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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水金山的坳子里有个村子,林姓居多,村东的老槐树旁有户人家,家里掌柜的名叫林占祥,生育了三个子女,老大老二都是男丁,近四十岁上又有了个女儿,算是老来得女,所以村里人都管他女儿叫晚妹,如今刚过了十八岁生日,长的宽额大脸,肤色黝黑,体态丰腴,常扎个麻花辫子斜梳到胸前,村里的女儿从小都要缠足束胸,只有这林占祥的闺女性格倔傲,胆大调皮,从不许家人给他裹足,除了干些农活,因手巧常缝一些钱包,编些丝络到村头的石桥上卖;幸好还未出生时就与邻居吴谦的儿子吴大寿指腹为婚,否则光凭这副大脚能嫁到谁家去呢?

前几年林占祥因到山田里秋收,不小心从山石上滚了下来,伤了腰,一直呆在家里干点轻省的活;老伴上了年纪,地里的活也干不了重的,就在门前开了片荒地种菜,赶上山会大集拿出去卖。家里的两个儿子也都成了家,六七口人住在一处;林家虽不是村里的富户,也算得上中等人家,山上开了十来片薄田,家里盖了四间堂屋,老两口和晚妹住着,另有东西四间偏房,兄弟俩各住着两间,因家里房子多,就显得院子不那么宽敞,打下的粮食都晒在门口;院子周围砌了道两米来高的土墙,独门独院;两个儿媳妇也算勤快,收拾的院落干干净净,一家人过得还算舒坦,就等着出了正月,找半山上的老道士挑个黄道吉日,把晚妹嫁到吴家去。

且说这吴老爹的儿子大寿,本看不上林家的这个小女儿,嫌弃是个大脚的,而且长得也不贤惠,将来定是个管家婆无疑,因这桩婚事和吴老爹闹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寿的母亲去世得早,家里开着油坊,吴老爹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这么大,总劝儿子说:“晚妹知根知底,从小看着长大,又有把力气,家里人口不旺,以后得指着谁干活呢”,吴大寿虽不甘心娶晚妹为妻,可终究算是个孝顺孩子,别扭不过吴老爹只好就答应,两家人年前就各自都准备着了。

这年二月,林家老大从城里给老爹抓药回来,一进院门看见晚妹坐在梧桐树下,拿着锥子剥玉米粒,忙不迭进了堂屋把药放下,快步走到晚妹面前蹲在地上,神神秘秘的收紧了嗓门,悄悄说道:“妹子,你知道吴大寿有个表弟吗?就住在邻村山腰子上,失踪了……”

晚妹放下锥子,锁着眉头,紧盯着老大问:“什么时候的事?是大寿他姨妈的儿子?也没出去找找?”

林老大哼笑了一声:“都两三天了,哪找去,她姨妈比大寿他娘小两岁,嫁到邻村没过三年就死了男人,娘俩相依为命过了这么些年,现在儿子找不到了,眼又不好,日后少不了是大寿的累赘,你可得仔细打算打算才好。”

晚妹下死眼瞅了老大两眼,说:“我打算什么,一家子亲戚,难道不管?那还叫个什么外甥,猪狗都不如了。”拿起锥子接着茬剥玉米粒子,晚妹顿了一会说道:“怎么就失踪了呢?又不是小孩,在这里从小长到大,闭着眼也能找到家门,没到远处去还能就失踪了?”

林老大干脆坐到了地上,神情专注地给妹妹讲起了前因后果:“你不知道,大寿他姨妈前几年得了白内障,原先还能摸索着干点零活,煮饭拾柴什么的都能干,因前些天上了大火,眼睛越来越厉害,接近失明,再加上老太太整天流泪,说自己是个废物,什么也干不了了,闲等着吃,闲等着死。他表弟就到处给老太太找偏方,家里整天是药铫子不离火,门前倒的药渣子堆成了山。可不管用,没见半分好转,他表弟急了,听说我们村半山腰上有个老道士,最能占卜祸福,也有法子治一些疑难杂症。”

林老大抬手指了指村东的那个山头,说:“就是那个三清观,十几年前从武夷山来的那个道士,有些本事,卦算的很准;不过……”

晚妹好奇地问:“不过什么,他都来了十几年了,好几次路过三清观都想进去看看,娘不让,说里面阴沉沉的,没事别进去!”

林老大说:“哪里阴沉,那是个有道行的老神仙,不过他有两个规矩,一不给人踏阴宅,二不给人算阳寿。只算些平常的婚丧嫁娶,吉日讳日之类的事情。小灾小难的能帮你躲过去,他那个道观也是捐来的,曾给城里的富户钱赖易破过灾,钱老母很信任他,知道老道士无处安身,便一把手捐了个道观,观址是道士自己选的,估计那里是块风水宝地!”

这时躲在西偏房门口偷听的二儿媳跑出来问道:“大寿他表弟去找老道士了?”

林老大叹了口气道:“哎,不去还好,他表弟去城里买了条卷烟,另带着五十块钱上了三清观,老道士只把烟卷留下,说是神佛或许喜欢,并未收下那五十块钱,还说大家都知道他有两个规矩,其实他的第三个规矩就是不收俗世的金银钱财,要是有心送些香烛纸马,粮食供奉就行。”

林老大咽了口唾沫,缓了缓劲说:“老道士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他在村口的三眼石桥下点上七天七夜的豆油灯,灯不能灭;然后又拿来黄表纸画了道符,说是第七天夜里凌晨借着灯火儿把符咒点了,收好灰烬,回到家和着鲤鱼眼润自己的眼睛,过不了多久就见光明。”

正在这时,吴大寿匆匆忙忙地从林家门口狂奔过去,林老大看见了大寿,跟猫见了耗子似的,闪电一般从地上站起来追出门外,过不了一会,就拉拉扯扯的把吴大寿拽到了林家院子里,气喘吁吁地问:“小子,去哪里?有什么急事?还不从实招来!”屋里的林老爹和老伴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的,拄着拐棍就出来了。

林老娘气的一脸通红,骂道:“老大你干嘛,人家大寿家定有急事,你把他抓来做什么?”又朝着大寿说:“有着急的事赶紧去干,别耽误了!”

吴大寿匀了匀气说道:“这不是大姨家的表弟失踪了,三天多没找到,大姨就这么一个儿子,在家里哭天抢地的闹寻死,我爹让我去把大姨接过来,好好开解开解,别想不开闹出事来!”

林老爹往前挪了几步走到大寿跟前说道:“也没出去找找?得纠集一下村里的劳力,分头出去找找,或是进了山,迷了路走不出来了,让老大出去找找伙计们,合计合计出去找找!”

大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哎,三天前才到我家打了四斤豆油,说是点长明灯,大姨说第一天晚上出去就没再回来,第二天早晨让邻居捎信给我,说是表弟丢了,托我出去找找,再不行就要亲自出去找了,我想大姨哪里能出门,看不见东,看不见西的。一早我就到村南的石桥底下看了,桥洞子里又阴又湿,黑漆漆的,不过摆在桥洞一块石头上的豆油灯还亮着,油碗里浮着血星子,灯芯里渗上血,着起来噼噼啪啪的。据说以前桥洞子里时常有蟒蛇什么的,怕不是被它吃了吧,可也没见有什么衣服鞋子之类的遗物,更不见尸体,真是奇怪。”此时全家一脸凝重地静了一阵子。

林老娘朝老大说道:“先别猜这些没道理的事情了,你陪着大寿快去把他姨接来要紧,剩下的事情回头再说!”

吴大寿回过神来,转过身子一撒腿就冲出门外,林老大趔趔趄趄地追在后面喊道:“等着我,慢点跑!”

两人把大姨接到家里安顿下来不在话下,只是他这个大姨整天哀哭,央求着大寿到山里找找,说不定就找回来了呢。吴老爹也看不过去,可又担心儿子出去有个意外,家里就这么几根人儿,自己腿脚不便,还得看着老姨,没办法就只好到林家求林老爹让他两个儿子陪着大寿出去找人,之间也能照应着点。这吴林两家且不说之前关系甚好,眼下又要结成亲家,哪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呢。盘算着明天一早就带上干粮,到山里搜寻一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好给大姨有个交代。

大寿和林家兄弟一走就是三天,三天后的傍晚林家兄弟陆续回到村里,独不见大寿回来,问起兄弟俩,他们只说出门找人都是分头行事,这样找的范围大些,老大在东山上找,老二上了南山,大寿是在北山找的,北山陡些,路最难走,可能没有找完,过上一天半天也就回来了,让大家先别担心。

第二天一早,天未大亮,村西的老丁家就炸开了锅,老两口一大早就敲醒了全村的人,说是家里的大儿子死在灶房里,浑身惨白,皮薄如纸,嘴唇似被野狗撕烂的一般,两排牙缝里藏着鲜血的大牙,寒光凛冽的龇在外面,灶前的柴火里滴了不少血。听老丁说晚上是在小儿子家睡的,大儿子晚饭前还求丁老娘一早去给他蒸黍米糕,趁着邻村有大集好拿出去卖,家里年前收了不少黍米,蒸成年糕出售利润也高些,谁知一早过去竟看见出了这样的事情,吓得老丁两口神情恍惚,小儿子没主意,只好叫了村里的长辈来定定心。

消息一传开了,村里好些人都到了老丁家里,年轻人去的少,多数是家里长辈不让去看,说是不吉利,死的不怎么好看。再有这老丁家在村里独门独户,村里人都称他家叫“一根丁”,如今丁老大死了,只剩一个老二,果然就成了“一根丁”单传后嗣了,可见这谶语之说还是有的。

丁老大因死得难看,给尸体裹了件青布长褂,装进了口棺材,也没按规矩停灵三日,当天就埋到山上了,可这丁老大死的太过蹊跷,村里头来了个疯子,见人就说是“蒜鬼”前来索命了,眼前又是丢了人口,又是死的奇怪,这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真事似的,各家各户晚上不敢出门,早早的就上了门锁,彻夜都点着长明灯。

老吴家可急疯了,过了两天大寿仍是不见踪影,吴老爹终于耐不住了,早晨没等林家开门就来敲门,眼里含着泪,满是血丝,估计一夜不眠,声音沙哑的说:“老林兄弟,我家怕是要遇上劫难了,接二连三的,祸事专挑软弱的欺负,我就这么一个根苗,还的指着他养老送终,看在我们两家的交情,求求你了,求你儿子出去找找吧,把你女婿给找回来吧。”老吴扶着林老爹的手腕,就要给他跪下!林老爹忙止住,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这话被在院子里扫地的老大媳妇听到了,回到偏房跟丈夫说:“吴老爹来我们家了,求着找儿子,你可不能去,没听说最近不太平,村里闹鬼,再有力气,你是个凡夫俗子,哪里能抓鬼,别让鬼逮了去了!”

林老大正坐在炕上穿裤子,趁势踹了媳妇一脚,说:“别胡说八道的,别让老吴听到,你就是欠爹骂,到时候还得拐带上我!”

林老爹看到老吴绝望到此,只好答应了下来,要老吴回家等信儿,自己得安排安排家里的事情,好空出人来去找。

趁着早饭,六七口人凑到桌子前,林老爹哼了哼嗓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我有个事要商量商量。”老太太一旁插话说:“什么事吃完饭再说,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太太知道是老吴家的糟事,又担心儿子出去寻找怕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本心反对,谁知老头子答应了下来,心里正一股别扭没出撒火。

林老爹打断老太太的话说:“先说事,都知道准女婿丢了,我打算让老大或老二出去找找,也算是尽尽心力。”

老大媳妇低着头别别扭扭地小声说道:“哪里来的准女婿,没拜堂没成亲的,怎么就成了女婿了呢?”

这时桌子前的老大老二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低头喘气不吭声;晚妹使劲把筷子摔在桌上,站起来指着两个哥哥骂道:“哪来这么两个懦夫似的哥哥,听见个炮仗就跟斗败了的狗似的,夹着尾巴窝到家里,嫂子不姓林,我不指望!现在也权当没这俩哥哥,我自己出去找;找着了,我嫁给他;找不着,我也得嫁过去,我就不信凭着这双大脚还养不了俩老人!”

晚妹说完赌气竖着脸跑到屋里就收拾行李去了。

家里的爹娘哪舍得闺女出去冒险,生拉硬拽的不让出门,哥嫂们只站得远远地劝,也不上前阻止,晚妹力气大,老两口哪里能拉的住,一溜烟就跑出了家门。

晚妹出了村口,过了石桥,想着大寿是在北山丢的,就一直往北山走去,这北山上多生松柏,虽还是冬天,山上也是苍翠阴翳,循着松树间的小路往山腰上爬,刚入山道路还好走些,晚妹边走边喊,越往上道路越窄,藤蔓荒草淹没了小路,显得荒凉诡异,不敢再放声大喊,放低了声音叫着大寿的名字。这个季节虽没有蛇虫之类,可有些鸦雀在山间叫的让人心里发毛。晚妹嫌辫子甩在身前碍事,干脆盘到头顶,用头巾包上,扶着树干漫山寻找。

冬日白天太短,日近黄昏,西天边残阳如血,照在松巅,显得树冠分外浓郁,像一片黑色的幕布,暗得密不透风,把晚妹憋闷在山里,似乎想要让她窒息而死。晚妹累得不行,坐在一处草窝里,从包袱里拿出一块煎饼,就着一片皮干的咸菜,左一口,右一口,悄悄地进行她的晚餐。

深夜的山上凉风嗖嗖,白天还跑得满头大汗,如今汗迹未干,冻得晚妹直打哆嗦,她又从包袱拿出一件纯黑色棉布的披衣,颤颤巍巍的披在身上,蜷缩着取暖。渐渐地周围漆黑一片,仅仅能从树缝里看到天上的暗云流走。风吹得树梢狂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响。

晚妹不敢闭上眼睛,只盼着夜晚快些过去,等到有了太阳一切就都好了,就这样,似睡微醒的将就了一晚。还好除了风声和鸦鸣,并没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第二天一早,晚妹见太阳也起来了,就脱了披衣,叠整齐放进包袱里,抖了抖身上挂着的枯草叶子,拿出仅剩的半片煎饼,就着水壶里一点儿水底子,补充点力气,好接着往山上找人。

这北山虽不算大,但地势险峻,道路崎岖,接近山顶甚至都没了道路,只能巡着树间的空隙往来攀援;晚妹走到一处乱石坑,坑里怪石林立,石隙间生出些散漫攀援的枯藤,蛇一般缠绕着斜插在石坑里水晶一样生长的柱石,一片荒凉,竟连松柏在这里都无法扎根,晚妹有些口渴,期盼着在这石坑里能找到些积攒下来的雨水;脚下的石头有些锋利,割破了布纳的鞋底,幸好走的慢些,并没有伤到脚掌;晚妹找了一块平顶的石桩,闪躲着周遭利剑一样的怪石坐下来休息;她擦了擦汗,自言自语道:“什么鬼地方,也没听村里人提过北山上还有这么个古怪的石坑子。”她环顾着四周,发现几十米外石坑的对面长了一片竹丛,荒凉的石坑映衬得竹丛那样苍翠显眼,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晚妹,好奇心促使她蹑蹑地躲闪着脚下的利石,径直向竹丛走去。

竹子长得一人来高,蓬松的铺散在地上,晚妹拨索开挡在面前的竹丛,行走到竹丛深处一探究竟,除了拨索竹叶的沙沙声,自己短促有力的喘息声,周围一片寂静。晚妹有些担心,不知道竹丛后隔着的是怎样一番境界,是吉是凶!她停了一会,竟没有一丝山风,冷汗豆粒般顺着鬓角的发丝往外蹦,他不敢出声,竹丛里扬起的灰尘还未落定,她捂着嘴和鼻子定了定神;刚要往前迈步,眼前的竹丛里扑啦啦跳出个黑影,晚妹尚未来得及躲闪,一只爪子风一样撕破了肩膀的棉衣,晚妹的脖子一道红光,接着鲜血像洪流决堤,染红了碎花衣领。此时的晚妹,只觉得肝胆俱裂,眼珠的瞪得像对铜铃,张着嘴巴跌倒在地,哪里还顾得上脖子上的伤,手里抓起把土就往外扬,还未等看清这黑影的摸样,它便一溜烟跳到竹丛里跑了。看上去像个毛茸茸的东西,一阵腥臭味扑入晚妹的鼻子,让人作呕。此时只觉得全身乏力,腿酥身软,魂飞到九霄云外,心跳到了喉咙,坐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

晚妹撕破自己的衣服,拿碎布捂了捂伤口,待血干了,站起身子分外小心地往前拨索。过了半天,似乎从竹丛外刮来阵风,带着些许腐臭味道,眼前的竹丛越来越薄,已见尽头,隐隐能看到竹枝间透过远处白白的东西,零碎的像散乱的纸屑。

竹丛外一群乌鸦惊飞而起,是晚妹吓到了它们,只顾着抬头看,不料被石头绊了一跤,摔在地上,细看时,晚妹嗷得叫了一声,尖锐刺耳,哪里是石头,分明是条人腿,从膝盖骨断开,少了两根指头,能看到白色骨头嵌在流着脓血的肉里,滚带着些泥渍,恶臭扑鼻;晚妹手脚发抖,疯了一样绕开人腿跑到竹丛外面,没想到更让他惊恐万状的场面,摆在了他的面前。

十几具带着血肉的骷髅横陈在眼前的泥湾里,有的部位的皮似乎被人剥了去,骨肉暴露外面开始腐烂,也有的已被风干,认不清面目,脸上没有皮,眼珠子流在眼眶外边,直瞪着晚妹;她傻了,木头一样站在泥湾边上,两腿之间散了几缕头发。泥湾里没有水,全是几近干涸的泥浆子,有的尸体渐渐陷到泥里,露着一半;晚妹定了定神,步履蹒跚地绕开这片泥潭,捂着嘴和鼻子,尽量不往泥湾里看,她觉得这就是地狱,一心想把她吞没的地狱,他凭着最后的力气逃离,恨不得自己能插上翅膀,赶紧飞走;恨不得脑袋能够清洗,用尽家里所有的肥皂在所不惜,这一幕也许会无数遍出现在她的梦里。

整座山将近找了个遍,半个人影没有,胆子吓破了好几个,太阳已渡到西天,渐渐傍晚,晚妹想着赶紧回家,可又害怕天色渐晚,白天都找不到路,晚上就更难行走了。恐惧令她不能等待,已没有了理智,哪怕星夜兼程,也得摸索着往家走。

天有些阴沉,乌云盖住了星星,山林间漆黑一片,晚妹不知道该从何处下山,山林间本没有小路,晚妹只好撑着胆子四处乱窜;偶然间抬头看见,不远处有星点大小的光亮,泛着红晕,在松林深处隐约轻闪。晚妹是被吓怕了的,知道定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心里想着可别再好奇什么了,谨慎些才好。可又不甘心,出来是为了找人,现在就这么回去了,人没找到,也许凶多吉少,可要是还活着呢,有灯兴许就有人,不如悄悄地走过去看看,若是有什么凶险,自己藏在暗处,也能避着一些。

晚妹悄悄地往灯影处逼近,近了才发觉是一口山洞,猫着腰悄无声息的躲在山洞外不远处的草丛里,晚妹细看了一番,这山洞外生了两颗大松树,一抱来粗,洞外的石壁上爬了一片枯藤,一盏血红的打灯笼插在洞口,照得地上一片殷红。晚妹定睛一瞧,洞口的石墩子上坐着一只半大豹子似的黑猫,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罩子,在红色的灯光下格外显眼,时不时舔一下自己锋利的爪子,晚妹想起了竹丛里的黑影,怕就是这个畜生。

这时,漆黑的洞里又缓缓亮了两盏灯,一色的鲜红;洞里的石桌子旁横了一具男人的裸尸,被灯笼映得血红,再细看时,石桌旁坐着一个通体猩红,皮肤往外渗血的女鬼,这女鬼体态肥硕,面庞臃肿,头顶无发,侧脸能看到一双豆绿的眼睛突出眼眶,闭着嘴巴都遮不住一口雪白的獠牙,她光着膀子,乳房垂到小腹,五指像鸭蹼长在一起,最令人惊愕的是这女鬼的小腿,生满了燎泡,泡里的血水破了直往脚下的石缝里流;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镜子旁边放着一顶蒜皮形状的毡布帽子;女鬼手上拿了把长刀,映着红光,像涂了血一样;她转过脸低下头端详了一遍躺在旁边的男尸,对着镜子举起刀子刮削自己脸上的肉,先是额头,后是脸颊,最后竟连自己的乳房一同割下;刮下的肉掉到地上,立刻化为一滩浓血,蹲在洞口的黑猫问到了血腥,立刻窜进洞里,尖叫着舔食地上的血迹;这时的女鬼发了疯似的,疼得张牙舞爪地在山洞里嚎叫,一声声戾叫声回荡在山间久久不绝。再看原本臃肿的脸似乎瘦了许多,浑身大汗淋漓般往外渗血;那女鬼跨上身旁的男尸,蹲下身子,一只手掐住男尸的脖子,一手拿着刀在他头顶乱划了一番;不一会儿,整片带发的头皮,颤巍巍挑在女鬼拿着的刀尖上,滴着血,在山风里飘抖着,她放下刀子,整了整拿在手上的头皮,套在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

女鬼照着镜子,哼得笑了一声,回音传到晚妹的耳朵里,阴森恐怖!只见那女鬼拿起刀子在男尸的胸口狠狠划了一刀,左手伸进胸腔掏出一颗滴着血的心脏,她伸出舌头歪着头舔了几口,然后又操起长刀,拧着眉头咬着牙,在自己胸口划了一刀,立刻把那颗心脏填进自己的胸膛,而后捂着胸走到山洞的深处,取出一件黑色的披风,她把自己一整个儿地包裹进披风里面,抖了几下,顷刻间,他脱下披风竟变了个人似的;晚妹揉了揉眼睛,眯缝着细看那人的脸……

只觉得头顶上突然压下座大山似的,晚妹吓得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已是下半夜,将近五更时分,再看洞里又是漆黑一片,就连洞口的那盏红灯笼也已不见。晚妹寻思着天明就在眼前,再忍上一两个时辰,太阳一出来赶紧下山。

再说这村子里已闹开了天,老老少少一大清早就围在大寿家门前,晚妹一脸疲惫,蓬头垢面总算没丢了性命,拖着身体回到村里,见一大群人围在吴家门口,就先没回家,走到人群后面,问道村南的叔伯嫂子:“怎么了?一大群人围着,出什么事了?”大伙看到晚妹回来了又惊又喜,没等回答,村里的孩子就跑到老林家报信去了。大嫂子搂着晚妹哽咽道:“谢天谢地,你也回来了,这可是皆大欢喜,眼前的喜酒算是保定了的!”

晚妹听了这话心里一阵凉风,后背发毛,小声问道:“他,他也回来了?”大嫂子道:“一大早就知道了,吴老爹说昨夜里回来的,下半夜,拎着把红灯笼,跌跌撞撞的敲门!”

晚妹倒吸了口冷气,明明看见那鬼披上披风,顷刻间变成了吴大寿,那张脸清清楚楚的刻在瞳孔里,这个回来的分明是鬼,分明就是个鬼啊!

吴老爹扶着大寿他姨站在街门边,看见晚妹憔悴万分地从山里回来,赶忙挤进人群走到她面前,含着泪道:“孩子你不知道啊,大寿也回来了,跟你情形差不了多少,浑身伤痕累累的,大概都是跌的撞的,也有树枝子划破的,流了不少血,还在屋里躺着呢;我看你也先回家吧,老林和你娘这两天急火攻心,家里乱了套了,好在病的不重,快回去看看吧,老俩看见你准就好了!”

晚妹依偎着嫂子低头思索了半天,躺在屋里的那个大寿太过蹊跷,一家子透着古怪,可现在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倒不如先回家休养一天再作打算,估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这两天得让俩哥哥勤往吴家走动,晚上也得有人在吴家守着,人口多了,估计那鬼也不敢怎样!

且说晚妹正要回家,早有人给林家报了信,全家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往吴家赶,老两口见了晚妹又恨又喜,老太太抱住晚妹捶打着哭骂道:“死妮子!你还知道回来啊!没死在外头你不甘心是不是啊!以后再这样,我只当没你这个闺女!”一家人是边哭边笑,哭的是能活着回来,笑的也是能活着回来!

虽只受了两三天的苦,可毕竟是九死一生,像是在枉死城走了一圈,回家休息了三天才缓过神来,林家老大老二轮换着在吴家伺候了三天,晌午时晚妹坐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晒太阳,大嫂子挎着一篮子刚弹好的棉花进了家门,见晚妹腮生红晕,目泛灵光,知道身体休养的差不多了,把篮子放到晚妹面前,抿嘴儿笑道:“妮子,看这是什么?你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晚妹盯着嫂子,一脸狐疑,问道:“棉花我都不认得了吗,我傻还是你傻!什么好日子?好日子在天上呢!”晚妹眯上眼指着头顶上的太阳给他嫂子看。

大嫂子拉下脸努着嘴道:“都快成亲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以后嫁出去也就清净了,盼着这一天,念多少遍阿弥陀佛都不为过!”她指着面前的满满一筐棉花说:“这棉花给你做新袄用,都是年前收的新棉花,又软又白,续上里子,挂上表子,穿在身上得多暖和,娘说给你做陪嫁,还有两床被子,这两天赶着做呢,老吴家也准备着了。”

晚妹没等大嫂子说完,抢过话头道:“我怎么不知道!年前虽提过这事,因大寿丢了,这才刚好些,怎么就急着办喜事呢?”

大嫂子笑着道:“说也奇怪,吴大寿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年前还一门心思的跟他爹犟,为这婚事不知闹了多少别扭,爹娘还怕你嫁过去受罪,我知道这也是瞎操心,你哪是个受罪的主,你不让别人受罪就是他烧了高香了。听你哥说,这两天大寿身体好了,总劝他爹要给他办喜事,说是为了冲喜,这回失踪怕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逃了条命,问他看见什么了,他就只顾着发抖,一句屁也放不出来,后来大伙也就不问了。”

晚妹听了,只觉得又是一顿古怪,暗下决心要弄清楚这里面的隐情,只是自己一个凡人,哪里能看得出鬼怪的心肠,她神情凝重隔着院墙望了望远处的东山,问大嫂子:“日子定在哪天?”

大嫂哈哈大笑:“你怎么也这么着急,怕自己嫁不出去?这吴家刚才提出来,还没来得及算日子,只说越快越好!”

晚妹点了点头捋着自己的辫子淡笑了一声:“明天我去东山,找老道士算日子,顺便散散心。”

大嫂子殷勤地说:“我陪你吧,嫁到你们家就去过一次,还没见到老道士,只在院子里插了三炷香!”

晚妹说:“你别去!我一个人走走,你去了乱我心神!”

大嫂子听了这话,气得直起腰挎着篮子进了东屋……

第二天一早,晚妹从粮囤里舀出五六斤黍米,装到一个打着补丁的白布褡包里,揣着米就上了东山。东山本不高,三清观就建在半山腰上,晚妹又是大脚,走路极快,不消一个时辰就到了道观门前。此时太阳刚有一竿子高,红通通的挂在东天,照着山间的雾气嫣红一片;道观门前有片空地,落了不少枯枝,再往前就是崖壁,崖壁边上挡了一道石墙,墙外是几棵老槐树,蟠枝虬干,妖魅着耸在空中。周围一片寂静,道观两扇漆油的红门大开着,一鼎铜皮香炉正对着大门,香炉里歪七扭八地插着十几根燃了一节就熄灭的高香,只留着两三根还在拼了命的冒着青烟;香炉后面就是大殿,一色的灰瓦青砖,斗大的描金匾额横挂在殿前,上题着“三清殿”三个大字,两旁的红漆油的大柱子上书着一对楹联:“道通天地外,法修有无中”,楹联旁摆了两盆枯杜鹃。

晚妹审视了半天,三步并作两步走近观内,绕过了铜皮大香炉,这才看见殿门大开,殿内供的是三清圣像,黄绢披拂,轻烟缭绕;背对着殿门蒲团上盘坐着一位极其枯瘦的老道,裹着乾坤八卦的道袍,脑袋低的很沉,埋在胸前,晚妹从背后看不见老道的头,竟像是一具骨架藏在道袍之中,殿内光线昏暗,神前点了几对长明烛灯,火焰随着风缓缓摆动。

晚妹心里有些忐忑,觉得道士古怪,又想既然来了,不妨看看,又是个大白天的,便大着胆子踏上台阶,走进了殿内;她转到老道士右侧,把褡包放在一旁,朝神像弯腰拜了几拜;老道士只当无事,依旧深埋着脑袋,晚妹看不见脸面,只是个秃顶的脑袋,周边长了一圈稀薄的头发;只听到佛像后面“嘿嘿”一声,晚妹抬头看时,原是个十几岁的小道士,蓬头垢面,尖嘴猴腮,呲着门牙掩在黄幡后面偷看,察觉晚妹看见了他,便拎着自己的破鞋藏到神像后面去了。

低头的老道士似乎还魂似的活了过来,低着头说:“你家里有血光之灾,烧香也没用!”

晚妹弯下腰恳切地说:“道长帮我!凡人是无能为力的,听说您卦算的很准,一定也能解除厄运的。”

老道士慢慢抬起头来,晚妹看见道士的脸,吓了一跳,这老道士约莫七八十岁,两手藏在道袍里,长了一副柳叶细脸,皱纹堆积,眉毛掉的一根儿不剩,削尖的鼻子,一脸白癜;一开口臭气扑鼻,嘴里只剩两颗大门牙一夫当关;老道士眼神犀利,紧盯着晚妹的脸,看得人直冒冷汗。

晚妹吓得退了几步,老道士嘿嘿一笑,转了圈眼珠,嗓音沙哑的说道:“你遇见了鬼!你可知道那鬼的来历?”

晚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老道士接着说:“是你!你生出了那个鬼!”

晚妹听了愕然变色,急忙答道:“我哪里生出个鬼来,我是人!又没死!”

老道士眯上眼,顿了一会儿说:“还记得你去年腊月在家庙磨面的情景吗?”

老道士见晚妹呆在那里,又提示道:“你捏了个小人儿,黍米面和着你的血捏的!”

晚妹这才想起来果有此事,去年腊月,林老娘差事晚妹去磨黍米面,说是过年蒸年糕用。这村子的家庙院子里置了两盘石磨,这家庙原是一户人家,因发了财就去城里生活了,留下个院子,全村林姓的族人捐钱,在这院落的基础上盖了座家庙,只三间堂屋,最大的一间供奉着比干丞相的画像,另外两间原也供奉了神祇,后来这些神祇的画像竟不知被谁偷走了,如今空着,散乱的香炉歪在地上。殿外也是陈旧破落,两边的楹联只剩下半边,依稀能看清题着“剖心血颈鼎获糜”几个字样。

村里穷,家庙盖得也不宏大,都没有半山上的道观看上去像样,家庙平时紧锁着殿门,因院子里有石磨,村里人隔三差五的磨面要用,因此是没有院门的,仅围了一圈青砖墙头;只过年时,才开殿门烧香祭祖;年岁久了,窗户上蛛丝缠蔓,几扇窗竟被孩子扔石头砸破,留着窟窿,蛇鼠进出自如。

那天下午,晚妹睡醒午觉,就背了十来斤黍米,拎着笤帚和面袋来到家庙的院子里,似乎许久没人打扫,院子落叶一地松针,几只鹧鸪鸟在院里啄食松果,一见生人,呼啦啦乱飞。晚妹扫了扫磨盘上的鸟粪和松针,就把黍米倒进磨眼,来回转起磨来。边转边扫,快磨完时,手却被笤帚柄上缠着的铁丝划破了手掌,鲜血洪流般洒到磨好的黍面里,湿了一片!晚妹赶紧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包扎住伤口,眼看着浪费了许多黍面,晚妹皱起眉头。

突然嘴角翘了一下,计上心头,她把鲜血浸染的黍面小心翼翼地拨到左手心里,一双巧手捏了个小美人儿来玩,拿树枝在人脸上刻出眉毛嘴巴,见地上不知谁撒了一把绿豆,便捡起来两颗按到脸上权当眼睛,一个裸着身体的小红人活脱脱立在她的掌心里,晚妹只觉得缺些什么,想了半天,即刻从口袋里掏出半头大蒜,剥了一瓣,把蒜皮扣在了小人儿的脑袋上,端详了半天,自言自语的说道:“多好玩儿,可要是拿回家,爹娘又得埋怨我浪费粮食,不如找个地方,先放起来,待小人儿干了,再拿回去玩!”晚妹左瞅右瞅,终没找到个好地方,藏到哪里呢?思忖了半天,忽看到家庙一扇破了洞的窗户,里面窗台上歪着一鼎香炉,香灰撒了一半,晚妹赶紧跑到窗前,挽了挽袖子伸进手去把香炉扶正,然后把小人儿埋进香炉里,只留着上半身没被香灰掩埋,从褡包的补丁上撕下块黑布,蒙到香炉上把小人盖了起来。

只因年下事多,忙得竟把这事忘了,若不是老道士提起来,晚妹哪里还想着香炉里的小面人儿呢。

晚妹退了几步,若有所思地扶着门框坐到靠墙的一方木凳子上,看了看老道士,说:“难道是面人成了精?”

老道士噗嗤一笑,闭上眼睛念了句:“无量天尊”,张了张肩膀儿道:“就是那个面人儿,混了你的处子之血,更加上除夕那夜家庙里灵香护绕,朝熏夕染,又在香灰里整整修了七七四十九天,修成气候,正月十五那夜,满月盈辉,照在窗台之上,这东西饱受日月精华得成法体,朝比干像三拜而起,从此遁入北山之中,靠吸男子精血为食,如今城里城外此鬼已杀害一十六条人命。”

晚妹又将北山洞外看到的情形向道士略言了几句,问道:“她为什么要削肉变身,成了吴大寿,又要和我成亲?若想要杀我,还等些什么?”

老道士嘬了下嘴儿,笑道:“他有雷霆之劫,我已算准定在三月上旬,他视你为母血之源,只要雷劫之前能与你阴阳和合,巫山同梦,便可以躲过劫难,怎么忍心杀了你呢?”

听了这话,晚妹羞愤不已,老道士接着说:“吴大寿阳数已尽,这时候恐怕都进了转轮殿了,再难复生,你不如就从了他,还能赚得个春宵一刻,虽是露水夫妻,总比守寡要强!”

晚妹听完,哪里像是个道士讲的话,透着满屋子的流氓气!只是现在有求于他,只好忍着,从凳子上站起来,说:“别拿我取笑,全家人命悬一线,我还从了个鬼娶亲,这不是找死吗?道长救救我吧,也救救村里的老老少少!”说完就跪倒在老道士一侧,闷着声只顾磕头。

老道士吭了一声,在道袍里摸索了半天,伸出胳膊递出一样东西,晚妹抬头一看,一只灰溜溜的枯手,指尖长着大小不一的指甲,藏满滋泥,像刨地的老鼠爪,托着块黄绢,绢上叠了道符咒,朱砂描就,龙蛇飞舞;晚妹从道士手里接过黄绢符咒,心想这便是制服那鬼的法宝,忙问:“这可怎么用呢?”老道士又把手缩回进袍子里,一脸凝重说道:“你先应下婚事,不漏声色,悄悄地把这符咒供在比干像前,每日烧香祷祝,只求‘还我心来’即可,待到洞房之夜,想法子贴在此鬼胸口,等他现回原形,用黄绢裹来给我,我自有办法治他!”

晚妹听毕,辞了道士,刚要出观门,忽想起要问婚期的事,又折回头去,在殿门口躬身问道:“请问道长,婚期定在几日合适?”道士低语道:“三月初三!”

晚妹再次别过,出了观门,直奔家庙!从破窗户爬进庙内,依道士所言,一一安排停当。

此时已到晌午,晚妹回到家中,只说算得婚期在三月初三大吉,至于其他事情一概不提,林老爹便派了老大媳妇去吴家告诉婚期;而自大寿失踪至今,晚妹就没和他照过面,现在婚期在即,依村子里的规矩,更是不能相见,她总是心神不安,似乎头上悬了把剑,日子越近,越是不安。

穷人家娶亲规矩不多,吴老爹派了媒人,下了定礼,又找了村里一帮宗族亲戚,帮着收拾了庭院,打扫了门楣,因是喜日子,而他大姨又只顾着儿子哭天抹泪,只好暂将她安顿到别处,打算迎了亲,三五天就接回来照顾。

而吴大寿这几天倒很平静,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不愿出门,老人只当是他精神受了刺激,不愿和人打交道,也没在意!

晚妹在家算着算着日子就到了,前一天就偷偷去庙里取回了符咒,和黄绢一并藏在怀里;老母亲和两个嫂子一大早就把她打扮了起来,描眉施粉,梳头理鬓,一身的红袄红裤子,还特地绣了双大号的百子图绸缎鞋子,原本黝黑的面孔遮上白粉,点上朱唇,整个人漂亮了起来,照着镜子,咧着嘴笑。

正午时,听到门口外噼里啪啦的放了炮仗,吹鼓手吱吱耶耶地吹打起来!林老娘抱住晚妹,只一个劲掉泪,嫂子们带着笑说:“又不是要嫁到天南海北,邻里街坊地住着,有什么好伤心的,快盖上头盖,人来接了!”

林老娘听了这才止住了泪,二嫂子拿来盖头,端端正正地盖在晚妹头上,搀扶着出了门。

洞房那晚,吴大寿喝的有点多,面红耳赤的掀起盖头,借着烛光仔仔细细地瞅了一遍坐在床头的新娘,然后坐到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一言不发。

晚妹坐在床头本就紧张异常,一颗心扑通通狂跳,这吴大寿又一言不发,更是让她心神不安了。她站起身来,走到吴大寿面前,从旁边拖了张凳子,相对而坐,晚妹抖着手给大寿倒了杯茶水,放到他面前,笑说道:“喝口水,解酒!”吴大寿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坐着依旧一言不发,胳膊撑着桌子,托着腮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灯火暗淡,晚妹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面如刀刻,朗目星眸,两鬓靛青的发际,毛孔里微微泛着汗晕,最是那似醉未醉的一脸倦容,半露着齿,半合着口,呼吸似乎减到了最弱,淡淡的闻到些令人起欲的血腥。晚妹心想,他若是大寿该有多好,可以当作一辈子的依靠,可惜……

回过神来,晚妹问道:“你愿意真心娶我吗?为什么以前……”她哽咽了一下,接着说道:“从小,就不待见我,就因为指腹为婚?我若长得漂亮,你又会怎样?”此时的晚妹俨然把面前的这个人切切实实的当成了吴大寿,而大寿依旧是一言不发。

两个人静坐在那里,一个呆着,一个哭着;晚妹擦了擦泪,这才回过神来,攥了攥手心问道:“你会害我吗?”

晚妹原以为大寿依旧是一言不发,谁知听到这句,竟突然精神了起来,朝晚妹笑着说:“不会!”这两个字跟打雷似的,劈进了晚妹的耳朵里。

“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上了我,冤家变成了亲家?”晚妹盯着大寿的眼睛问。

“你身上的气养人,好闻!”吴大寿回答的竟这般轻巧,朝窗外望了望天,又说道:“该睡了,我去收拾床。”

吴大寿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拾掇床上散乱的大枣花生,看在眼里,一个五尺高的汉子竟这般柔情,是一种带着冷漠的柔情。

收拾完毕,只因两人未经云雨,羞涩难当,各自相背解衣,不在话下。

晚妹心绪打乱,弄不清此时的是人是鬼,只一转身,看见了吴大寿胸口那道一扎来长的疤口,山洞中的那幕情景在脑海重现,她彻底得到了清醒,想起了藏在胸前的符咒。

吴大寿脱光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装睡着了,晚妹捧着胸前的红兜兜,羞涩的走到床前,吴大寿会意地朝床里挪了挪身子,给晚妹腾出一块地儿。

晚妹爬到床上,先定了定神,只觉得有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被窝,玉做的似的,冰凉得刺骨,她面朝大寿侧了侧身子,试图用手掀开吴大寿的被角,大寿依旧眯着眼装睡,晚妹见势,奋力掀起了大寿的被子,坐起身来,一把将准备好的符咒贴到了他的胸口。

顿时一阵白烟,眼前的大寿变成了一具血尸,浑身胶黏,皮肤往外渗血,湿透了被子和床单;这血尸躺在床上除了一对暗绿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周身动弹不得。晚妹贴完符咒,吓得一溜烟跳下了床,披着衣服大声嗷叫。

吴老爹被惊醒了,破门而入,见到这般情景,当场晕死过去。晚妹再看那血尸,已变得手掌般大小,想起老道士给的黄绢,忙不迭跨上床去把他包裹起来。跑回林家叫醒了哥嫂爹妈,说明事由,一家人拥簇着趁夜跑到三清观。

老道士知道今夜的期限,算准了晚妹来投,所以一夜不眠,开着观门等她来。进到大殿,老道士引着众人走到了观里的厨房,厨房里早已备下一柄尖刀,接过黄绢包裹的小人儿,把刀递给晚妹说道:“现需要你的半碗血来制服他,赶紧刺破血管取些血来。”

林老娘听了紧张不已,说道:“半碗血?我的天啊!别人的不行?凑一凑吧!”

话没说完,晚妹挥手在手腕一划,接了个黑瓷海碗,滴滴答答接了半碗,林老娘赶紧拿手绢包了起来,眼含泪水,呜呜咽咽。

老道士展开黄绢,把小人泡到血碗之中,揭开锅盖,添上水,放上碗就开了火,大约蒸了一个来时辰,老道士站起身来念念有词,抓着锅盖的手把就开了锅,一碗血红血红的年糕发在碗里,冒着热气。

老道士朝众人笑了笑说道:“事解决了,大半夜的,快回去吧,我也该睡觉了。”老道士盖上锅盖,打了俩哈欠。

林家见这鬼已被收服,还惦记着家里昏死过去的吴老爹,便趁着夜又急匆匆往村子里赶。

老道士见众人出了观门,便亲自跑到门口,往门外环望了一圈,鬼鬼祟祟的锁了门。这老道趁着夜深人静,并未曾回房睡觉,他蹑蹑地走进厨房,掀开锅,端出了血年糕,用袍子遮掩着走进了三清殿。

恰巧小道士起夜,听到了殿里悉悉索索的声响,便跑到殿后,藏在神像后面偷看,只见殿里黑漆漆一片,借着点儿门外的天光,窗棂的影子里模模糊糊看见老道士端着碗,狼吞虎咽的用手往嘴里耙饭,小道士见是师父,便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 Cbre+W+qaIABPlHYnrbVULq0bYN1VdtBQugwJKNxg3mbe2eboLatzKEbFTtrR0v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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