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载着柳条包,驰往新桥、上野两车站,与此类少年人途中相遇,一日里不下数十回的,近日已是司空见惯之事。由此怀想起学生时代的乐趣,不胜怃然之际,陡然萌生出错失天堂之感。学徒之习俗时尚,每年皆有所迁移,与往昔相比,趋于堕落之倾向则一目了然,值得慨当以慷者,实已寥寥无多,惟独此暑中休暇期间,旅行者有增无减一事,似可视为美好风尚进步征兆之一端。此虽因铁路轮船之利,在既往十年间,有突飞猛进之发展,其便捷已不复往昔所可比拟使然,而概乎言之,耳闻目睹境界之开拓,既使知识范围得以推扩,又为其落实了用武之地,由此还自然带来了将囿于三百年封建之旧习,当今政党犹难摆脱之地方割据之积弊,此类根本之病患,一朝加以击溃之利。更何况,步履所至,山水不乏秀媚横逸之态,此乃上天眷顾我邦之幸,故而汗漫之游,有利于滋养趣味之处绝不在少数,以致诵读名胜地志与纪行文字,在近日少年学徒那里,也便颇有了大行其道之概,这不能不是值得人为之欣慨的现象。只是涉猎犹浅,尚不出投合今人时俗风尚之兔园册子 范围,实为恨事!然而其旅行之范围,不出一二年间,终将因不甘于本国海岛之湫隘,进而着鞭于大陆,上下长江,揽武昌、金陵之形胜,由闽、粤、厦、澳而抵香港、新嘉坡 ,以观欧人东侵之经营,不亦壮哉?!此等壮游,益发仿之效之,今日视为异乎寻常者,至他日辄习以为常,当不足为奇矣。终至,更进而深入其内陆,踏勘中国诗人自古以来发为咏怀之作的所在,而羁旅之愁苦况味,至今犹在;或者跋涉于新近为欧洲列强所侵占之东三省及山东等地,以察识其战略雄图;而对于准备作此一区域游历之旅行者,我还将进而奉劝其应该稍稍具备些学术、美术的眼光。
同样的一份山水,若听说它是有古迹的,便会平添三分神奇之感。四浓的山野景色,究竟好在什么地方?及至辨认得庆长、庚子及虎踞龙盘之迹,自会生出一番勃郁难遏的雄心。芳野的山势,并非没有奇趣,但念及南帝播迁、犹自慨叹称幸的那份哀怜,便于依依不舍间,平添了一份低回不忍离去的心念。若是没有千年帝王的遗址,诺乐 之地终不过是残山剩水,何来赏心悦目之处?正因为有人留下过题咏的篇什,宫城之野纵然犁为田圃,也仍会牵动讽咏之怀。这就好比式 内的祠庙和朱印的寺观,山阻水涯,每每成了它的景致,为其增添光彩。留传下来的古时制作,其技艺之精妙,不由得令人对文明的进步持以怀疑,乃至让人生出甘愿前往当年那个文明极盛的社会去栖身的心念。诸如此类,实为吾邦所特有,旅行者之至乐。两千年间,有过多少社会变迁,层层鳞次,便这样一步步地展现在了眼前,其快意又哪里是言语所能表述得了的?可是,倘若不是稍稍具备相关的史学知识与美术嗜好,则又将与之当面错过,仿佛行走在空旷的原野上,终不免会有珠玉满地却蹂躏踩踏一番而去的遗憾。近年学术之进步,对学徒措意于此类事情,本当极具便利之势,然而近日坊间出售的名胜纪行书籍,倘若与平泽的《漫游文草》、宫川的《东西游记》,乃至与当时大多脱不了鄙俗之嫌的诸如《名所图会》 之类相比较,趣味似乎反而还更为贫乏。何以至此?显然绝非仅仅缘于木版雕刻古雅而活字印刷纤巧,以及由此相伴而生的错觉,乃是因为世道之需求仅止于此,故而编述者所提供者,也只能如彼所需而已。吾辈又何必非得将时下绅士、绅商避暑之浴泉,一概视为放纵之温习场或不道德之播散地,抑或将那些对数步之外的胜景视若无睹、无所措意,只知弄花牌、昵贱妓,并以此炫耀豪奢者,一概斥为迹近禽兽之徒?如少年学徒这般,出于怡心养性之目的,跋山涉水,寻访胜迹,尚且错失了此等主要关目,对于其动辄予以轻视的古人,岂不多有愧疚耶?所以敢以瞽盲之言冒犯诸君者,但愿诸君于此有所思虑,则幸甚。
(明治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稿)
去年夏天,归省途中,我特地花了一天工夫前去叩访那须国造碑,从守碑人那里得知,前来观碑的人几近绝迹,不由得暗地里为世人史学兴趣的如此淡漠而感到惊骇。那须盐原的温泉,就紧挨着西那须野车站,洗温泉浴的人,年年岁岁,摩肩接踵,纷至沓来。茫茫原野,半数已垦辟为树林和菜圃,只需花费半天的时间,在犁头剩下的四处,朝那长得比人还要高出一头的几茎野花,张望上那么几眼,浮想当年武士整饬箭筒、护臂钉饰闪烁如霰的情景,频频顾视硫烟直薄云天的那须岳;顺着弯曲的野径迂回而行,摩挲一千二百年前的古碑:这些,岂不都是让人意兴大感畅然的事?何况这地方位于那珂河的上游,是片高原,累累车冢,起伏于陇亩之间,纵然没有这块石碑,犹且让人仿佛有来往于神朱鸟之前的时代的感觉,然而,不想其落寞竟一至于此。上毛三碑散落在通往富冈的途次之间,雄劲超妙,有比肩瘗鹤铭之美誉的那块多胡郡碑,前往叩访者尚且寥寥无多,更何况其余二碑了。像存放在妙心寺中的法金刚院的古钟,以之询问寺僧,寺僧也不得而知,寻遍整个寺内,这才在一处颓败的钟楼上把它辨认了出来。长柄鹤满寺的钟,因在浪华郊外,而人们只知赏玩寺内的垂丝樱花,却置此华鲸绝响、梵音久遏之奇物于不顾!去芳草萋萋的原野上游玩的人里边,可曾有人留心驻目过藏山所藏的锈涩古奇的天宝铎?在考证古史的材料中,金石本是最为精确无误的依据,并且也是玩赏时趣味最多的品类,然而,对其意义绝少有所留意者,不想竟至于如此,那么其余的也便可想而知了。
我曾由笠置,沿着所谓的瓶之原分流而来的泉川,一路西下。河流折而北向处,别拓一境,不知何处是恭仁古都旧址,何处是净琉璃寺,海住山寺的塔尖,则浮露在北端的林峦间。南边紧挨着奈良山,位于城与二州的咽喉处,但见暮烟一抹,鸭建角见命 经略之迹,于若隐若显间,依稀犹存。若夫有香取、鹿岛之浦、霞湖及刀水诸景点缀其间,趁涨潮之时,鼓棹于明月朗照下的十二桥之间,有这般神圣降临的往昔岁月可供寻梦,则万劫一弹指间,古耶?今耶?让人有不胜今夕何夕之慨。进而往来于白石称之为高天原的常、磐一带,寻访二神儿孙诸神的祠庙,不经意间遇见了盐灶松岛的胜景,或者是碰巧访得了多贺燕泽之碑,汗漫游兴,皆莫过于此时之深湛而有味者矣。
大国主威令已久行全国,所到之处,祠庙祭祀之严整谨肃自不待言,这里边,沿海一带的鹿岛、香取姑且不论,即便是安房神社的天太玉命,尾张真清田神社的天火明命,盐灶神社,纪伊的日前国悬及熊野诸社,位于日本海海岸一带者,诸如若狭彦与弥彦,也都存留有天神的灵迹可供观赏。倘若将其与分布各处的古坟加以参照,那么对古史的研究,想必也就会稍稍多几分把握了。诸如这样的山陵规制,诚如蒲生氏所言,自太祖至孝元,开化以来二十三朝,筑陵墓于丘陇,前方后圆,取象于宫车;用明以下之十陵,则凿治玄宫以安置石椁;直至南都,方始重新恢复旧制。倘若在观览各地留存至今的古墓时,多少有些关于此等变迁的知识,也就不至于会有面壁相向时一脸茫然的尴尬了。
在秽多 的人种问题上,有时不免会有这样的一个疑问:相关研究中,必定会留有这样的记载,诸如自古以来,守陵之户乃是不得与良民通婚之一种贱民;而近畿诸国,不管已知抑或未知,幸存抑或已遭毁坏,陵墓总不下有千百座之数,散布在屈指难以尽数的各处,而贱种与良民,则鸡犬之声相闻,人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蒙古、马来种族迁徙的行踪,倘若也能从诸如此类散布在各处的古祠和坟冢那里一一加以证实的话,那么,诸多的情形,或许也就能像这样了如指掌了吧。并未对此类行踪做出寻索,而是像近日某记者那样,在谈论中国人杂居的问题时,援引蕃别作为例证,就会犯下认大内氏为嬴姓的错误。虽然无关宏旨,却也动辄闹成笑柄。而这一点,想必是不难特别留意到的。
凡此种种,若一一列举,更仆难尽,今仅就史学一端,取其触及思绪者拉杂陈之,以资旅行者有所启发。若能触类引申,则于学徒诸子,岂无小补也欤?
(明治三十二年七月十六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