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我会是在哪里?
今天是我来S市《城市日报》实习的第一天,从小就对记者这个职业着迷的我,三年前不顾老爸的反对,拼了命考上了S大的新闻系,如今,终于迈出了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站在报社的编辑部门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前天晚上背好的自我介绍的台词。正打算推门进去,结果,门突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直接跟他撞了个满怀。
我下意识地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男人却只是停下脚步,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只是轻描淡写的打量,却让我莫名地心慌了一下。
那种目光好像能够一直看到人的心底,敏锐而深刻。
他挑了挑眉,问道:“新来的?”
我在他那样的目光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是,前辈,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我叫余南笙。”
男人拧了一下眉心,略微低下头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眼帘低垂,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他好看的眼眸,那样略带一丝随意的侧颜真是好看得没话说。
就在我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却突然抬头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你迟到了。”
我愣了一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转过身,一边调整相机一边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他的语气冷淡得好像我和他有仇。
主编室里,将要退休的空调缓慢地散发着不太凉快的冷气。尽管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但真正面对主编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
主编林姐翻看完我的简历后,嘴角微弯,说道:“余南笙,欢迎你成为我们《城市日报》的一员,从今天开始,你就跟随社会板块的沈记者学习吧。”
“沈记者?是高级记者沈郁希吗?”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早在来报社报到之前,我就听说过沈郁希的传奇:16岁开始给S市各大纸媒投稿,17岁在《城市日报》开设自己的专栏,18岁被《城市日报》的社长亲自招入门下,并成为S市最年轻的高级记者……
刚进报社就能成为沈郁希的徒弟,对我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没错,就是你们这群小女生心目中的‘男神记者’沈郁希。”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声插了进来,“听说这届实习生只有一个被分到了他的门下,没猜错的话,这个幸运儿就是你了。”陌生男人走进办公室,停在了办公桌前。
“小余,这是社会版的另一大王牌韩绍。”林姐笑着介绍道。
虽然被眼前这个名叫韩绍的前辈的眼神打量得不太自在,但我还是弯了弯唇角,回应道:“韩前辈,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余南笙,以后还麻烦您多多指教。”
“小姑娘,沈记者可是出了名的难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韩绍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狡黠。
“我说韩绍,你就别吓唬人家小姑娘了。小余,你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先去找沈记者报到吧。”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时却被韩绍叫住:“小姑娘,他有任务刚出门,你先去编辑中心熟悉熟悉环境,等他回来,你再去报到吧。”
“明白了,主编,前辈,我先告辞了。”
我原本因为成为沈郁希的徒弟而兴奋的心情,被韩绍的一番话浇灭了,“刚出门”“难缠”,难道我刚才撞到的那个男人就是沈郁希?
时针指向8点,S市刚刚下了一场大雨,乌云在微风的吹拂下逐渐散开,从市中心J大楼23层的落地窗往外望去,整个城市笼罩在迷蒙的雨雾里。整个编辑中心,一半的人正在开紧急会议,剩下的一半则在敲打着键盘,而坐在茶水间刷着微博的我,在这忙碌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
在与同事的交谈中,证实了关于我撞到的那个男人的猜想——我实习阶段的师父沈郁希。而关于沈郁希,除了“难缠”这个形容词之外,我还从同事那里听到了“毒舌”“冷血”等形容。不过,这些评价并没有让我打退堂鼓,毕竟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而来的,只要是有助于我实现梦想,再难缠的人我也能应付得来。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此刻我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在办公室等了沈郁希一个下午才等到他回来,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打声招呼,他就进了会议室,开会开到现在。
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不时有激烈的讨论声从门内传来,办公室里赶稿的编辑们难免心烦。
“那个实习生,麻烦去关一下会议室的门。”
“好,好。”或许是终于有人感受到我的存在,我立马站起身来,走到了会议室门口。
就在我准备轻轻地关上门的时候,鼻子一痒,喷嚏突然而至。
“阿嚏——”我捂住嘴巴想要减小音量,却发现为时已晚。
“这个案子我打算从……”讲解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座的众人齐齐望向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我窘迫地站在原地,看到刚刚在讲解的人正是沈郁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原本以为会被这个男人冷冽的目光再次扫射,却不想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道:“余南笙,说说你对于近来江城区出现的免费赠书活动的看法。”
“我?”被突然点名的我一下子愣住了。
沈郁希点点头,眸子里透出认真的目光,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在脑海里迅速组织了一下语言,迎着他的目光开口道:“这次的免费赠书活动只是商家为了推销其保健品的一块敲门砖,他们通过免费赠书来吸引老人的目光,并掌握老人们的联系方式和家庭背景,以便于下一步卖保健品。严格说起来,这算是个骗局。”
尽管给出了答案,但我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而站在我对面原本冷若冰霜的沈郁希却忽然弯了弯唇角,似乎是在肯定我。
他接着问道:“那你认为这条新闻线索是否值得我们去做专题报道?”
“我认为一条消息足以。”话音刚落,沈郁希身旁的韩绍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其他人也略显尴尬地看了他一眼。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他们在耳语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感觉我刚才似乎说错话了。
随后,主编林姐示意我先离开会议室,等我回到茶水间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小南啊,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家?”老爸略显焦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我小声回道:“爸,我还在报社呢,还没下班,估计得10点多才能到家。”
“有没有搞错?怎么第一天上班就要加班?”
“行了,爸,等我师父开完会,我报了到,就回来了。您别担心。”我安抚道。
“哎,你这孩子,明天再去报到不行吗?待会儿路上注意安全……”为了不让老爸继续唠叨下去,我连忙挂断了电话。
“每天守门禁的小姑娘是没办法做记者的。”
听到这话,我转过身去,刚想反驳,抬头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瞳孔,眉头微微蹙起,薄唇轻抿,脸上没有多少表情。
“师父,晚上好!”由怒转喜的我边说边向沈郁希鞠了一躬。
“先别急着认师父。”他喝了一口咖啡,淡淡地说道,“就你今天的表现来说,我觉得你不适合当我的徒弟。”
“前辈,我不是很明白。”
明明我们今天话都没说两句,怎么就断定我不适合了?难道是因为我在会上的回答不好?可当时也没给我准备的时间啊。
“刚刚会议上,对于免费赠书活动,你认为只要发一条消息的依据是什么?”沈郁希顿了一下,随后抛出了问题。
“这样的事件近年来屡见不鲜,通过前些年的宣传,市民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了解,此次的免费赠书活动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并不具备多少新闻价值,所以我认为向市民揭露一下这种推销方式就足够了。”我自信满满地答道。
“第一,既然市民已经有过了解,再加上换汤不换药,那为什么此次活动仍然有这么多的参与者?第二,这次的保健品已经被爆出好几例老人服用后中毒的现象了。这两点都是被你忽略的。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是合格的保健品,为什么老人们服用后会中毒?”沈郁希神情严肃地反问道。
被他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结论太想当然了,不禁心虚起来:“难道是假药?”
“这是接下来需要我们去调查的。”沈郁希看了一眼手表,接着说道,“以后上班不要穿裙子,不要穿高跟鞋,记住,你是个记者,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那明天你就不用来了。”
我动了动站得酸痛的脚,七寸高的高跟鞋看起来有些讽刺。我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羞愧,想要开口解释。
“今天先这样,你早点儿回家吧。”
他原本要发怒的语气一下子软了几分,这人真是喜怒无常。
我缓了缓,问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关注这个事情的吗?”
“你还记得下午我回来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吗?”丢下这句话,沈郁希便出了茶水间。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当时我是在上网看新闻,原来如此。
外面阳光大好,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与这一室的繁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怀揣着不安,以沈郁希学徒的身份搬进了他的办公室,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实习生活。
另一个实习生齐琪和我说,自打沈郁希来了报社,除我之外,再无一人能在他的办公室待上一个小时。他极少与人谈论,除了必要的外交,也很少外出。
“南笙,刚才沈记者面色不善地从会议室走出来,是怎么了?”午饭时间,齐琪自来熟地凑到我身边,八卦地问。
我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透明的玻璃窗,雾气弥漫,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视力这样好,隔着那么多的桌椅都能看清沈郁希收敛的眉眼。
我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调侃道:“可能有了个美女实习生,很郁闷吧?”
齐琪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
“余小姐。”沈郁希的声音从办公室传出来。
我认命地叹了口气,小跑着过去。
“帮我泡杯咖啡,谢谢。”
我从沈郁希的办公室退出来,关上门的瞬间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停顿几秒,我从玻璃窗最边缘处朝里看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觉得阳光尚不及他侧目时耀眼,心下记住了他夹着烟时指骨的轮廓。
齐琪突然凑过来,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偷偷对我说:“沈记者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以后有你罪受的。”
我一个走神,想起他被烟雾萦绕的侧脸,手背不小心被热水烫了一下,很快就红了。
咖啡的香气引我回了神,我并没有反驳齐琪,把咖啡袋子丢进垃圾桶:“死猪不怕开水烫嘛,只有站在制高点,才能显得高深莫测!”
仅此而已。
仔细想想,敢说自己的直属上司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也是完全不怕死啊。
“咚咚咚!”
“请进。”沈郁希看了看地毯,在我刚踏进门的时候开口道,“速溶的?重新煮。”
我看着手里的咖啡,又看了看他精致的五官。
也是,这么廉价的咖啡怎么配得上前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让齐琪不理解,她一下午看我的眼神都是高深莫测的,余光中还有一丝敬佩,看得我心脏狂跳。
“你这是怎么了?”在我走出办公室,上楼送完校对稿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她。
齐琪表示:“你知道吗?沈记者向来是非常霸道的,通常这种事都是一个电话,各个办公室的人就自发跑上来了,还用不了3分钟。刚才我去楼上,听到财会室的人说,今天一天没见到沈记者出来,花痴都没得犯了!”
这个时候的齐琪就像是一个小说看多了的少女,可听在我耳中是另外一个意思。
“你是说这些事情本来都不用我来做?”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多了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拉着齐琪往门后躲了躲。
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之后,我沉默了好久,以至于到了下班也没提起什么精神。
“下班了,还不快走?”
我略微抬头瞅了瞅沈郁希,有些悲天悯人地说:“我决定了,工作就是我的归属。沈记者,你先走吧,不用管我,我要在这里回味一下你的先进事迹。”
沈郁希有些无语,没说什么。
“余小姐,来一下办公室……”
“余南笙,把这个送去谢记者那里。”
“余南笙,煮杯咖啡,谢谢。”
“余小姐,你……”
还没等沈郁希的话说完,我就把刚刚抱进来的一大摞文件狠狠地放到桌子上,气喘吁吁地说:“前辈,我以为我是来当记者的,不是来打杂的!”
他笑着不说话。
有些冷的天气,我却出了汗,黑白格的衬衣上还蹭了灰。我抬手擦汗,双目冒火地盯着他看。
“还早。”他用两个字打发了我。
这两天沈郁希出去总是不带着我,反倒是另一个实习小记者出去得多一些。齐琪看我的目光仿佛我就是一个失了宠的妃子,那叫一个可怜。
韩绍见我跑上跑下太可怜,指了条明路。
“我跟你说,小南笙,你就跟紧了郁希,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他上厕所,你就在门口候着!他出门,你立马抱着相机在后面跑,他躲不开你,肯定会带你出新闻的!”
可以,这主意非常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开启了跟屁虫的模式,每天早早就来报社,第一眼瞧见沈郁希,就再也没离开过他身边,甚至连我上厕所都要告诉齐琪一声,给我盯住沈记者,千万别让他跑了,像是盯着罪犯的卧底。
他前几天明明忙得不见人影,而这两天开始却天天都在办公室里坐着,上厕所的次数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你想说明什么?沈记者肾虚?”齐琪问道。
我一口水喷了出来,有些尴尬。沈郁希办公室的门开着,听到声音,他往我这个方向看,我再次往茶水间的门口躲,狠狠地瞪了齐琪一眼。
“我是想说,最近怎么这么清静?沈记者为什么没有新闻可跑?”
“那我怎么知道啊!”
……
还记得前两天,沈记者似乎是熬夜跟了个新闻,早早地就来了报社。而我,自打来上班的第二天起,就总是最早到的。我看完了他昨天批注过的报道,展开我的笔记本仔仔细细地记下来。他从外面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眼中有些亮光。
我盯着不远处的沈郁希,他眼里闪着光芒,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外采访的他,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他简直太有魅力了。
下过雨的S市空气异常清新,他就站在音乐瀑布的旁边,米白色的风衣轻轻晃动,孩童的笑声和他清晰、偏冷淡的声音传来,就那样砸在我心上。
我微微眯起眼睛,逆着阳光去看他的背影。
那样瘦弱,我却不知道他究竟要怎样扛起这个社会所谓的正义。
在我心里,他就是这样的存在,强大如神一般。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随意地把咖啡放在一边,翻看相机里的照片,突然侧过头来。我本在走神,他一下子靠近,吓了我一跳。我连忙后退,手下一空,身子后仰,眼看着就要摔下长椅,沈郁希一把拉住了我。
我愣了一下,感觉沈郁希的手一用力,我跟着前倾。
我坐稳后,沈郁希放开我的手,有些无奈地说:“别总是走神。”
“怎么了?”我收回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沈郁希看了我一眼,语气无半点儿温度:“这张照片不错,以后记着从侧面的角度来看,主要侧重于……”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本以为沈郁希已经认同我这个实习生了,可是没想到晚上交了稿子还是被打了回来。此时此刻,我正坐在齐琪的位子上深呼吸。
齐琪眼巴巴地看着我把她的胶原蛋白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她吞了吞口水,说:“南笙啊,沈记者这是精益求精好不好!你生什么气啊!我看你们俩这几天出新闻配合得很好啊!相亲相爱的呢!”
我抬头看了一眼呼呼作响的空调机,手里紫色的小玻璃瓶被我奋力一丢,直接进了垃圾桶。
为了这篇报道,我熬了好几个夜,肚子痛到直不起腰,趴着也要查资料搞定,他居然三言两语就给我打回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想着,我揉了揉肚子。
“你从哪里看出我们俩相亲相爱了?我这报道怎么了?他不同意我的观点就直说!下午不是还说什么我的侧重点很明确吗?我的文字太尖锐?是他胆小怕事什么都不敢写吧!该同情的不同情,哪有这么冷血的人啊!”
干燥的空气更是让我烦心,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些认命地抓起初稿。
齐琪立马给我让了路,笑眯眯地说:“好了,你能跟着沈记者这尊大佛,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你忘了你刚来的那几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啧啧,那水深火热的,我都想化身骑士救你于水火之中了!”
我无力反驳齐琪。
相比来说,齐琪这个实习生比我要清闲得多,每天就做一些校对之类的工作,要不就是跟着别的记者跑一跑小新闻,并不怎么累。来报社两个星期,我也只和齐琪熟络一些,偶尔对她天马行空的幻想感到纳闷。
“郁希。”
正在我奋力涂改初稿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我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
总编叔叔平时来得晚走得早,和我们这些小人物都打不到照面,会议室的正规会议我还没有资格参加,算起来也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我朝叔叔笑了一下,低下头准备继续改。
“总编,有什么事?”沈郁希略微一点头,放下手中的笔,双手交叉,看着总编问道。
总编是我爸爸的堂弟,家里的亲戚实在是太多,我分不清的人一概叫叔叔和婶婶。
总编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南笙爷爷的大寿,我来跟你借个人。”
听完,我愣了一下,大寿?爷爷的生日吗?
沈郁希看向我,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迷茫。
“爷爷的生日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喃喃地开口。
总编叔叔很无奈,抵着额头说:“你自己看看手机,你爸给你发了好多短信,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想让你今天别加班,大不了明天早点儿来。”
我从包里费劲地掏出手机,瞪大了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了手机,笑眯眯地看着沈郁希。
“你走吧,稿子我来改。”沈郁希大发慈悲地放我走,可我怎么从沈郁希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难过?
我皱着眉头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刚开始改的稿子放在他办公桌上,一步一回头地跟在总编叔叔的身后离开。
坐在车里,我有些纳闷地开口:“叔叔,沈记者总是加班,也没见他接过什么私人电话,他的家人呢?”
总编叔叔正在系安全带,闻言,手一顿。
“他……”总编叔叔目不转睛地调转车头,意味深长地说,“沈主编没有家人,当年他还小,他的父亲被人陷害入狱,母亲也自杀了,从此他便是一个人。也亏了当年他父亲有一个兄弟很重义气,养育他这些年。”他只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
热闹的聚会,我却无法融入其中,满脑子想的都是沈郁希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改稿子,心中无法平静。
爸爸看出我心不在焉。
“怎么了?太累了吗?”爸爸给我盛了一碗汤放在桌子上。
我背靠着椅子,指尖却一直缠绕着裙子边。我低头看了看平整的指甲边缘,骤然想起那日沈郁希拉住我的手防止我跌落长椅,我猛地攥紧了手。
“爸爸,报社还有些事情,我得赶紧回去一趟!”说罢,我起身小跑到了爷爷身边,弯下腰亲了爷爷的脸一下:“爷爷,我报社还有些事情没做完。祝爷爷万寿无疆,身体健康!过两天我去爷爷家玩啊!”
还没等爷爷高兴完,我一转身就跑出了宴会厅。
主编叔叔抿了口白酒,笑了笑,对前来问话的爸爸说:“没事,这丫头知道上进了。”他眼中满满都是笑意。
办公室里,灯光昏暗,只有桌子上那盏小小的台灯亮着,还有笔记本电脑幽暗的光。
“你果然还没走!”我想到在家的时候爸爸总是说我喜欢玩电脑又不开灯,这样对眼睛不好,于是说道,“快闭上眼。”
办公室的灯突然大亮,见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我笑了笑,等他睁开眼,眸中满是惊讶。
“你……”
这时候不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吗?
“你帮我改稿子,我怎么也要谢谢你啊!喏,这是我感谢你的!”
我从餐厅打包了饭菜,这些日子光是看他吃外卖,我也大概知道他的口味了。
我一样一样把饭菜拿出来,说道:“我跟你说,总是吃外卖,你才会这么瘦!”
“你怎么回来了?”
沈郁希还是问了出来。
我眨了眨眼,绕过沈郁希,拉开他身后的窗帘,月光照射进来,打在桌面上。
我指着窗外,说:“你看,就算是黑暗,就算是夜晚,也可以看得到美景啊!圆月是美好,残月是憧憬,前辈,你不要总是教导我黑暗无法被冲破好吗!我这不是冲破了吗?”
我打开手电筒,往窗外照射。
我指着那束光,看着光秃秃的树干,这是一种颓废的美感。
“怎么样,前辈?夜晚是不是也可以比白天好看?”我看着他有些呆滞的表情,笑着把筷子递过去,“尝尝,我爷爷的长寿面!”
他没再看我,“嗯”了一声,轻声道:“祝你爷爷生日快乐。”
“又退回来了?你别深呼吸!我没有杯子让你砸了!”
齐琪抱紧了自己唯一一个马克杯,心有余悸地远离我。
我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感觉自己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我翻了个白眼,从齐琪的桌子上拿过相机。
“我就是来借个相机,一会儿要出去暗访,我的相机出问题了,怎么也打不开,沈大记者说我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嘟着嘴翻看齐琪相机里的照片,在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打断的瞬间,全部清空。
“你全给我删了啊!那么多!你知道我挤进去多不容易吗?我的帅哥啊,”齐琪哀号道。
我把手里的能量棒丢过去:“吃点儿巧克力补补脑细胞!咱们做的是社会民事,不是娱乐版块!你这都是什么啊?”
齐琪不哭了,挑着眉凑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问:“南笙,你才20岁,就开始不为男色所迷惑了?还是你不喜欢男人啊?你每天和男神在同一个办公室,就没有感觉到荷尔蒙飙升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齐琪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但是……
“跟他在同一个办公室,飙升的不是荷尔蒙,而是肾上腺素!”说完,我抱着相机走了。
“我准备好了。”
我本来以为就是一次普通采访而已,在学校里也经历过很多次,并没有多紧张,只是到了现场才发现原来是上次沈郁希争着要做专题的“保健品事件”。
我们大概是来晚了,警察正在和那群人争吵,四周全是看热闹的观众。我拉了拉沈郁希的衣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盯着一个角落发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生,在喧闹的人群之中,她并无一点儿惧怕,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和警察争吵的团伙头目。
“你去采访她。”沈郁希回头对我说,余光却扫过那女生。
我下意识地点头,抱着相机和笔记本走过去。
“你好,我是《城市日报》的记者,冒昧问你几个问题,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我尽量将声音放轻一些,希望不要吓到她。虽然她刻意掩饰了恐慌,可我还是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晃动。
她抬头看着我。
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冰冷和淡薄,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样的目光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见了站在我身后的人,我捕捉到她眼中的惊讶和了然,上前一步继续问。
“不是。”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声调。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这种保健品含有对人有害的成分吗?”我尖锐地提问。
她皱起眉头,却忽然释然了,侧头勾着唇角,仅仅是笑,什么都不肯说。
“你知道这种药会害了多少人吗?你了解这种药吗?你这是不负责任!”
那女生骤然红了眼,却不是要哭,而是笑了出来,语气是那样刻薄:“害人?若我不挣这份钱饿死了,受害的就是我的家人了。”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样说。
不一会儿,他们就被警察带走了,我站在原地许久。沈郁希结束了访问回到我身边,发现我有些呆愣,以为只是寻常的发呆,从我手中拿走照相机,却发现没有一张照片,他什么都没说。
派出所里异常热闹。
一群人坐着,一群人打架,而另外一群人则是面无表情,我一眼看见那女生站在角落里,有些无聊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口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攥紧了手中的咖啡罐子,朝她走过去。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虽然‘谋财害命’这词用来说你太过严厉,可是今日我若不和你说,我怕早晚会真的印证。”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听起来不那么咄咄逼人。
可她似乎不那么想。
她很喜欢笑,是那种讥讽的冷笑。
她笑着拍拍身上的灰尘,侧头看我,一双蒙尘的眼睛中全是市井的喧嚣。
我听着团伙头目和警察激烈地争吵,也听到他摇晃保健品瓶子,那里面装着可以谋害人命的药片。我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爷爷被人骗了,吃了这种药出了事……
这样想着,我心中又冒出了火。
“虽说你不了解这种药物,属于不知情的,但并不是不知情就没有错!我是记者,在对你进行采访,请你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并没有开录音笔,也没准备照相和记录。
她晃了晃头,站定看着我。
“记者小姐,你现在的行为是不是越界了?”
“我是在教你做人的道理!”
她说:“你现在站在高处,和我说做人的道理,可你怎么了解如何做人?人分三六九等,你自认高我一等,才存着说教的心来教导我。记者小姐,你未曾了解这个世界一分一毫,你的世界全是光芒,而我不曾见过太阳。”
“你在最高处却告诉最底层的人不应该这样活着,记者小姐,你真可笑。”
我看到沈郁希走过来,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皱起。
沈郁希递给我他的录音笔和相机。
“一会儿你去采访那边的几个人,稍微安抚一下,言辞不要那么犀利。”他淡淡地说道。
我“嗯”了一声,低头接过来,余光看到身旁的女生在盯着沈郁希。
他们认识吗?
沈郁希一句话都不再说。
整个大厅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实在是呛鼻子,我走出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却在转角处看见沈郁希也在这里偷闲。
他背靠墙壁,曲起右腿抵在墙上,低头深呼吸,夹着烟,听到声响,眯着眼睛看向我。
我攥紧了手里的相机带子,走过去把包里的咖啡递给他。
“累了?”他问我。
他咳嗽一声,丢了烟头,伸手接过咖啡。
我摇头说:“并不是累,而是我从来不知道这个社会是这个样子。”
“你的正义感在这里完全没有作用。”这是刚才那个女生走过我身边时给我留下的一句话。
“前辈,你也觉得……”我咬着下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思索片刻才说,“你也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吗?”
警车开过我们身边,他动了动酸痛的肩膀。
“若不严重,我也不会来跑这趟新闻。”
“为什么?”
为什么刚才那个女生说人情冷漠时,他丝毫不为所动?不反驳,不开口,那样冷淡的目光让我以为他是认同她的话的。
沈郁希一口气喝光了咖啡,走到垃圾桶边丢了罐子,米白色的长风衣蹭上了墙灰,他甩了甩手不回答我,擦身而过。
“记者小姐,剩下的人可以开始访问了,上边的人说,请您问得稍微含蓄一点儿。”警察出现在我身边,略显尴尬地提要求。
我瞥了一眼刚才沈郁希站的位置,笑着应答:“好,我知道。”
剩下的人都异常配合,有问必答,也可能是我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温柔,让他们面对一个笑容可掬的小女孩凶都凶不起来。简而言之,我的工作完成得特别快。
当我顶着一头热汗穿越人山人海看见沈郁希的时候,他身边坐着那个小女生,脚边是刚刚熄灭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