茅草堆里,瞪大了眼睛端详着洞口,这洞口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模样,原本蹲坐在洞口的那只黑东西也没了踪影,红灯笼也没了去向,整个洞口除了攀爬着枯萎的藤,除了点缀在天顶半轮明亮的月,丝毫没有异样。

晚妹细看黝暗不见五指的洞里,渐燃起了一丝亮光,照得洞壁凹凸的石头影影绰绰,她再次打起了精神,坚持了半天,洞里仍没有半点动静,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一切都是寂静的,甚至连山风吹到这里,都被定住了似的。

一直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晚妹见这般情形,按耐不住自己的性子,亟待要爬出草丛去看个究竟,纵然是危机重重,他也要出去将这潭寂静如死的氛围打破,洞中的那团微光时明时暗,如有万般魅力吸引着晚妹朝它爬去。

爬到洞口更近处,晚妹压低了嗓子轻声喊道:“大寿,你在吗?”这声音小得怕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到。

喊了四五声,皆无人回应,唯独洞中的微光渐渐暗了下来,几欲要熄灭一样,晚妹更加害怕起来,他不确定这洞中藏有怎样的东西,是福是祸难以预料,更想起先前洞中的情境,仿佛洞中的血迹已流至她的身前,仿佛自己的脸已被那恶鬼削干,只剩一只骷髅头顶在双肩,晚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翻了个回身,便要往草丛里逃跑,刚刚挪动了一下膝盖,就觉得后头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一声低沉幽远的嗓音说道:“不要走!” W5Jc7XPo0NfR6Fg5/EENY9Zla/6Fvl/N+Mpj+U4lm9K+pon7FnCseJJnsAQLyf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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