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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说

大卫王瓶∶一千零一夜

第三章

欢信的安排非常周密,玄奘跟随着他抵达伊吾城,就见伊吾王在城门口候着。伊吾王也舍不得玄奘走,但高昌国强大,非他所能抗衡,只好恋恋不舍地送别了玄奘。

欢信带着二十多名随从和数十匹骆驼、马匹,驮着一应物资,陪同玄奘前往高昌。高昌人骑的马都是产自焉耆的龙马,又称海马,这种马与大宛马并称,不但高大健壮,日行六百里,而且擅长游泳,驮着人和行李凫游数十里也不觉疲累。

欢信自己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玄奘仍旧骑着那匹老瘦红马,有些不自在:“法师,您这匹马又矮又瘦,不如换乘弟子的良马吧!”

玄奘笑了,抚摸着瘦马:“这匹马可是贫僧的宝贝,若非它,贫僧早就丧命莫贺延碛了。”

欢信无奈,只好依了玄奘。

从伊吾到高昌,八百多里,中间都是荒漠戈壁。不过这里处于丝路商道,只要不迷路,每隔百余里就会有一口水井。原本有水井处就有人烟,但多年的风沙侵袭,很多地方已经不适合居住,于是村落就被废弃,围绕水井的,变成了一座座断壁残垣。还有些生命力旺盛的胡杨,在荒漠中添了一丝绿色。

然而玄奘一路走来,却发现水井边扎下了一座座营帐。他们一行还没到,驻守的高昌人就烧好了热水,煮好了食物。此时是十一月,大漠昼夜温差极大,除了供给玄奘替换的僧袍和上好的羊皮袍子,高昌人甚至还给阿术量身做了几套粟特人的小衣裳,皮毛外套、内衫、牛皮靴、袜子,一应俱全。玄奘不禁暗暗感叹,这个高昌王如此周到细致,这个情可当真不好还。

高昌位于天山东部的盆地之中,从伊吾过去,一路都是向上攀缘,到了高原的山腰又开始顺着河流冲刷的山谷向下行。此时正值冬日,一路上天山的峰峦高耸入云,积雪皑皑,青翠的松柏交相映衬。

六天之后,他们抵达盆地中的白力城,这里位于高昌东部边境,高昌实行郡县制,共四郡二十一县,白力城是其中一县,置有县令。到了白力城,玄奘才知道,麴文泰竟然派了他的长子,尚书令、交河公麴仁恕亲自来迎接。

高昌国深受中原儒家文化熏陶,实行嫡长子继承制,麴仁恕生来便是世子,在高昌国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玄奘没想到麴文泰竟会派世子来迎接,颇有些惶恐。

麴仁恕笑道:“今日见到法师,真是弟子的福气。弟子本打算亲自到伊吾去迎接您,但身为世子,到异国有些不便,因此欢信去了之后,弟子就等候在这白力城,只望在所有高昌人中,第一眼看到法师的就是弟子。”

玄奘见这麴仁恕年龄在三十多岁,长身玉立,相貌儒雅,谈吐也极为斯文,完全就是中原名士的风范,不禁称许不已。到了现在,高昌王麴文泰的三个儿子他都见过了,世子斯文儒雅,二王子粗豪英武,三王子炽热坦诚,竟是各有各的风采,也不禁对这麴文泰颇为推崇。

两人聊了片刻,此时天近黄昏,玄奘本打算在城中休息一晚,明天出发。不料麴仁恕尴尬地告诉玄奘:“法师,白力城距离王城已经不远,父王急于见到您,还是请法师换了马匹,咱们到了王城再休息!”

玄奘对地理不熟悉,以为这“不远”就是几十里路,一想,既然不远,那就去吧。麴仁恕很高兴,当即把自己坐骑让给玄奘,玄奘的瘦马没有休息,他不忍带着它连夜赶路,便委托白力县令随后送来,自己随着麴仁恕赶往王城。

一走,玄奘才知道,这不远只是相对而言,众人策马奔行,一直到了三更时分才抵达天山脚下的新兴谷,众人顺着峡谷中的道路出来,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盆地绿洲,道路两侧全是连绵的葡萄园。

从新兴谷往南二十里便是高昌王城。夜幕下,雄伟的城池宛如巨兽般静静地伏在大地之上,城门落锁,灯火俱无。不料到了城下,忽然间城门大开,无数火把灯笼照亮了城池,高昌王麴文泰带着次子麴德勇,王公、贵族、侍从、宫女悉数出迎,每人手持一支蜡烛,分列两行。原来他们竟然一夜未睡,只为了等待玄奘的到来。

麴文泰年有五旬,脸庞方正,双眸炯炯有神,颌下一撮短髯,举止从容,气度不凡。他头顶戴着王冠,身上穿的紫色王袍一如中原规制。一见到玄奘,麴文泰不禁为他的风采所折服,疾步冲过来,牵着马缰绳,拜倒在地:“法师风采,真乃神佛转世!弟子盼望法师,有如这干旱的沙漠盼望天神的甘霖,有如迷途的众生盼望未来劫的弥勒菩萨!”

随从没想到麴文泰会当场跪拜,一时手忙脚乱,却找不到铺地的毡子,麴仁恕眼疾手快,当即脱下自己的衣袍铺在了地上,才免得麴文泰的膝盖染上尘埃。

玄奘也没想到,帝王跪拜,这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想赶紧跳下马来,却没想到麴文泰跪倒之后,脊背一拱:“法师,请允许弟子以此身供养,恭请法师下马!”

玄奘顿时呆住了,这场景历历在目,可不是当初麴智盛搞的那套低跪为镫嘛!这等大礼他如何能受?立时从马腹的另一侧跳下,绕过马头,将麴文泰搀扶起来:“陛下,贫僧实在当不得。帝王安抚百姓,僧侣教化民心,国无佛不稳,佛无国不昌。陛下甘为我佛护法,已得诸佛、众菩萨庇佑,将来必定有无量福慧,贫僧怎么当得起陛下如此大礼呢?”

麴文泰心花怒放,玄奘这番话可真搔着了他的痒处。首先,玄奘承认了王权对国家的统治,佛教只是为了帮助他教化百姓,两者相辅相成,谁也缺不得谁。其次,玄奘当众告诉他,也即是告诉诸国,高昌王推行佛教,说明得到了诸佛的庇佑,已经得到诸佛的承认,而且会得到福报。

“法师,”麴文泰热泪盈眶,“弟子知道法师今晚就能到王城,一早就与王妃焚香读经,敬候法师的到来,宫中已经安排妥当,这就请法师入宫。”

旁边有大轿伺候着,麴文泰亲自掀开帘子,请玄奘进城。两侧奏响了佛家乐曲,大轿在国王和文武百官的簇拥中进入王宫。王宫后院早就打扫好了阁楼,楼内安置了法帐,里面镶嵌着象牙、珠玉、璎珞等吉祥之物,在灯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然后王妃带着几十名宫女又来礼拜。这位王妃三十多岁,身体看来颇为不佳,神情也有些阴郁,但貌美如花,姿容婀娜,看相貌也是中原人。王妃并没有多待,礼拜完毕,麴文泰便让她回宫休息。

玄奘见到麴文泰之前,对他派遣麴德勇截杀焉耆使者一事颇有不满,觉得他定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不想来高昌就是这个原因。但今夜见到麴文泰,却觉得此人宅心仁厚,崇佛也很是虔诚,并不是那种狠辣无情之人。看来,身为国王,为了国家生存,当真也不得不如此。

此时已经是寅时,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玄奘发现阿术坐在床上,脑袋歪着,样子像在听他们谈话,其实人早已经睡着了,长长的哈喇子淌了出来。玄奘见麴文泰也略有疲惫之色,便道:“陛下,今日累您久候实在过意不去,陛下国事繁多,还是早些休息吧。”

麴文泰精神亢奋,摆手:“不急,弟子不困。能和法师长谈,在佛法的笼罩下,哪里还有睡魔的容身之地?哈哈。”

玄奘也笑了。麴文泰踌躇一阵,仿佛有话想说,却无法出口,玄奘自幼漫游,洞察人情世故,当即道:“陛下可有什么隐忧吗?”

“唉,”麴文泰挥手命身边的侍者出去,口中叹着气,脸上阴晴不定,却迟迟不语。玄奘也不问,含笑望着。

麴文泰仿佛下定了决心,霍然起身跪在了地上,叩首道:“请法师救我!”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跳下胡床,用双手将他搀扶起来:“陛下,何必如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麴文泰闭目长叹,苦笑道:“有一桩家事,本不想外扬,可此事偏偏牵扯到了我高昌的国运……唉!”他犹豫半晌,终于低声道,“弟子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根子在弟子的小儿子身上,法师既然与他在伊吾时就相识,那弟子便从伊吾讲起吧!”

“你是说三王子?”玄奘霍然一惊,二十多天前,麴智盛在伊吾城外吐血昏迷,他不禁担心起来,“难道三王子出事了么?”

“他出事?”不想麴文泰却恼怒起来,“哼,哪怕我高昌国的人死绝了,他也不会有事!这孽子……这孽子他滋润得很哪!”

玄奘见这麴文泰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一阵茫然。在他心目中,麴智盛淳朴、自然,却为何会让麴文泰如此愤恨?

麴文泰定了定神,开始讲述:“前些日子,弟子命次子德勇出使伊吾。本来这趟不需要老三智盛随行,不过这孩子自幼就性格绵弱,与世无争,弟子也是想让他出去锻炼一番,于是就逼迫他跟着老二前去,不想,这一去,却给弟子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几乎要带给高昌国灭亡之灾!”

“三王子在伊吾城昏迷时贫僧也在场,”玄奘吃惊,“第二天他就被二王子送回来了,似乎没有惹出什么事端吧?”

“法师有所不知,”麴文泰苦笑,“出使伊吾顺顺当当的,并没有什么波折。可是,老三回来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个铜瓶。那铜瓶……瓶身上还用黄金箍着一行波斯文字:大卫王瓶!”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想起当日在莫贺延碛中,焉耆使者被截杀的修罗场。濒死的耶兹丁攥紧自己的手,喃喃地说出了四个字:“瓶中有鬼——”

玄奘看了一眼正在睡觉的阿术,却见熟睡中的阿术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然是装睡,他叹了口气,皱眉问:“那铜瓶什么模样?”

“高约两尺,重三十多斤,大肚细颈,通体密封,瓶身镂刻着繁复的花纹,瓶口焊锡,锡上盖着六芒星印鉴。”麴文泰眼里露出一丝恐惧,“瓶口的锡坚硬无比,刀剑也撬不开。摇动铜瓶,瓶中空空如也。智盛回来后,就迷上了这大卫王瓶,用马匹驮着四处找人打听。高昌王城之中,胡汉杂处,不乏从波斯一带来的商贾,后来有一个商贾告诉他,这只瓶,便是波斯帝国传说中的大卫王瓶!”

“哦?”玄奘越发好奇,“这只大卫王瓶还有传说?”

“没错!”麴文泰更加恐惧,额头甚至渗出了汗珠,“这只大卫王瓶的传说在萨珊波斯广为流传,极为诡异。说是在萨珊波斯开国皇帝阿尔达希尔一世的时代,大海边生活着一个老渔翁,他家中有衰老的妻子和三个儿女,都靠他养活,家徒四壁,贫寒交加。他虽然以打鱼为生,却有个古怪的习惯,每天只打四网鱼,从不肯多打。一天,老渔翁来到海中,撒网打鱼,第一网,他只打上来一头死驴;老渔翁沮丧无比,又撒下第二网,却只打上来一只灌满泥沙的瓦缸;老渔翁开始绝望,但第三网更糟糕,打上来的是一堆破骨片和烂贝壳;于是老渔翁在哭泣中,撒下了最后一网,没想到这一网,却打上来一只黄铜瓶,瓶口用锡封住,盖着所罗门・大卫的印章。”

玄奘静静地听着,忍不住问:“这个所罗门・大卫是谁?”

“弟子特意找那些波斯人询问过,据说所罗门・大卫是上古时以色列王国的第三代国王,也是以色列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麴文泰道,“他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伟大的军事统帅,也是最伟大的智者,在他的手中,以色列王国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他才华出众,一生写了上千首诗歌。这是一个得到神眷顾的人,他的智慧充满了神性,传说他有一枚戒指,上面刻有六芒星符号和上帝的真名,使他拥有号令魔界的力量。”

玄奘惊叹:“三千大世界,果然多姿多彩。陛下请继续讲吧!”

麴文泰点点头,继续讲述:“老渔翁打上来大卫王瓶之后,就剜开瓶口的锡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想到瓶中却冒出一股青烟,化作一头高大如山岳的魔鬼,披头散发,丑陋凶恶。老渔翁被这个魔鬼吓呆了,正害怕,没想到魔鬼却向他求饶,说:‘伟大的所罗门,饶恕我吧,我再也不敢违背您的旨意了。’老渔翁说:‘所罗门已经去世一千多年了,如今是他身后的末世纪。你这个魔鬼是怎么钻进这瓶子里的?’魔鬼一听,当即道:‘渔夫啊,我向你报喜,因为我要杀死你。’老渔翁问:‘你为何要杀我?难道我把你救出来,反而犯了罪?’魔鬼向他讲述,说它本是魔王阿里曼手下的魔神,名叫阿卡玛纳,神通广大,被它所掌控的人将会失去分辨正邪善恶的能力。因为与所罗门・大卫作对,被他捉了去,封印在这瓶中,盖上六芒星印鉴,投入大海,永世不得超生。它在海底度过了无数年,第一个世纪,它发下誓愿:谁要救我,我就让他终身荣华富贵。可是没人来救它。第二个世纪,它发下誓愿:谁能救我,我将送给他地下所有的宝藏。但仍没人救它。第三个世纪,它发下誓愿:谁能救我,我就满足他三个愿望。结果还是没人救它。到了第四个世纪,它愤怒了,发誓:谁来救我,我就杀死他。而老渔翁恰好在这个时候救了它。”

“阿弥陀佛,世界万有,生灭变化。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老渔翁福祸悲喜弹指百变,当真是我佛真法的绝妙注释。”玄奘也被这个异域传说震惊了,当然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这个故事里饱含的深意,“那么,后来呢?”

“后来,老渔翁说,看在我救了你的分上,你让我死,就要让我死个明白。你这偌大的身躯,如何钻进这么小的瓶中?那魔鬼颇为得意,为了展示神通,将身子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瓶中。老渔翁手疾眼快,捡起锡封盖住了瓶口。那魔鬼知道上当,想要出来,却被六芒星封印阻挡。老渔翁将瓶子重新扔进了大海。”

麴文泰说完,唏嘘不已,玄奘叹道:“人人都有佛性啊!正是这老渔翁的急智拯救了自己。”

两人正聊着,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哽咽声,两人诧异回头,却见正在睡觉的阿术闭着眼睛,脸上却淌满了泪水。

麴文泰原本没在意这个孩子,这时却禁不住愕然:“法师,这孩子怎么了?”

玄奘心知肚明,皱眉想了想,走到阿术身边低声道:“阿术,莫要憋在心里了。陛下并非恶人,你可以向他原原本本讲述清楚,相信陛下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阿术慢慢睁开眼,蔚蓝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麴文泰更摸不着头脑:“法师,这到底怎么回事?”

阿术忽然嘶声尖叫:“是你……是你杀死了我的叔叔,我的族人!”

麴文泰大吃一惊:“法师……”

玄奘摇头叹息:“陛下,阿术这孩子不是我从长安带来的,而是从莫贺延碛中捡来的。他本是粟特人,和叔叔、族人一起行商前往长安,路经焉耆的时候,与一群焉耆商队同行。不料到了莫贺延碛……”

麴文泰猛然站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指着阿术:“难道……难道……”

玄奘点头,深深凝视着他:“二王子在莫贺延碛中杀死的商旅,就是他的族人,当时他藏在了沙底,才幸免于难。后来贫僧恰好经过,可怜他的孤苦,就随身带着他,打算将他送回撒马尔罕的故乡。”

麴文泰颓然坐下,脸上阵红阵白,嘴唇嚅动:“法师,弟子……”那模样,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被当场抓住一般。

“陛下,”玄奘低声道,“贫僧虽然知道高昌与焉耆的争端,理解陛下的苦衷,可如此屠杀商旅,是否违犯了我佛戒律?”

麴文泰呆呆地坐着,心中剧烈翻腾,浓浓的悔意和羞愧使他无法抬起头。他生平好名,立志要做高昌国史上最贤明的国王,这才费尽心机从伊吾王手中将玄奘“强抢”了过来,没想到自己政治角逐中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幕,却被这位大唐名僧亲眼看见,并且将受害者带到了自己面前。

“法师……”麴文泰呆呆地看着玄奘,脸上泪水淌了下来,“弟子是受过五戒的居士,怎敢无故杀生!只是,弟子想为善业,国王却是桩恶业,在这国与国的争端中,丝毫没有天理人情可讲,法师也知道,丝路控制权乃是西域小国的生存命脉,焉耆人想更改丝路,若是弟子心存善念,我整个高昌国就会被大漠的风沙所淘汰,百姓离散,国家崩溃!”

“难道国与国之间就不能和睦相处么?”玄奘问,“陛下可有法子与焉耆和平相处,不再造成杀戮?”

麴文泰苦笑:“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就拿我高昌国来说,丝路一旦改道,商旅断绝,商税枯竭,我高昌国内这块绿洲的耕地草原,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三万国民,于是百姓们就会逃亡到他国。”

“那么人口减少,国家虽然小了,生存是否能维持?”玄奘问。他倒不是质问,而是确实想了解西域诸国面临的问题。

麴文泰连连摇头:“法师,您不知道,沙漠中的绿洲国家,是靠人力来维持的。因为在这大漠中,绿洲内的水源远远不够,我们必须修建复杂的水利系统来灌溉庄稼。就拿高昌国来说,我们从城北二十里外的天山脚下修渠引水,再通过支渠引入高昌王城周边。除了一条主渠之外,城西有水渠十六条,城东有十七条,城南城北各九条。如此繁复的水利系统,需要多少人维持?”

玄奘吃惊:“竟然有这么多水渠?可是贫僧来的路上,却所见不多啊!”

“呵呵。”麴文泰苦笑,“法师当然见不到,大多数都是井渠。所谓井渠,就是那些隐藏在地下的水渠。大漠中气候干旱,水渠如果露在地面就会蒸发殆尽或者渗入沙地,所以我们便利用天山地势高、城中地势低的条件,在地底掏挖水渠,穿过戈壁滩,进入灌溉区。在灌溉区,每隔百步,就在地下暗渠的上方打出垂直竖井,来提水灌溉。仅仅高昌王城,井渠总长就达七八百里。法师请想,这么繁复的水利工程,需要多少人维持?人口一旦流失,水利系统就无法维持,农田被风沙侵蚀,绿洲渐渐变成荒漠,我高昌就会在大地上消失!丝路旧道上,菖蒲海之畔曾有楼兰国,就是因为丝路改道,商旅断绝,人口流失,楼兰国的水利系统崩溃,几十年时间便成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废城。”

楼兰国中原人很熟悉,史书中记载的汉朝和楼兰的冲突家喻户晓,楼兰在中原人的心目中是那种典型的桀骜不驯的邪恶小国。百余年后,王昌龄还借此抒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时候,楼兰已经掩埋于大漠中四百年了。

“在这个世上,大家都在拼尽全力。大国争霸要拼尽全力,小国生存也要拼尽全力,弥勒净土,真不知何时能到来。”玄奘感慨不已。

见阿术充满仇恨地望着自己,麴文泰长叹:“无论如何,弟子屠杀无辜也是罪孽深重。人死不能复生,弟子明日就派人前往莫贺延碛,收拢那群粟特商旅的尸骨,运到高昌国的祆祠,将他们好生安葬在寂静之塔中。弟子亲自前往祭祀。”他和蔼地望着阿术,“若是你可以原谅本王,本王希望能厚恤你的叔叔和族人,每人金币一百,银币一千,派人送到撒马尔罕,让他们的家人生活无忧。”

话说到了这分上,玄奘也无话可说。作为一国之主,麴文泰摆出这种低姿态,足见他的诚挚了。

阿术不说话,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翻身躺回床上,盖上被子独自啜泣。

麴文泰和玄奘一时沉默无话,两人朝窗外看了看,此时天色已经略微透亮,玄奘挑了挑灯芯:“陛下,天快亮了,方才那个大卫王瓶的传说是否讲完了?”

麴文泰一拍脑袋,露出懊恼的神色,阿术这么一打岔,他几乎把正事给忘了,于是抓紧时间继续说道:“方才弟子讲述的,就是这大卫王瓶的来历。据说老渔翁后来不慎说出了此事,却被阿尔达希尔得知,阿尔达希尔当时还没当上波斯皇帝,还在帕提亚帝国的法尔斯城当总督,取得权贵和宗教祭司的支持之后,打算起兵反叛。听说大卫王瓶的神异,便派人秘密查访,果然从大海之中又捞了出来。他与那瓶中的魔鬼达成了契约,只要魔鬼满足他三个愿望,他就将魔鬼释放出来。他第一个愿望就是灭亡帕提亚帝国。果然,两年时间便势如破竹,攻杀了帕提亚的末代帝王,创建了萨珊波斯至今四百年的江山。”

“竟然如此神异?”玄奘震惊了,因为现在麴文泰讲的,可不是传说,而是历史,“他第二个愿望是什么?”

“当时,立国不久的萨珊波斯,碰上的第一大敌就是大亚美尼亚王国,这个王国幅员辽阔,实力强大。阿尔达希尔许下的第二个愿望,就是征服大亚美尼亚。三年后,他便达成了愿望,大亚美尼亚国王臣服。”麴文泰道。

玄奘越发好奇:“那么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没有第三个愿望。”麴文泰苦笑,“第三个愿望达成之后,他就要打开大卫王瓶,释放魔鬼。可阿尔达希尔是何等人物,怎会做这等杀鸡取卵之事?他从此不再许愿,终其一生,他与魔鬼的契约也没有完成。因为他要把大卫王瓶永世留在萨珊波斯,让自己的后代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玄奘哑然,这等枭雄手段,连魔鬼也不是对手:“那么这大卫王瓶后来果真就留在了波斯,被历代波斯皇帝传承了下来?”

“没错。”麴文泰道,“弟子亲自询问过高昌国内几乎所有的波斯人,据他们说,大卫王瓶的确密藏在波斯宫廷,为历代波斯皇帝所掌握。每一代皇帝,只能对大卫王瓶许下两个愿望,靠着这两个愿望,萨珊波斯安安稳稳地统治了四百年。四百年来,曾经出过无数的枭雄、豪杰,对皇帝之位虎视眈眈,却一一被大卫王瓶镇压,消灭。呵呵,弟子还打听到了一桩风流韵事。据说眼下的波斯皇帝库斯鲁二世年轻的时候,风流轻佻,他不信大卫王瓶的魔力,于是许下心愿,让他得到一个世上最完美的女人。结果他果然遇上了格鲁吉亚的希琳公主,当即惊为天人,娶她做了皇后。到如今,那位希琳皇后已经年逾五旬了吧,库斯鲁二世对她仍是言听计从,恩宠如昔。”

玄奘皱起了眉毛:“大卫王瓶既然是波斯帝国的传国之宝,如何会随着一群粟特商人到了东方?”

麴文泰也摇头不解,玄奘问阿术:“你可曾听你叔叔说过?”

“不曾。”阿术把头蒙在被子里,声音沉闷地说,“叔叔从没到过波斯,他把东方的货物运到撒马尔罕后,就倒卖给那里的波斯商人。”

玄奘深思一番,没有丝毫线索。不过耶兹丁能和波斯人搭上关系是确凿无疑了,至于大卫王瓶怎么流出波斯,又如何到了耶兹丁手里,只怕中间还有曲折的过程。但对眼前来说,似乎并不重要。

玄奘并没想到,恰恰是他故意忽略的这个过程,才隐藏着大卫王瓶最惊人的秘密,使得他在这场西域之旅中灵魂烤灼,如堕地狱。

“陛下,之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玄奘问。

“之后……”麴文泰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嗓子也似乎有些干涩,“老三知道了大卫王瓶的传说后,就开始琢磨,如何与瓶中的魔鬼沟通。他日日在宫中摆弄这东西,弟子当时并没有当真,只认为是异域传说,不料,有一天,弟子的王宫总管朱贵来禀报我……这孽子,他……他当真破解了大卫王瓶的秘密,与魔鬼达成了契约!”

“什么?”玄奘张大了嘴巴,两眼发直,怎么也合不拢。连被窝里的阿术都霍地坐起来,望着麴文泰发呆。之前,虽然这个故事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但只是作为异域传闻来听,没有切身的体会。没想到转瞬间,故事就从万里之外的波斯宫廷到了自己的身边。

“没错。”麴文泰似哭似笑,“他的确达成了契约,这是朱贵亲眼所见。非但朱贵,弟子的王宫之中,不下十几人都亲眼看见。这孽子取出自己心头的热血,浇在了大卫王瓶的瓶口,那大卫王瓶就像活人一般吞噬着鲜血。瓶身上有不少镂刻的花纹,那鲜血就灌满了每一条纹理,金丝与银丝嵌埋的花纹,就像人类肌肤下的血管。随后,那瓶口冒出缕缕烟雾,凝聚在王宫上空,久久不散,有如实体。更诡异的是,烟雾中发出隆隆的人语,与那孽子开始对答!”

“瓶中有鬼……果然是真……”玄奘铮亮的脑门上全是汗水,想起那晚耶兹丁临死前说的四个字,当真是不寒而栗。

“瓶中有鬼?那是什么意思?”麴文泰问。

玄奘便将耶兹丁临死前的话讲述了一番,阿术想起叔叔的惨状,失声哭泣。麴文泰满脸羞惭,走到胡床边坐下,轻轻安抚着他,以示歉意。阿术似乎也被这个大卫王瓶的故事吸引了,擦干眼泪,认真地听他们讲述。

“三王子可曾许下了什么心愿吗?”玄奘问道。

“当然许了。”麴文泰苦笑,“只要是人,谁能拒绝这种诱惑?他许的心愿……法师猜一猜,想必能猜到。”

玄奘怔了怔,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莫非是……焉耆公主?”

麴文泰想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法师果然智慧惊人,一猜即中。”

玄奘哑然,凡是稍微对麴智盛了解一些的人,怕都猜得出他的心愿。麴文泰道:“据朱贵和其他宫人回报,这孽子向魔鬼许下誓愿,自己今生必定会许够三个心愿,释放魔鬼;而魔鬼也承诺,会帮他达成任何愿望。随后,这孽子就说,我苦恋焉耆国的龙霜月支公主,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得到公主的爱情,一生厮守。”

这麴智盛人品、天性都是上上之选,就是过于执着,玄奘一直担心他因我执而堕入魔道,不想今日竟然果真如此:“那么之后呢?他这个心愿竟达成了?”

“达成了。”麴文泰脸色铁青。

“不能啊!”玄奘有些奇怪,“贵国和焉耆势如水火,不说陛下愿不愿三王子迎娶焉耆公主,就是焉耆王,只怕也不愿公主嫁给高昌王子吧?”

“何止不愿,简直绝无可能!”麴文泰冷笑,“龙突骑支那老东西自大成狂,空有匹夫之勇,和弟子斗了几十年,屡屡被弟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若非他生了个好女儿,早被弟子驱逐到大漠里喝风沙了。不过,弟子真是羡慕他生的好女儿,那龙霜月支自幼聪颖,精通七国语言,尤其擅长治国谋划,长得又美貌无比,人称‘西域凤凰’。嘿嘿,她若想当弟子的儿媳,弟子倒也乐意,问题是龙突骑支把霜月支当成了宝,一心想嫁给西突厥的可汗,哪里会看得上麴智盛这个没有继承权的王子?”

玄奘点头:“那三王子的愿望,又如何能达成呢?”

“嘿!妖术!魔法!简直是荒诞,怪异!”麴文泰忍不住咒骂起来,耐心讲道,“那孽子许下第一个心愿之后,魔鬼当场便说:明日申时一刻,你到交河城,立于赭石坡下,不可稍离。不管坡上有什么东西落下,务必双手接住。说完之后,那烟雾消散,魔鬼无影无踪。于是,这孽子第二日就去了交河城。交河是我高昌国四个郡中最大的一郡,在王城西北八十余里,是丝绸之路的要塞。赭石坡在交河城北的河沟旁,那土坡如悬崖耸立,高有两三丈,颜色如同赭石。那孽子到了申时就站在坡下等待。嘿,当时弟子听了朱贵的禀告,就让他派人跟随去看看,但仍有些不信,便没有亲自去,不想……不想……”

麴文泰脸上肌肉抽搐,显然极为惊惧,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样?”玄奘低声问。

“到了申时一刻,”麴文泰忽然大声道,“那赭石坡顶上忽然蹄声急促,骏马嘶鸣,一人一马从坡顶直坠下来!那孽子躲过坠落的马匹,冲上去抱住了那人影,两个人咕噜噜地翻倒,滚到了坡下。他往怀中一看,他抱着的人,赫然是焉耆公主霜月支!”

玄奘和阿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也实在太邪异了。

“那么……之后呢?”玄奘觉得自己嗓子也有些干涩了。

“霜月支受了些轻伤,那孽子便将她带回王宫疗伤。”麴文泰也知道这事儿让人难以置信,可偏偏就真实地发生了,“原本霜月支对那孽子不假辞色,可伤好之后,竟然性情大变,待他温柔无比,也不回焉耆了,整日就在宫中和那孽子卿卿我我……”

麴文泰烦恼至极,玄奘却笑了:“如此岂不甚好?这样的儿媳也是你想要的,何不就此成全了他们的好事?”

麴文泰愣了愣,半晌才道:“法师,事情没这么简单。想我高昌和焉耆的关系,此事能善了吗?焉耆人认为是智盛强抢了霜月支,将她霸占在宫中。您想,这龙霜公主对龙突骑支而言何等宝贝,我高昌王子竟然抢了他的公主,他肯善罢甘休吗?”

玄奘倒没意识到这个关节,略略一想不禁脸色大变,麴文泰看着他的脸色,苦笑道:“法师想明白了吧?本身我们两国就是一种脆弱的和平,德勇截杀了焉耆使者,让龙突骑支愤怒不已,但他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如今智盛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了他的公主……第二天,焉耆就发下国书,要我们归还公主,否则就兵戎相见。他又邀请了龟兹、疏勒两国。这些年,不少西域国家都对我高昌的富裕深感嫉恨。借着这个机会,三国扬言,若是我国不释放公主,就派遣三国联军北上,攻破王城,玉石俱焚。”

玄奘这才感到事态严重:“那陛下为何不让三王子放了龙霜公主呢?再婉言解释,想办法将这场战祸化解。”

说到这里,麴文泰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手足发抖:“弟子何尝不愿意?只是……只是那孽子不肯啊!他将自己的宫殿大门堵上,划为宫中禁地。扬言,谁敢逼迫他归还公主,他就让魔鬼收其魂魄,镇压在泥犁狱中,永世不得超生!” rhbxL05EaqQWZJ/tnjneaTbiFzT6BtIwDQkU4gS0Qs5xUz8vRmKOSf/90Ql2ij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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