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后宫后花园中,太子嬴驷、公子华、紫云及一拨公子、公主围成一个圈,无不屏住呼吸。大圈正中是一个大盆,盆中两只蛐蛐激战正酣。秦孝公的母亲—年过七旬的老夫人弯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只蛐蛐是黑头,另一只头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类。斗有一时,黑头的明显占上风,粉头的渐渐落败。
紫云手指粉头,大叫:“哎呀,彩凤,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们齐声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斗几个回合,黑头擒住粉头脖子,将它牢牢按住。见粉头遇险,紫云尖叫一声,扑进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急叫:“驷儿,快,快叫它撒手!”
嬴驷伸手进去,捉住黑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盒子里。
盆中那粉头仰天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是不行了。公子华上前,将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公子华:“拿过来,让老身看看!”
众公主齐围过来。就在这时,粉头突然跃起,只几下,就弹进旁边的树丛。公子华等几个小伙子忙去寻找。
紫云冲他们急叫:“别找了,别找了!”
公子华回头,不解地看着她:“云妹,为啥不找了?”
紫云眼珠子一转,俏脸一笑:“就让它待在林子里吧,我们换个玩法。”
嬴驷看向她:“云妹,想玩啥,说吧!”
紫云咬牙切齿:“打河西,杀魏人!”
众公主拍手:“杀魏人,对,杀魏人!”
公子华凑近她,故意逗乐:“云妹,谁当魏人呢?”
紫云看向老妇人,嗲声道:“奶奶!”一头扑进她怀里。
“呵呵呵,”老妇人笑着轻拍她背,指点嬴驷几个公子,“当然是你们几个小泼皮喽!”转对众公主,气宇轩昂,“都随老身回去,换上戎装,拿起刀枪,由老身挂帅,夺河西,杀魏贼!”
众公主举拳,齐喊:“夺河西,杀魏贼!”
嬴驷、公子华等互望一眼,各做怪脸。
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秦孝公和内臣静静地望着公子和公主们各去换装。待到场中空无一人时,秦孝公泪水流出,掩袖拭去,缓缓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公孙鞅的声音:“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孝公喃声自语。
猛然,秦孝公抬头,看向内臣。
内臣一怔,轻声问道:“君上?”
“摆驾大良造府!”
一见公孙鞅,秦孝公就开门见山道:“依爱卿之见,紫云何时出嫁为宜?”
见孝公想通了,公孙鞅拱手:“逢泽之会就是佳期。魏王登基,秦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更无防范之心!”
“何人送亲为妥?”
“臣陪殿下!”
“何时动身?”
“十日之后!”
“十日?”秦孝公显然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愣怔有顷,转对内臣,“传旨后宫,为紫云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拱手:“老奴领旨!”转身离去。
赶赴后宫的途中,内臣越走越慢,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叫苦:“天哪,这个旨让老奴……怎么传哪?”
后花园中,贵族们的“秦魏大战”激战完毕,魏武卒“尸横遍地”,秦武士无一“负伤”。作为三军统帅的老夫人亲自打扫战场,检视敌尸,踢踢这个,用拐杖捣捣那个,一本正经。
紫云等一应公主跟在身后,着秦武士装,一手执枪或剑,一手持盾,个个满头是汗,风风火火,飒爽英姿。
不一会儿,老夫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转满一圈,满意地点头,冲“尸体”们笑道:“呵呵呵,孙子们,战斗结束,爬起来吧!”
所有“尸体”全爬起来,个个龇牙咧嘴。
紫云公主看向老妇人,兴奋地说:“奶奶,我这就把全歼魏寇、收复河西的喜讯告诉娘亲去!”
老夫人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乐呵呵道:“好呀,快点去,告诉她是奶奶挂的帅!”
“好咧!”紫云应一声,飞跑而去。
孝公夫人是韩昭侯胞妹,当年献公为了从魏国夺回河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太子妃,育子嬴驷。河西之战中献公罹难,孝公即位,立韩女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宫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仅甚得孝公宠爱,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内臣向秦公夫人传旨时,恰遇紫云公主如旋风般冲进宫门。看到内臣跪地哽咽,孝公夫人泪眼模糊,紫云惊呆了。
紫云跑到母亲身边,急切问道:“娘亲,出什么事了?”
孝公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放声悲哭:“云儿—”
“娘亲,怎么回事呀?”
秦公夫人什么也不说,只将紫云紧紧搂在怀里。
紫云挣脱开,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内臣:“快说,怎么回事儿?”
内臣哽咽道:“公……公主……”
“说呀,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哩!”
内臣一个狠心,擦去泪,抬头看她,破涕为笑道:“老奴这儿给公主贺喜了!”
紫云惊愕:“贺喜?什么喜?”
“君上……君上为公主许婚,再过几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许嫁,先前亦未听公父说起过,紫云惊呆了。
紫云回过神来,转向夫人,目光征询:“娘亲,这……可是真的?”
夫人点头。
“许……许给哪一家?”
“魏室公子,上将军魏卬!”
听到是嫁魏人,刚刚杀完魏人的紫云花容失色,“啊”地惨叫一声,双手捂脸,飞跑而去。
时已近昏,日落西山。
灯光下,老夫人正在仆女侍奉下换衣,卸妆,紫云就如丢了魂似的旋进宫门,一头扑向老夫人,抱住她的两条老腿,大放悲声。
老夫人慌神了:“云儿,云儿,你……你这是咋哩?”
紫云哭了个伤心欲绝,将她的腿越抱越紧。
老夫人坐下来,心疼如割,搂住紫云又是拍又是哄。紫云哭着哭着竟然噎气了,老夫人急急拍背,连拍数下,方使紫云缓过一口气。
就在老夫人摸不着头脑时,孝公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你……来得正好,快说,怎么回事儿?”老夫人劈头就问。
孝公夫人“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娘—”悲悲切切地将来龙去脉一一诉知。
是夜,秦国先庙的偏殿里,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站着侍女,背后是先君献公的画像和灵位。灵位前面默然跪着秦孝公,再后是嬴虔和嬴驷。
四周静寂。
老夫人脸色煞白,满面怒容,龙头拐杖将地面捣得“咚咚”直响。伴着拐杖的落地声,老夫人字字如锤:“魏寇霸我河西,杀我夫君,与我血仇不共戴天,嬴渠梁,你……你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这且说说,为什么还要把老身的云儿嫁给魏贼?”
不明所以的嬴虔、嬴驷总算明白过来,无不惊愕。
秦孝公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任由老夫人责问,只不作声。
老夫人扭头,看一眼秦国列位先君的灵牌,声音更重:“嬴渠梁,你好好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这里,你先父的英灵正在看着你呢!”
秦孝公头叩得更低,仍不作声。
“嘿嘿,”老夫人冷笑两声,目光移向秦孝公,“嬴渠梁,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是吗?老身问你,听说又是公孙鞅自作主张,把云儿给卖了,是不是?”
秦孝公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公孙鞅无关,是不孝子自作主张,托公孙鞅向魏室提亲。母亲要打要罚,渠梁认领!”
“你你你……”老夫人怒极而泣,“你净包庇那个外乡人。”手指嬴虔、虔驷,“你睁眼看看他们,公孙鞅今儿责这个,明儿罚那个,只怕老身这把朽骨头,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今儿就在这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向老身说说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凭老夫人百般斥责,一句犟嘴的话也不出口。
公孙鞅推动变法改制,受到牵连的多是世族旧臣,而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与老夫人有所牵连,因而老夫人是一百个不称心。此番借得这个因由,老夫人连哭带诉,将公孙鞅又斥又骂:“他公孙鞅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丧家之犬,流窜我邦,偏就入了你的眼,害得老身……亲朋旧友……死的死了,没有死的,哪个能有好日子过?”擦把老泪,看向嬴虔,“嬴虔!”
在公孙鞅实施变法的第七个年头时,太子嬴驷触犯秦法。不杀鸡,无以儆猴,而太子迟早要继承大位,不宜受刑,又不可不罚,公孙鞅遂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又将太子割发代刑。被公孙鞅劓过鼻子的嬴虔爬前几步,朝老夫人悲泣道:“母亲—”
“抬起脸,让你大哥好好瞧瞧你的鼻子!”
嬴虔勾起旧怨,放声泣道:“母—亲—”
“劓我儿子,罚我孙子,连我孙子之师也遭黥面,这又……”老夫人拭把泪,接着泣诉,“将我云儿嫁给贼人!”将拐杖狠狠捣向孝公面前的石地板,差点儿敲在孝公头上。
嬴虔、嬴驷无不悲哭,只有孝公默不作声。
老夫人说得累了,抹把老泪,厉声道:“嬴渠梁,你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我的云儿你谁也不能嫁!”忽地起身,拄起杖,在侍女的搀扶下得得得地走出殿门。
直到老夫人走远,秦孝公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驷,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
快到书房时,孝公放慢脚步。
内臣紧赶一步,小声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秦孝公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缓什么缓?传旨,紫云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日起,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内臣打个惊怔:“臣……领旨!”
魏惠王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六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越等,陈轸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义渠及卫、鲁、陈、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特使传帖。为示隆重,魏惠王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请柬,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确保盟会不出纰漏,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惠王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上将军公子卬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惠王自己也提前十日动身,乘坐王辇,威风八面地开赴逢泽。
惠王的使臣赶至卫都帝丘,呈上请柬。卫成公一看,傻眼了。妥善安排好使臣,卫成公迅即召来老臣孙机商议对策。
孙机是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本为宋国宰辅,因与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携二子赴卫,被卫成公任命为宰辅,后改称相国。
孙机读毕魏惠王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望向成公:“君上……”
卫成公的目光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老爱卿,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是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罃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卫成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孙机点头应道:“依老臣所见,莫说是齐、赵、韩三个大国不去,纵使泗上小国,也未必尽去!”
卫成公若有所思。
“然而,”孙机一字一顿,“其他小国可以不去,独君上不能不去!”
卫成公十分诧异:“咦,这又是为什么呀?”
“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唯我离大魏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势必拿我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
卫成公再次陷入深思,有顷,猛地抬头:“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以!”
卫成公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皆是大夫篡上,非周初封侯,早已坏了名声。君上却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与周室血脉相连。君上若是去了,就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却留骂名,至少也是贻笑于后人!”
卫成公点头:“老爱卿所言极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孙机缓缓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卫成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良久,猛地睁眼,摇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唉,”孙机长叹一声,“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成公一横眉毛,毅然决然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爱卿,你安排使臣,备上厚礼,分别问聘齐、韩、赵诸国!只要他们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样!”
“老臣遵旨!”
孙机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几个大夫,备齐厚礼,连夜出使齐、赵、韩、楚四国,名为问聘,实为探听虚实。一切整装就绪后,几人在相府大门外,扬起使节,与孙机拱手作别。
送走使臣,已是人定时分。孙机梳洗已毕,换上睡衣,在榻上躺了有一会儿,忽地坐起,愣了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寝房,信步来到长孙孙宾的书房。
孙机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孙操是卫国边城重镇平阳的郡守,次子孙安是平阳的郡司马,共同负责平阳防务。孙宾是孙操的长子,早过冠年,孙机将他留在府中,一来处理相府事务,二来也是教导他为人立事。
孙机进门时,孙宾正在几前正襟端坐,秉烛夜读。几案旁边整齐地码放几捆竹简,旁边立着一支叫作笙的排管,是孙宾唯一喜欢的乐器。许是读得过于专注,孙机走到跟前,孙宾仍无察觉,只将两眼聚精会神地盯在竹简上,口中喃喃诵读。
孙机轻咳一声。
孙宾抬头,起身叩道:“宾儿叩见爷爷!”
孙机在对面几前坐下,目光落在孙宾手中的竹简上。
孙宾坐起,冲他笑道:“爷爷,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孙机目光仍盯在他的竹简上:“宾儿,读的什么书呀,这么入神?”
孙宾将竹简双手奉上:“爷爷请看,是墨子前辈写的,讲的是兼爱!”
孙机翻几下竹简,递还给他:“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禀爷爷,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孙机长叹一声:“唉,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惊愕:“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孙宾抬头望着孙机:“爷爷,出什么事了,能否告诉宾儿?”
“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即刻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愕然,“爷爷,眼下风平浪静,我们为什么要应战?”
“因为狼想吃羊,羊又不甘心哪!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动身不迟!还有,告诉你父亲,他还有最多两个月时间,要他尽快组织人力,加固城墙,深挖壕沟,放满水!敌人若打过来,平阳首当其冲!”
“敌人?”孙宾眼珠子连转几转,“您是说,魏人?”
“唉,”孙机长叹一声,“就算是魏人吧。”看向几案上的排管,“宾儿,爷爷久未听到你的笙音了,来一曲。”
“爷爷想听什么?”孙宾取过排管。
“《大武》。”
孙宾点头,吹奏。
寂静的夜空荡起《大武》那金戈铁马的旋律。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守丞柳雁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朝前来迎接的柳雁问道:“柳大人,一路走来,大梁城中好不热闹,是有什么重大节庆吗?”
“呵呵呵呵,”柳守丞不无兴奋地应道,“下官正要向上大夫报喜呢。大沟贯通,白相国卜下吉日,定于八月既望举办贯通大典,祭祷天地。大梁百姓为这大沟辛劳多年,今贯通在即,听闻白相国亲来开闸放水,无不雀跃,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事儿做准备呢!”
听到“白相国”三字,陈轸心有不快,脸上一沉,但迅即释然。
“太好了。”陈轸象征性地给他个笑,“在下这也晓谕柳大人一事。”
柳守丞怔了怔,拱手道:“上大夫请讲!”
“白相国已于旬日前因病仙逝,君上应天下百姓之请,南面称尊,约定列国公侯会盟于逢泽,祭拜天地四方。为此,我王特别诏命轸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事务,先一步来大梁筹备会盟大典,吉日正是八月既望!”
柳守丞先是愕然,继而起身,叩拜道:“下官叩见上卿大人,恭祝我王万安!”
“呵呵呵,”陈轸脸上堆笑,伸手扶起他,“柳大人请起!”
“谢上卿大人!”柳守丞起身。
“大王南面称尊,列国公侯会盟,大沟上下贯通,三件大喜事皆在大梁,本卿贺喜你了!”陈轸朝他拱手。
柳守丞还礼道:“下官诚惶诚恐,筹备不妥之处,还请上卿指点!”
“柳大人不必客气。三件喜事既然凑在一处,就作一件庆贺。哦,对了,本卿想到一个主意!”
“下官恭听!”
“白相国来不了,大沟之闸就由我王亲手开启!”
“太好了!”柳守丞亦是惊喜。
“待闸门开启,潮头如万马奔腾,必是壮观。柳大人,你可筹备一个仪式,让列国公侯戏潮追头,权作游戏。我们给这个游戏起个名字,”陈轸略一沉思,一拍脑门,“有了,水中有龙,就叫群雄戏龙!”
柳守丞拍手应道:“好好好,好名字!”
“筹备去吧,还有二十日,时不我待了!”
公孙鞅正在府中与车希贤讨论军事,景监兴奋地走进来,将魏惠王的请柬“啪”地摆在几案上,看向公孙鞅道:“大良造,魏侯的请柬到了,盛邀君上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奉行称王大典!”
公孙鞅接过请柬,粗粗浏览一下,嘘出一口长气,给景监个笑:“这头老熊,总算是上套了!”目光落在檄文上,小声嘀咕,“八月既望?”
“下一步怎么走?”景监急切地询问。
“八月既望,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该做准备了!”
“要君上去吗?”
“一国之尊不可轻动,有在下与殿下赴会,足以应付了。还有,公主出嫁之事,万不能拖,免得魏侯生疑!”
“下官遵命!”
公孙鞅扭头转向车希贤:“车将军?”
车希贤拱手:“末将在!”
“出告示吧,举国征兵!”
车希贤朗声道:“末将领命!”
征兵告示发行至位于咸阳东大约一百八十里的小秦村时,举村沸腾。一个亭长模样的大步走在村子里,边走边敲锣,扯着嗓子吼道:“老秦人都给我听好喽,水井边看告示喽!特大喜讯,大良造要征兵喽!”
位于村中心水井边的告示榜前,几十个热血青壮围着告示,听着一个斯文人宣读:“……大凡青壮男丁,上至不惑,下至弱冠,不分贵贱均可应征。一人服役,全家免赋一年,免税三年。冲锋者赏,后退者斩。割敌一耳,赏一金;割敌三耳,晋爵一级……”
村头新兵招募处,一群小伙子在一张几案前面排队,一个斯文人飞快地在竹简上书写:“秦大川,秦二川,秦三川,段大头,李二鳖……”
初升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秦大川等一张张血气方刚的脸上。
整个后宫都在为紫云出嫁一事忙活,只有紫云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小湖边,两眼木呆地望着湖中的云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连通宫外的两条河水。
不知坐有多久,紫云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跃而下。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寻她试穿嫁衣的侍女看个真切。
“公主跳水喽,快来救人哪!”侍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跑过来,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会游泳。
侍女一头扎进公主落水处,扯住飘在水中的裙裾,将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许是因为侍女抢救及时,紫云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呛了几口水。
众多宫人听到喊声赶过来,接着是宫医,再接着是秦公夫人,再后是老夫人,一直闹到天色昏黑,后宫方才安静下来。
这日秦孝公一直待在公孙鞅府中,与公孙鞅、车希贤等几个信臣讨论逢泽之会的事,回到宫中时已是人定。
听闻紫云跳水,孝公顾不及更衣,与内臣匆匆赶往后宫,直入正宫。
夫人寝处传来啜泣,听声音是紫云。
见是秦公,宫正等急迎上来,跪叩。
孝公视作不见,急入内室,见紫云伏在母亲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秦孝公嘘出一口气,在夫人身边坐下,轻轻抚摸紫云的长发。
紫云猛地坐起,一个翻身,跳到一侧,止住哭,不无怨恨地盯住孝公。
“云儿—”秦孝公心如刀绞,轻声道。
“君父,”紫云一字一顿,“我不要嫁给魏人!”
“云儿—”秦孝公泪水流出。
“君父,”紫云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魏人!”
“好吧,”孝公轻叹一声,盯住女儿,“云儿,你回答为父三个问题,若是答得对,为父就不把你嫁给魏人!”
“真的?”紫云打个惊怔,迅速坐直,身体前倾,眼巴巴地盯住他。
“云儿,你愿意回答不?”
紫云连连点头。
“第一个,你是不是老秦人?”
紫云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个,你恨不恨魏人?”
紫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恨!”
“第三个,你想不想打败魏人,收回河西?”
紫云重重点头:“想!”
“云儿,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为父许你反悔一次!”
紫云一字一顿:“云儿绝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须嫁给魏人!”秦孝公表情决绝,似是在重大国情面前下决策。
紫云惊呆,待反应过来,尖叫道:“为什么呀,君父?”
秦孝公握紧拳头,铿锵有力:“因为君父要与魏人决一死战!因为君父要为千千万万死难于河西的老秦人复仇!因为君父要收回河西!”
紫云先是一怔,继而不解地问:“可……这与云儿出嫁有何关系?”
“云儿,”秦孝公的语气稍稍缓和,“为父问你,河西原本是我们老秦人的,可为什么落在魏人手里?”
“奶奶说了,是被吴起夺去的!”
“几十年来,秦人与魏人激战无数次,只为收回河西,可直到如今,河西收回来没?”
紫云摇头。
“为什么收不回来?”
“因为……”紫云想了一会儿,“魏国有武卒,听奶奶说,他们凶得狠!”
“是的。”秦孝公重重点头,“如果与魏国武卒硬拼,依你看,我们能够收复河西吗?”
紫云语气坚决:“能!”
“为什么能?”
“因为老秦人不怕死!”
“如果魏人也不怕死呢?”
“这……”紫云愣怔有顷,皱眉道,“魏人为什么不怕死?”
“如果你是魏人,如果你为河西奋战几十年,死伤数以万计的人,好不容易才从秦人手中夺到河西,愿意轻易放弃吗?”
紫云咬紧牙不吱声了。
秦孝公趁热打铁:“秦、魏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顾死活地争夺河西,就只好硬拼了。紫云呀,你愿意为收回河西而让老秦人死光光吗?”
紫云摇头。
“为击败魏人,为收回河西,大良造想到一个计谋,就是把你嫁给魏人,与魏人联姻。你去结亲,魏人就是我们的亲家,也就不会防备我们,魏武卒就会掉转枪头攻打别人,那时,我们就可趁其不备,一举夺回河西!”
紫云眼睛睁大。
“云儿,你嫁给魏人,是为老秦人做牺牲,是让老秦人少流血呀!”
紫云沉思良久,喃道:“云儿……明白了……”
“云儿,你……愿意出嫁吗?”
紫云含泪点头。
秦孝公向她张开双臂。
紫云一头扑到他怀里。
父女紧紧拥抱,如生离死别。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万大魏锐卒装备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齐划一地昂首走着,远看就如一条长龙,盔甲及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辚辚车流前端,一辆装饰精美的战车特别显眼,上将军公子卬一手持枪,一手抚剑,昂首而立,飒爽英姿。上将军的车后是一辆王辇,自封为王的魏惠王微闭双目,专心倾听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大队车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时喧闹起来,彩旗飘扬,户户倾巢,万民攒动,众百姓无不喜笑颜开,恭迎王驾。一行由大梁百姓构成的欢迎团队在前开道,锣鼓喧天,管弦钟石齐鸣,头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边行走,一边载歌载舞,场面极为欢乐。
卸去华盖的王辇缓缓行驶,魏惠王乐不合口,频频向狂欢的百姓招手。
夹道百姓中现出一个头戴斗笠、胡须络腮的人。
是庞涓。
庞涓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走在魏惠王右侧的陈轸,一只手缓缓地摸向剑柄。
在王辇经过身边,陈轸就在面前经过时,庞涓面孔扭曲,额头现出汗珠。
庞涓握剑的手渐渐松开,眼睁睁地看着车辇从他的面前驶过。
是日,魏惠王没有入住大梁别宫,只是从西门进来,在几条主要大街上巡视一圈,就从南门出城,直接赶往大梁东,旨令巡视大沟。
大沟是老相国白圭二十多年的心血,自也是惠王梦牵神往的庞大工程。治国理政数十年,魏惠王深知什么才是国之实力,也深知白圭的治本之策多么务实。
魏惠王弃辇登堤,公子卬、陈轸、柳雁等一行数十人陪护左右,沿堤缓缓而行。
沟虽修好,沟中却无一滴水。许是因了近日旱情,连杂草也长得稀少。
走有几里许,魏惠王登上一个了望台,举目远眺,但见长堤蜿蜒,似无尽头。大沟两侧,水田万顷,稻苗茁壮。再远处,逢泽浩瀚,沟渠相连,绿树成荫,蔚为壮观。
“王上,”陈轸也到台上,兴致勃勃地说,“为助雅兴,臣特意为列国诸君安排了一个小小游戏!”
魏惠王从远处收回目光:“哦,什么游戏?”
“叫万国戏龙。”陈轸指向远处的水闸和眼前的空沟,“待吉时一到,就由王上亲手开闸,放龙入沟。待龙头扑冲而下,臣就让列国诸君沿此长堤戏逐龙头!”
“既为龙头,岂可戏逐?”惠王迎头一盆冷水。
“这……”陈轸干笑一下,“是臣考虑不周!”
“呵呵呵,”魏惠王似又想到什么,变脸笑道,“周与不周倒不紧要,紧要的是,寡人或可借此让他们欣赏一下我大魏国的宏图远略!”
“王上想得高远!”陈轸顺口应道,“臣敢放言,如此宏大的工程,也只有在我大魏国才能成就!”
“是呀!”魏惠王不无自豪地再次望向大沟,由衷赞叹,“这么大个工程,真让寡人感慨万千!一沟锁牢河伯,沟通四水,治服逢泽,使万龙服首,白相国想得深远,功立千秋啊!”
“啧啧啧,”陈轸看向大沟,心中也是惊叹,“王上看人看到骨头缝里了,老相国真就是个奇才,经商开埠,发家致富,自古迄今,除陶朱公外,天底下怕是没有人与他争了!”手指大沟,话锋一转,“可惜的是,比起这大沟来,老相国的胸襟仍旧逊了点儿,脾气也稍稍暴了点儿!”
魏惠王轻叹一声:“唉!”看看天色,见日近落山,“不早了呢。”
“大梁城中,行宫臣已备好,恳请王上入住!”
“还是到逢泽吧,住在行辕里,寡人心里踏实!”
逢泽盟会现场,正中心位置是大魏行辕,两侧分设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邹、卫、薛等,凡是发送请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王站在大魏行辕的外面,不无满意地看向列国行辕及随风飘扬的旌旗,若有所思地看向陈轸:“咦,怎么不见楚、燕二国的行辕?”
“太远了,”陈轸解释道,“臣担心他们赶不上辰光,就没让设立。”
“嗯,”魏惠王心知肚明,直奔要害,“不设也好。楚王向来托大,老燕公确实太老了,走不得远路!”
“王上圣明。关键是齐、赵、韩三国,这次盛会,有秦公出面,王上已经赢了!”
“呵呵呵,是哩。”魏惠王笑道,“尚余四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后两日,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逢泽潮湿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免得诸位公侯走错道!”
“臣领旨!”
斥候来报,魏君已赶赴逢泽。
孙机不敢怠慢,急赴卫宫,向卫成公奏道:“君上,还有四天辰光,若是赴会,现在就当动身!”
“老爱卿,”卫成公看向他,“寡人打问过了,除了宋公,泗上诸君一个都没去!”
“诸君是诸君,君上是君上!”
卫成公微微闭目:“老爱卿之意呢?”
“臣还是那句老话,去有去的难,不去有不去的难,一切取决于君上!”
卫成公猛地睁眼,语气坚决:“寡人意决,不去!”
孙机拱手作别,站起身子,步履坚定地走出宫门。
孙机府宅中的练功厅里,孙宾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在场地上耍弄长枪。兵器架上是一十八般兵器。
孙机静静地站在门口欣赏。
孙宾运气收势,将枪放回兵器架,走过来,打一揖道:“宾儿见过爷爷!”
“宾儿,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父亲,就说敌寇不日将至,准备迎敌!”
孙宾迟疑有顷,似乎不相信:“爷爷?”
“去吧。”孙机语气决绝,“平阳首当其冲,最是紧要,让他放弃周遭各邑,将所有苍头集中在平阳,妇孺老弱能疏散的就疏散,不能疏散的全部集中!”
“这……”孙宾急了,“冬麦熟了,各邑都在紧张收割呢!”
“唉,”孙机捋须长叹,“去吧,宾儿,大敌当前,粟米已经不重要了!”
孙宾依照爷爷吩咐,匆匆赶至平阳郡守府向孙操告急。孙操迅速召集孙安等几个将军于府内正厅谋议,气氛庄严。
孙安盯住孙宾,略作迟疑:“宾儿,有这么严重吗?”
孙宾应道:“爷爷这么吩咐!”
“可……”孙安急了,“今年雨水顺,收成好,各家各户都在割麦呢,让他们入城……”看向孙操。
一个将军插道:“孙兄说的是,麦子熟了,不让收割,没人肯听,再说,我们又没招惹魏人,他们凭什么……”下意识地顿住,看向孙操。
“诸位将军,”孙操决断道,“相国既有吩咐,就不必多议了,妇孺老弱尽快疏散,青壮苍头白天收割,夜晚入城!边境加派斥候,军卒昼夜戒备,加修城池,违令者斩!”
众将齐拱手道:“得令!”
秦魏官道上,秦旗招摇,锣鼓喧天。秦国使魏人马浩浩荡荡,气势壮观。队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长列嫁妆车,再后是兵勇、宫女、舞姬。
一辆装饰精美的送亲车内,紫云一脸肃然,没有眼泪,没有怯弱,俨然一个行将上战场的勇士。五大夫公子疾与左庶长司马错一左一右,护卫在公主车侧。
前面一辆轺车里,公孙鞅双目微闭。后面一辆战车上,嬴驷身披长弓,腰挎利剑,眉宇间充满刚武之气。在他身边,是一脸稚气的堂弟公子华。
大队人马行至韩境,将过郑城时,公孙鞅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嬴驷与紫云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块草坪上用餐。紫云神色静穆,有意无意地用尖刀扎着一块烤鹿肉。再远处,公孙鞅独坐树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公子疾快步走到公孙鞅跟前,拱手道:“大良造,斥候来报,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兴致颇高,上将军公子卬率五万锐卒护驾!”
公孙鞅看向他:“列国可有音讯?”
“未出大良造意料,除我之外,莫说是大国不见响应,即便是泗上小国,也有不给面子的!”
“是哪家?”
“卫室。”
“卫室?”公孙鞅吃一惊,半是自语,“公兄怎么敢……”苦笑一下,摇头,看向公子疾,“对了,还有几日行程?”
“我们是昨天辰时入的韩境,若是不出意外,三日当可抵达逢泽,误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有个白鹭泽,离此地约有七八里。”
公孙鞅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紫云,微微一笑:“公主闷了,让她射只白鹭,开开心!”
一连两日,嬴驷、公子华等天天陪护公主前往白鹭泽射猎,公孙鞅、公子疾等则戴起斗笠,在白鹭泽上静静垂钓。
眼见时辰逼近,公孙鞅却没有要动的迹象,公子疾急了,半是提醒道:“只剩两天了,再不走怕就来不及哩!”
公孙鞅没有看他,眼睛盯住鱼线:“来的都是哪几家?”
“截至目前,除了我们,只有宋、中山、义渠三君。”
公孙鞅“啪”地扔下钓竿:“走吧,看戏去!”
“看戏?”公子疾若有所悟,扔掉钓竿,追上,“是卫公吗?”
“传令,即刻起程,加快脚力。你算准时辰,我们踏点赶到!”
“得令!”公子疾应一句,急急走了。
向晚时分,逢泽魏国行辕里,魏惠王神色焦灼,眼睛微闭,耳朵却在竖着,似在倾听什么。帐中寂静如死,只有水漏时不时地发出滴答声。毗人的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水漏,几个随行朝臣也都看向水漏,似乎魏国的未来就悬在这个漏上了。
漏中的水只剩一格了,似乎再有几滴就可滴完。
一阵脚步声急,陈轸匆匆趋进。
魏惠王坐直身子,二目大睁。
陈轸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急切地问道:“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摇头。
魏惠王似是心知肚明,故作气定神闲:“都是哪家来了?”
“仍旧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全都觐见过了!”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王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重,脸色阴沉。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接话,生怕魏惠王的雷霆之怒迁到自己头上。
良久,魏惠王缓缓道:“卫公呢?他几时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王却单单提出卫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先是一怔,继而领会:“卫公仍在帝丘,说是在开庆丰宴呢。”
魏惠王脸色更黑了:“他庆什么丰?”
“今年风调雨顺,卫国夏粮丰收,卫公—”
魏惠王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一片阴森。
魏惠王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反了,连这条狗也敢抗命!”
陈轸手扶下巴,沉声应道:“以臣推测,卫公敢抗命不来,想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王鼻孔冷哼一声:“什么大国?不就是田因齐嘛!”
“我王圣明!据臣所知,最近两年,卫公年年使人问聘齐国,向田齐纳贡!”
魏惠王字字如锤:“孟津大会,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老母猪拱篱笆,顺杆子拱上来哩!”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依臣愚见,我王或可拿卫公祭刀,杀鸡儆猴!”
站在一旁的公子卬早已憋得难受,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交父王治罪!”
魏惠王闭目不语,有顷,似是想起什么,猛地睁眼看向陈轸:“秦公呢?”
陈轸耳朵一竖,朝外努嘴。
远处隐隐传来车马声。
不一会儿,一名军尉急急走进,叩道:“报,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驾到!”
众人皆喜。
魏惠王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毗人刚要唱宣,魏惠王又急摆手。
毗人略怔,看向他。
魏惠王转对陈轸,嘴角冷蔑一笑:“嬴渠梁是果真不来了!”
“这……”陈轸也是诧异,小声应道,“想必是有啥缘由吧?”
魏惠王脸色再度黑起,缓缓站起身子,声音冷酷:“起乐,恭迎秦国太子并大良造!”将王冠故意拨歪,大踏步走向辕门。
天已入黑,盟会行辕区火把明亮。嬴驷、公孙鞅正自并肩齐行,远远看到魏惠王迎着他们走来,后面跟着宋公、义渠君和中山君,再后是陈轸、公子卬、毗人等臣子。
二人相视一眼,扑地跪下,叩拜。
嬴驷朗声道:“大魏公国秦太子嬴驷叩见我王,恭祝我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朗声接道:“大魏公国秦大良造公孙鞅叩见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呵呵呵,”魏惠王干笑几声,大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二位爱卿,请起!”
嬴驷、公孙鞅起身,齐揖道:“谢王隆恩!”
魏惠王伸手礼让:“请!”
嬴驷、公孙鞅再揖,愈加卑恭道:“臣子不敢,我王先请!”
见二人这般谦卑,魏惠王的心情略略好些,也不客气,在迎宾乐声中头前入帐,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三君及公子卬、陈轸等,络绎趋入。
回到行辕,魏惠王端坐主位,几位君主与臣子分别落席。
魏惠王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王前面,叩首:“嬴驷谢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操劳过度,临行之际感了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叮嘱嬴驷向我王请罪!”
魏惠王故作惊讶:“哦?”身体略略后仰,眉头向上微挑,头歪向一侧,一手托住下巴,眼睛盯视过来,“你的公父贵体欠安,不宜劳动,何罪之有?回去后转告他,就说他的心意,寡人领受了!”
嬴驷再叩:“嬴驷代公父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魏惠王摆手:“免礼!”
嬴驷谢过,起身,回原位坐下。公子卬心中有事,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公孙鞅。公孙鞅心中有数,回他个笑,转向魏惠王,拱手道:“臣鞅有奏!”
魏惠王扬手:“请讲!”
“前番归秦,鞅将我王聘娶紫云公主一事奏报秦公,秦公不胜欢喜,感谢王恩,第二天就为公主挑选嫁妆。因事事亲力亲为,秦公操劳过度,受风着凉。临行之际,秦公不顾病躯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公孙鞅说着从袖中摸出礼单,“这是秦公为公主亲手置办的嫁妆清单,请王上验看!”双手呈上。
公子卬面现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笑逐颜开,抬手将王冠正过,示意毗人。毗人走过去,接过礼单,双手呈上。
礼单密密麻麻,写满几片丝帛。魏惠王眯眼粗粗浏览一遍,放下礼单,环视左右,不无感慨道:“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呵呵呵,”宋公偃不失时机地拱手,“我王不可偏心哪,宋偃是第一个赶来朝贺的!”
义渠君、中山君亦不甘示弱,纷纷拱手:“是哩是哩,我等皆是实意!”
魏惠王连朝三人拱手,赔笑道:“呵呵呵,是魏罃言辞不周,还望诸君海涵!”
趁着惠王兴头,公孙鞅提起聘亲之事:“紫云公主早闻上将军威仪,一路朝思暮盼,喜乐不尽,殿下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毕,再由我王主婚,不想公主思慕上将军心切,定要随行前来逢泽,早见如意郎君。由于路途漫漫,天气也不凑巧,臣担心误下时辰,就把脚程促得紧些,结果公主娇体不胜,后半晌已在车辇中睡去,只好待她歇过一日,明晨再来觐见我王。”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让她好好休息几日,再来觐见不迟!”
公孙鞅拱手道:“臣有一请。”
“请讲。”
公孙鞅趁热打铁:“秦人性急,公主更是一路期盼,臣请我王早定吉日,让上将军与紫云公主早日完婚,秦魏再结百年之好!”
魏惠王疑虑尽消,满意地捋须道:“好哇好哇,”看向陈轸,“陈上卿,这事儿交给你了,卜个吉日,了却好事!”
陈轸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让人看过了,明日适合庆典,后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惠王拍下大腿:“好!”转对公子卬,“上将军,后日既为喜日,寡人就为你二人主婚,你可愿意?”
公子卬出列,单膝跪地:“谢父王成全!父王,秦、魏结亲,看天下列国能奈我何?”
公孙鞅连忙附和道:“上将军所言极是!王上,秦公有言托臣代奏!”
魏惠王转向他:“请讲!”
公孙鞅缓缓说道:“将行之际,秦公执鞅手道:‘公孙爱卿,请转呈亲家,秦、魏既已结亲,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无论要人要粮,秦必竭力,甘为马前走卒!’”
魏惠王不无感慨道:“秦公如此识大体,寡人幸甚,幸甚!”
“公主不胜长途驱驰,鞅等未能早到逢泽为王效力,甚是抱歉。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若是到齐了,臣鞅请求陪同殿下前往拜见,与诸君谋议庆典大事,免出差错!”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声。
魏惠王敛起笑,一字一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看向宋公偃,故作惊诧:“咦,宋、卫皆为大魏友邻,宋公既来,怎么不见卫公呢?”故意转向魏惠王,“不会是我王没给卫公发请柬吧?”
公子卬半是嘟哝,半是撒气:“早就给了,是人家投了新主子,我们请不动!”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没有我王请不到的客人!”说着将目光移向魏惠王。
魏惠王火气被撩上来,怒目转向公子卬,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朗声道:“儿臣在!”
“依陈上卿所奏,点三军五万,二请卫公!”
公子卬声如洪钟:“儿臣领命!”跨前,“儿臣请求父王恩准一事!”
“讲!”
“待儿臣请到卫公,另卜吉日完婚!”
陈轸陡然一震,瞪了公子卬一眼,转对魏惠王道:“王上?”
魏惠王会意,向公子卬摆下手,笑道:“呵呵呵,卬儿,请客归请客,喜事归喜事,二者可以并举嘛!”
公子卬知错,连忙拱手:“儿臣遵旨!”
一场精心准备的称王大典变成一场结亲喜庆,一连三日,盟会现场无不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婚宴于第二日申时开始,将近子时方才结束。身着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紫云公主一身新娘装,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哪,让你久等了!”公子卬一身酒气,满脸堆笑,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就要抱她亲热。
紫云起身,躲开。
公子卬跟过来,又要动手。
紫云低声喝道:“别动!”
紫云声音冰冷,脸色严肃,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紫云转过脸色,嫣然一笑,声音放软,嗲道:“夫君甭急,紫云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现在就与夫君……”顿住,故作娇羞状。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该当……”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紫云再次躲开:“紫云还想候个吉时!”
“什么吉时?”
“听闻将军行将征卫,紫云的吉时就是将军凯旋之时!”
公子卬有些为难:“这……”
紫云又是一笑:“将军不会是……心中没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头:“什么?本将心中没底?”捏拳,“哼,小小弱卫,在本将眼里不过是一摊烂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紫云连鼓数掌,笑道:“紫云敬慕的就是将军这个气势!敢问将军,能为紫云约个时辰吗?”
公子卬应道:“旬日如何?”
“旬日?”紫云故作惊愕,“将军不会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随便问问,本将可曾妄言过?”
紫云再次鼓掌。
公子卬朝帐外大喊:“来人!”
在外面待命的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朗声道:“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尽管上将军深夜急召,众将却因早知有大战在即,争功心切,先前于宴会上摄入的酒精似乎因功名之心而于顷刻间化解。
中军帐里,众将摩拳擦掌,一片肃杀之气。
公子卬威严地扫视众将:“诸位将军,知道此战怎么打吗?”
众将面面相觑。
公子卬目光再一次扫过众将,似要等人发言。
裴英吸口气,跨前一步,拱手道:“请上将军指点!”
“我王南面称尊,约诸侯相会于逢泽,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国诸侯就如商定好一般,一个不来。大国不来也就罢了,连小小的卫国也敢抗命!这是公然蔑视我王,公然蔑视我大魏,公然蔑视我大魏武卒!”
众将恨道:“灭了它!”
“哈哈哈哈,”公子卬笑道,“说得好!不过,卫国就如我们囊中的栗子,早晚跑不了它。所以,此番伐卫,我意不在卫,在天下列国!我们是杀鸡给猴看!给哪只猴子看呢?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跶出来!所以,此番伐卫,本将给出三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准,一个是狠。我们要用这三个字把卫人打怕,让卫人喊疼,让卫公,也让天下列国,看看不听王命是何后果!”
众将齐喊:“请上将军下令!”
“这三个字怎么落实呢?”公子卬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落在三个战上!”将放在身旁的地图摆在案上。
众将齐围过来,公子卬指着图:“第一战,这儿,平阳!第二战,楚丘!第三战,帝丘!”抬头,环视众将,“何人愿领先锋,接第一战,取首功?”
裴英拱手,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目光征询:“裴将军,你拿什么来领先锋、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头颅:“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愿献项上人头!”
“好!”公子卬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平阳有五千守军,加上苍头,不过一万,本将予你一万五千锐士,许你三日破城,如何?”
裴英伸手接过令箭,朗声道:“末将领命!”
公子卬环视诸将:“其余诸将,各带本部人马,分取平阳周遭各邑,迎击平阳援军,待平阳城破,即攻楚丘,下帝丘,看他卫公撑到几时!”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得令!”
时下正值麦收,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碌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魏卫边境的一片农田,忙碌一宵的青壮农人都在忙不迭地装载搬运收获,挥汗如雨。其中一褐衣农人抬头,指向远处,吃惊道:“乡亲们,快看!”
众卫人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堆烽火冲天而起。
另一着黑衣的农人大是不解,挠头喃喃道:“不会是谁家烧秸秆吧?”
“烧你个头呀!”褐衣农人戗他道,“回家问问你爷,秸秆都烧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指向冒烟地方,“那是边关的烽火台,秸秆能在那儿烧吗?”
皂衣农人将肩上一捆麦子“啪”地扔到地上,惊呼:“天哪,孙守丞的告示应验了,快跑呀!”
褐衣农人边跑边叫:“父老乡亲们,魏人打过来了,快去平阳守城啊!”
众农人跟着狂呼,三五成伙地朝平阳方向狂奔。
魏卫边境处,黑压压的大魏武卒方阵,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方阵的最前端,一排战车横在边界线上,十几个将军昂立车中,十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面孔辉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将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二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剑柄上,将长剑拔出,向前猛地一挥。
先锋裴英一车当先,冲在最前面。
车轮滚滚,卷向卫国的金黄色田野。
衢道上,马车牛车人力车等组成络绎不绝的送粮队伍,庞涓夹杂其中。庞涓头戴斗笠,腰挂利剑,手搭在牛车上,时不时地助一把力。
平阳城内,警钟长鸣。
卫国将士手持兵器,从各个方向涌向城墙,有条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东方。平阳西城门主楼上,郡守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田野、村落相继燃起的滚滚烟火,浓眉紧锁。
远处一大团烟尘渐渐滚近,如蚁般的大魏武卒显现在越来越强的日光里,数不尽的闪亮枪头在阳光下闪烁。
孙宾一身戎装,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右边。许是第一次经历战阵,孙宾握枪的手微微颤动。孙操左边,站着孙操的弟弟孙安。
几人看有一时,孙操转对孙安:“安弟,这儿我来主阵,你速去东门,那儿地势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不可有失!”
孙安转向他,拱手道:“末将得令!”转身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驰向东门。
孙操转对参军:“写,平阳急报……”
参军飞快书写。
待参军写完,孙操在拟好的急报上署上名字,盖上玺印,交给孙宾,嘱咐道:“宾儿,魏卒犯境,兵马数以万计,情势危急,你速去帝丘,将此急报呈送君上!”
孙宾激动道:“我……我想和父亲一起守城!”
孙操脸色一虎:“听命!”
孙宾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将遵命!”接过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车,径驰东门,箭一般驰向帝丘。
接到战报,卫宫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道:“大敌当前,诸位爱卿可有御敌之策?”
众臣面面相觑,几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排在左侧首位的当朝老太师—卫成公的公叔。老太师深吸一口气,跨前,朗声奏道:“启奏君上,老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卫成公也将目光移向他:“以公叔之计,当如何退敌?”
“古人云,不可战,则降!我虽为公国,但百年来国运衰微,内困于治,外受制于列强,非一日所能图强。今强魏压境,弱不敌强,我之上策当是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皆跨前一步,朗声附和:“君上,我等赞同老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是上上之策!”
“君上,”老太师力谏道,“我势单力孤,不可以卵击石啊!”
群情汹汹。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太师奏请降顺魏人,爱卿以为如何?”
“禀君上,”太庙令跨前一步,“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在数日前表奏过君上了!”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所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奏请弱不敌强,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臣赞同太师所奏!”
卫成公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
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的脸上。
卫成公缓缓抬头,转向排在右首的老相国孙机:“老爱卿,您为何不说话?”
孙机拱手道:“老臣的话早就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是在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兵临城下,是战是降,老爱卿可有定见?”
“臣以为,如果要降,就不是在今天。”孙机应道。
“天降杀机,不可不降啊!”老太师急了。
“既然是天降杀机,又怎么能躲呢?”孙机看向太师,盯住他道。
“这……”老太师反被戗住了。
“君上,”孙机转向卫成公,“既然执意不去逢泽,就要准备打这一仗。今战事来了,君上已无退路,唯有一战!”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
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
孙宾跨前一步:“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引敢死之士与魏人决战!”
卫成公脸色渐趋刚毅,眉头松开,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老太师身上,慷慨激昂,拳头捏紧,朗声道:“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先祖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番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于黄泉之下?”
见卫成公将话讲到这个份上,老太师面色窘迫,白头缓缓勾下。
“卫国虽弱,志不可夺!”卫成公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决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也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言迄,朝门外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所有朝臣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在内,一齐跪拜道:“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卫成公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唱宣:“御史大夫听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边,埋头起草诏书。
卫成公眼望孙宾:“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引兵士三千,战车三十乘,驰援平阳!”
孙宾拱手道:“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已将诏书拟好,呈上。卫成公接过,看完一长卷诏文,眉头一皱,将诏书扔到一边,要过笔墨,在丝帛上亲笔写下一行字,亲手加玺,交给孙宾。
激烈的攻防战开始了。
离平阳城门不远处,站成三列长排的魏步卒,中间隔出一人间距,接连不断地拿长弓朝天空放箭。飞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处城头的守城卫卒:三排执弓武卒同时搭箭在弦对着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紧时间缓气并重新上箭。第二排射完再与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换下位置,做同样动作,然后第三排再射,以此类推。
飞箭如蝗,万千箭雨落向平阳城头,可怜守城将士只得用盾牌遮挡住身体。韩国造的利矢时不时透过盾牌的缝隙扎进卫卒的身体,城垛上不时有卫人倒下。
紧接着,一道道云梯附在城墙上,魏武卒如蚁般上攀。大量檑木滚石从城垛上砸下,武卒哀号着滚下。热油泼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武卒身上着火,纷纷跳梯摔地。
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们配合长弓兵,时不时有武卒抓住卫卒举盾的时间差,趁机奋力爬上城头,然而,往往是刚上城头,就被卫卒挑落墙下。
就在魏人奋力攻城之时,孙宾引领的三千援军赶到。
距平阳约十里处,孙宾看到一片密林,传令止步,让所有人马隐入林中,仅带一名卫将悄悄赶至平阳东郊的一处墓区。
墓中杂树混生,孙宾与卫将隐于枝杈中,极目远眺。远处是魏军营帐,再远处是平阳城墙。东城门处,魏人攻势正劲,杀声、鼓声隐隐传来,不绝于耳。
卫将盯着平阳城方向,急切道:“杀进去吧!”
孙宾摇头:“不可!”
“孙将军,平阳危矣!”
“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与魏人决战的。眼下魏势正猛,强行杀进伤亡必大。再候一个时辰,待日暮时其气必竭!”
卫将连连点头。
二人退出大墓,沿林子快步走去。
然而,让二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里,悄然伏着另一个身影。
见二人走远,伏着的身影动了一下,斗笠拉开。
是庞涓。
庞涓到大梁后,连续打问多日,叔父庞青下落不明,所幸手头阔绰,衣食无虞,也就由着性子在大梁住下,没想到赶上了这场战事。
庞涓自幼嗜武如命,梦中也想加入武卒,成为征战八方的将军。但庞涓是庞家独子,而魏国征兵规则是独子不征,庞衡更是舍不得他离开,一心要把他培养成缝人,在这乱世里平平安安地靠手艺吃饭。岂料阴差阳错,庞衡竟因一手绝活蒙难,庞涓这又随着辎重车队来到了首战之地—平阳,免不得心花怒放,寻个空儿离开辎重队,守在附近林里正要寻找时机投军,这又意外撞到了前来侦察的孙宾二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
为确保信息准确,庞涓悄悄跟在孙宾二人身后,一直跟有十余里,见他们隐入一片更大的林中,凑近一看,大吃一惊,密密麻麻数千人,外加三十辆战车,皆在休整。
身为魏人,庞涓不敢怠慢,急急赶到魏军营帐,再无顾忌,举起双手直入辕门。
带剑野人突然闯入,守卫武卒以为是奸细,一拥而上,将庞涓牢牢扭住。
“我要见将军!”庞涓既不挣脱,也不反抗,冲兵士们淡淡说道。
“你是何人?见哪位将军?见将军何事?”一名军尉审道。
“在下姓龙名水,有重大军情求见主将,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庞涓的语气依旧平静。
军尉思考一时,点头应允,带他直入裴英大帐。
攻城两日而毫无所得,主将裴英急了,召来几个将军研究下一轮进攻方案。几人正在议事,军尉带庞涓走进:“报,我们抓到一个细作!”
庞涓大声辩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裴英将庞涓上下打量,“你报什么信?”
庞涓指向远处:“那片林子里隐藏了大批卫卒!”
众将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手指的方向。
裴英看向墓地的林子,努嘴:“是那片吗?”
“不是,再过去!”
“再过去是卫水!”
“卫水再过去!”
“什么过去,再过去的!”裴英眉头拧起,不耐烦地扫庞涓一眼,“说吧,多少卫人?”
“我没细数,反正很多,成千上万!”
“成千上万?”一名旅帅眯眼道,“卫卒既然来了,躲在林子里做啥?”
“他们要—”
庞涓话未说完,旅帅摆手止住,冷冷说道:“你是何人,从哪儿来,报上名字!”
“我……我叫龙水,是赵人,从邯郸来!”庞涓迟疑一下,编谎道。
“龙水?赵人?从邯郸来?”旅帅猛地一怔,看向裴英,“看他样子,想是赵国斥候,来探我虚实的!”
“押下去!”裴英转对军尉,“待本将攻克平阳,再作处置!”
军尉将庞涓押走。
“诸位,”裴英起身,对几员爱将道,“本将已在上将军跟前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拿下平阳,今天已是第二日,诸位有谁能在天黑之前登上平阳城头,本将记你们首功!”
诸将齐拱手:“末将得令!”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照在平阳城门楼上。
裴英亲擂战鼓,魏武卒伴随着主将的鼓声前呼后拥,如蚁般攻城。城头箭矢如蝗,砖石砸下,不少魏武卒倒地。魏卒争功心切,奋勇向前,在长弓手的箭雨掩护下沿众多云梯三三两两地爬上城头。
双方肉搏,平阳危急。
就在双方死伤惨重,战况呈胶着状态时,一队彪悍卫卒从魏军阵后掩杀过来。三十辆战车在前,三千卫卒在后,旗帜翻飞,声震九天,烟尘滚滚,气势如虹,如洪水般滚向城门。
正在攻城的魏人猝不及防,腹背受敌,纷纷避让,溃不成军。
卫国战车在夜色中四处追杀。
一辆战车直驰城门,孙宾冲城头大叫:“我是孙宾,快开城门!”
城门打开,步卒在前,战车守护,三千援兵井然有序地拥入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