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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宫深似海

玄乾元年九月十五日,

是我进宫的日子。

一入宫门深似海

玄乾元年九月十五日,是我进宫的日子。

早在凌晨,岳府上下就忙碌不已,为我进宫做了充足的准备。我用花瓣沐浴,更衣,坐在镜前装扮了几个时辰。梳着飞云髻,穿着宫里婕妤的服饰,可我还是不喜欢珠钗满头,只是斜插我最爱的翠玉梅花簪,一朵白芙蓉。镜中的我,华贵高雅,又飘逸出尘,我不再是迷月渡那个未出阁却又落风尘的歌伎,也不是岳府娇柔又负虚名的千金,而是皇宫里尊贵的婕妤,我有封号,有宫阶。

宫中的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执着仪仗浩浩荡荡地来岳府接我,我是名动金陵的岳府千金,又是正三品的婕妤,这样大气豪华的排场,可谓是极尽铺张,引得金陵官民如潮涌般过来看热闹。这样的场面,远胜三月选魁时的繁锦。只是数月的时间,我已经从青楼跃到皇宫,从歌伎成了宫嫔。回首前尘,真是恍然如梦,而我要让自己在梦中清醒,去面对那个陌生的宫殿,那些陌生的人。

我坐上轿子,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亦没有什么人让我不舍。红笺与烟屏是我的贴身丫鬟,随我一同入宫,以后在宫里我需要她们的陪伴,因为我知道,在那高冷的地方生存,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亲信,否则将步履艰辛。

花炮与鼓乐喧腾地追了一路,这样盛极的场面要到宫门口才会稍稍歇止。吉时一到,我便在宫女的搀扶下落轿,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安庆门,朱红的大门,赤金的雕饰,琉璃瓦,白玉石,偌大的宫殿像长龙一样起伏地延伸。而我所见到的,只是紫金城的一个角,我虽是正三品婕妤,却并非正宫娘娘,也只能从偏门进入。前朝大燕国称这皇宫为紫燕城,后大齐灭大燕,并无重建宫殿,只是修复一番,改宫殿为紫金城。这般富丽繁华,俨然找不到当年残败的痕迹,历史就是这样,万顷苍池可以填为平地,可是朝代更迭,却从来不缺帝王。

才下轿便见第一批与我同时进宫的嫔妃,她们的身份都比我低,略看一眼,个个都端庄秀丽,姿色非凡。因不相识,且还在门外,都不打招呼,只是相互微笑作罢。

天空湛蓝如洗,清秋的暖阳洒落在明净的大地上,折射的光芒将紫金城映衬得粼粼闪烁,在这刺眼的璀璨中,那些飞檐翘角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冲云霄,冲向大雁飞过的澄净的天空。而我,以后便要在这繁华的盛景中生存,起落浮沉,就随命运了。

安庆门外有着紫红衣袍的内侍恭候,有銮仪卫和御前侍卫引领着我们往各自的宫室走去。过安庆门,步入后宫的深深庭院,长长的御街望不到尽头,两旁高高的宫墙以巨龙的姿态朝远处延伸,大小的楼台殿宇星罗棋布,错落有致。少许,在御街的路口往南转去,观两边浓景,松柏参天,垂柳撩烟,桐花疏落,坠香软砌。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便到了一处盛大的殿宇前,正门上的匾额镶着几个赤金的大字:月央宫。这名字很合我心意,让我想起了给自己名字题的联:春寒知柳瘦,月小似眉弯。

月央宫是后宫里一座不小的宫室,居上林苑的东南角,是一处别具风格的皇宫庭园。亭台水榭,曲径幽阁,竹桥兰桨,菊圃桂苑,画梅蕉影,虽是深宫,却遥世隔云,春夏秋冬皆入园中。我由宫女与内监拥簇着进门,走过一个洁净宽敞的院落便来到了正殿——梅韵堂。正殿两侧还有东西配殿,一般是居住别的嫔妃小主。悠长的廊道上面搭着两座整洁的楼阁,供嫔妃饮茶观景之用。梅韵堂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内有梅园丹圃,芍药织锦,海棠怒焰,牡丹芳骨,亭台曲连,画桥烟波,藤萝挽架,幽篁掩径。因是初秋,已有早桂绽开,蕊蕊金黄缀于绿叶枝头,芬芳馥郁,加之白色的茉莉清影,幽香怡人。这皇宫内院,果然比岳府更气派华丽。

宫女小心地搀扶我走入正殿坐下,大红的地毯,洁净无尘,雕着牡丹的刺绣屏风前,设着蟠龙宝座,紫檀木的香案上摆放着宫扇,紫玉香炉,青瓷花瓶,而这里就是皇上临幸时正式接驾的地方,也是皇上平日来梅韵堂小坐之地。

我端坐在梅韵堂正间,随身丫鬟红笺与烟屏侍立在两侧,已有两名梳着宫髻的小宫女上前斟茶。一个首领内监和掌事姑姑上前,向我叩头请安,说着:“奴才月央宫首领内监正五品宫殿监正侍刘奎贵参见湄婕妤,愿婕妤娘娘福寿安康。”“奴婢掌事姑姑正五品奚官夏秋樨参见湄婕妤,愿婕妤娘娘福寿安康。”

那刘奎贵年纪不到四十,看上去颇诚恳稳重,让人觉得踏实,倒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阴气过重。夏秋樨三十岁上下,发髻整洁光鲜,皮肤白皙,双眸澄净,很见风韵,看上去也是个端庄温和的女子。这两人给我的感觉都不错,尤其是夏秋樨,一见就喜欢。想到以后被这两人侍候,倒也还算安心。

他们参拜完,又带领着六名内监和八名宫女向我叩头参见,那么多的人一一报名,我实在是记不住,略微看过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是安稳地喝着碧螺春,这茶和红笺泡的倒有些相似,挺巧的,我极爱雨前的碧螺春。

他们跪在地下,低眉垂首,屏住呼吸,我知道,在我回话之前,他们是不敢言语的。宫廷非一般府邸,有着极严格的规矩。奇怪的是,我在岳府那么多日,宫中竟没有派人来教习我一些宫里的礼节,我对这些亦不是太懂得。

我抿了一口茶,将青花瓷盖轻轻盖上,微笑道:“都起来吧。”沉了一会儿,又道:“今后你们就是我月央宫的人了,在我名下当差,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忠心,若是脑子里想着旁的,我定不会轻饶。若是聪明机警又忠心不贰,我也是要厚待你们的。”我说这些话,有重有轻,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我也要显露出自己的威信,不然日后这些人很难管教。

站在下边的人已经感觉到新主子的威信,齐声道:“奴才(奴婢)定当忠心耿耿侍奉娘娘。”

我说了一句“赏”。红笺和烟屏将准备好的银两分发给他们,这些内监和宫女谢恩退下。

折腾了一上午,我也觉得有些倦意。那秋樨也甚是伶俐,过来扶我,恭顺道:“娘娘也累了,先随奴婢去后堂休息。”

我点头,随她往后堂走去,而两侧分成东西暖阁,东暖阁则是皇上驾幸时的歇息之所,西暖阁是我平日歇息之处,后堂才是寝殿。

一入后堂,见摆设布置得十分整洁清致,又高贵典雅,那花梨木的屏风上用金丝绣着梅兰竹菊,将后堂分成正次两间。而我,以后就在这里度过我漫长的青春岁月,得宠与否就只能靠我的造化了。可我究竟想要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期待皇上早早地遇见我,宠幸我,让我做这后宫风云不尽的女子?还是在这月央宫独守着一份安稳的寂寞,过着四季淡泊的流年?若能安稳如此,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思忖良久,我方回过神来,坐在椅子上,看着夏秋樨,便和颜问道:“夏奚官,这宫的主位就是婕妤吗?”

她立即跪下说:“奴婢惶恐,娘娘直呼奴婢贱名就好了。”接着又说:“月央宫的主位就是娘娘,您在这儿身份最高,而且配殿没有居住别的小主。”

我心想,这下倒也自在,以后这月央宫除了皇上,就唯我独尊了。皇上,关于这个皇上,我是一无所知,看来回头还要请教秋樨,不弄清后宫的一些事,以后怕是会遇到许多麻烦。于是将她扶起,道:“你不必惶恐,日后这月央宫的大小事务,都有劳你和刘公公料理。想必你在宫中年份已久,经事又多,我还需要你的扶持。”

她听后恳切地说:“奴婢日后定当尽心侍奉娘娘。”

我命红笺取出一对金镯子和一串东海水晶项链赏与秋樨,又命烟屏将一锭金元宝拿出去赏给刘奎贵。

待他们谢过恩,方觉得这月央宫的事可以暂时停下。而我需要好好地歇息,然后再来慢慢适应这里的环境,了解宫中的一些事情,学习一些简单的规矩。

前缘欲向梦中寻

换了一个陌生之处,连午休都觉得不安稳,红笺一直守在我身旁,烟屏在屋里简单地整理一些旧物。

迷糊中被说话的声音闹醒,秋樨从门外进来,轻声道:“娘娘,邻院羚雀宫的谢容华和锦秀宫的萧贵人携着她宫里的江常在过来看你了。”

我起身,甚觉秋日午后慵懒。秋樨带着宫女梅心、兰心、竹心和菊心服侍我穿衣起床,这四位姑娘长相十分相似,都只是十四五岁的样子,装扮又一般模样,不仔细看,竟有些认不出来。看她们动作也算机灵轻巧,想来也是经过长时间调教的。

红笺为我梳妆,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她为我梳洗。只是淡淡地描抹,着一件白色的裙装,倒也淡雅清丽。

走至梅韵堂,她们十分客气地对我行礼,我微笑唤她们同坐。谢容华十五岁,身材窈窕,纤腰如细柳,明眸皓齿,是个娇细清灵的姑娘。看她温婉美丽,竟是十分地让人喜欢。萧贵人是今日与我一同进宫的秀女,在初选的秀女中,有正六品贵人的身份也是挺不错的,她才十四岁,一脸的稚嫩,看上去天真烂漫,属于活泼开朗的那类性情。她身边的江常在也是今日一同进宫的,看上去有点怯生生,姿色倒也不俗。

秋樨已命手下的宫女端来了各色点心,多种糖饼、梅花糕、炸香芋、芝麻酥……我们边喝着玫瑰花茶边吃着点心,她们见我十分礼让,且亲善随和,方才的拘谨亦没了,一下子亲切了许多。

她们走后,又来了几位初进宫的小主,身份都比较低,我亦是随和地对待。待来的人都起身辞回时,天色已近黄昏。

秋樨点数着她们送来的礼盒,我说道:“你备好几份礼盒,把今日来的那几位小主点上名,遣人一一送去,也算是还了人情。”

独自坐在梅韵堂,感受着那份喧闹后的沉静,在陌生中体悟那份熟悉,心中竟豁然了许多。

晚膳自然是我一个人独自享用,而秋樨携着红笺与烟屏侍立在身旁,其余的宫女与内监都在门外候着。我一个人面对着一大桌子的菜,吃起来却不太习惯,想着宫中的规矩确实严谨,以往我与红笺是主仆不分,常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入了宫倒成了孤人。

简单地吃完,便起身往西暖阁走去,秋樨忙过来搀扶我,我朝着门外的宫女、内监说道:“饭菜也别撤了,你们就着这些菜吃了去。”然后看着秋樨和身边的红笺、烟屏,又说道:“你们也去吃吧,我自己去歇着就可以。”

暖阁里红烛已点亮,燃烧的沉香屑满屋子萦绕着,浸人心骨。我躺在花梨木的椅子上,盖一件绣着并蒂莲的薄巾,看着窗外那一弯细细的月牙,思绪如潮涌。我想起了宫外的那些人,此时的烟花巷一定是纷繁似锦,酒色沉迷。而我,已不再是迷月渡卖艺的歌伎,而是深宫里尊贵的娘娘。我看着案几上的七弦琴,竟已无心弹起,还有桌上的棋盘,也无人与我对弈。原来宫中的嫔妃,平日亦过着这样闲雅的生活。

秋樨和红笺已不知何时立在我身边,我依旧慵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秋樨,我微微笑道:“秋樨你且坐下,我有些事倒想请教你。”

她缓缓坐在我身旁,说道:“娘娘有事尽管吩咐,切莫说请教。”

我莞尔一笑:“你且将宫中一些人事简单地说与我听,比如皇上与一些主要的嫔妃,日后见了他们,我也好有个尺度。”

对着烛光,听她细诉后,我对后宫有了大致的了解。

皇上淳翌二十有二,自先皇驾崩后,继位才几月。我朝是论长幼秩序继位的,皇上与陵亲王淳祯本是孪生,同为当今太后所出,且陵亲王比他年长一点,原本应是陵亲王继任皇位,可陵亲王一向不问朝政,生性淡泊,平日喜欢纵情山水风月,专于诗词曲乐,他自推孪生弟弟渊亲王淳翌为帝,也就是如今的圣上。当今皇后是以前的王妃,皇上继位就立她为后,虽不是国色,却贤良淑德,可她身子一直不太好,且一心向佛,极少过问后宫之事,皇上虽不十分宠她,却也十分敬重。而圣上身边最受宠爱的就是云霄宫的云妃上官流云和翩然宫的舞妃傅春雪。云妃之父长翼侯为开国元勋,手握天下大半兵权,且云妃倾城之貌,行事出众干练,颇具锋芒,后宫之事多为她主管,甚得皇上欢心,宫中的嫔妃都不敢与她相对。而舞妃的舞姿天下难得一见,她虽无庞大的家势,可她舞姿翩然,美丽妩媚,听说她就是因一支《霓裳舞》,短短时间从婕妤晋升为舞妃,深得皇上宠爱。还有一人就是正四品的谢容华,温柔灵秀,皇上还是渊亲王的时候,就对她宠爱有加。如今皇上虽不是娇宠于她,可是每月总有那么几日会临幸她的羚雀宫。而正一品的贵、淑、贤、德四妃的位置暂时还虚空着,只待日后再选定。

此番选秀就是从宫外选一些贤惠的嫔妃,充实后宫。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也是这些秀女中地位最高的嫔妃。

其实,我并不想对她们有过多的了解,只是已入后宫,许多的事就难免会纠缠于己,想要置身于外,是很难做到的。

夜色渐深,烛光在秋风中摇曳,明明暗暗的光影令人心中迷离。我留下红笺与烟屏为我沐浴更衣,命秋樨为我打理一些事务,其他的人都在外面候着。

静静地躺在帷帐里,这是我在月央宫的第一个夜晚,我想着皇上淳翌的模样,想着那些未曾谋面的后宫嫔妃,想着画扇,此刻我是多想她能进宫,陪着我一起度过这漫长的后宫生活。而烟花巷的那些女子,还有那位掷千金选我为花魁的公子,那在巷道中救我于危难的白衣公子,许多许多的人都已经成为我的前生。

在迷糊中入梦,梦里,我又进了那座锦绣繁琼的皇宫,梦见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梦见那位君王与皇后,每一次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们的容颜,仿佛在前生见过,那么亲切。那宫殿与我今日走进的宫殿这般相似,明媚的宫殿在夕阳下渐渐模糊,成了一副黑白的影像,继而又被红云燃烧。火,宫殿起火,厮杀声,逃窜的人,婴孩的哭泣,血,流淌……

半夜,我从梦里惊醒,一身的冷汗。秋樨和红笺陪在我身边,握紧我的手,可我还是在抖,一直抖,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我觉得很眩晕。这个梦,我接连做过好几次,可是今日仿佛比从前更加真实,仿佛那一切就发生在我身边,仿佛就发生在我居住的宫殿里,仿佛就是这儿。

我喝过安神茶,又迷糊地睡去,只要合上眼,就是梦里的情景。我斜靠在枕头上,再也不想入眠,只是拉着秋樨与红笺的手,生怕她们离开似的。

就这样折腾着到了天亮,不得安稳,而我,已是疲惫不堪,全身柔软无力。这就是我在月央宫的第一个晚上,梦魇缠绕的夜晚。

月央宫中礼往来

我在月央宫迎接了第一缕晨曦的秋阳,那一束束淡白色的光芒,透过雕花的窗牖倾洒在桌案上、琴台间。那些镶着金丝的帷帐与阳光相撞,折射出七彩粼粼的光影,而我恍若处在晶莹虚幻的梦中。

红笺与烟屏侍候我穿衣,秋樨带着梅心、菊心早已端来了水为我梳洗。一夜不曾睡得安稳,坐在镜前我觉得自己有些苍白,红笺为我将胭脂抹得稍微厚些,遮掩住那份虚弱。

早膳是秋樨亲自为我熬的冰糖燕窝,我吃了一小盅,另外喝了少许的参茶,觉得神气清爽了些。

只听到门外刘奎贵尖细着嗓子禀报凤祥宫内监杨明康来传旨,我匆忙来到梅韵堂正殿接旨。

见一四十岁出头的内监,穿戴甚为气派,知他是皇后宫里的首领,遂跪地听旨:“奉皇后懿旨,传新晋宫嫔于三日后卯时至凤祥宫丹霞殿参见皇后娘娘和后宫嫔妃。”

我恭谨地接过旨,命秋樨取了两锭金元宝好生送他出宫。进宫前,岳承隍为我准备了不少的金锭和珠宝,他知道我初进宫,这些赏金是免不了的。适者求存,我虽做不到奉承迎合,但基本的人情也是知道的。

秋樨回来后才告诉我,新晋宫嫔都要在三日后参见皇后和后宫嫔妃,行过此礼,就可以安排侍寝。

我趁着这秋日的暖阳信步至月央宫后殿的大花园游赏,身边只随着秋樨、红笺和烟屏。穿过梅韵堂,有一长廊直抵园中。石栏苔影,画亭古栋,庭园的桂花开得异常繁盛,金黄的细蕊缀满枝头,散发馥郁的芳香,见画眉、鹦鹉、黄鹂、白鹤在阳光下拍打着彩羽,巧舌弄慧,有鸳鸯在池中戏水,悠闲对浴,染碧空映。

过桂林,曲径幽回,见大片梅园,虽不是梅开之季,想到他日梅开,一片香雪,更是奇雅。还记得旧年的暮冬,我与画扇相约至翠梅庵,踏雪寻梅,吟诗对句,品茗参禅,无尽风雅。看着梅园中有一座幽亭,想是用来赏梅品茗之处,而我形单影只,无了那相伴的知音。

过一石桥,桥下鸳鸯追戏,自在欢娱。有紫薇成列,花开纷繁,缥缈流香。梧桐树下,不知是谁扎了一个秋藤和杜若的秋千架,细细的绿叶上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荡。我坐在秋千架上,烟屏轻轻地推那秋千架子,我在暖暖的秋风中闻着幽淡的桂香,渐渐地露出了笑脸。她一下一下地轻推,秋千一浪高过一浪,我嬉笑着,衣袂在风中轻扬,闭着眼,如临云端,感受着清新的凉风与花香,全然忘记了昨夜的梦。

秋樨在一旁笑道:“娘娘该下来歇会儿,当心累坏身子。”烟屏这才停住了推荡,而我等待秋千的节奏由快逐渐地变慢,缓止时,她们才小心地将我扶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蓝天白云,澄净如洗。秋樨笑着为我绾鬓边的发梢,柔和地说道:“脸色红润多了,这样子真美。”那一刻,我感觉到温暖,她的举动带来小时候母亲抚摸我时的柔情。我微笑地看着她,深切地感觉到我可以与这个人走得很近,她给我犹若亲人般的和暖。而红笺的眼神与我有瞬间的相视,我明白她眼中流露的欣喜,她亦感觉到秋樨对我的忠心,还有那种有别于主仆的亲切。

我心里想着,纵然我在后宫不得宠,纵然我会被封寂在月央宫,也是无妨,因为我身边还有红笺与烟屏可以推心。而秋樨给我的感觉也很亲切随和,只是相处时间还太短,我不能贸然对她付以真心,只待日后再细处。

正说笑着,我宫里的小太监小行子匆匆走来,禀报道:“婕妤娘娘,云妃娘娘宫中的首领内监张喜宁命人送来了几盒大礼。”

我心想着,云妃娘娘遣人来,我不可不见,遂带着秋樨等人,一并朝梅韵堂走去。

走至梅韵堂正间,只见首领内监张喜宁已站在那儿等候。他行过礼,又笑着说:“云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将这些赏赐给湄婕妤。”

我含笑道:“多谢云妃娘娘美意,请公公向娘娘转达本宫的谢意。”接着又命人为他斟茶。

他推辞道:“多谢婕妤娘娘盛情,只是奴才还要到别的小主那里去,娘娘的话奴才一定转达。”

我笑道:“那就有劳公公,不耽误公公办正事了。”我朝红笺看了一眼,她立即取出两个金元宝送上,张喜宁躬着身谢恩,随后垂着双目,轻轻将元宝揣入袖中,转身笑着辞去。

看着几大盒的礼物,我是没感觉的。秋樨命梅心和竹心她们打开,尽是些珠宝绸缎,耀人眼目,我只扫了一眼便命内监将东西抬到库房去登记。

只一会儿,刘奎贵又通报舞妃有赏赐来。

舞妃宫中的首领内监周福海向我行礼问好,随后挥手命身后的小太监将礼盒抬上,笑着说:“舞妃娘娘特地命奴才将这些赏赐给湄婕妤。”

我说完刚才对张喜宁的那番话,又命红笺取两个金元宝送去,他谢恩笑着离去。

待内监将东西抬去库房,听梅心和竹心她们喜滋滋地说道:“恭喜主子,最受宠的两位娘娘对主子真是青睐有加呢。”

我也不作答,想来我虽初进宫,皇上却赐我正三品婕妤的封号,又是岳承隍的千金,她们自是不敢轻易怠慢,而此时收拢人心,想必也是最好的时机。而我只想保持中立,不敌不友也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这些都还是后话,一切见机行事。

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兰昭容和许贵嫔的赏赐又到了。她们的首领内监走了之后,才听秋樨跟我说,此二人是云妃的心腹,皇上还是王爷的时候就跟随在云妃后面,皇上登基后,被提拔上来。她们此番送礼之意,我大致也明白了些。

一上午,又有几位新晋的宫嫔前来访候,我一一接待,甚觉疲累。

过了晌午,我的月央宫总算安静下来了。用过午膳,便回暖阁休息。

躺在花梨木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烟屏坐在我身边绣花,红笺为我斟茶,屋内很安静,这样的情景就像当初在迷月渡一样,清闲悠宁。

秋樨轻轻从外堂走进来,在我耳边细语道:“湄主子,我刚才命人出去打听了一下,就我们月央宫得的赏赐最多,其余新晋的宫嫔那儿都甚是清冷。”

我点点头,道:“这并不是好事,初进宫太过招摇会引来新晋宫嫔的嫉妒,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

秋樨回答道:“是。”

就这样静躺着,直到夕阳的光影洒落在窗台,屋内的烛光燃起时才知道夜幕已经来临。她们侍候我用晚膳,我沐浴后回寝殿休息。

想起昨日的梦,我不敢早睡,于是坐下来捧起一本书随意翻阅着。喝下了秋樨为我准备的安神茶,慢慢已有睡意,便上床歇息,而秋樨和红笺贴身陪伴着我。

迷糊中,又入梦境,梦里又是那番情景,宫殿、纷扰的声音、流淌的血。而我在安神茶的作用下,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又是这样折腾了一夜。

百鸟朝凤丹霞殿

接连几夜都做这样的梦,竟如此频繁,令我好生心慌。

这一天是去凤祥宫觐见皇后和各嫔妃的日子,我反正也睡不安稳,不如早些起床,吃些东西,养养气神。

喝下秋樨为我熬的冰糖燕窝和人参汤,精神才好些。因是第一次觐见后宫的嫔妃,我也不能太疏散,还需严谨些好。四更天,月央宫的下人都分外紧张,忙里忙外地为我准备。

坐在镜前,我面容苍白,似有倦色,也怪这接连几夜的折腾,若不是秋樨细心地调养,只怕要更憔悴。秋樨一边为我担忧,一边又将此事压着,除了她和红笺、烟屏三人,无人知道我夜里做噩梦。因为,此事一旦传出去,我的月央宫只怕会惹来许多的传言。

红笺和烟屏细致地为我抹上胭脂水粉,描着弯弯的柳叶眉。梅心在身后为我梳理长发,我淡淡说:“梳一个随云髻即可。”这种发髻如随云卷动,看上去生动灵转,又简洁清丽。我在竹心端来的首饰里取了一支绿雪含芳簪,插在髻上更加地灵秀婉转,鬓边插一朵菊心刚为我摘的白色木芙蓉,上面还凝着露珠,清新欲滴。我又命兰心为我挑那件浅红色水云暗花的丝锦宫装穿上。这样一装扮,我方才的苍白与憔悴已被掩饰得荡然无存。而镜前,是一个灵秀飘逸、轻盈雅致的绝色女子,高雅中含有婉秀,素洁中又带有冷艳。

听得梅心惊叹道:“湄主子今日一定可以艳冠群芳。”其他的人也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的确是很美,并不是那种夺目绚丽的美,而是一种清新淡雅的美。今日与那些宫妃相见,我不宜过于出众,低调沉稳才是在宫中的生存之道。我深记画扇那日的嘱咐,宫门深似海,而我不能迷失了自己,若是站在清冽的高处看风景,只会不胜寒凉。

待整理完毕,已近卯时,宫轿早已在门外候着。我上了轿子,刘奎贵和秋樨随着轿子一路跟去。清秋的晓风拂动着轿帘,丝丝缕缕地钻入轿子,我感到淡淡的薄凉袭过心头。坐在轿子里,我无心掀帘观赏外面的风景,心中思索着什么,回想却又是空的。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轿外有人高声喊道:“凤祥宫到,请湄婕妤下轿。”轿子才落,已有内监掀开轿帘,刘奎贵躬着身子向前扶着我的手,我抬眼一看,“凤祥宫”三个字在拂晓的淡淡烟雾中那么醒目,不知是谁的笔墨将这三个字搭配得那么有力度,赫然挂在正殿的门上,尊贵祥和。这凤祥宫比我的月央宫显得气派得多,站在门前会被一种高贵的力量慑住,那些赤金的装饰,尽现皇家的威严。

我搭着刘奎贵的手一路走进丹霞殿,其余的秀女也陆续地到了正殿,各自按身份悄然坐下。只一会儿,听到细细的脚步声传来,一阵璎珞叮当的声响,已看到皇后在众多宫女的簇拥下先上了凤座,而她的身后跟随着几位妃子。众人慌忙跪下请安,齐声道:“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皇后头戴赤金凤冠,着一身黄色的鸾鸟朝凤的朝服,身材有些偏瘦,看得出她身子有些弱,却不失高贵沉静的气度。她微笑道:“妹妹们平身。”

杨明康领着众新晋宫妃向皇后正式行叩拜大礼,她们在选秀的时候都见过皇后,唯独我没有参加选秀,而是直接赐封入宫的。我感觉到皇后凝视我的专注目光,我低眉,亦不敢多看她。众人收下皇后赏赐的礼物,齐声谢恩。

杨明康又引着我们见过坐在皇后右边前座的上官流云,众人忙跪下请安道:“参见云妃娘娘,愿娘娘吉祥。”

我悄悄抬眼看这位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一双丹凤眼妩媚中带着凌厉,梳着凌虚髻,如云盘回,凌托顶上,摇而不脱落,愈显她的高贵与锋芒,着一件绛红色用金丝刺绣的服饰,面若粉桃,肌肤凝雪。这等丽质,确是让人倾叹。

她并没叫我们起身,而是意态闲闲地一一看过来,眼神似有似无地望着,随后才说道:“众位妹妹快快起来。”

我心想这云妃果真不是一般人物,这样轻微的举动,慑住了众位新秀,日后在她面前,更要谨慎才是。做她心腹就要任由她摆布,不站她这一边只怕要横生许多枝节,我也只能小心行事了。

还不曾参见坐在皇后左首前座的舞妃,云妃已朝着我们大家扫一眼,笑着问道:“湄婕妤是哪一位?”

居然这么快就觅寻我了,也难怪,我是唯一没有参加选秀就高坐婕妤之位的人,她岂能不生出好奇之心?

我立刻上前行礼道:“臣妾婕妤岳眉弯参见云妃娘娘。”我差点将“沈眉弯”三个字脱口而出,换了姓还真是不太适应。

云妃笑吟吟地仔细打量着我,那目光仿佛要将我的心穿透,看我究竟为何可以不通过选秀直接晋升正三品的婕妤之位。其实这点,我亦不知。来此之前我就想过,难道皇上不怕我相貌丑陋,无品无德?或许是岳承隍在他面前举荐我,又或许是其他,这件事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参不透的谜。

她打量我一番,才说道:“湄婕妤果然是姿色出众,气度不凡,难怪皇上这般施恩于你。”

这句话倒令我有些不明白,皇上并未见过我,虽是施恩,却有些没来由,思来想去,我也只能断定为岳承隍的身份的确不一般。我微微笑道:“臣妾不敢,娘娘雍容华贵,才深得皇上恩宠。”

她不再言语,淡然一笑。

杨明康这才领着众人参见舞妃,行过礼,她笑容可掬,让大家起身。

我抬眉看她,真真是个尤物,那细柳的身段,看上去就好像要翩翩起舞似的,盈盈娇态,楚楚动人,这样的女子见了让人心软。我明白皇上为何宠爱于她,纵然我是女子,亦对她有几分心动。

一一参见完其他的嫔妃,我已觉疲倦。体弱的皇后坐在凤椅上也露倦色,她对大家说道:“以后大家同在宫中要和睦相处,尽心竭力地侍候皇上,为皇家繁衍子孙。”

众人恭敬答道:“是。”

皇后又道:“大家都累了,先跪安吧。”

待众人相继散去,我才慢慢走出丹霞殿。只听身后有人轻唤:“湄婕妤。”我转过头,见是舞妃,忙对她施礼,她微笑着过来扶我的手,竟这般亲切待我。

“妹妹真是好相貌,骨子里流露出卓然不俗的气度。”她开口道。

“娘娘过奖了,娘娘的姿色令人心动。”我微笑着。

舞妃才要再说话,已听到身后有人笑道:“舞妃真是不一般啊,这才多久,就与湄婕妤这般亲热了,平日里倒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本事,这么快就学会收拢人心了。”只见云妃信步过来,身边跟随着兰昭容和许贵嫔。

舞妃忙低眉不语,窘在那里。

云妃这几句话说得实在太尖锐,也太不聪明了,竟说舞妃是收拢人心,岂不是一下子将我推到舞妃一边了吗?

我欲要上前说话,身后的衣襟却被人轻轻扯住,我乍一看,竟是那日来月央宫的谢容华,她对我使了眼色,我明白她的意思,让我不可与云妃争锋。

云妃走至我面前,笑道:“好妹妹,我方才话说得不该了。他日有空,欢迎妹妹来我的云霄宫做客。”

我道:“定去娘娘宫中叨扰。”

她嫣然一笑,径自离去,方才身后只跟随着兰昭容和许贵嫔,可是一时间,在丹霞殿里的那些新晋的宫嫔,竟有一大半的人随在她身后了,浩浩荡荡地朝前走去。

看着她们的身影,我心中暗叹着,真不知是如何选秀的,竟选了这么一批秀女,真是枉费了皇上与皇后的一片心了。

其余的人也各自散去,只留下我和舞妃,还有谢容华三人。舞妃对我莞尔一笑,我知她是个不存心机的人,只是过于善良柔弱。她本与云妃的身份相般,却如此忍让于她,可见云妃平日在后宫是多么不可一世。

因舞妃的翩然宫与我的月央宫和谢容华的羚雀宫不同路,我和谢容华同舞妃道别后,便一起信步走着。

起风了,清凉的秋风仿佛要将薄薄的阳光吹散,有叶子悄然无声地飘落,似乎也带着某种无法思量的心事。我与谢容华并没有再说话,可我们都深知彼此内心在想些什么。

独向桂华语情愫

我和谢容华在上林苑里漫步,择僻静之处,曲径苔幽,路旁的梧桐花树,犹如紫雾腾株,坠香软砌。撩开柳幕,往一亭台走去,看柳疏寒条,枯荷沉影,短松古柏,皆为秋景。

我们坐在亭子里,看着这清冷秋光,闲逸白云,心中亦觉慵懒了许多。

谢容华一边望着秋景,一边叹息道:“人在宫中,却缥缈如寄,春秋几度,空将飞云漫数。”

她似乎有些感伤,可我记得秋樨说过,皇上还是甚为宠她的,每月都有几日临幸她的羚雀宫。想来是见这冷落的秋景,生了伤怀之心。我安慰道:“妹妹正是韶华当头,又深受皇上宠爱,切莫如此感怀。”

她微微一笑:“只是一时见景伤怀,姐姐莫放在心上。”

其实我们才初相识,在这深宫谁也不敢轻易地对谁推心,她不想将心事诉说,我也不便多问。

“姐姐,其实我是喜欢秋季的,我的名字叫谢疏桐,就是生在这个清冷的季节。”她看着石径上疏落的桐花说道。

我却看着园中的月季说道:“妹妹,你看这月季四季都绽放,粉嫩争韵,娇羞倚风,妹妹这等清灵柔美的姿色,看了让人如沐春风,流香盈袖。”

她果真含羞笑了,又说道:“姐姐,你今日才是出众,真真是落落芳骨夺尽后宫粉黛颜色。”

我心中甚惊,我已经算是轻描淡妆,不料竟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想到今日云妃特意寻我说的话,又借此在舞妃面前示威,不禁觉得有些心悸。我淡淡道:“我本平庸,也不想引人注目。”

“可是姐姐高雅绝俗的气质已经引人注目了,任你掩饰也是不能的。”她脱口而出,可见是出于肺腑。

我明白疏桐的话中之意,她在提醒我,我已经惹得云妃和舞妃的注意。尤其是云妃,她那么倔傲凌厉,走的时候仿佛给我丢下一话:是敌是友你自己选吧。今日表露出来的是云妃,还有许多藏着掖着的人,更是防不胜防。我没有参加选秀,就位列新秀之首,倘若日后真被圣上宠爱,岂不是要处处防人。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她笑道:“妹妹,我们也该回寝宫了,不然宫里的人该着急了。”

于是两人携手回去,在一路口才道别,她去她的羚雀宫,我回我的月央宫。

还未到月央宫,小行子和小源子已在门口候着,见我回来,一边急急相迎,一边往里面通报:“湄主子回来了。”

秋樨和红笺带着菊心她们也走出来,我笑道:“怎么回事?”

秋樨舒了一口气,说道:“湄主子总算回来了。”

我知道他们是担心我了,红笺搀着我的手,说道:“去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小姐回来,命小行子他们去接,说是早就离开了凤祥宫,又命人去打听,又说您在凤祥宫外还与云妃娘娘起了冲突,大家都担心得紧。”红笺一直习惯唤我小姐,在月央宫里她还是唤我小姐,在外人面前跟着秋樨她们唤我一声湄主子。

我在他们的簇拥下来到梅韵堂,秋樨是聪明人,将身边的人都驱散了,让我静静地坐会儿。我喝了一盏西洋参茶,便回暖阁歇息去了。

躺在椅子上,秋樨一边细心地为我剥橘子,一边轻声说道:“方才皇后那边传来懿旨,明晚开始新晋的宫嫔就要准备侍寝。”

我听后点点头,心里却凌乱不堪。

她递给我一瓣橘子,似有话说,却终究未说出口。其实她想要问的,我知道,她忧心我今日在凤祥宫外与云妃之间的冲突。

我吃着橘子,淡淡说道:“我没事,今日与云妃只是不冷不热地相识一下,定是下边的奴才把话传得重了。”

站在一边的红笺随即看了我一眼,我只当无事般吃着橘子。

接连几夜的梦让我很是疲倦,加之今日早起,又到皇后那儿参见许多的嫔妃,确实很累。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中却无法安静。我至今还不明白皇上为何不让我参加选秀,就直接召入宫中,又赐我婕妤的封号。自那日从迷月渡的歌伎做了岳府的千金,我就隐隐地感觉到此事非同寻常,这许久以来,我连自己做了谁的棋子都不知道,怎能不忧心?加之我这特殊的身份已令后宫的嫔妃注目,若是明日皇上再召我侍寝,到时只怕会惹来更多的非议。真的是如谢容华所说,想要尽力掩饰,也是不能了。

她是明白人,而我亦不糊涂。

就这样在忧心中迎来了晚霞,窗外已是暮色疏浅,寒鸦衣啼冷,似在悲秋。晚膳我吃得很少,一来没有什么胃口,再者近日噩梦缠身,暮色来临心里就有种无名的恐慌。以前我最喜在明月下抚琴读书,可如今,却这般怕黑。

独自走在庭院,清幽的月光洒落在苍苔古石上,桂花香影在风中摇曳。看着这深深的楼台殿宇,仿佛与儿时的篱笆小院隔了万水千山,想起那白云掩亲舍,桑梓故庭园。如今,人在宫中,心却如漂萍,迷惘怅然。此刻的我,是深深地体悟到了白天谢容华为何而叹,想必也是看到这重重叠叠的楼台殿宇,却被困入其中,不得解脱。都说一切是命定,可是也有人说命运可以改变,聪明如我,却不知如何改变我目前的处境。

皇宫纵然繁华鼎盛,只是绝不是安逸度日的地方,存在太多的争斗。尤其是后宫,自古后宫多纷争,这许多的女子,一生只能钟情于一个男子,为其付出,为其守候,从红颜熬到白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能有几人?纵然一时取媚得宠,也难保他日不失宠。

我需要想个办法,尽量地避开这些纷争,安静地守在月央宫,做当年的沈眉弯。也许我一生孤寂,可总是好过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说在后宫的生存是一场豪赌,那么,我认输。

秋樨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为我披上锦缎披风,细心说道:“娘娘,屋外凉,还是进暖阁去歇着吧。”

我看了她一眼,心中顿时有了想法。

走进暖阁,我低声对她说:“你且去交代小行子,命他为我请个太医,我近几日夜夜做梦,甚觉精神恍惚,很是疲惫。”

她有些焦虑,急急说道:“娘娘,只怕这一请太医,会对您有所影响。”

我淡淡一笑:“你怕我生病的事传出去,会受冷落,而皇上亦是不能临幸于我。”

她颔首,道:“是的,你初来宫中,有些事不可不防。”

“你且去吧,只是令太医把脉,开几帖安神养气的药,无妨。”我依旧是平淡的语气,仿佛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她答应着退下。

红笺走至我身边,轻声道:“小姐……”

我朝她会意地点头,只不再言语。红笺与我多年,我的心事她一看便明了。事实上,我是真的病了,但我明白我的病不是太医所能治好的,那夜夜重复的梦太过玄离,可惜我不懂得卜卦,不然倒要看看这梦是吉是凶。可我隐隐地感到,那盛极后的衰败,定不是好兆头。

正在思索之际,小行子急急在门外禀报,我唤他进来。见他行色慌张,匆匆说道:“湄主子,我刚在路上听皇上身边的小玄子说,皇上昨夜受了风寒,今日更严重些了。”

我心中一震,转瞬又归复平静,问道:“那你没请太医了?”

“是的,我听到消息后就回来,先禀告主子。”他说道。我略看了他一眼,这小行子倒还有几分机灵。

“嗯。这事且搁着,也不要与人提起。”

“是。奴才遵命。”

我挥一挥手,他退出门外去。

皇上在这个时候受了风寒,真不知是喜还是忧。对我来说,该是喜,至少眼下的事可以缓缓,只是其他那些新嫔未必这么想。一切都是暂时的,以后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窗外夜色已深,一弯如钩的霜月倾洒着淡淡的光晕,将那琴弦也浸染得寒凉。一灯如豆,仿佛那红烛的焰火也不如从前的莹亮。可我不悲凉,生命如同这烛焰,无论是明还是暗,我都要让自己燃烧到最后,最后……

心魔辗转不由人

一连几日,月央宫都很平静,可以说整个后宫都沉浸在一片平静中,尽管这些只是表象。皇上生病的消息并没有传出来,但是相信后宫的那些嫔妃都知道。而我们这些新晋的嫔妃,就守在自己的宫中,有时彼此间走动一番,一起闲聊,只有皇后和云妃她们会经常去探望皇上。我宫里的小行子经常出去打听消息,我从他那儿得知皇上只是染了风寒,卧床休养,并无大碍。

已是深秋,叶子纷纷飘落,院子里的落叶一天要打扫几遍。只有那几株繁芜鲜妍的月季给落寂萧索的深秋带来一丝生命的鲜活。我闲数落叶,时而到后院的秋千架上坐坐,那秋藤扎的秋千,我是极爱的,每次夜里被噩梦纠缠后,我就想去荡秋千。坐在秋千架上,长发轻扬,衣衫飘袂,凉凉的风拂过我的面容,看那秋日洁净的云彩,打我的身边走过,不留一缕痕迹。

其实,进宫只是月余,我却清减了不少。每夜都做着同样一个梦,不知这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为何会这般无休止地纠缠。一到夜晚,我屋内的烛光就燃得通亮,我是那么怕黑,我怕在沉沉的黑夜入梦。

秋樨看着我一日日消瘦,气色也不如从前,只是为我着急,又不敢将此事说与人听,太医也未曾惊动,就自己为我熬汤药安神滋补。

这日,我躺在暖阁的椅子上歇息,她轻轻走至我身边,在我耳畔说道:“主子,有一事奴婢想与您商量。”她表情神秘。

我知她是有要事,见她立在我身旁,说道:“你且坐下来说吧。”

她临着我的椅子坐下,轻声道:“主子,您进宫已有些时日,可是夜里却一直发梦,闹得心神不宁。我在宫里认识一个掌事姑姑,略通玄门法术,您看是否要请她到月央宫来一次?”

我知道秋樨这句话是经过深思才说出口的,自是肺腑之言,可我看得出她的神色还是有些胆怯,毕竟在宫里说这些是犯忌的。我看着她,平和地说道:“且让我想想。”

她起身告退,望着窗外萧索的秋景,我陷入沉思。

若是画扇在此定会给我出个主意,当日去翠梅庵竟不曾将发梦的事说与妙尘师太,也好让她为我占卜一卦。那时她说我和画扇会平步青云,如今我误入宫中,算不上扶摇万里,却也是平步青云了。而画扇仍然留在烟花巷,继续做她的花魁,难道她与我一样,将来也要接受全新的命运?师太亦说过,这期间会有许多磨难。如今想来,许多事真的是要经历才明白,而我入宫是青云的开始,也是磨难的开始。

我不再思索,唤来了秋樨。我问道:“你与那掌事姑姑有何交情?”

秋樨很坚定地说道:“主子放心,她是我的姨妈,以前是容德太妃那里的掌事姑姑,大家都称她胡妈妈,如今上了年岁,已经退下歇息,平日里不再掌管宫中事宜。”

我点了点头:“你去打理好,今夜请她过来,对外就说请你姨妈小聚闲聊。”

“是,奴婢明白。”她答应着退下。

一下午,我都躺在椅子上,想起宫里的种种,如今还未见着皇上,却被噩梦缠身,闹得心绪迷乱,精神恍惚,若不尽快寻出原因,怕日后要病死在这月央宫了。

秋樨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朝我点头,我知道事情已办妥。

才用过晚膳,小行子报胡妈妈来了。

秋樨引领她走至我身边,胡妈妈忙跪下行礼:“参见婕妤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

我和颜道:“胡妈妈请起。”

她起身抬头,略打量她,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并不显老,素净的衣裳,面容清爽,往那儿一站,让人觉得她有种历经沧桑后的淡定。

我也不说话,往暖阁里走去。她与秋樨尾随而来,其余的人都在外面候着。此事除了我身边的红笺与烟屏,旁人一概不知。

坐在屏风后,胡妈妈问过我的生辰,占了一卦,见她神情略有惊色,我心想定是不好。

秋樨慌忙问道:“姨妈,究竟是何因?”

她饮一口茶,慢慢说道:“无碍,是心魔。”

“心魔?我未曾有此心魔。”我疑惑地说道。

“这是定数,你不曾有此心魔,可这心魔却会纠缠于你。”她的话很玄,我不能明白。

秋樨继续问道:“姨妈,是不是湄主子的八字与这月央宫不合?”

胡妈妈淡淡说道:“娘娘本来就属于此处,又怎会不合?”

“那是不是这里有不干净之物在作祟?”秋樨急切地想知道缘由,紧追着问。

“不是,这些都不是,我说了是心魔。”胡妈妈说完后,叹息了一声。

我定定神,轻问道:“妈妈可否明言?”的确,胡妈妈的话我不懂。何来心魔?而这心魔为何要纠缠于我?我为何本来属于此处?难道我命里就注定要来这月央宫,或是这皇宫?这么多的疑问,我无法清楚。

胡妈妈看着我,说道:“娘娘,许多事我也道不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你命里的劫数,其实你已经躲过一场大劫。命相里的说法本来就是如此,多说反而不好。”

我想起这几年妙尘师太说过的一些禅理,确实是可悟不可言,于是不再多问,只是沉默。

秋樨为胡妈妈再斟一杯茶,问道:“姨妈,既然无法道明,那你能指点一个方法,让我们家主子躲过这劫数吗?”

“可以。”她掐指一算,说道,“若想避开噩梦的纠缠,那就要远离皇宫,离开这里,过回你平淡的生活,一切梦像自然就会消失。”

“你这不等于没说?谁都知道,被选入宫来,做了皇上的妃子,一生都不可能再离开此地了。”秋樨急道。

我思忖片刻,说道:“罢了,莫要再问,我明白了。因为我梦中的情景总是与皇宫相关,与血腥相关,莫不是将来这里要出现一场浩劫?”我说出此话,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胡妈妈道:“娘娘过虑了,过去的早已过去,将来的还不曾到来。您若放宽心,学会遗忘,学会宽容,学会忍耐,一切的心魔自会消解,无须忧心。”

秋樨问道:“那姨妈还有何良药可以解除湄主子暂时的烦扰?”

“别无他法,素日里吃些安神的汤药,放宽心胸,多到上林苑走走,将心神移至自然之景物,或是其他,皆可。梦由他梦,您不去理会,长此以往,亦可消除。”胡妈妈的话我明白,她是让我转移心神,克服梦境。

我微微笑道:“多谢胡妈妈指点。”说完,朝秋樨看了一眼。

秋樨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对金镯子和一个小巧的玉如意递给胡妈妈,胡妈妈推辞道:“这些身外之物我定是不要的,有幸结识娘娘也算是缘分,我胡妈妈能与娘娘有此缘分,很是心悦。”

胡妈妈的话竟让我有些惭愧,于是说道:“胡妈妈的气度令人敬佩,我竟是个俗人了。”

她立即摇手说道:“娘娘这身气韵又岂是一般人可比的,您只需宽心在此,莫做他想,像您这样的绝色佳人,宠冠后宫指日可待。”她边说边起身,我知她要告辞离开。

我说道:“秋樨,你替我送胡妈妈,我就不出去了。”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我又陷入一片迷茫。仿佛自那次入选花魁,这一路走来,许多的事都是我自己不能把握,又不能真正明白的,其中隐藏着太多的悬疑,令我费解。

我不知道殷羡羡是如何死的,我不知道烟屏是被何人所救,我不知道岳承隍为何收我为义女,我更不知道我是如何入宫,又是从何时有了这所谓的心魔。妙尘师太的话我无法真正参透,胡妈妈的话我不能深刻明白,自问聪明如我,又怎么让自己陷入如此不清不楚的境地?

但我明白一点,这一切都与皇宫有关,因为梦里的情景从来都是与皇宫有关。而我第一次做的梦,就是我入宫的前兆。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只是随着命定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下去,而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还是未知。

桌台上的灯花在跳跃,我立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风声,感觉到秋夜萧萧的凉意。寒鸦啼冷,今夜,这偌大的紫金城,悲秋的又有几人?

红笺为我披上风衣,柔声道:“小姐,夜深了,还是早点歇息。”

我越来越怕这黑夜,但我知道,今夜,我又将在那个旧梦中沉沦。

一怀尘梦幻疑真

又过几日,小行子不时地打听皇上的病情,回来传话,说是日渐好转,再休养几日便可复原。我知道,这些都是从皇上身边的小玄子那儿打听出来的,至于皇上病情具体如何无从知晓,但是小行子告诉我,他可以确定皇上龙体无大碍。

这样的日子,我是清闲的,不必担忧皇上的传命,不曾与皇上相缠,嫔妃之间也相安无事。可是每当我站在楼台上,望着那层层叠叠的深宫后院,总能感觉到一份蠢蠢欲动的怨气,仿佛这怨气萦绕在整个深宫,无法消散。

放下手上的书本,立在窗前,秋日的暖阳透过窗格洒落在桌案上,那白色的光亮刺疼了我的双目。竹叶萧萧,在光影间徘徊,仿佛在诉说衷肠。闲逸寂寥的时候,总是会陷入过往的回忆中。而那些前尘过往于我,早已恍若隔世。生命中的人和事,离我越来越遥远。

菊心进来传话,谢容华在梅韵堂等候。我出门朝正堂走去。

谢容华见我走出来,立即行礼:“参见婕妤娘娘。”

“妹妹,几日不见,真是生分了。”我迎道。

坐下,梅心和竹心已端上茶来。我打量着谢容华,与前些日子并无差别,依旧那般清灵美丽,似乎她永远都可以不蒙粉尘。

她看着我,关切地说道:“好些日子不来看姐姐,姐姐清减了不少,身子可有哪儿不适?”

我微微一笑:“不曾有哪儿不适,许是来宫中,换了环境,加之气候的转变,才有所清减了。”

“这样便好,姐姐保重身子才是。”她点头道。

我回道:“多谢妹妹关心,你也多保重。”

她饮下一口茶,说道:“姐姐,方才我从羚雀宫出来,一路上秋阳暖照,虽无春日明景,却也是秋高气爽,令人精神倍增。你我不如去上林苑走走,免得久居室内,多生疲倦。”

我看向前院的秋阳,亦觉心中暖和许多,想起前几日胡妈妈的话,她亦让我多出去走走,于是答道:“好,这些日子,我多在暖阁歇息,今日难得妹妹邀请,就一同出去走走。”

红笺为我取来了披风,伴着我一同出去,谢容华身边也有贴身宫女丹如随侍。

走出月央宫,深吸一口气,仿佛阳光也被吸进腹中,顿觉神清气爽。

一路信步前行,曲径幽栏,石桥香暖,落花布茵迎雅步,波水荡碧映诗心。虽是深秋,万物疏冷,上林苑却依旧呈现出一派风物灼华的景致。

谢容华一边行走,一边轻声对我说道:“姐姐,我感觉你气色不如先前,是否身子有哪儿不适?我有一位相识的太医,可请来为你诊治。”

我轻轻回道:“妹妹,真的无妨,许因心事纠结,加之入宫不久,很多事还不能很好地适应。”

她用手撩过柳枝,说道:“这样便好。昨日我到舞妃那儿,她病卧在床,身子也清减不少。”

我眼前拂过舞妃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心中生出怜意,说道:“她身子看上去是有些柔弱,只盼着宽心养病,早日康复。”

谢容华见四周无人,在我耳边低声道:“皇上也龙体欠安,新晋的宫嫔至今还无一人侍过寝,想必姐姐也得知了这消息吧。”

我心想谢容华并不是那种多事之人,她能将此话说与我听,也算是认这份交情。我转而说道:“是,听说只是偶感风寒,歇息几日便可龙体康复。”

她点点头:“是的,我前几日去探望过皇上,并无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好了。”

除了这些新秀不曾被皇上临幸召见,其余那些宫嫔是可以去探望皇上的。听谢容华所说,便可确定皇上无事了。

我心中仿佛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对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我有些许的牵挂。难道因他是我夫君?不,他是九五之尊,他是后宫这些嫔妃的夫君,于我,他还是陌生的。

我与谢容华又往前去,过一石桥,见桥下鸳鸯成群,在秋阳下沐浴嬉戏,隔岸花影,融碧池中,云天连成一线。观那燕点皱波,玄羽轻啄,又展翅飞向云霄,它们可以自由地飞过深宫后院,飞过迢渺千山,而我只能守在宫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正在思忖之际,见两名小内监匆匆行来,跪下叩头道:“参见婕妤娘娘,参见主子。”

谢容华问道:“小寇子,小扎子,何事这般匆忙?”

听她此话,我知道这两名小内监是羚雀宫的人。

他们答道:“方才舞妃娘娘命人到羚雀宫,传令让您去翩然宫一趟,奴才们这才寻来禀报。”

谢容华看了我一眼:“姐姐,我先去一趟翩然宫,改日再到月央宫去找你。”

我回道:“去吧,见到舞妃就替我问个好,让她安心休养,祝她早日康复。”

谢容华答应着急急离开,瞬间转过曲径回廊,掩映在幽篁阵里。

我独自穿梭在花叶枝影间,看楼台层错,危亭曲栏,观水阁清池,波清似琉璃,锦鱼看落花。漫天白云,杨柳风迹,逐尽天涯随落叶。

忽闻玉笛轻吹,似觉云烟漫起,仙曲飘逸。寻笛声而往,转过假山亭台,见一男子凭栏扬笛吹彻,惹得群花探首,双蝶起舞。

因是男子,我又是宫里的嫔妃,不便相留,欲转身离去。

刹那间,笛音止住,那男子转过身来,与我迎面相望。我心中乍惊,顿时失色,这男子不是他人,却是那位选我为花魁,且对我许诺过的华服公子。如今,他为何会出现在上林苑,在此处横吹玉笛,寄兴风雅?

他身着白色锦衣,头戴赤金华冠,眉目比以往更加俊朗,气度比从前更加翩然。他亦打量着我,惊立在那儿,眼中的含义却又让我觉得陌生,想来他定是不能料到我与他会在皇宫相遇。

我面若红霞,顿觉灼热,见他不吱声,又不便上前,二人窘在那儿片刻。我回过头,搀着红笺的手急急地离去。

他不曾出言相留,但我感知得到身后那惊异的目光。

一路上与红笺不说话,匆匆赶回月央宫。

走至暖阁,只留下红笺相陪。红笺已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姐,方才真是吓我一大跳,那位王公子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王公子……王公子……”我低语道,仿佛想到些什么,可是心里凌乱不已。

他如何会出现在皇宫?这皇宫重地,除了天子与大臣,其余人等是无法进入的。可是一般的大臣又怎会在上林苑横笛寄兴,难不成他是……我心中越想越乱。可皇上卧病在床,方才那公子神采奕奕,不像是身体欠安之人。

我让红笺唤来小行子,命小行子速去打听,皇上龙体是否安好些。

只片刻时间,小行子来报,皇上比前几日好些,可是还在卧床调养。

这位公子突如其来的出现,彻底打乱我心中的平静。他知我出自烟花之地,又与我秉烛夜谈,还曾许诺过要将我带离迷月渡。他究竟是何种身份,究竟是何许之人?但有一点,我可以断定,他不是当今天子。仅此一点,日后若再不期相逢,我就要与他保持距离,我是皇上的妃子,不能与任何陌生男子有甚密的交往,否则会生出祸端。

心中迷乱,想到当初他在迷月渡信誓旦旦,今日在上林苑中相遇,却不曾有过片语交谈。姑且不说这个,日后我与他要形同陌路,想起那日我在迷月渡最后一个夜晚,为他抚琴高歌,那一句“君成千里客,我做葬花人”真真是应验了,如今虽不是千里客,却胜似万里之遥。他那般坚定地告诉我,我与他会有以后,且以后只为他一人抚琴。这一切都成了空话,让人心生怅惘。

他虽还不是我所爱的男子,却有过心灵的相交,在我心中,他与别的男子是不同的。我虽不曾许过他什么,可是事实却离开了他,入宫做别人的妃子,他亦没有对我守诺。我不知,我与他之间,究竟是谁薄幸。

许多的事涌上心头,令我无法排解,无法理清。我知道我需要休息,待歇息好之后,要将这事彻底地想一想,这其中的环环扣扣,到底是何起因,我如何让自己一步一步地落入这般境地,迷迷惘惘地不知所以。

看着红笺一脸的迷茫,我知道,她与我一样,无法理清这一切。

秋凉零落翩然宫

我又一次在沉沉的夜色里被噩梦惊醒,一灯如豆,它用那微细的光芒支撑着我柔弱的生命。我感觉得到我曾经坚强的意志随着这暗淡的光焰渐次地消磨,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只要梦一消解,我又会做回从前的沈眉弯,那般孤傲淡然。

立于窗前,在寂静的黑夜里听飒飒秋风,看竹影摇曳,想起白日在上林苑遇见的他,疑虑绕在心间无法排遣。

看着伏在床沿与桌案边轻轻打盹的红笺、烟屏和秋樨,心中顿生怜惜,自我入宫以来,夜夜发梦,她们就一直陪伴着我,不曾离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沉思中惊醒,不一会儿,听到小行子从外面匆匆来报,说道:“娘娘,羚雀宫的小寇子说有要事禀报。”

秋樨她们也被惊醒,同我一起走去梅韵堂。此时梅韵堂的烛火通亮,一屋子的宫女内监站立在那儿。

见小寇子躬身立于正堂等候,我一上前,他立即跪下行礼。

我见他面容焦虑,便急问道:“何事如此惊慌,你们家主子怎么了?”

小寇子上前往四周一望,我知他意,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他这才轻声道:“回娘娘的话,我们家主子没事,她请娘娘赶紧去翩然宫一趟。”

我心中一惊,难道舞妃出什么事了?于是不假思索,只带了秋樨和小行子随我出月央宫。

一路匆匆行走,两盏灯笼在沉沉的秋夜里显得更加恍惚迷离。我不曾去过翩然宫,只是跟在小寇子和小行子身后,在幽暗的曲径里穿行,偶有寒鸦啼叫,凉风拂过,身子一阵比一阵发紧。

我握紧秋樨的手,感觉得到她给我的力量。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才来到翩然宫门口,我无心留意宫门的风格雕饰,行至门前,已有内监相迎。他对我行过礼,匆匆带我进殿。

一宫女又将我引至后堂的寝殿,还没进门,已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我不等宫女进门回报,便急急进去,见谢容华坐在床边,床上的舞妃形容憔悴,斜倚在那儿咳嗽,身旁还有几名宫女在忙碌地服侍着。

我走至舞妃身旁,看到她面色苍白,头发松乱,与那次在丹霞殿相见的舞妃判若两人,不觉心中酸楚,似要落下泪来。

于是轻唤谢容华,低声问道:“舞妃到底如何了?”

她朝桌案望去,我这才看到一名太医正在调配药材。太医转头看见我,忙放下手中药材,对我叩头行礼,我立即说道:“免礼,抓紧配药才是。”

他答应着,一会儿工夫药已配好,谢容华命一名宫女速去煎煮。

我将这名太医唤至一旁,轻声问道:“舞妃娘娘所得何病?”

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舞妃,低声道:“有中毒的迹象,昨日我前来诊治,还不能确认,今日的迹象我可以确定舞妃娘娘中了慢性之毒,但还不知道所中的是何毒。”

我心中一惊,究竟是何人对她下毒?看着病榻上的舞妃,让人好生怜惜,转而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太医答道:“幸好舞妃娘娘身子偏弱,中毒不深就已有了极强的反应,若是一般人的体质,此毒侵入肺腑,才能彻底地显现出来。”

“好狠的心肠。”我脱口而出。

谢容华继续朝太医问道:“那就是说舞妃娘娘暂无性命之忧,只是她体内所摄入的毒如何化解呢?”

“我先用针灸扎她的重要穴位,避免毒性传散,而且还能很好地将毒液逼出体外,再服解毒之药,想来将毒性止住还是可以的。”太医似乎很有把握地说道。

“可你还不知她所中的是何毒,如何服解毒之药?”我似有疑问。

他回道:“这个婕妤娘娘大可放心,尽管我不知舞妃娘娘所中何毒,但是我所配制的解毒之药可解百毒,尽管不能直接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也可以起到明显的辅助作用。况且解毒最主要的就是针灸,药物倒还是其次了。”

谢容华将我唤至一边,低语道:“姐姐放心,他就是我昨日所说的那位相识的太医,他叫贺慕寒,祖上世代行医,医术精湛高超。”

我点点头,道:“那你尽快安排他给舞妃针灸,我们就在一旁候着。”

我来到舞妃床前,她看着我,眼中含着泪,却说不出话来。我安慰道:“姐姐放宽心,方才我问过贺太医,只是一般的风寒之症,扎针服药便可没事。”

贺太医已准备好一切,舞妃须得坐起身,伏在一人肩上,他才好在舞妃的头部及背部施针。

我让她伏在我肩上,谢容华屏退了舞妃的贴身宫女,屋里只剩我们四人。

看着贺太医细致地将针一根根扎进舞妃的穴位,她头冒冷汗,身子微颤,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心想着这样一位柔弱动人的女子,竟是因何被人所害,落得如此凄凉之境。

不一会儿,听到舞妃一阵急切地咳嗽,一口毒血吐出,人就晕死过去了。

我和谢容华大惊,慌忙问道:“怎么回事?”

贺太医舒了一口气,笑道:“舞妃娘娘体内的毒基本已被逼出,再服下我方才配制的药,休养些时日便可好起来了。”

我和谢容华也相继舒了一口气。

贺太医见舞妃没事,便告退离开。我和谢容华还不放心,待门外的宫女进来为她擦洗,又在她昏睡时喂下汤药,看着她气色渐渐好转,才安心了些。

我命翩然宫的宫女内监不许将舞妃生病之事宣扬出去,我虽不是他们的主子,又不曾被皇上临幸过,但我毕竟是正三品婕妤,传令之时又神情严肃,想必他们心中也有几分惧怕。我又将一些事情交代给舞妃的贴身侍婢,才和谢容华一道离去。

在萧瑟的秋夜里,我们各怀心事。我先打破了沉默,朝谢容华说道:“妹妹,你且随我去月央宫,我有事相问。”

一路上我们不再言语,清冷的月光洒落在石径上,裙裳随风飘荡,凉意阵阵袭来。

到月央宫时已是四更天,红笺和烟屏焦急迎来,在她们的惊叫下,我才发觉自己背上染上了舞妃所吐的毒血。

红笺她们去准备热水给我沐浴,我将谢容华唤至后堂的暖阁。

才进暖阁,谢容华已开口道:“姐姐是想问谁人对舞妃下毒的吗?”

我摇头道:“不是,此事非同一般,舞妃究竟是如何中毒,下毒的又是何人,这些暂时都只能先搁下。我虽有婕妤封号,但至今连圣上都未曾见过,在后宫行事还需谨慎。”

谢容华点头道:“姐姐说得甚是,后宫之斗由来酷冷,我是不愿卷入那些是非的。”

我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之前与舞妃是否走得甚近?”

谢容华答道:“不曾很近,舞妃是个内秀的人,素日极少与别的嫔妃来往。况圣上对她极为宠爱,我若总去翩然宫寻访,难免会惹来碎语闲言。”

我点点头,道:“妹妹说得也是。这次舞妃生病,她不曾去找别人,只派人去寻你,看来她是认你为可信之人。”

谢容华摆手,说道:“若是平日,定是皇上去探望舞妃,这次皇上也卧病在床,她素日又与人交往甚少,而我与她交情虽不深,一直以来亦甚为和睦,因此前来寻我。”她叹息一声,又说道:“就像今夜,我见舞妃病情加重,心中甚慌,亦要去找寻其他的娘娘商量,可是想到皇后身子一直不适,不便惊扰,而云妃等其余几位嫔妃,与舞妃很是不和,只得派人到月央宫来找姐姐商议了。”

听完谢容华一席话,才明白在后宫想要找寻个可以说真心话的人确是不易,圣上纵然深宠舞妃,待她如珍似宝,却也不能处处保她周全。想来她此次中毒,亦是与其受宠有关,有人想趁皇上病时,将舞妃除掉。念及此,一阵寒冷划过心头,有那么些许的疼痛。

看着沉思的谢容华,我说道:“舞妃这次中毒的事,要缄口不提,只怕事情一传出,流言沸沸扬扬,反而对她不利。若是被圣上知道,定要彻查此事,那时候,对舞妃来说,未必就是幸事。”

谢容华叹道:“只怕舞妃自己是知道的。”

我答道:“你放心,她是聪明人,她知道该如何处理。”

红笺推门进来,道:“小姐,热水已备好,你先沐浴更衣,晚了该受凉了。”

谢容华起身告辞:“姐姐,我先回去了,你沐浴完也好好歇息,不要太累,明日我再来月央宫看你。”

褪下衣裳,看着那褐色的血,又生出痛楚。如今,我是怕极了这血迹,斑斑驳驳的印痕,染上了,就再也无法洗净。

赤裸着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里,闻着淡淡的花香,氤氲的水雾将我绷紧的神经慢慢地舒缓。红笺她们不断地添加温水,我就这样缓缓地睡去,在温暖的水里睡去。这一夜,我没有做梦。

我在月央宫第一次没有做那个可怕的梦,就是在今夜,舞妃中毒之夜。

往来谁似梦中人

红笺将我唤醒的时候,天色微曚,白云出岫,朝霞映窗。我浸泡几个时辰才出浴,披衣推窗,一缕晨风吹过,夹杂着露水与花香,清新宜人,全无了秋味。但是凉意依旧,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秋樨取过一件蚕丝睡袍,裹在我身上,叹息道:“娘娘,奴婢们就怕您受凉,不断地添热水,见您睡得那般安稳又不忍唤醒。这么几个时辰泡在水里,起来又吹了凉风,怕是着凉了。”

秋樨因为心急说了长长的一串话,我从话中体味到她对我的忠心。这么多夜晚不曾安稳入睡,我唯一安稳的好觉竟然是在氤氲的水雾中。我记得秋樨给我在水里放了煎煮的灵芝汤,灵芝对安神定志有很好的效果。

躺在花梨木椅上,喝下一杯现煮的热姜茶,暖意渐渐地拂过全身。

才用过早膳,谢容华就来到月央宫。

尽管昨夜忙碌到很晚,而我却安心地睡了几个时辰。她看着我,温和地笑道:“姐姐今日气色比往日竟好了许多。”

我微微一笑:“今日是感觉不错。”

“我过来是想约姐姐同去翩然宫的。”看得出她心中甚念舞妃,想知道她的病情。

我轻抿一口茶,缓缓说道:“今日我就不去翩然宫了。”

看着谢容华疑惑的表情,我不禁笑道:“妹妹,你别误会。以我的身份,和翩然宫走得过近不太合适。”事实上本就如此,我是新入宫的,又不曾参加选秀,却被赐封婕妤,到如今还不曾被皇上召见。更何况上次在丹霞殿外,云妃见我和舞妃一起已经话露锋芒。这次舞妃中毒,定是有人设计安排好的,怕是她身边的人都不可靠了,想到舞妃的处境,我也为她心忧。这些话,我不便过于明显地说出。

谢容华闻听此言,大致也明白我话中之意,轻声启齿:“姐姐的话我明白,回头我去过翩然宫,就遣人把消息传与你。”

我对自己想要置身事外之举有些惭愧,其实我是不想因为我而让舞妃陷入更困险的境地。而谢容华的身份不同,她在皇上身边已久,且一直保持中立,她出于平常的探视,也惹不来什么闲话。以我如今的身份,关注我的怕是大有人在。

谢容华离开之后,我看着前院的秋景,明丽的阳光下,让我生出游园之心。

唤上红笺,二人径自走出月央宫。虽是深秋,凉风拂过,落叶飘零,却仍见得许多绿树葱郁,花圃流香。抬眼望宫殿飞檐,试想这偌大的紫金城,关住了多少人的魂魄。

沿着清幽的曲径,漫无目的地行走,柳抱花丛,竹倚高墙,见落叶飞处,乍离枝瘦,纷散红尘,顿生叹惋之心。

穿过花影,走过石桥,见池中浮萍数点,枯荷伶仃,一木舟系于柳下,几只飞鸟栖在堤岸。想夏日之时,坐于凉亭,观荷赏月,对花解语,十分闲雅。

倚着栏杆,才惊觉自己来至前日游赏的上林苑,而我所立之处,恰是那位王公子当日吹笛的地方。许多的念头在脑中浮现,我本无心,可是不经意地来到此处。

有紫藤挽架,兰花香草,清韵飘摇,临着池亭水榭,更是奇雅。想着他日春暖花开,让小行子在此处扎一个秋千,临风赏景,该是何等惬意。

清泉自假山处汩汩流出,泠泠水声,泻作玉雪。假山上有一古亭,燕然独立,我禁不住循石径而上。

坐于亭中,却见石桌上摆好了几道酒菜,还有几碟点心。我朝四下一望,并没有人,心想不知何人有如此雅兴,在此浅酌。

怕惊扰他人雅兴,正欲离开,忽又听得玉笛声起,悠扬之音应在近处,却观望不得。我心中一惊,知吹笛人是他,便携着红笺匆匆离去。

“姑娘且慢。”一声轻唤,从耳畔传来,我想要前行,却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让我止住步子。

当他立在我身旁的时候,已不敢抬眼望他。

红笺看了我一眼,说道:“小姐,我在下面候着。”我知红笺之意,一来好让我与他独处,二来可以看着路边来往之人,毕竟以我的身份,在上林苑与一男子独聚,是一件冒险的事。但我心底已经知道,这位王公子当日自称小王,他又几度在宫里出现,定是大齐朝的王爷了。

我告诉自己,只此一次,日后,我与他便再无瓜葛。前缘旧梦,尽随风去。

坐在亭内,一直不愿抬眼细看他,只觉心里慌乱。

他却和颜道:“姑娘不必拘谨,小王一贯喜好山水风月,不拘泥于一些礼节,你我在此饮酒赏景,自是无碍的。”

他话说得极为轻巧,我已是后宫嫔妃,虽不曾被皇上召见,又怎可在此与他单独相会。想起在迷月渡他对我许诺,要将我带离,不做飘零客,而今日却是此番情景,不禁心生叹怨,冷笑道:“是啊,自是无碍,对王爷您来说,许多的事都是无碍的。”

他轻蹙眉宇,不过须臾,神色又平静如常,温和说道:“哦,此番之语是说小王唐突佳人了。”

我低头,想起他往日深情的眼神,心中竟有瞬间的陶醉,不禁面若流霞,一时间,却说不出话。

他为我斟酒,笑道:“小王最喜欢饮酒赏景,今日得遇湄婕妤,该浅酌几杯才是。”

湄婕妤。这三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原来他已知我是后宫的湄婕妤,想必我是如何进宫,如何不经过选秀便赐封婕妤之事在后宫已被许多人知晓。

他既知我是湄婕妤,却依旧如此平静自如,仿佛没有丝毫的隐痛。且他声音不似往日那般柔情,更多了一些散漫。

我抬眼望他,见他笑意吟吟,仿佛我与他不曾相识,只是在后宫里不经意相遇的一个陌生之人。想到昨日种种,我从心底到脊背,都是冷的。

“人心竟可以如此。”我一字一句吐出,声音极低,嘴角有一丝冷漠轻扬。

他递给我一个不解的目光,还是和颜道:“湄婕妤何须为俗事烦扰,且看这园中秋景,你我吟诗对句如何?”

他如此轻慢,令我心中愈为不悦,于是蹙眉道:“不曾有王爷这般雅兴。”我话音极冷。心想,他怎能这般薄幸,竟将往日一切视作烟云,还如此淡定自若地邀我与他吟诗对句,全然不顾我如今的身份。我与他可谓是流水中两枚落叶,任由我们如何漂转,都无法再有片刻的交集了。

我虽对他无爱意,却想起当日选魁之遇,迷月渡良夜抚琴相惜,更觉心中十分压抑,随即起身,没有片语道别,就拂袖离去。

或许是我这举动来得太过突兀,待我匆匆走下石阶,红笺忙上前搀扶我,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他还伫立在亭台。那时候,我告诉自己,但愿不曾认识这个人。

转过花丛树影,匆忙远离。

一路急走,直到月央宫,回到暖阁,我才松了一口气。

待平静下来,这才唤来秋樨,轻声问道:“你可知皇室哪位王爷喜吹玉笛?”

秋樨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陵亲王。”

“陵亲王淳祯。”我自语道。

“是的,他喜吹玉笛,平日也乐好山水,又专于诗词。虽然不关心朝政,但经常会入宫探望太后。”秋樨似乎对这个陵亲王很是了解。

我点点头,淡淡回道:“嗯。”

秋樨见我立在窗前,似有心事,也不再多问什么,转身退下。

一时间,许多的疑虑涌上心头。陵亲王淳祯……陵亲王淳祯……我反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一道闪光划过我脑际,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他不是我所认识的华服公子,定然不是。难道那华服公子是皇上淳翌?那个与我在迷月渡品谈的人是皇上?淳祯与淳翌乃是孪生兄弟,凭我的直觉,我已经可以断定今日与前日所见之人不是那位华服公子。

倘若华服公子真是皇上,我从迷月渡到岳府,直至这月央宫,一路行来倒是有些眉目。他如此安排,确实费尽苦心。当初岳承隍收我为义女,亦说过日后会知道缘由,他若不是受人所托,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收我为义女。若所托之人是皇上,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更况我不曾参加选秀就被赐封为正三品婕妤,这并不合乎常理,若是皇上曾见过我,且对我生出好感,之后的许多安排,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进宫已有月余,我还不曾见过皇上,倘若他真是皇上,必定会想见我。只恐他病得不轻,卧病在床或许不能召见新晋的嫔妃,又或许他不想让我见着他病时的模样?

一念及此,我不知是喜还是忧。若他果真是皇上,想到昔日他在迷月渡对我的柔情,身为一国之君不介怀我歌伎的身份,又百般设法将我召入宫中,确为有心之人了。这样的人,虽有三宫六院,不可能做那个一心一意待我的良人,可是也好过一个对我来说一无所知的君王。若此人不是皇上,那这所发生的一切,我又该如何理清?

思绪伴随着窗外的落叶纷乱无声,进宫这么久,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地盼望见到皇上淳翌。

淳翌,你真的是皇上淳翌吗?

冷落梅花向雪开

这个秋日的下午似乎特别漫长,我捧着一本书,静品清茶,看似闲逸,然而心中却纷乱不已。

坐到黄昏,晚霞将窗外的景致渲染成酡红色,撩人心醉。景致随心而定,倘若心情是愉悦舒适的,景物也随之鲜活生动;倘若心情是落寞寂寥的,所看到的景物亦会惹来更多的愁怨。可我有时,竟然喜欢上这样的愁怨,关于黄昏,这样苍凉壮丽的背景,本不该是一个女子喜爱的。

有的时候,我喜欢柔软的事物,可有的时候,我却能深刻地感觉到自己骨子里的寒冷,透人心骨的冷。

谢容华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用晚膳。秋樨招呼她坐下,与我一同用膳。

一桌子的菜,我们都吃得很少。知她有事要与我说,用完膳便一同走进暖阁。

临桌坐下,红笺端上茶来。谢容华已开口说道:“姐姐,今日见得舞妃,贺太医诊治后,说毒性基本已解,只是舞妃的心情很差,我在那儿陪了整整一天。”

“只要毒解了就好,心情需慢慢调养。”我舒缓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原本打算让小寇子过来传话,又怕你心忧,就自己过来了。”她缓缓地说着,实在是个心细之人。

我沉默着,脑子里空白,竟不知在想什么。

“姐姐可是有心事?”她似乎察觉到什么,是我的心神不宁出卖了自己。

我微微一笑:“不曾有的,这不都说秋天生愁吗?我也学人家悲秋了。”

“这些夜晚,我也是不能安睡,秋夜漫长,一个晚上我要醒来好些次。”

我看她面带愁色,似乎也有心事,只是不想多问。

闲聊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我送她至前院,已觉秋风瑟冷,看夜色灰蒙,想到过几日就要入冬了。

归去临于窗前,看着久未拂拭的琴弦,想起以前在迷月渡夜夜笙歌,与如今后宫的清寂,仿佛是两个世界。两个世界的我,有着两种不同的命运。

触抚琴弦,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看窗外冷月如钩,边弹边调寄一曲,唱道:“欲寻春迹已难看,问取丛花几瓣寒……回道春风因恨处,扫来伤锦送流年……”此时琴音高作,铿锵遄流,似孤雁惊飞,落影寒塘,似冷月清照,犹葬花魂。虽尽萧索之意,却又不失悲壮之势。

起身又临着水墨,在纸上写下一首绝句:“夜寒桂露湿秋千,独坐良宵懒拂弦。多情侬似楼台月,只记相思不记年。”

就这样书不成行、曲不成调地度过了这个漫长的秋季,迎来了我在宫中的第一个冬天。

院子里的蜡梅已凝结着蓓蕾,偶尔几朵绽放,散发着清幽的芬芳。

我至今仍未见着皇上,这些日子,不曾走出月央宫,昔日的梦亦不曾间断,许多时候,我总会想,我就这样被冰封在月央宫,说不定就如此寂寞地老去。

倘若可以如此安静地活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些日子,我不停地派小行子去小玄子那儿打听皇上的病情,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皇上卧床休养。其实我有些忧心,总觉得普通的风寒不至于卧床这么久,可事实如何我也无从知晓。

整个后宫呈现出一种萧索的安宁,我的月央宫就云妃带着她的心腹兰昭容和许贵嫔来过两次,因我没被皇上召见过,她们对我也保持着友好的态度,我知道这是为将来拉拢人心做好准备。

谢容华时不时会来月央宫小坐,告诉我关于舞妃的消息,她体内的毒已解,只是伤了元气,需要长时间的调理才能复原。而下毒之人是谁,也没有去追查,似乎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已是腊月,整个月央宫都飘溢着疏梅的暗香。

到了傍晚,雪下得更大,片刻工夫前院就已经攒上了积雪,月央宫里炉火烧得很旺。

用过晚膳,我就披上那件纯白的狐裘大衣,在院子里临雪赏梅,秋樨怕我着凉,为我准备了一个精致的暖手炉。

我是极爱梅花的,看着这梅花,就想起了翠梅庵的梅,那里的梅沾染禅韵,比月央宫里的更为脱俗。前院的梅花不及后院那片梅园的多,但秋樨告诉我,上林苑有一处香雪海,才是真真的梅花世界。我打算改日去那梅林赏梅,折几枝插入青花瓷瓶中,聊寄春情。

飞雪漫空,梅花盈绽,只身没入花影之间,衣袖缠香。忽听到院外有敲门声传来,守院的开门,只见谢容华偕同锦秀宫的萧贵人和江常在一道进来。

她们都披着狐裘大衣,沾着一身碎雪。萧贵人一见我,就朗声笑道:“湄姐姐真是有雅兴,独自在这里雪夜赏梅。”

我立即走过去相迎,笑道:“真真是稀客,怎么这么巧碰到一起来了?”

谢容华指着萧贵人说道:“是这丫头,今儿个看到大雪,就到我羚雀宫来,说要一起饮酒赏梅,我没法子,只好带着她们一起来叨扰姐姐了。”

我笑道:“看你说的哪里话,我此刻正郁闷着独自赏梅有些太孤独了呢。”

我看雪越来越大,便说道:“妹妹们还是先随我进屋去吧,烹炉煮酒暖暖身子。”

大家相拥着一同进屋,我见一旁的江常在仍然怯怯的,便走过去挽住她的手,她朝我羞涩地微笑。

走过梅韵堂,进暖阁坐下,热热闹闹地围了一桌子,秋樨已备好许多精致的吃食:绿豆糕、玫瑰饼、水果软糖、脆皮花生、核桃酥。

炉子上温着桂花佳酿,淡雅的清香充盈着整个室内,我这暖阁竟是许久不曾有过这么多的温暖与笑意了。

大家边饮酒边吃着点心,窗外的雪簌簌地落,一片银琼,给这个夜晚增添了无限的诗意。

吃得正欢时,红笺突然进来喊道:“小姐,你看是谁来了。”

我们朝门口望去,见舞妃笑意吟吟地走进来,她身后的宫女为她褪去身上的金丝雀裘,雪花落在地毯上,瞬间消融。

大家齐起身相迎,我笑道:“今儿个一场雪真是下得好,竟让月央宫迎来了这么些稀客。”

舞妃盈盈一笑:“我见这雪下得正欢,便想到来月央宫看看湄妹妹。料不到你们好雅兴,竟聚在这里饮酒赏雪。”

我打量着她的气色,红润了许多,曾经那场中毒之事竟恍若在前生。

临桌而坐,为她斟了一小盏桂花酒,热热地喝下去,可以暖身子。

雪花凝点,几树寒梅在窗外竞放。萧贵人抓起一把水果软糖吃着,看着窗外的梅雪之景,笑道:“这么美的夜晚,倘若只吃酒不吟诗那就真个是可惜了。”

谢容华走过去笑道:“看来我们的萧妹妹犯了诗瘾了。”

萧贵人将几颗糖往谢容华嘴里塞去:“看你取笑我,罚你先吟一首梅花诗。”

一旁不爱言语的江常在此时也拍手欢道:“就是,谢姐姐先来一首。”

谢容华笑着说:“我便我吧,先来一首打油的。对了,限韵吗?”

萧贵人笑道:“自然是限了。”

江常在说道:“我看还是别限,我本不会吟诗,一限韵我更说不好了。”

谢容华朝江常在微微一笑:“好,就依你,我也烦限这限那的。”

谢容华走至窗前,玉手随意撩拨我搁在案上的琴,随即吟道:“琴韵风歌透画屏,琼花碎瓣扑窗棂。遥知驿路今无讯,且寄相思到梅亭。”

萧贵人取上一杯酒递给谢容华,嬉笑道:“诗韵婉转,琴音绕梁,不知姐姐的相思为谁种?”

谢容华啐道:“看我把你惯的,这般没有规矩。”

萧贵人捂着嘴笑:“玩笑嘛。”说完,又朝着舞妃看去:“下一个该是舞妃娘娘了,然后再是湄姐姐,再是江妹妹,最后就是我自己了。”她咯咯大笑,极为开朗。

舞妃也不推拒,浅酌一杯酒,吟道:“不尽新愁入酒杯,经年老病赴楼台。风流明月随云转,冷落梅花向雪开。”

我叹道:“果然是好诗,风流明月随云转,冷落梅花向雪开。姐姐已病愈,气色很好,莫要再生出如此叹息。”

萧贵人打岔道:“现在该湄姐姐你了。”

我脑中想着舞妃的诗,看着窗外的飞雪,几树红梅绽放,想起他日落花漫散,玉瓣香殒,不禁心生感慨,吟道:“零落芳菲已断肠,红泥掩却梦魂伤。来生乞得梅园住,觅我前缘一段香。”我端起一杯酒,饮下。

谢容华叹道:“好一个来生乞得梅园住,觅我前缘一段香。姐姐是真的爱梅之人,竟有如此诚心。”

吟过之后,我只望着窗外相映的梅雪。后来听江常在也吟了一首:“无边风雪莫相拦,一意倾心送记牵。艳色乍开疑是梦,阶前却步泪嫣然。”心想这丫头还说自己不会作诗,小小年纪,有如此诗情,甚是难得。

最后才是萧贵人,她笑道:“你们的诗都过于伤怀,且听我吟一首。”她行至窗前,将手伸出窗外,捧到几枚雪花,指着梅树,吟道:“对雪开颜满树红,芳心独洁问谁同。无边艳色为春种,引得春深不见踪。”

果然是轻灵些。吟罢,大家又坐在一起饮酒闲聊。

见那头谢容华与舞妃在轻声谈话,似乎提到关于皇上的什么,我也不便多问。她们都是皇上以前的嫔妃,我过问皇上的事总是不大好。

这边萧贵人喝酒吃着点心都有些醉了,江常在倒是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

端坐着听更漏声响,已至午夜。舞妃起身含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

我送她们出了月央宫,在雪院中站了一小会儿,才转回后堂歇息。辗转在床榻上,隐约地听见更鼓声响了一回又一回,不敢入梦。心中却思索着今夜她们所吟的诗句,人说诗可言志,诗能抒心,诗可寄情,的确是如此,她们诗中所表达的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亦然。

这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冬夜,不知明日醒来外面会是怎样迷人的景致……

踏雪寻梅遇故人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银琼冰雪的世界,雪花还在飘着,已不似昨晚那么大了。室内洋溢着炉火的暖意,室外飘盈着疏梅的幽香。冬天,这个被视为寒冷的季节,却有着一种安逸的温暖。

我坐在镜前梳洗,命红笺给我梳了一个飞仙髻,这样飘逸出尘的发髻,适合雪花轻扬的浪漫时节。斜插我心爱的翠玉梅花簪,梅花耳坠,就连我身着的白色裙衫上也绣着梅花。

匆匆用过早膳,披上我的白色狐裘,只命秋樨一人随我去她昨日所说的香雪海,今日我要真的踏雪寻梅。

走出月央宫,御街上的积雪已被人清扫干净,只路面很是湿滑。而两畔的风景都被白雪遮掩,让人如游仙境。

听秋樨说,去香雪海的路程并不远,我一路观赏着雪景,走过石桥,穿过假山亭台,看雪色入清泉而余韵,碎玉敲翠竹而长吟。在飘飞的白羽中穿行近两刻钟,就到了香雪海。

香雪海是一座偌大的梅园,还没进园,已远远地闻到阵阵的幽香,似梦一般地萦绕,越近越沁人心骨。园中的积雪厚厚的,只有伶仃的几排脚印,因为时候尚早,来此处赏梅的人还不多。我的羊皮绣花暖靴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响声,这洁净的世界,令人有些不忍踏过。

立于花影飞雪之间,有若隔世遥云,百树梅花,竞相绽放。风扫瘦枝,芳瓣共絮雪齐零,白羽映红朵添香,不曾携樽,却已然醉乎其间,不能醒转了。

我往梅林深处走去,看那寒梅映雪,更添清丽傲骨,有的傍石古拙,有的临水曲斜,盈盈姿影,令人流连。

见一树红梅,十分俏丽,我情不自禁走近两步,那清冽的梅香扑鼻而来。举起素手,轻轻折了最艳的一段枝丫,顿觉一片冰清玉洁,融入骨髓。

禁不住轻吟道:“人间花簇锦,云影亦犹然。欲把春心解,还须付琴弦。”

话音刚落,远远地听到花树后面有一男子的轻微咳嗽声传来。我心中一惊,不知是谁也在这梅园赏梅,而且又是个男子。

正欲离开,却见从花影后走出两个人,那一刻,我呆立在雪地里,这短暂的惊诧,被汹涌的迷乱与惊喜冲击着。思绪是如此强烈地翻转,久久无法平静。

眼前的男子,披一身黄色锦绣金袍,上面镶嵌着赤色盘龙,头戴皇冠,剑眉挑鬓,面如美玉。就是他,他就是那位与我在迷月渡秉烛夜谈的公子,他比以前显得更加沉稳,只是看得出气色不佳,似在病中。

他身旁的那个小内监,就是当初随在他身边的小厮。此刻,我可以断定,真的是他,我所认识的华服公子,是当今的圣上。而认识我的时候,他是大齐国的渊亲王。那些积压在我心底的所有疑团,因为他的出现彻底地破裂。

我动弹不得,他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似乎要将我融进去,那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因为激动,他咳得更厉害了,身旁的小内监为他轻拍胸口。

我暗自匀了匀气息,已听到身边的秋樨叩头行礼:“奴婢参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福。”

我亦盈盈拜倒,垂首道:“眉弯参见皇上,愿皇上万岁万福。”

他向前两步,轻轻将我扶起,那温暖的双手,与我的手交叠,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那一刻,有种恍若隔世的喜悦与痛楚,眼神中隐含着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手执梅花,偎依在他身旁,漫看飞雪。他指着那处亭台说:“湄卿,随朕到亭子里小坐好吗?”

湄卿。朕。他这样唤我,令我与他之间有了一种温柔的交集。我明白,我是真的属于他了,他守了诺言,真的将我带离迷月渡,娶我为妻,我虽是后宫三千佳丽之一,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因为往日种种不安的猜测,如今得到缓解,纵是他人的棋子,也算是知道自己的着落。

雪中行走,一路恍若雪莲的绽放。进了亭子,他的手才松开,这么冷的天,我的手心却是温湿的。

他轻轻咳嗽,有如锥在心间,望着我,柔声道:“朕前段时间淋了场雨,受了风寒,卧病休养,这几日尚好些。”他的话语我明白,似在告诉我,我入宫这么久不曾被召见,是因为他病了。

我低首轻声回道:“是,皇上要好生保重龙体。”说完,不由得红了脸,头低得更下。

他靠近我,轻轻地托起我的下巴,我望着他清冽温柔的目光,那深不可测的黑,似一潭清泉,照见了我自己,还有我身后的飞雪与娇艳的梅花。我的心怦怦直跳,似要跳出心口,呼吸微喘,自觉两腮酡红如同醉酒。他嘴角上扬,温和说道:“几月不见,湄卿更加姣美动人了。”

我羞涩道:“皇上笑话臣妾了。”

他微笑:“想不到朕今日踏雪寻梅,还可以与湄卿重逢,真不得不信缘分了。”

我心想着,若是你真心想见我,又岂要等到这几月后的偶然相逢,当初就可以召见我了。心中虽如此想,却不敢说出,低首回道:“是。”又道:“臣妾也不知今日来此梅园,可以得见圣颜。”

他突然伸出双臂,将我拥入怀中,我偎依着他,感觉到柔情与安稳。他在我耳畔喃喃:“怪朕不好,早该召见你了,只是怕你见了朕病中憔悴的模样,心生怜惜。”

他果真是不想让我见他病时的模样,按捺着相思将我等待,此番情意,铭感于心。我柔柔答道:“不,怪臣妾不好。”眼目相对,那柔情可以将冰雪融化。

他拥紧我的腰身,柔声笑道:“记得当日湄卿抚琴吟唱:长知此后掩重门,君成千里客,我做葬花人。那婉转的歌喉,幽怨的情思,还在眼前,如今,一切都已改变。朕说过,不负你。现在可信了?”

我脑中闪现出那个初夏的夜晚,我在迷月渡的最后一个夜晚。看着白雪曼妙地飞舞,寒梅疏绽,往事如同流莺惊梦,不禁莞尔一笑:“世事迷幻,亦真亦假。”说完后,才发觉此话有些唐突,低头看着脚下沾了碎雪的靴子。

他并未怪我,反而诚然地说:“一切都是真的。”然后握紧我的手,转而问道:“手怎么这么凉?天太冷了,你也出来这许久,朕送你回去。”

我急道:“皇上身子还未痊愈,臣妾自己回去就好。”

他不容我拒绝,用臂弯将我拥紧,我本能地偎依在他怀里。就这样将梅林抛在身后,踩着积雪前行,那串长长的脚印,相依相守。

我贴紧他,感受他的温度,闻着他身上的香气,心中陶然。穿过亭台水榭,走上御街,路边有宫女内监见我们慌忙跪下连呼“万岁”,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了一路,径直朝月央宫走去。

风声里听见我钗环轻微相撞的声响,还有那散漫在飞雪中的淡淡梅香。

不觉荣光照庭门

走进月央宫,那些在院中扫雪的宫女内监见着我们都呆立在那儿,转瞬又喜又惊地跪下请安。我来月央宫几月,不曾有任何男子前来,如今皇上与我相拥走进,给这平静的月央宫惊起了激荡的浪花。

乍见了我宫里的人,觉得羞窘,想要挣脱淳翌的臂弯,他却将我拥得更紧。他也不看他们,径直拥着我走过前院,直至梅韵堂,才松手。一路随在身后的秋樨忙为我脱下狐裘,抖落衣裳上的雪花。

淳翌坐在蟠龙宝座上,虽然病未痊愈,但那种高贵典雅的帝王气度,摄人心魄。一屋子的宫女内监都跪地叩头正式行礼,他淡淡道:“平身。”

红笺端来清茶,我抬眼看到她讶异的表情,知她是见了淳翌后心中有许多不解的疑问。

淳翌一挥手,令所有的人都退下,而后笑着看我,启齿道:“朕自从病后,就愈加喜欢安静,看到这些人站在身边,觉得心烦。”

我关切道:“皇上千万要保重龙体。”

他温和地微笑:“已经无碍了,一见到湄卿,朕就觉得身子舒适,病都好了。看来是朕糊涂了,总想着病好了,再召见你,白白地煎熬了这些时日。”

我含羞道:“看皇上说的,臣妾只恨自己没有妙手,可以令你立即康复。”

他握紧我的手,柔声道:“眉弯……”

我低眉娇羞不语,心里怦然直跳,他竟唤我这名字,他温和的神情,让我觉得他还是当初我在迷月渡见着的那个人,全然没有帝王的霸气与骄横。

静了一会儿,他微笑道:“朕许久没有听你的琴音了,今日可否为朕弹唱一曲?”

我看他饶有兴致,不忍拒绝,可一想他身子尚未完全复原,又在风雪中立了那么久,恐他疲倦,于是婉转道:“改天好吗?皇上出来这么久,想必也累了,该早些休息。”

他笑道:“朕不累,一见到湄卿,往日的困意全消了。只是你今儿个也累了,要好生歇着,那朕就不久留了,过两日再来看你。”说完,起身朝前院走去。

我跟随他走到宫门前,见宫外已停着明黄的车辇,有銮仪卫和御前侍卫,还有十多名宫女齐齐地立在那儿等候。

待他坐上车辇,我方屈膝恭谨道:“恭送皇上。”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去,渐渐地隐没在风雪之中,直到看不到一丝影子,我才转身回到梅韵堂。

一屋子的宫女与内监在堂前欢喜,朝我跪下叩头:“恭喜湄主子。”

我微微一笑:“都起来吧。”

随后便说身子疲乏,命他们散了,径自朝暖阁走去。

躺在花梨木的椅子上,红笺为我端来一杯蜡梅花和蜂蜜烹煮的香茶,沁骨的幽香扑鼻而来。我知她是有话要问,方才我和淳翌那样走进月央宫确实令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

她终于还是问了我,轻轻启齿道:“小姐,原来王公子真的是皇上?”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她双手合十,朝窗口念道:“阿弥陀佛,一切总算是豁然明朗了。”

看着她那傻傻的样子,我不禁笑道:“你这丫头,几时信起佛来了。”

“人家这不是为小姐忧心嘛。今日一见到皇上,思前想后,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了的。皇上为小姐真是煞费苦心,也不枉小姐这些日子疑虑重重。您说这算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呢?”

想不到红笺这丫头几句话说得这么干脆,也确实把我心中所想的道出。当初他在迷月渡对我许诺,但因是王公子弟,不能与歌伎婚配。后他登基为帝,特命岳承隍收我为义女,而我做了岳府千金,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入宫选秀。淳翌知我人品容貌,连选秀都免了,直接晋封我为正三品婕妤,如今想来这一切都合乎情理了。当初他将这一切隐瞒于我,许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只是让我等待了这么些时日。

我对淳翌虽无刻骨之爱,却亦心生好感,如今不用沦落风尘,可以在后宫受他宠爱,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一念及此,心中也安然。忽看到谢容华和萧贵人,还有江常在,三人携手进来,谢容华满脸笑容,朗声道:“湄姐姐,我特地携两位妹妹到月央宫来贺喜。”

接着,见萧贵人和江常在对我福一福,笑道:“参见湄婕妤。”

我慌忙扶起她们,羞道:“妹妹们怎么这么生分了?”

萧贵人哈哈大笑起来:“湄姐姐竟不知吗?你的事已经传遍宫中了。”

我一惊,皇上才走了不久,此事传得如此之快,于是说道:“并无什么稀奇之事。”

谢容华走过来说:“这还不稀奇吗?皇上与湄姐姐踏雪寻梅,而后一路相拥着抵至月央宫。要知道,新秀进宫这么久,皇上未曾召见谁,唯独这一次,竟如此不同凡响。且这人是未经过选秀,就赐封的婕妤娘娘。”

我笑道:“妹妹说得愈发是奇了,我不过是赏梅时遇见了皇上。”

萧贵人打趣道:“也难怪,凭我们湄姐姐倾城之貌,谁见了能不动心呢?”

江常在也笑道:“是啊,湄姐姐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我并不如她们那般欢喜,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不想一鸣惊人,只怕过于显露锋芒,反而不妙。”

谢容华握紧我的手,沉思片刻,才道:“姐姐不必忧心,你如今深受皇上宠爱,只要小心行事,她们也不能怎么样。”

萧贵人接口道:“就是,怕她们做甚!”

谢容华转过头,看着她,呵斥道:“你这丫头,就是这样口没遮拦,尽说这些犯忌的话,幸而是在湄姐姐这儿,若是别处,这话传出去有你受的。”

萧贵人噘起小嘴,说道:“我也是不服嘛,岂不知连舞妃娘娘都差点遭人害了。”

我慌忙看谢容华,她看着我摇头。我又转向萧贵人,问道:“此话你从何听来的?”

她不解道:“什么话?舞妃娘娘遭人算计的事?”

我点点头。

“还不是后宫里那些嚼舌根的人传的,我也是听我宫里的淡妆说的。”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在她看来,这只是件小事,实在是个没有心机的人。

我叮嘱道:“以后此事不可在他人面前提起。”

她会意地点头:“我知道了。”

谢容华看着我,正色道:“看来这后宫要想隐瞒什么事,还真是不易,如今你已受人瞩目,日后处处都须谨慎,尽量不要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萧贵人笑道:“湄姐姐如今已是大红人了,有皇上宠着,还怕什么。”

随后,又叹息道:“我进宫这么久,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日后皇上独宠姐姐一人,只怕我们这些新秀都要成望夫石了。”

谢容华指着她的脑袋,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尽说些胡话。”

一旁的江常在仍怯怯的,低头不语,脸上却泛着红晕。

我也不由得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好。

稍坐一会儿,谢容华便携着她们起身告辞。我送她们至门口,转身回来,心里一直牵念这些事,欣喜中又带着隐隐的不安。

心韵轻托焦尾琴

窗外的雪还在下,将那几枝翠竹沉沉地压着,唯有几树梅花傲雪绽放,不畏严寒。才要歇下,月央宫又热闹起来了。

皇上遣内务府总管冯清全抬来了几箱精美的御赐之物,珠宝绸缎,应有尽有,还有各色丰富的菜肴。我命人塞给他两锭金元宝,直到看着他满脸堆着笑离去,才松了一口气。

这不,还没坐稳,云妃又带着兰昭容和许贵嫔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云妃朗声笑道:“恭喜妹妹,贺喜妹妹了。”

我慌忙起身迎过去,问道:“姐姐,何来之喜?”

她将帕子一甩,笑道:“妹妹这不明知故问吗?皇上带病亲自护送湄婕妤至月央宫,此事后宫已经无人不晓了。”

我忙掩饰道:“臣妾不过是在梅园偶遇皇上罢了。”

云妃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我,转而笑道:“如今妹妹可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了,日后我们姐妹要同心照顾好皇上。”

她话中之意,我甚是明白,拉拢人心一直是她的目的。于是低眉答道:“是。”

云妃欲再说什么,只是又有几位嫔妃上门道喜。一时间,我的月央宫门庭若市,热闹程度远远超越了我刚来宫里时的情景。

皇上突如其来的介入,令这月央宫变得不寻常了。平静了这么久的后宫,也开始泛起微微波澜,许多好事之人议论纷纷。嫔妃们上门来道贺,言语间带着妒忌与羡慕。待她们走后,已是日暮时分。皇上特地命冯清全过来下了一道旨,让我闭门谢客,安心休养。此时月央宫才在雪花盈盈的夜色中寂静下来。

这个夜晚,我把自己独自关在寝殿里,点燃所有的红烛,静静地看它们垂泪。临着镜子,看镜子里年轻的容颜,素净的衣饰遮掩不住我高贵的气质。自从淳翌将我送至月央宫,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这样沉寂下去了。当我折下风雪中那枝最艳丽的红梅,淳翌就已经悄然地将我带进一个旖旎绮丽、充满诱惑的世界——后宫,隐含着血腥与脂粉的地方。皇帝对我的宠爱,还有那些后宫嫔妃的争斗,温柔与酷冷,都让我无限地向往。

我心中蛰伏已久的渴望,压抑已久的冷漠,需要一次彻底的释放。

这一夜,我又做梦了,这从来不曾消止的梦如藤般依附着我,倘若哪一天丢了它,我也许会觉得不习惯。

梦里除了皇宫那绚丽繁华的景致,那如血残阳的悲壮,还有淳翌,他俊朗温柔的脸,也在残阳下变得暴戾与凶残,还有后宫里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嫔妃,花样容貌在瞬间变成了骷髅,一片嗜血的惨景,不忍目睹。

醒过来的时候,衣衫尽湿。唤来秋樨,她见我如此虚弱,亦觉心痛,慌忙问道:“主子,是否要去请胡妈妈来一趟,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令你安神定惊?”

我淡淡回道:“不必,我没事。”

红笺细心地为我换下潮湿的衣衫,叹息道:“这么下去,该如何是好。”

烟屏却在一旁垂泪。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却强作微笑:“傻丫头,好好的你落什么泪,今儿个可是喜事。”

室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所有的烛都点着,燃着沉香屑,丝毫感觉不到冬日的寒凉。我的确有些虚弱,喝下秋樨为我煮的安神茶,倚在枕垫上,闭目养神,却不敢再睡了。

清晨起来,推窗,雪已止住,只是院内被积雪覆盖,一片洁白银琼,几树梅花也被白雪冰封,全然看不见里面娇艳的容颜。

身子虽有些乏力,却仍被这份美丽震撼。院内已有早起的宫女内监在清理积雪,嬉笑欢快之声传至后堂。

坐在镜前,我让红笺为我好好地装扮,我想掩饰住憔悴的倦容。用上淳翌赏赐的脂粉,果然是比平日用的要温润娇艳得多。服饰依旧素净,我不喜欢太过华丽的衣裳,因为在宫里所见的都是华丽旖旎,似繁花迷人眼目,失了天然风韵。

一上午月央宫都是安静的,没有了来客,我就独自坐在暖阁看书,读《诗经》中那些美妙的诗句,望着窗外的雪景,心中感觉到安逸。

躺在花梨木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迷糊中,有一双温暖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触抚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看到淳翌深情地凝视着我,心中一惊,立刻起身相迎。

请过安,忙问秋樨:“皇上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

淳翌柔声道:“是朕不让通传的,免得惊扰了你。”

听他还有轻微的咳嗽,便关切道:“天太冷,皇上应该好好在殿里休息。”

淳翌笑道:“你竟不知,不见你时也就罢了,可昨日见你后,朕就无法再安稳地歇息了。”

我含羞不语,片刻后说道:“请皇上稍等,臣妾去为你煮一壶茶来。”说完,我取出昨夜在梅花瓣上收集的雪水,再取出用蜜糖腌制的蜡梅花,调配好放在银铫子上烹煮。少顷,捧一盏梅花玉露至淳翌面前。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见淳翌接过茶盏,浅饮一口,又饮一口,眉头舒展,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他递给我一个欣赏的目光,笑道:“湄卿亲手调配的茶果然清冽醇香,朕以前从未品过这样的琼浆玉液,喝惯了,以后可要离不开了。”

我笑道:“皇上喜欢,臣妾每日都为你烹煮这梅花茶。”话一出口,才觉得这个每日说得暧昧了,脸上顿时红若流霞。

他放下杯盏,握紧我的手,笑道:“湄卿说话可是当真?朕以后每日都要喝你煮的茶。”

秋樨和红笺她们不知几时退出了屋子,只剩下我和淳翌,他拉着我的手站起来,临着窗,拥紧我,看着窗外的雪景。瓷瓶里那枝折来的梅花,似乎在室内开得更加鲜妍,花也知人心意。

偎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那种盛年男子的气味竟让我沉溺。我突然想起了诗中的一句“只羡鸳鸯不羡仙”,仿佛很适合这样温情的画面。

轻轻地挣脱他的怀抱,我走近琴案,缓缓地坐下,素手抚弦,边弹边唱道:“婉转莺歌静宫闱,伤春柳袂舞枝垂……芳心已乱随香落,点点丝丝处处飞……”琴音止住,窗外的白雪又纷纷扬扬地飘洒,如同曼妙的精灵,舞动着如絮的倩影。

起身,淳翌握紧我的手,有一种温软的甜蜜在心底蔓延。他拥紧我,在他怀里,我闭着双目,久久地沉醉。

漫天烟火明如此

腊月二十九日,明日就是除夕夜,这是我来宫里的第一个新年。年赏早在前几日就发了下来,我是正三品婕妤,加之皇上的特别照顾,赏赐很是丰厚。我给月央宫里的人也发了厚厚的赏赐,主子得宠,下人也随着沾光。

大雪落落停停,这个冬天的雪似乎不肯间断,寒意愈加地浓了。月央宫里的火炉每天都燃得通旺,烧的都是皇上御赐的银炭,干净而温暖。炉火里用银铫子煮上雪水,以备泡茶时用。皇帝这些日子隔一两天必到月央宫小坐,这样的尊荣是任何一宫都无法比拟的。

眼看他风雪里来去,身子却一日好似一日。蜜糖腌制的梅花茶有清肺舒气的效果,皇上来时我为他烹煮,不来时,我煮好用暖壶温着,命小行子送去,喝的时候也是新鲜又滚烫,与现烹的一样清香甘醇。

月央宫早几日就被他们打扫得整洁干净,悬挂起了一排排吉祥如意灯,到处张贴着“福”字,看上去喜气洋洋。

这日,梅心和竹心她们又取出一大堆的彩纸,大家围坐在榻上剪纸,个个心灵手巧,剪出了形态万千的图案。我也剪了几幅梅花图,贴在窗棂上,尽现梅花傲然的姿态,可与院内的寒梅争艳。

皇上命内务府冯清全到月央宫来传旨,明日大年三十到乾清宫参加皇上与皇后主持的内廷家宴。

待冯清全走后,宫里便喧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主子,明日要好好地打扮,你一定可以艳冠后宫。”

“主子,明日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主子……”

我只微笑不作答,继续剪着窗花,又命小行子和小源子取一些剪好的花样送去给谢容华和萧贵人她们。

这一晚,我特意命秋樨为我准备好灵芝汤沐浴,又点上催眠的熏香,喝了安神茶。斜靠在馨香的睡枕上,虽然还有梦,可是迷迷糊糊的很浅,总算是顺利地安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我依旧躺在床上闭目歇息,为的是养好精神,晚上可以有好的气色赴宴。

晌午刚过,宫里的宫女内监就忙碌不停,为我赴宴做好了准备。虽然只是家宴,可是皇家的家宴非同寻常,且又是我在宫里的第一个新年,到时所见的会有许多王爷公主,以及一些重要的内务大臣。

坐在镜前,我命红笺给我梳一个随云髻,随云卷动,灵转些好。斜插七宝玲珑簪,摘几朵白水仙穿在一起别在发髻上,清香馥郁,秀丽自然。挑了一件蚕丝织就的浅红暗花云锦宫装,披上御赐的孔雀裘,看上去高贵又雅致。

秋樨看完我的打扮,朝我会心一笑,我明白她很赞成我的装扮。

准备妥当,稍歇一会儿,到乾清宫的时间不宜过早,也不宜过晚,算好了时间,便上轿,随着銮仪卫一路走去。身边只携了秋樨和首领内监刘奎贵,其他的人命他们自己在月央宫吃年夜饭欢聚。

路上遇到几辆轿子,都是赶去乾清宫赴宴,有的颇为简朴,有的极尽奢华。璀璨的宫灯映衬着晶莹的白雪,整个宫殿宛若童话里的世界,然而这样一个纯净的世界,却处处隐含着阴谋与杀机。

抵达乾清宫,一片繁华绮丽的景象落入眼帘,因为宴会盛大,殿内的场地太过狭小,便将宴席设置到宽敞的殿外。皇上皇后端坐在正中那金碧辉煌的龙椅凤座上,我上前叩头行礼,一直没有抬眉看淳翌,我还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我感觉到许多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他们不会放弃这样一次机会来看看这个不曾参加选秀就晋封正三品婕妤,不曾被皇上临幸却又与皇上踏雪寻梅,被皇上恩宠的女子。我能猜测到他们的心思,有好奇,有妒忌,有仰慕,有疑惑……

云妃和舞妃分别坐在左右两侧,我的位置是淳翌后排右手的第三个座位。

宴席一开始,就看到王爷公主等人相继给皇上皇后敬酒,热闹了一阵才作罢。

安静片刻,只听到锣鼓声响,戏台上拉开了红红的序幕,许多孩童穿着喜庆的服饰,在舞台上整齐地欢跳,跳罢跪地欢呼:“恭祝皇上皇后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一群大齐装束的侍卫上台表演醉酒舞,气势磅礴,醉倒河山……

一群西域女子在戏台上展现着翩翩舞姿,极尽婀娜又带着野性的狂热。那位领头的女子娇媚盈盈,热情奔放,相隔这么远,我都能看见她幽蓝眼眸里的粼粼波光,撩起了在座王公子弟蠢蠢欲动的心怀……

我偏生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不愿意看到许多欢颜后面所掩饰的真实本性。这个后宫,我在内心深处向往的同时又在努力地拒绝,我想要抛掷,却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深深地吸引。我不知道这种力量是来自淳翌,还是这后宫皇皇的气势。

当烟花绽放在夜空中的时候,那些璀璨的光华在瞬间消散,继而化作一堆残雪,我突然感到一种不祥,但愿只是错觉。物极必反,所有灿烂的开始都是为了另一段消亡的结局。

在宴会最热闹的时候,我悄然退出了座席,大家都在入神地观赏杂技表演,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婕妤的离开,虽然,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婕妤。

独自往上林苑走去,路上还有残留的积雪,踩上去有些湿滑,我走得极为小心。穿过朱红金丝雕绘的长廊,过翠屏桥、弯月桥、飞云桥,风中飘盈的都是梅花薄冷的幽香。

倚着长栏,看池中枯荷,凋朽的荷叶上还积着白雪,一尾红鱼跃出水面,我好怕它会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遥望夜空,那些烟花以七色的光彩在高空绽放,溅落的火花刺疼我的眼目。

只闻得一声鸣叫,有黑影扑腾着翅膀从枯荷间飞蹿而出,又迅速没入树林,抖落了一地细碎的残雪。

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又听到不远处花树后面传来一个男子沉沉的叫唤:“谁?谁在那儿?发生什么事了?”

隐约地,我看到一个湖蓝的身影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我大吃一惊,这里竟然还有别人,且是个男子!我立刻噤声,闪在一根庭柱后面。半晌,那人又问道:“是谁?”

我立住不动,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风吹落枝丫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的声音。我拥紧了雀裘,屏住呼吸,试着轻移步子慢慢地离去。我不想让人在这里遇见我,更况是个男人。

那人的脚步却渐渐地近了,隐隐约约看到湖蓝的缎衣下有一双青藏色的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它忽然停了下来,只听到:“出来吧。”

我不搭理,拥紧衣裘,沿着长廊,径自离去,丢给那人一个飘逸如风的背影,还有环佩叮当的声响。

无求知遇今又逢

才走几步,后面的人已匆匆追上,喊道:“湄婕妤,请留步。”

此人看我背影竟知道我是湄婕妤,于是停下脚步,想探个究竟。

他已走至我面前,我抬眉看去,是陵亲王淳祯,见他一手执玉笛,一手挽佩剑,面带笑容望着我。他说道:“果真是你,沈眉弯。”

他竟唤我沈眉弯,这王爷真是不拘礼节,性情散漫,我不与他计较,淡淡答道:“是,陵亲王。”

他呵呵笑道:“别这般冷漠,我不喜人多,故离宴到此处看雪景,想必你也是如此?”

我点点头,方才的恼意尽消,说实话,这么寂静的雪夜,想要气恼也是不容易的。

凉风乍起,碎玉飘零,苍木虬枝,数苞红梅点胭脂,画栋雕檐,一尺琼冰耀水晶。他深吸了一口气,笑道:“今年的几场雪下得好大,琼碎河山,令人欣喜。”

我看着那数株梅花,破冰雪而冷俏,起寒树而飞烟,不禁低吟道:“平生冰做骨,无花自也香。”

“好,好一句‘平生冰做骨,无花自也香’,也只有这句才配得起湄婕妤的绝尘气质。”他在一旁赞赏道。

我顿觉自己失言,窘在那儿片刻,随后说道:“眉弯先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他举起执笛的手,唤道:“且慢,湄婕妤听完本王吟诗一首,再走也不迟啊。”

出于礼貌与好奇,我停住了步子。只见他望着几树寒梅,思追远山,缓缓吟道:“一树琼瑶似雪时,不须冰霜与梦痴。绘形千古皆寄此,雪似梅花花似衣。”

我朝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心中却思索着他诗中的意境。

他叹息一声,轻轻启齿道:“若是得一知己梅园对饮,或笑傲山水,或琴剑论心,那真真是逍遥闲逸。”

这陵亲王尽说些胡话,我不理睬,拂袖离去,他亦不再唤我。

隐隐地听到身后玉笛声起,梅影捉风,一韵彤香轻点。走得甚远,再转过身望去,见雪境中陵亲王淳祯在梅花树下,舞起剑来,身影如青松般卓然远逸,瑟瑟吹雪伴剑姿。

我不由得叹道:“这样的夜晚,若是可以和淳翌在月央宫青梅煮酒,推杯寄怀,该是多美的意境啊。任他红尘千载,只求知音一人。”

我问自己,难道我在想淳翌吗?此时的他,该是在夜宴上左拥右抱,举樽痛饮,全然忘记我沈眉弯了吧。

回到月央宫,他们正在堂前赌钱娱乐,见我独自归来,红笺上前问道:“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有些累了,一路漫步回来,挺闲逸的。”随后,又对他们说道:“你们玩吧,大过年的,都开开心心才好。”

我命小行子去乾清宫将秋樨和刘奎贵唤回,免得找不着我有所担忧,同时叮嘱他记得千万不要惊扰他人。

又觉得有些腹饥,才想起今晚在宴会上我什么也没吃。于是命梅心为我煮一小碗元宵,吃完后,我坐下来同他们一起守岁,看他们赌钱,打发时光。

这一个夜晚,就这样淡然无声地过去了,新的一年行将开始。

醒来的时候,天已放晴,一束束阳光照耀在晶莹的白雪上,折射出刺眼的光晕。

才梳洗完,皇上身边的小玄子至月央宫传话:“皇上在明月殿等候婕妤娘娘。”

我问道:“可知有何事?”

小玄子回道:“这奴才就不知了,还有许多娘娘和皇上一起在明月殿喝茶。”说罢,便引了我与他同去。

明月殿建于月湖中央,是一座水中楼阁,在楼阁处观明月最是清雅,去此殿需涉桥而过。才进殿,便见得淳翌与云妃,还有舞妃等人,齐坐在那儿。淳翌见我,含笑道:“你来了。”

我行过礼,皇上招手命我坐在他身边。

见他取出一颗新鲜的荔枝,剥去外壳,将新鲜的荔枝肉递往我嘴边。我想着身边宫妃都在,忙羞涩道:“皇上……”

他微笑:“吃吧,这可是皇兄命人送至宫来的,一共也就这么几颗。”

我望着桌子上几盘荔枝,外壳红润,甚觉疑惑,不禁问道:“这个季节如何会有这样新鲜的荔枝呢?”

皇上笑道:“这可是皇兄的功劳了,他将旧年快马从岭南运来的荔枝,取新鲜的用冰镇了起来,封了口,今日特命人送进宫来让朕与众妃尝个鲜。”

他口中的皇兄,应该就是陵亲王淳祯,想起昨夜,我的心竟有些凌乱,再转头笑对淳翌:“陵亲王果然有心。”

皇上又说道:“是的。皇兄还命人送来了几株冰山上的雪莲,那可是生长在极北的寒冷之地,在险峻的雪峰上才能采摘得到,回头朕命人送一株去你宫里。”

我忙推辞道:“不,这么珍贵的雪莲,臣妾受不起。”

坐在一旁的云妃将一颗剥了皮的荔枝往皇上嘴边送去,朝我笑道:“湄妹妹受不起,还有谁能受得起啊?”

皇上含着荔枝,皱眉笑道:“呵呵,云妃你也有。”

云妃忙笑道:“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

此时,云妃边上的兰昭容盈盈浅笑:“古人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皇上对湄妹妹也算是荣宠了。”

皇上怒目转向兰昭容:“你把朕比作唐明皇?”继而又笑道:“不过唐明皇也算是一代明君,他与杨贵妃的浪漫爱情倒让朕感动。”

兰昭容方才脸上的惧色这才隐去,将话题转开,说道:“这陵亲王真是有心人,新年给皇上送来这么珍贵的礼物。陵亲王倜傥多情,朝中不知道多少官宦小姐仰慕于他,想必湄妹妹也听闻过陵亲王的盛名吧?”

她突然问出此话,令我暗暗心惊。我抬眉望着淳翌,他目光里闪过一丝疑问,转瞬又回复平和的神色。我心中慌乱不已,却镇定道:“兰姐姐,恕妹妹孤陋寡闻,不曾听闻陵亲王大名。”话说出口,心里却扑通地乱跳。

兰昭容似乎不依不饶,浅笑道:“是啊,像妹妹这样冰做的骨头,玉洁的芬芳,自是许多人都入不了你的心。”

我顿觉不妙,兰昭容话中暗藏凌厉的锋芒,且她说的“冰做的骨头,玉洁的芬芳”同我昨夜和陵亲王说的那句“平生冰做骨,无花自也香”语出一句,难道昨夜……我仍极力撇清,镇静道:“兰姐姐真是说笑了,妹妹乃愚钝之人,怎敢自傲。”

我暗暗朝淳翌望去,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们的对话,可是我心中波浪迭起,只怕淳翌会因此疑我。

正在惆怅之际,舞妃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道:“妹妹,听说你精通音律,琴技高妙,这里恰好有古筝,何不弹奏一曲,让皇上和诸位姐妹欣赏呢?”

我知舞妃是有意为我解围,忙微笑着起身迎过去。

明月殿中累沉浮

我与舞妃握着手会心一笑,眼神轻轻掠过淳翌,见他嘴角凝着浅淡的笑意。随即他朝我说道:“朕此时也想听湄卿的琴声,临着碧湖清波,月桥残雪,更难得的是这么多的爱妃相聚于此,真乃人生乐事。”

我盈盈浅笑,款款坐下,撩拨琴弦,弹奏一曲《御街行》。其实此时我心不在焉,没有心思放在弦音上,也不知他们听出了何种感觉。

一曲终了,大家似乎沉浸在琴音中。安静片刻,才听到淳翌朗声笑道:“湄卿的琴果然弹得妙,朕都陶醉其中了。”

皇上话一落,其余的妃子也相继笑道:“湄妹妹(湄姐姐)弹得真是精妙!”

我忙应道:“臣妾对音律曲调并不精通,只是闲时打发时光罢了。”

淳翌用他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淡淡笑道:“湄卿的曲调很有情致,朕就喜欢这种不同流俗的情致。”

一边的兰昭容笑道:“我也是喜欢极了湄妹妹曲中的情致,若是再有玉笛相伴,就更加令人迷醉了。”

这兰昭容似乎不挑起争斗不肯罢休。宫中人人知道陵亲王爱吹玉笛,如今她说我的琴音要与玉笛相伴,这么咄咄逼人,看来她是有意如此了。

我还不曾回话,云妃已将话接过去:“我也这般认为,可惜陵亲王不在此,不然可以听一听琴笛合奏,一定恍如天籁之音。”

看来她们已经商议好了,今日是场鸿门宴,难道皇上也早就听她们的话疑我了?念及此,难免有些心冷。

我启齿微笑:“两位姐姐真是说笑了,眉弯琴技粗略,今日献丑,已怕污了你们的耳,哪儿还敢与陵亲王合奏,就别取笑我了。”

虽周旋于她们,却暗暗地看淳翌,见他脸上显现出些许的不快,只不作声,视线若有若无地看着月湖。

兰昭容不肯作罢,继续争锋:“我知湄妹妹是个好静之人,不像我们这般喜欢热闹。昨夜除夕烟花灿烂,极为繁盛,后面姐妹们在一起猜灯谜,却找不到湄妹妹人了。”

好厉害的兰昭容,她见皇上不作声,越发地放肆,直逼她想要说的主题了。

我仍强作镇静,微笑道:“昨夜的烟花我看了,漫天烟火,璀璨迷人。后来因头疼病犯了,原要与皇上和姐妹们告辞,见你们正欢,不便打扰,便独自回月央宫去了。”

此时,舞妃又走过来,笑盈盈地说道:“这不,我昨夜在宴席上多喝了些酒,有些头晕,听说湄妹妹煮的梅花茶清醇甘甜,恰巧见她要离开,便随她去了月央宫,特意讨了几杯香茶喝。”

我心底一愣,又忙着迎过去,笑着说:“姐姐说哪儿的话,难得姐姐不嫌弃妹妹煮的梅花茶,以后欢迎常来月央宫品尝。”

舞妃盈盈笑道:“妹妹说哪里的话,听说皇上也极爱你煮的梅花茶,能喝到妹妹亲手煮的茶,那是我的福气。”

淳翌听后爽朗笑道:“是啊,湄卿的梅花茶朕极爱喝,喝惯了就要离不开了。”说完,他起身,走至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微笑道:“朕此时都想喝了,不知湄卿可愿为朕煮一壶?”

我笑道:“当然可以,能为皇上煮茗是臣妾的福气。”我心想,淳翌此刻的豁然定是听了舞妃的话,知道舞妃昨夜与我在一起,他才安心。尽管如此,可是方才他听信兰昭容与云妃的挑拨,还是让我有些灰心。幸好舞妃昨夜也离席,不然今日很难给个交代。回头还得跟底下的人说好,免得将此事透露出去,被云妃的人一问,知昨夜舞妃不曾来过月央宫,到时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我转而又朝着那些嫔妃问道:“各位姐妹可愿去月央宫小坐,让眉弯煮茶待客?”

云妃自知已无法争执下去,微微一笑:“我就不去打扰皇上和妹妹的雅兴了,出来已久,也想回云霄宫歇息。”云妃话一出,其余的嫔妃也随即告辞。

这时明月殿只剩下我和淳翌,看着远远近近的残雪,凉风吹拂,我紧了紧风衣。他拥紧了我,眼中动容之情油然而增,轻声问道:“湄儿,你可知朕对你的情意?”

我心中不由得又一慌,他第一次唤我这名,且又问我这样的话。于是低眉,柔声道:“湄儿知道。”本想说出我对他的情意,可是方才的事令我的心绪一时无法好转起来,话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淳翌心疼地将我拥在怀里,我偎依在他的胸前,感到一丝暖意。

他拒绝坐轿子,要与我步行至月央宫,就这样一路拥紧我的腰身,只是今日的甜蜜却不及那日多。

晴光淡远,晶莹的白雪在阳光下渐次消融,再过几日,一切景致又会回到最初,暂时遮掩的,只是表象。就像这后宫,也许我所看到的,也都只是表象。但我希望这白雪永远不要褪去,我宁愿看不到锦绣斑斓的色彩,一年四季只闻梅花的幽香,尽管,我深爱其他的景致,可是却宁愿如此。我怕揭开后宫那层表象,看到斑驳的伤痂,还流着红红的血。

也许淳翌看出我怀着心事,将我拥得更紧,我整个身子都贴在他的龙袍上,那些交错的金线,细密的花样与纹路,让我感到一种肃穆与神圣,在我面前的人,是帝王,是天子,而我是天子的女人,这样想着,心底隐隐地疼痛,却又有了一丝淡淡的甜蜜。

回到月央宫,宫里的人见皇上来了,像平日一样不敢惊扰。

暖阁里只余我和淳翌,他坐在那儿,看着我在炉火上煮茶,眼神里尽是柔情,方才的淡漠仿佛在瞬间烟消云散。

当我看着他细品我为他烹煮的茶,心里也柔软起来,想着我与陵亲王原本就是清清白白,又有何忧?纵然被淳翌知晓,只不过是路上偶遇,闲聊几句,又能如何?

想到这些,心中明朗起来,脸上浮现笑容。

淳翌见我微笑,立在我面前,指尖轻柔地滑过我的脸颊,撩起我鬓角的细发,那炽热的温度由我的脸颊刹那间传遍我的全身,羞得我脸更加红了。

他笑意更浓,柔声道:“湄儿,你知吗?你害羞与微笑的样子,都让朕爱不释手。”

我更加羞急:“皇上……”

他突然搂紧我的腰身,我与他的距离贴得那么近,眉对眉,眼对眼,近乎贴在一起,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从柔缓到急促,起伏都落在我心里,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

窗外风起,残雪簌簌地落,我听到银铫子里茶水沸腾的声音,轻轻转头,笑道:“皇上,水沸腾了,让臣妾再为你泡一壶茶。”

他不舍地松开手,笑道:“好,朕就再品一壶湄儿的梅花茶。”

我细致地取出腌好的梅花香瓣,舀一勺子放进精致莹白的瓷壶里,待银铫子里烧滚的茶稍稍凉却后,倒入瓷壶中,我就这样欢喜地看着,那些馥郁洁净的芳瓣,在水中翻涌着滚热的甜蜜……

秋千架上舞风情

这梅花茶,一煮就是两月,辞别了雪花轻扬的寒冬,迎来了千红万紫的时节。春意浮软,杏花发处,暖霭飘尘。闲窗下,几多垂柳新翠。庭院中,满树桃花疏影。

东风如沐,借春日之明景,写就千古辞章。花影迷迭,抚琴弦之柔软,调尽四时清韵。这些日子,我闲坐在花下,看莺飞蝶舞,暖阳漫照,昏昏欲睡。

皇上隔三岔五地来月央宫,他的旧疾随着几度寒雪,时好时坏,梅花茶喝了几月,咳嗽好了许多,加之喝了御医的汤药,也有效果,待到春暖,身子已大好。这几日随我游上林苑,观百花争韵,看飞鸟沉鱼,白日消磨。

其实,这些夜晚,我依旧无法安睡,那个自我入宫以来就纠缠不休的梦至今也没有消散。只是随着淳翌的出现,我的生活不再那么清寂,梦也比从前模糊些,不是那么狰狞。

每日用脂粉涂抹,也无法掩饰我的苍白。淳翌见我瘦弱,特命太医来瞧过几回,只是脉象有些虚,身子骨是好的。他又命人炖了许多补品,让我按时服下。

这日,在暖阁里看烟屏刺绣,一幅细腻精致的白雪春梅图在她的针下灵活生动地显现。我看后不禁吟诗一首:“线排百色眼生花,始信佳人会挽霞。十指游天拈老树,一针渡锦点朱芽。红云碎落伤春冷,白雪飞沾梦月斜。袖底幽香开绝艳,奴家技艺斗诗家。”

坐在一旁的秋樨突然跟我说道:“主子,近日宫里一直传言着一件事,奴婢也不知当不当讲。”

我微微一笑:“何事?你且说来。”

秋樨在我耳畔低语道:“宫里最近传言皇上犯了隐疾,因为新晋的嫔妃至今尚无一人侍寝过。”

我听后心中暗笑,不禁又严肃道:“此话休要胡说!”其实我明白,秋樨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她在为我心急,皇上平日虽待我好,可是迟迟不临幸我,对一个妃子来说,这是莫大隐忧。可是只有我明白,皇上这段日子确实身子不大好,却并不是她们所传言的那样。想来因为皇上龙体不适,后宫那些久未沾得雨露的嫔妃怨气冲天了。这些话,在宫里是犯了大忌的,但我知道秋樨是个谨慎之人。

见秋樨低头在那儿不敢言语,我微笑道:“无妨的,这儿又无外人。”

接连几日,皇上总是要到我月央宫小坐。他身子已大好,身着龙袍,头戴金冠,更是英气逼人。与平时一般,与我品茗对弈,或听我弹琴论诗,其余的事,并不提及。

这日晨起,忽得阵阵幽香自窗外飘来,和暖的春风将我昨夜的倦意吹散,清新怡人。

坐在镜前梳洗,穿薄薄的绿纱衣,梳我最爱的随云髻,插我心爱的翠玉梅花簪。走出寝殿,来到庭院,见百花竞艳,玉蝶起舞,一片春浓。我穿行于花丛中,静倚春风之柔媚,闲听鸟雀之清音。

我顿觉神清气爽,便想起要游上林苑。小行子兴冲冲从门外走来,笑道:“主子,奴才方才给您在上林苑的紫藤轩扎了个秋千,您想不想去看看?”

这小行子倒还真知我心意,记得那次游园回来跟他说起过,待到春暖,给我去紫藤轩扎个秋千。紫藤轩这名是我自己拟的,当初那地方是我和陵亲王初遇时偶然去的,因景色宜人,十分喜欢。

带上红笺和烟屏,还有小行子、小源子几人,往紫藤轩走去。春日早晨的空气是湿润清新的,柔暖的阳光倾泻在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一路倾听风语,看蜂过蝶起,流莺绕树,令人迷醉。

我见到那个秋千,用柳条和紫藤扎的,缠绕着香草与淡紫色的小花,心里爱极了。我坐上去,随风轻轻摇荡,两岸的柳条在我的荡漾中摇曳,还有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花瓣轻缓地落在我的发梢、衣裳上。闭上眼,听早莺啼啭,享受这春日美好的晨光。

仰头看流动的白云,大口大口地吃着阳光。秋千在红笺她们的推动下一浪高过一浪,我双手握紧秋千索,聆听风语,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想要飞过这重重的宫殿,飞过迢递的千山,做一次彻底的放逐。我在风中朗声大笑:“红笺,高点,我要再高点!”我用脚轻踢一树的繁花,催得花瓣纷落,流莺惊飞。

“这么高,当心摔着了……”有个声音在旁边轻唤道。

我一惊,秋千往后荡去,我看到一个身影,穿着便服,头束金冠,因为秋千摇荡的频率很快,一时间我竟分辨不出他是淳翌还是淳祯。

花瓣似雨般纷飞,在我的眼前飘闪,我心中一慌,只顾想要看清底下的人是谁,忽略了秋千摇晃的高度,一个不稳从秋千上直坠而下。这一落,心想着要惨了,可是掉下去却被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接着,我飘逸的长发,还有轻薄的衣裳随风倾洒。待我睁开眼,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我,这眸子我是认识的。相视了一会儿,我才惊觉自己还在他的怀里,于是轻轻地挣脱,羞涩地喊道:“皇上……”

他将我放下,柔声笑道:“这会儿怕了吧。”

我盈盈一笑:“皇上怎知臣妾在此处?”

他笑道:“凭直觉啊,朕凭直觉就能感觉到朕的湄儿在此。”

我羞红了脸:“皇上就会取笑湄儿。”

他朗声道:“朕到月央宫,才知你来了此处,于是独自踱步而来,远远地就听到你的笑声,让人心醉的笑声。”说到此,他一手搂着我的腰身,一手拂着我飘散的细发。

我含羞低眉。

“真是人比花娇。”他声音轻柔,竟是如此美妙,熨帖在心底深处。

我俩偎依在柳树下看池中波清鲤红,争绚春情,数点杏花入水里,暖风吹拂,携着湿润的水气与馥郁的花香,令人心神荡漾。

逗留了一会儿,他柔声对我说:“湄儿,朕还有事,就不随你去月央宫了。你出来这么久,当心风凉,早些回宫去歇息。”

我看着他的身影穿过低垂的柳条,渐渐地隐没在几树繁花里,只是那行走的清风,久久不肯散去。

回到月央宫,在暖阁里临着明净的窗台捧书静读,脑中一直闪现着杏花树下淳翌那双柔情的眼眸。整日闲闲,一会儿抚琴轻歌,一会儿在宣纸上作画,就这样到了黄昏。

窗外暮影沉沉,庭院里漫溢着清郁的芳香。抬头望月,一弯细细的月牙贞静地镶嵌在柳梢上,像极了我的弯眉。

沉浸在这样春日的黄昏里,忽听到小行子在门口禀道:“主子,快到梅韵堂接旨。”

走至梅韵堂,已有一名内监在等候,见我行来,宣旨道:“皇上有旨,赐湄婕妤清露池浴。”接旨谢恩后,我心里明白,这是我侍寝的前兆,因为只有侍寝的妃子,才会有去清露池沐浴的待遇。

秋樨陪同着我,坐上了宫门外来接我的车轿,在没有任何预兆与准备的情况下,迎着初春的晚风,一路徐徐而去。

长乐宫里缱绻梦

掀开轿帘,那弯细细的月亮就这样一路追随我至清露宫。而我的心里,怀着隐隐的恐慌,还有一种莫名的期许。

清露池。还未进殿,已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似婉转轻歌,泠泠溅韵。氤氲的水雾萦绕着整个宫殿,缥缈如仙境。整个宫殿用温润的白玉砌就,洁净中又隐现出无穷的高雅。清露池里是天然的仙瑶山温泉,一年四季,流溢不止,这是皇宫里仅有的一处仙露,被赐浴清露池对嫔妃来说是莫大的荣宠。

柔软的白纱帐轻轻飘扬,弥漫的水雾蒸腾着我如幻的梦呓。我褪去那层薄薄雪纺罗裳,盈盈地走进水苑瑶池,那澄净的水波泛起了柔软的涟漪,一圈一圈的螺纹,荡漾着少女娇羞的心事。整个宫殿焚着宁神静气的香,白烟与水雾飘忽,清心舒意。白玉池中雕琢着并蒂莲的图案,朵朵白莲绽放,荷香盈荡,疏影悠长,还有海棠连枝的图案,柔媚嫣红,极尽妖娆。有鸾鸟从嘴里轻吐玉露,缓缓地流进池中,那一潭池水清澈无声,宛如皓月,而我在月露中洗去尘埃。

柔软的肌肤浸泡在温热的清泉里,洁净芬芳的花瓣漫溢在水中,我轻轻擦拭胜雪的肌肤,面对即将到来的侍寝,心中有着无比的慌乱,还有那无穷的幻想。热气徐徐地往脸上扑来,我闭着眼深深地呼吸。

忽觉白纱的软帷外有影子轻晃,睁开眼,心中无由地慌乱,想着我不能这样赤裸地见驾。那身影不是别人,是淳翌,他的身影我是认得的,也只有他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他立在软帷外,不作声,亦没有进来。于是我缓缓起身,在帷内的秋樨立即为我披上雪纺罗裳。

见我要出来,帘幕外侍浴的宫女掀开了软帷。淳翌着一件柔软的黄色锦绸内衣,并不着外袍,第一次与他这样对视,我大感窘迫,瞬时羞红了脸。

他见我娇羞模样,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时用来比喻湄卿,再合适不过了。”我低眉垂首,他缓缓走至我身边,手指轻轻抚过我的湿发,水珠顺着发梢流淌,打湿了罗裳,将我的身子贴紧,尽露我优美的曲线,我心跳不语,他喃喃道:“湄卿,你可是仙子?”

我娇羞低语:“皇上又说笑了,妾身蒲柳之姿,怎能与仙子相比!”

“那为何这般飘逸出尘,清婉动人?”他边说边抚摸我的鬓角。

我低眉,见罗裳已被水雾和发梢的水浸透,有如赤裸,更觉羞窘,轻声道:“皇上,请容臣妾换了衣饰再来见驾。”

他轻轻扯过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不许我离开,与我贴得那么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气淌过我的身体,只觉得全身柔软无力。身旁有那么多的宫女,还有秋樨,我极力让自己清醒平静。

皇上伸出一只手,站在旁边的秋樨慌忙将拿在手中的外袍递过来。他将外袍轻轻裹在我身上,然后拦腰将我一抱,我本能地伸出双臂抱着他的颈,不敢挣扎,只是偎依在他怀里,宽松的长袍摇曳在地,随着他的脚步徐徐张开,在轻逸的风中飘袂。

迷糊中,我只听到“长乐宫”三个字。

走在汉白玉阶上,他飘忽的衣袂在风中行迹无声,那一树树的白玉兰,一树树的桃杏,在月光下隐现着典雅蕴藉的光辉。掠过一盏一盏的宫灯,抵达长乐宫的时候,我已经醉了。

淳翌抱紧我,我静静地偎在他怀里,斜斜地睁开眼目,打量这长乐宫有着怎样的瑰丽与风华。金砖铺就的正殿,光平如镜,我看得到淳翌抱着我,衣香鬓影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穿过一处朱红门槛,馥郁的清香弥漫过来,有一种氤氲的暖意不可追摹。朱红的地毯铺就着高贵的浪漫,雪白的纱帐被金钩挽起。淳翌抱着我一步步向寝殿深处走去,每走过一层,便有宫女将金钩放下,我看着雪白的纱帐在微风中翩然起舞,又缓缓垂落。越往里去,那烟雾与雪帐让我觉得与外界相隔越远。

精致的麒麟铜炉,散出袅袅的轻烟,宽敞明净的御榻,腾龙的黄绫帷帐,榻上一双蟠龙烛台,烛影摇红,那闪烁的烛焰隐忍着欢愉。雕花的床上纹饰着百子千孙与莲藕图案,绣着并蒂莲的锦被整齐地铺叠着。看着这一切,我的心闪闪地跳荡。

我曾经想过,在我洞房花烛夜,应该是大红的凤鸾床,鲜艳的鸳鸯枕,与我的夫君行洞房合卺之礼,一对龙凤烛燃烧到天明。而如今我的夫君是皇上,与他行合卺之礼的是皇后,对他来说,我只是众多嫔妃中的一个,而于我,却是一个女子的新婚之夜。

不知何时,身旁那些侍候的宫人都已退下,只余我与他,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烛光沉醉,闪烁着脉脉温情,晶莹剔透的烛泪是幸福的。

他触到我冰凉的手,低低问道:“这么凉,你心里害怕?”

“不,臣妾不怕。”我声音平和,又带着几许傲然。

他微微笑道:“可是你又为何不怕?第一次侍寝的嫔妃不都该害怕吗?”

我缓缓说道:“如若我把你当君上看待,自然是紧张的;如若我将你当作我的夫君,心里就平和多了。”

他将我拥在怀里,暖暖地在我耳边低语:“湄儿,你知吗?朕当初亦是被你这种出尘的气质所吸引的。你将是朕登基以来第一个临幸的妃子,之前那些嫔妃都还是朕身为渊亲王时所拥有的。”

我心中暗惊,一种细密柔软的欢喜在心里荡漾,柔声道:“湄儿何其有幸,得皇上如此荣宠。”

他笑道:“朕这几月被风露所欺,身子一直不大好,几度想让湄卿侍寝,又恐委屈了你。如今,朕要用神采焕然来配你的明媚风韵。”

我含羞道:“皇上……”

拉下帷帐,帐内立即被一团璀璨无垠的光芒照耀,一颗幽蓝的皓蓝明珠如夜色里闪烁的星辰,可以照亮永夜的天空。两个人的眼神深沉,两个人的光影沉沉。这样的美景良宵,这样的姹紫嫣红,我如花美眷,他风华盛年。

他缓缓褪去我丝薄的罗裳,雪白的肌肤在皓蓝明珠的辉映下更显无瑕,我羞涩地垂眉,不敢看他莹亮的双眸。他柔软光滑的锦衾贴在我的肌肤上,温热的唇贴紧我的唇,开启了一个醇厚绵长的热吻,我的心尖仿佛被一团热焰燃烧,呼吸愈来愈重,在这个明黄的天地里,两个光影缓缓地重叠在一起。他说要给我恩爱与纯净的结合,他说要我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璀璨夺目的明珠在倾泻着绮丽的光芒,温软的肌肤缠绕在一起,我痛得身体弓起来,发出轻轻的声响。他温柔地抚去我额头细密的冷汗,唇齿滑过我的耳垂、颈项,闻着淡淡的幽香,我渐渐坠入如梦似幻的云雾里……

红烛夜话知君意

夜半的长乐宫,静谧无声。帷帐内,那颗皓蓝明珠仿佛要倾尽它所有的光泽,只为这一夜的欢娱。帐幕外的那对红烛依旧温暖熠熠,只是这么多的璀璨都无法遮掩夜色的沉寂。

身体的痛楚还未退尽,我看着躺在身边的男子闭眼沉睡,平缓柔和的呼吸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纷纭的往事在脑中浮现,忆起与他初识的那日,三月金陵,风和日丽,至今已近一年。流年似水,不经意的邂逅注定了今日的结合。我细细地看着他,当日他许我诺言,将我带离迷月渡,而今他贵为君王,让我真实地做了他的妃子。此后,深居后宫,是荣是辱,一切就随命定了。

我悄然起身,柔软的锦被滑落一半,转过头去看他,还在睡梦中。轻轻为他压好被角,披衣立于窗前,夜凉如水,幽幽的窗棂掩不住月光倾洒下的深院花痕。

正在凝神之际,淳翌从后边轻搂我的腰身,贴着我的耳畔,柔柔地说道:“湄儿,在想什么呢?”他声音疏懒,比平时更加温柔。

我转身盈盈浅笑:“在看月亮。”

窗外的月亮澄净明亮。还是那么一弯月,镶嵌在幽蓝的苍穹。他拥着我,笑道:“眉弯,月似眉弯,你知吗?朕特意为你居住的宫殿写了匾额——月央宫。”

我心一惊,居住在月央宫几月,也曾看过那三个赤金大字,却不曾仔细看那侧边的落款。当初一见这三个字,就觉得似曾相识,熨帖我心。我感激道:“难为皇上有心如此,湄儿是极爱这三个字。”说完,我又想起了月央宫的摆设,及后院种的草木、桂苑、梅林、莲池,都是我所爱的。

淳翌,难为你多情如此。

我斜倚在他怀里,心中软软的。他轻抚我的弯眉,柔声道:“湄儿,朕这一生,还不曾这样迷恋过一个女子。于你,朕纠结了许多无法言喻的情愫,只是那一次选魁,你的盈盈风采,就让朕陷入相思的泥淖中,从此,就再也无法挣脱。”

他是这样深情地诉说,一字一句,锥入心间。我轻轻叹息,道:“可是皇上,湄儿不知,这么多的嫔妃,你为何独恋于我?论高贵,我不及皇后雍容贞静;论家势,我不如云妃显赫望族;论美貌,我不及舞妃温婉娇柔……”

他轻捂我的唇,不许我再说下去,低语道:“湄儿,你竟不知,自古情感皆无缘由吗?况你有的她们都没有,那就是冷傲出尘,你在朕的心里,就像一朵傲雪寒梅,清冷却又惊艳。这种感觉,也只有朕的心才能明白。”

我举目凝视他,这个男子,贵为天子,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话,让我的心升上欣喜与怅惘的云端,搅得隐隐地疼,却又疼得让人欢喜。我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是凝神望着他,望着他。

他拥紧我,诚恳地道:“湄儿,朕会待你如珍似宝,定不负你。”

我在心底幽幽地叹息,我问自己:沈眉弯,你感动吗?是的,我感动了。沈眉弯,你爱上他了吗?也许,也许我真的对他有了爱意。在我十二岁那年,父母双亡,后沦为歌伎,从此,欢情如梦,我再也没有真正地开心过。面对那些男子,我冷若冰霜,如今,淳翌,大齐王朝的君主,我真的对他心动吗?难道我拥有一颗世俗的心,我慕他是因为他是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不,我沈眉弯的爱,是不会沾染任何尘埃的。

我有泪,却落不下来。

看着他,我柔声道:“皇上,请早些安寝,明日还要早朝。”

他笑道:“湄儿,你在朕身边,朕如何能安寝?”

我含羞笑道:“湄儿可不能耽搁皇上的政事。”

明黄的帷帐内,柔软的榻上,我躺在他的臂弯里,安静地睡去。

可还是做梦了,这么舒适的臂弯,这么高贵的御榻,竟无法镇住我的心魔。我又梦见了那金碧辉煌的皇宫,梦见了那一对年轻的帝后,梦见那繁华绮丽转瞬化作纷乱硝烟,那似血残阳燃烧的苍穹,还有那醒目的鲜血……

醒来的时候天已微明,我独自睡在御榻上,身边的淳翌已不见身影。许是听见我的叫喊声,已有宫女掀帘将我轻唤。见到秋樨在身旁,我才心安。

一领头的姑姑带着一群宫女齐齐下跪:“婕妤娘娘金安。”

我示意她们起来,那位领头的姑姑笑道:“奴婢静棠,是这里的掌事姑姑。皇上五更天就去早朝了,见娘娘还在睡梦中,特吩咐奴婢不许惊扰您。”

我轻轻点头。

坐在镜前,那些宫女为我梳理完毕,静棠说道:“请婕妤娘娘先去用早膳,用完早膳要去丹霞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我心想这是我第一次侍寝,宜早些去皇后那儿请安。喝下一碗雪莲羹,便随着她们往丹霞殿走去。

清晨的丹霞殿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春色中,进殿,一股淡淡的草药清香弥漫过来。皇后一直多病,连这殿里都闻得到煎药的香气。

皇后端坐在凤座上,我对她行三跪九叩大礼。礼毕,有宫女将我搀扶起来。

缓缓坐下,皇后温和道:“真是委屈了妹妹,行如此大礼。”

我轻轻说道:“皇后母仪天下,臣妾能给皇后请安,是臣妾的福气。”

皇后和悦道:“难怪妹妹能得到皇上的荣宠,这模样、这言语竟是这么讨人喜欢。”她饮了一口茶,又道:“妹妹如今侍奉皇上,要尽心尽力为皇家繁衍子嗣,与其他的嫔妃也要和睦相处。”

“臣妾谨记皇后娘娘的教诲。”

我又关切道:“请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她微微叹气:“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难为妹妹有心。”

小坐一会儿,安慰一番,已陆续有嫔妃前来请安。

才要起身告辞,却见云妃走来。她一见我,便扬声笑道:“湄妹妹,真是早啊,昨夜妹妹侍寝,也不多歇息会儿,这么早就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我对她行礼,回道:“娘娘见笑了,臣妾惭愧。娘娘这么早就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让臣妾钦佩。”

她欲要再说下去,已听到皇后说道:“湄妹妹出来已久,还是让她早些回去歇息。”说完,对身旁的一名宫女唤道:“晴筝,替我送送湄婕妤。”

我知道皇后是为我解忧,免去云妃的话语,于是跪安。

晴筝引在我前面,轻轻说道:“婕妤娘娘今日这么早来请安,皇后娘娘心里一定非常高兴。”

我莞尔一笑。

她继续说道:“云妃娘娘素来请安都比别的嫔妃要晚,今儿个怎偏生来得这么早?”

我不知晴筝对我说此话是何意,只不作答,始终保持着微笑。

走出丹霞殿,晴筝才转身回去。

早有轿子在丹霞殿门口等候,我看着清晨的阳光,空气清新,想步行回月央宫,于是遣散了他们,只留下秋樨与我漫步同行。

早春的上林苑尽现清新自然的景致,精致的殿宇楼台古意盎然,嫩绿的杨柳临风飘扬,三月的花事正盛,整个上林苑都弥漫着花露的馨香。我想着昨晚在长乐宫与淳翌红烛夜话,心中温温软软的,再看着这满园春色,渐渐地在景致中迷醉。

镜里君描眉两弯

回到月央宫,首领内监已携着宫里的内监,红笺携着宫女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迎接我,各个眉间都带着喜色。我唤他们起身,这才随我一同进了庭院。

梅韵堂已经被他们布置了一番,大红的地毯打扫得洁净无尘,紫檀木的香案上摆放着两盆娇媚的海棠,刺绣屏风换成了并蒂莲的图案,窗棂上还贴着一对大红的喜字。

我转头对他们说道:“将那对喜字撕下来吧,现在不宜太引人注意。”

还未坐下,内务府总管冯清全领着一批内监宫女整整齐齐地进来,他们手上托着许多精致的礼盒,行过礼,便传道:“皇上赐皓蓝明珠一颗,赐玉观音一尊,赐玉如意一对,赐黄金锁一对,赐天然海水珍珠一箱,赐金线鸳鸯被两套,赐锦绣红罗裳两套……”

那么多的礼盒,整整摆满了一桌子,我依礼谢恩。

冯清全笑道:“奴才给婕妤娘娘道喜了。”

我招呼他坐下喝茶,他回礼道:“娘娘客气了,奴才一早就接了皇上的旨意,现在还要回去复旨,就先行一步了。”

待一行人走后,秋樨又命内监和宫女将礼盒收好,我示意将那颗皓蓝明珠和鸳鸯被,还有锦绣红罗裳,拿到我寝殿去。

一切收拾妥当,我只命秋樨、红笺、烟屏三人留下来服侍我,其余的先行退下。

看着那颗皓蓝,想起昨晚我赤裸着身子躺在淳翌的面前,他说他借着皓蓝的光泽在欣赏国宝。在他眼里,我真的是国宝吗?倘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可以丢弃一切,却不能丢弃我沈眉弯,我又当如何?

床榻上,红笺和烟屏已铺好大红的鸳鸯被,一针一针的金线绣着鲜活的鸳鸯,又忆昨夜,红绡帐里风流梦,说不尽,袅娜万种风情。

坠入自己的沉思里。秋樨欢喜地说道:“听说这颗皓蓝明珠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是从前朝大燕国的皇宫里寻来的,先皇视若珍宝,如今皇上将它赐予您,可见您在他心中有多么重要。”

我亦听说过皓蓝明珠,听完秋樨一席话,心中万千感慨,我沈眉弯究竟有何长处,可以令皇上如此待我,难道仅仅就凭那份虚渺的感觉吗?纵然是,又能维系多久?一生吗?要一个帝王将一份情感维系一生,恐怕太痴傻了。

关上门窗,拉上帐幕,秋樨和红笺、烟屏三人在黑暗的屋子里欣赏着皓蓝明珠神奇的璀璨,我却在幽蓝的光芒里读出了一种盛世的薄凉。

鸳鸯,这成双成对的鸳鸯,伴随了昨日,又伴随了今朝,还能伴随到明天吗?

次日黄昏,天色垂暮,早有凤鸾宫车在月央宫外等候,我在镜前细致地打扮了一番,带着那颗皓蓝,还有秋樨,一同朝长乐宫行去。皓月当空,好风如水,宫车缓缓地碾过石板路,那滚轮的声音响彻在春夜悠长的御街。我知道,这样并不算张扬,却依旧会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宫车将我带向帝王的宝殿,等待我的是靡丽盛极的风花雪月。

我见到淳翌的时候,他正在窗前观赏院内的海棠,我轻轻走至他的跟前,一步宛若一朵莲开。他转头轻唤我:“湄儿……”

我迎上去,行礼,他挽起我的手,柔声道:“这一日真是漫长,朕好不容易才等到月上柳梢。”

他的话说到我的心尖里,仿佛这一日我也觉得格外漫长,是几时我也开始学会了等待?看着他,我含羞唤道:“皇上……”

他轻撩我的鬓发,笑道:“湄儿,自昨夜后,你让朕的相思更加深了。”

“可是湄儿不曾离开。”我低语。

“朕不会让你离开。”他搂过我的腰身。

“湄儿,朕今夜为你描眉好吗?”

坐于镜前,他长身而立,为我细细地描眉,他说要描得跟那弯月亮一样纤细。在这样繁密的柔情里,我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我取出皓蓝明珠,诚然地说:“皇上,请您收起来吧,这皓蓝太贵重了,臣妾消受不起。”

“不,就在昨夜,我觉得,这皓蓝只有你一人才配得起,它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原本就属于你。”他坚定地说,句句真挚,不容我再拒绝。

“那臣妾就替皇上收藏着,待皇上要时,再来臣妾这儿取。”我只好这么说。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里流溢着温和的光亮。烛影摇红,又是烛影摇红,他拥紧我的腰身,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发髻,那流转的随云髻傲然地挺立。他拔下我的翠玉梅花簪,万缕青丝就那么倾泻下来,落在他的肩上,落在我的腰身。

他用力将我横抱,长发如瀑垂落,缓缓走向床榻,卸下罗帐,两个身影紧紧地贴在一起……

半月,我整整侍寝了半月。每晚我坐着凤鸾宫车,行驶在春风细细的御街,夺尽了所有人惊羡的目光,当然,我知道,换来的是更多的嫉妒与仇视。

淳翌,他根本听不进我的劝说,对于他的恩宠,我难以消受,却又无法逆了他的意。夜夜的耳鬓厮磨,若非是因了爱,又何以至此?若是寻常百姓,这样的爱,自是眉弯有幸,可他是帝王,这样高贵的爱,纵然我要得起,他人呢?他人会做何感想?

他人见皇上宠我如此,自是有怨亦不敢露,表面上对我极尽奉承。

我纠缠于淳翌如水的柔情与夜梦凌乱的惶惶里,被噩梦啃噬,而淳翌又不断地输给我炽热的暖意。尽管如此,我还是在一点一滴地憔悴。淳翌只当我是长夜消磨,耗尽体力,心疼我,准我在月央宫好生休养。

半月后,我去丹霞殿给皇后请安。

才进殿内,却见得许多嫔妃聚集于此,我自问并没有来迟,想来今日她们的早到是有缘由的。向皇后行过礼,便坐到谢容华身边与她闲聊。

坐在那里的云妃早已按捺不住,起身向我问道:“湄妹妹呀,今儿个身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我起身迎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妾没有哪儿不适。”

这边的兰昭容走过来,冷笑道:“想来是湄妹妹接连半月伺候皇上,过于劳累,才面带倦色。”

我心中气恼,正要回她,却见舞妃含笑道:“兰妹妹也侍奉皇上已久,当知谨言慎行这几个字的道理。”

云妃嗤笑一声,向舞妃道:“我看舞妃最近也清闲得很,空了又该编几支舞庆祝皇上的寿辰吧。”

舞妃不紧不慢地答道:“多谢姐姐提醒,只是不知今年你又该用什么方式来为皇上祝寿?”

云妃正欲启齿,皇后已发话:“妹妹们也不要在此争闹,大家姐妹要同心同德,尽心竭力地服侍皇上,让皇上雨露均沾,为皇家繁衍子孙。”

皇后此话看似调和,然则也在提醒我,皇上已接连临幸我半月,恐怕连她这个皇后也怠慢了,如此一来,倒给人落下口舌。我暗暗抬眉看了她一眼,她似乎并无在打量我,依旧保持着她温和的笑脸。

云妃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臣妾不打扰皇后娘娘歇息了,这就先行告退。”

说完,跪安,偕同兰昭容和许贵嫔先行出去,其余的嫔妃也跪安相继告辞,我和舞妃、谢容华走在后面。

六宫专宠于一身

走出丹霞殿,见云妃和兰昭容、许贵嫔缓缓地走在前面,我和舞妃、谢容华走过去,彼此打了招呼,正欲离去,云妃轻笑道:“湄妹妹,如今你可算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姐姐我以后许多地方还要多请教你。”

云妃终究还是忍不住,不放过一丝奚落我的机会。我转头微笑:“娘娘谦虚了,臣妾得蒙皇上恩宠,自是不敢恃宠而骄,若说请教,应是臣妾要多跟娘娘学习。”

云妃抬眉一笑:“若说请教,莫如请教舞妃,当年她以一支《霓裳舞》令皇上迷醉三日三夜,不过当时皇上还是渊亲王,风光自是不及今日的妹妹了。”

云妃话中锋芒不减,舞妃上前反唇相讥:“我当云妃是个明白人,怎也糊涂至此。这话在我们面前说也就罢了,若是传了出去,皇上定然不饶。如今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岂可再提当年渊亲王府旧事。”

兰昭容冷冷一笑:“舞妃这是拿皇上来压我们了。”

云妃眼角斜看她:“兰昭容休要话多,当心闪了舌头。”兰昭容眉角轻蹙,忍气默默退后。

云妃朝舞妃盈盈一笑:“舞妃的嘴皮子功夫日见伶俐了,你与湄婕妤相处得这般近,如今她得皇上荣宠,你也风光了。”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出来这么久,也有些乏了,我回宫歇息去,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不待我们回话,搀着宫女的手径自离去,兰昭容和许贵嫔抛下一个不屑的眼神,也随在她身后。

我心中不禁暗笑,像兰昭容和许贵嫔这样的女子,真不知淳翌是如何喜欢的,还得宠坐了高位,真真是有些可笑了。

我挽着舞妃的手,边走边低声道:“姐姐可会怪我?”

舞妃莞尔一笑:“我为何要怪你?”

“方才云妃的话句句意有所指,她之所以为难姐姐,也全是因为我。”我叹息道。

舞妃撩开面前的柳幕,微笑道:“妹妹莫要多想,云妃早已视我为仇敌,纵然没有你,她亦如此,难道妹妹忘了我先前无由中毒之事?”

一旁的谢容华接过话:“难道娘娘知道是谁人下毒?”

舞妃迟疑片刻,淡淡说道:“我也不曾去细查,但心中多少有点底,在这宫里,可以轻易毒害我的,也没几人。”

我脑中又浮现出舞妃病中模样,如今看她已经瘦怯娇弱,想到淳翌这般宠我,难免会冷落了她。若淳翌真将过去对她的宠爱移至我身上,那实在是我的不该了。看到她,又念及自己如今宠幸太过,日后又会不会重走了她的路?自古得宠容易固宠难,谁又可以挨过那么多的明日朝朝?

我想起那么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

穿枝拂叶,静静地行走在上林苑,我与舞妃终不再言语,或许我们心底都明白,很多时候言语是苍白的,说了反而无力。

回到月央宫,路过庭院,见往日绽艳的梅花已纷落,它的花期总是与别的不一样,万物凋零时,它独挺严寒,傲然霜雪,待百花舒妍,它又暗自飘零,不与世群。而我,是否也是一朵清傲的梅花,遗世独立在这后宫?只是我的花期会有多长?

坐到午后,天空飘起了细雨,春雨无声,淅淅沥沥,见落花飞处,斑斑点点,宛若涕泪。烟雨楼台,是南国的景致,此时的后宫沉浸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中。坐观这样柔软的春雨,不知谁的心还会生出那些邪恶的争斗?

直到夜里,雨也不肯停歇。半月不曾在月央宫的床榻歇息,如今竟有些疏离了。披衣起身,捧起一本《诗经》,无心读下去,看那寂寥的琴弦,亦无心弹起。

正在愁闷之时,淳翌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我猛然惊起,喊道:“皇上,这么晚怎么还过来了?”

他拂拭衣袖上的水渍,微笑道:“朕挂念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忙走过去,为他擦去额上几滴雨珠,柔声道:“下着雨,皇上要小心身体。”

他握着我的手:“朕身体大好着,只是湄卿最近清减了不少,让朕忧心。”

“臣妾无碍,有劳皇上挂心。”

他看着我,心疼道:“朕可不忍看着湄儿在朕的怀里消瘦,只希望你在朕的滋润下骨肉丰盈。”

我霎时羞红了脸,低唤道:“皇上……”

我和淳翌临窗听雨,品茗对弈,他见我面有倦色,关切道:“湄卿,是不是累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有点。”

“那你去躺着,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我轻轻摇头:“皇上每日政务繁忙,应该早些安寝。”

他笑道:“那朕今夜就在月央宫就寝吧。”

他虽含笑,但我心知他确是如此之想。皇上已接连半月宠幸于我,这样的盛宠,是任何妃子都不曾有过的,包括六宫之首的皇后。因为皇上的恩宠,我已招来了云妃等人的不满,若皇上再执意宠幸我而冷落其他后妃,定会惹来后宫无尽的纷争,到时,于我、于皇上都是有害无益。

他见我半晌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了?湄儿,你有心事?”

我摇头,停顿片刻,才低语道:“皇上,臣妾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应允。”

“你且说来,朕一定应允。”他答得爽快。

“臣妾想,新秀已进宫多时,皇上除了临幸过臣妾,其余的嫔妃都未曾侍寝,臣妾不敢得皇上专宠。”我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

他眉头微皱,沉了一沉,才道:“可是有人为难了你?”

“不,不曾有。”我急道。

“不许欺瞒朕。”他声音清透有力,仿佛要洞穿我的心事。

“真的不曾有,我只是希望皇上不要因为专宠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我终究还是说出来了,只怕淳翌会更加气恼。

“朕贵为天子,宠爱自己的妃子有何不可?就像今夜,朕想你,所以才来月央宫,朕不能因为她们的等待,就违了自己的心。”他话语凌厉,亦隐含着一丝无奈。

我心紧,他心中有我,我却要将他推向别人的怀中。伸出手,我抚摸他微锁的眉,疼惜道:“皇上莫恼,皇上对臣妾的心臣妾明白,且珍惜着。只是臣妾不忍皇上为臣妾而忧心,六宫祥和,也是臣妾的福气。”

他将我拥在怀里,我听得到他低沉的叹息,带着凉薄,像窗外的春雨,点点滴滴渗进我的心里。许久,他才低语道:“朕——明白了。”随即,又缓缓道:“只是,你要答应朕,朕今夜不想离开。”

“好,湄儿今夜也不要皇上离开。”我话语一出,竟也不觉得羞。

走至琴案,盈盈坐下,拨动琴弦,含情唱道:“悄整春容,轻折花枝,与郎共度佳期。玉露中宵,灭烛轻解罗裳。纤腰如绵眼儿媚,娇滴含笑兰麝房。帷幌里,霎时云,霎时雨……红绡帐里鸳鸯坠,说不尽,袅娜万种风情。蹙眉蛾鬓,占得香馥才名。调琴娇歌妙意曲,折柳羞织同心结。从今后,梦时魂销,醒时销魂……”

他用力将我抱起,朝榻上走去,我白色的丝绸寝衣松散,拂落于地,露出雪白冰洁的肌肤。双手环绕他的颈,迎接他炽热温情的双眸。

透过轻纱软帐,我细闻他身上的清香,竟是这般迷恋。今夜,我有罪,我的罪就是,我拒绝了他的专宠,却又极尽妖娆去诱惑他。

我有罪。 fsewveC3hCzPuSJ5HzWP7JoYytSC4lFmhh/R/4+LI/1e/jRHnC98g/94rwHQUb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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