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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 长城 明十三陵

二十日清早,偕同《朝日新闻》上野靺鞨及小贯氏,寓居主人林氏做向导,骑驴从北京出发。横穿东长安街,由东安门入皇城内,傍紫禁城城墙,一路迤北。出得城墙,但见林樾浓绿的山丘之上,二三亭榭,黄瓦丹柱,景色如画,那便是人们所说的景山了,又称万岁山,是明崇祯帝遭遇李自成之乱,留下哀痛的诏书,自缢身亡的地方,又称煤山。据传闻,山丘内里,皆以煤炭堆积而成,以备一旦有事,或都城被围等不时之需云云。然而,危急关头,既有如此坚固之城墙可供守卫,崇祯帝鸣钟召集百官,尚且无有一人前来应命;而晚近又见有这样的例子,咸丰年间,英法联军侵入之际,皇帝仓皇落逃至热河一带。那么,储存煤炭,以备不测,究竟又有什么用呢?这里地当大内北端,沿城墙西折,景山遂被拉在了身后。时不时地回首顾望之间,一行人便出了北边的地安门,迎面而来的是鼓楼。再向西北一路逶迤行去,右边所见者,据云便是当今皇帝生身父亲、已故醇亲王所建的某寺院。至德胜门(城北二门中靠西边的那道门),遂离开北京城。从这里到沙河驿,须得朝西北方向行走五十华里。行至八里处,见有元代城墙残存的土墙,人称土城。顾炎武《昌平山水记》中记述说:“正统十四年己未,也先奉上皇车驾登土城,以通政司左参议三复为右通政,以中书舍人赵荣为太常寺少卿,出见上皇于土城。”即是指的此地。这一路,路幅虽广,然皆为沙尘,马蹄过处,蒙蒙滚滚,加上日头炎热犹在,但觉呼吸憋闷不堪。驿站夹在东流的沙河上的两座石桥之间,石桥系明代所建,虽岿巍壮观,但已渐呈颓堕之态,桥上铺石高低不平,驴背颠簸,乘骑者殊为之苦。此驿有满兵驻守,为一把总所统领,但见城墙四处颓圮。用过午餐后上路,至南口,复西北行四十里,一行三人,皆已疲倦,遂在沿途一村落,路边稍事休息,但这一休息,就几乎站不起身了。途中,大致是居庸关一带,所见之山,奇峰列耸,呈荷叶皴状,渐近南口,则呈小斧劈皴状。其关隘之峻险,可想而知,实无负于雄关之名声,直让人按捺不住,一心只待明日之饱览了。这一带,田野平整如划,西山列峰群峙,白色的川濑砾石拖曳其间,村落林树四处星布,景色与我邦何其相似乃尔!数日间,疲惫于茫茫野色之眼界,为之焕然一新。途经略显高平之地,乃最宜于放眼观望的一个去处,盖所谓龙虎台也。元代之时,车驾巡幸上都,往来之间,皆驻跸于此台地之上,并留有明代成祖、宣英二宗北征时曾驻跸于此之古迹。午后五时,入南口镇。

南口镇距北京三十英里,属顺天府昌平州,因地当居庸关南口,故得此名。镇以北,山势威逼,通溪流,遂成居庸关之峡路。《昌平山水记》曰:“居庸关南口,有城,南北二门。《魏书》谓之下口,《常景传》:都督元谭据居庸关下口。《北齐书》谓之夏口,《文宣纪》:天保六年,筑长城,自幽州之北夏口至垣州,九百余里。《元史》谓之南口,自南口以上,两山壁立,中通一轨,凡四十里,始得平地,而其旁皆重岭叠嶂,蔽亏天日。”即指此地。入镇前,已见镇之远方两山阻绝处,烽燧台高高耸立,颓壁与之相连,构成长城之姿。镇口有墙门,望去似与烽燧台连为一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曰:“明初既定元都,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垒石为城,以壮幽燕之门户,即南口城也。”既如此,但觉今日之城墙,犹为当时之旧规,只是其南北口之戍守,自元代即已有之。金朝覆亡之时,冶铁锢居庸之重门,布鹿角蒺藜百余里,守之以精锐。元太祖问计于札八儿,答曰:由此向北,黑树林中有一间道,可一人骑行,若勒兵衔枚以出,终夕可至。乃遣札八儿轻骑前导,自暮时入山谷,至黎明,诸军已在平地矣。疾趋南口,金鼓之声,仿佛自天而降,金人遽告溃败。南口见载于史乘之关系重大者,即有如此。在一家旅店住下,一行三人则已体痿气疲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虽也洗澡、就餐,却连咀嚼的力气也都差不多消失殆尽,幸好得力于我随身带来的梅干,才稍稍提振起了些食欲。是夜同样月色清朗,峡口景致,想必十分静谧、奇异,但吃过饭后只想上床躺下,早已没了赏月的雅兴,遂将随身携带的寝具展铺炕上,躺下了事。这一带地当张家口至内蒙古的通道,一路上遇到的驼群络绎不绝。因为疲劳得太厉害了,彻夜惊梦不断。裹着夜色,从门外过路的驼铃声,时时轧轧作响的车辘轳声,驴马的嘶鸣,屡屡打破我的睡梦,由此方明白了在中国旅行的苦涩滋味。须得记述的是,至长城这一路,前来游览的外国人络绎不绝,因而在中国内地,就旅行而言,这要算是最为方便的一段了。二十一日清早,从南口出发。峡中晨风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疲劳、体力也稍觉舒解和恢复,并且也已稍稍习惯了驴背,也便不觉得本该诉说的苦衷,真的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了。从这里至八达岭为四十华里,攀行十五里,为居庸关城。建筑颇有些年头了,应该可以认定是元末明初时的建筑吧?关门的左右,城墙蜿蜒,横涉溪谷,跨越峰峦,即便是峻绝异常得难以措足之处,也都筑起了重重叠叠的砖墙。最高峰顶,危岩之上,烽火台摩天而立,委实足以令人望之惊骇不已矣。志书中,有所谓“跨水筑之,南北二门”之记载。二门中间,有一座谯楼模样的建筑物,底下像是一道门关,却不设门扉,由坚致莹泽之石材建造而成,门阙不作半圆形,半截为八角形。门关里外有种种奇异的雕像。倾斜的天穹上,左右各为五尊佛像;四大天王雕像,则两两相对,分列于两壁,雕塑成半身裸露的模样;在两两相对的天王雕像之间,则以六种文字镌刻着《陀罗尼经》 ,这六种文字即为汉文、梵文、藏文、蒙文、维吾尔文和女真文。据欧人考证,此处即是原先那座高大宝塔之基址云。根据其佛像的面相,其所使用的六种文字,以及荒置其关隘门户之功用,徒为庄严之摆设,且将其建筑在如此紧要的地方,加以考虑,则一见之下,大致似可想象得到,此系元代之制作者也。顾炎武《昌平山水记》则对之有如下记述:

城之中有过街塔,临南北大路。累石为台,如谯楼,而窍其下,以通车马。

上有寺,名曰泰安。正统十二年赐名。下窍处刻佛像及经,有汉字,有番字。《元史》泰定三年五月,遣指挥使兀都蛮,镌西番咒语于居庸关崖石。今其刻甚多,非一时笔。而元葛逻禄《乃贤诗序》言:关北五里,有敕建永明宝相寺,宫殿甚壮丽。三塔跨于通衢,车骑皆过其下者,今亡其二矣。

然而,孙星衍《寰宇访碑录》认为是元之至正五年。又近时李文田有诗云:

过街石塔尽嵚岑,

泰定三年凿字深;

书法蒙古兼畏吾,

眼明犹有顾亭林。

且自注云:“《泰定本纪》:‘遣兀都蛮刻经咒于过街塔。’事在三年本纪中。余亲至其下,则至正丁酉,不云泰定三年也。”又云:“右过街塔图,俄人以为万里长城门额。”盖李氏以俄人门额之说为非,而以顾炎武寺塔之说为是。不过,判定泰定年间似乎有误,泰定所刻,我以为当为居庸关崖石,而非此塔基者,顾氏本误。至正丁酉即其十七年,《访碑录》作五年,亦误,五年乃乙酉。致误之因,大致可以推定。概言之,建塔之事当为至正十七年,只是彼崖石咒语,至今是否仍存留人世,则已无从得知。出北门,往一边再走上八里,即是上关之北门,皆刻有“居庸关”三字,从其字体的丰腴硬朗来看,当知尚是晚于明代的建筑。凡此沿途,苍翠山崖,屏列左右,皆由巉岩构成,大小斧劈,层出叠见,山势极为峻险处,则酷似石笋攒矗,其神奇之状,虽我邦名山,亦所罕见。倘若在吾邦,当可看到松桧点缀其间、涛声闻于半空、奔湍激石、脚下飞雪之类的景致。而此地的山上,惟有仅能蔽土的枯黄寸草而已,眼中所见,无非石砾间无力流淌的溪水,不时出现在溪畔的七零八落的杨柳和村家,稠密的羊群则与稀疏的驼群交相错杂。道路依傍重重阻隔的山势延伸开去,不过,倒也并不至于那么险峻。沙砾扑杂,驴蹄躞蹀,尘土自然也便飞扬而起。想起《唐土名胜图会》的画家,但凭我邦人之想象,便将松树等添饰在居庸关的景物上,遂成了匪夷所思,且惨不忍睹的一种景色。《水经注》云:

漯余水导源居庸关山,南流历故关下。溪之东岸有石室三层,其户牖扇扉悉石也,盖故关之候台矣。南则绝谷,累石为关垣,崇墉峻壁,非轻功可举。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障邃险,路方容轨。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矣。

如今,候台石室早已湮没不见踪迹,《水经注》称林树者,也早已不见一树,伤思云云,反而应该是针对其荒凉之状而发了。古今之变,竟至于此,但觉感怆难禁。稍稍前行,至一两山相逼、岩角掩流处,名曰弹琴峡。此处离上关七里,两边山崖上筑有小阁,安置佛像,截取原生之山石作为磴道。据欧人所言,此处为明代建筑。崖石上摩刻有“镇燕关”三个大字。又前行七里,为青龙桥,由此向前,道路稍稍曲折,行三里而抵达岭上。想来这里也是与前面两道关门差不多相同的一处建筑。大门两侧的墙由石头垒筑而成,虽历经二百数十年而不见有青苔簇生之迹象,当是此地风土干燥之缘故。长城蜿蜒绵延于此起彼伏的峰峦之间,极目四望,不知何处是尽头。关隘大门上镌刻着“北门锁钥”四个字,字体则与居庸关如出一辙。此处便是所谓的北口了,属于宣化府延庆州,岭高海拔两千尺云。稍稍下行,地势稍显平衍处,又遥遥望见一道关隘,但未前去观瞻,想来当是北口的北门了。由此前行五华里为一岔道,村树、民屋便参差散布在城墙的远方。由此向北,四周山峰峙立,中间自然坐落着一处乡村,从岭上望去,但见对面连绵的山峦,以及这边村落的屋墙、树林,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可掬,不由得想起在谈山绝顶,曾望见过的大和平原的景致。宣化府的东南部,即连绵山峦之彼侧,但见地势与内蒙古相连接。下驴,踏上倾颓的城墙,从城墙上纵览前后形胜,山风拂袂,强劲得几欲将人掀倒。自古以来,有多少朔北英雄,策马奔赴中原,行至此地,但见烽火将熄,旌旗委地,无一卒守关,大有吞吐八荒之气宇,遥想此番情景,纵然不想为之神旺气昂,又哪里是我所能做得到的?!城墙一侧有一座古炮,虽经风雨锈蚀,但还残留着当时守备的遗痕,系明万历年间所制。按,《昌平山水记》云:“八达岭下视居庸关,若建瓴,若窥井。故昔人谓‘居庸之险不在关城,在八达岭’。而岔道又为八达岭之藩篱,元人于北口设兵,其得地形之便者欤?”待我亲身勘踏其地,始知顾氏之言,果真是明察条理。居庸之险,自古以来就有人谈论。《吕氏春秋》、《淮南子》皆视其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称:中都之有居庸,犹秦之有崤函、蜀之有剑门也。山由太行迤逦北向至此,数百里不绝。从山麓至山背,皆为陡壁峻崖,不可登攀,穿行其间的山径称为陉,居庸则是其第八陉。所设关隘,据《汉书·地理志》,则由来已久,然而,至今尚未有人能够依恃这道险要关隘而固守住此地。辽金之际,金元之时,延至李自成之明末,莫不是如此。顾炎武慨叹说:“地非无险,城非不高,兵非无多,粮非不足也,国法不行而人心去也。”如今南北二口之间,一路上的民家,门户上都还插着写有“守望相助”这四个字的小旗,但其实际效用,则根本难以指望。凡长城建筑,高二丈余,宽七八尺许,雉堞罗列,每隔数百步,有一阁状之谯楼,作为人力制造物,虽也备极雄壮,然而,因为绵延在山谷间,蜿蜒起伏,遥遥望去,仿佛只是镶在大幅布帛上的一道细小的镶边,虽有纤丽之致,却毋宁说,并不能进而给人以雄大之感。以此与山岳之雄、天地之伟、造化之大,做一番能力之比较,念及人类之渺小,心中不由得为一种凛然的崇高感所撼动。紧挨着城墙的,照例是高粱已被收割的旱地。岭头门侧的小石碑上,可以看到记刻着居庸关之由来的文字,但下半段已被折断,断裂的部分也已被丢失。中国人固执于实利而匮乏风雅之气,由此也可以略见其一斑。古炮未被掠走,当缘于其重量虽巨,但对中国人说来却铁价殊贱之故。此炮若是铜制,则怕早已亡失于往昔,而凭吊之客也将因此而减少一份发思古之幽情的名目。一行诸人,相语一笑,落座在断垣残瓦上,做片刻憩息,取出面包,聊充午餐。

感念于壮美雄大之景致,归去的路上,遂抖擞起精神,加鞭策驴而行。至先前的那座古塔时,又低回流连不忍离去。回到南口,已是下午四时。是夜天阴,坠下二三雨滴,不免牵挂明天天气。天亮却是开晴,不时有微云遮住天日,反而蠲免了不少头顶烈日赶路的行客之劳累。正待前往明十三陵,遂沿着山边的小道,一路向东,原野小径不起尘埃,反而比大路好走。自居庸关绵延而来的峰峦,到了这里依然是奇岩攒叠,直刺苍穹,苍润欲滴,让人大饱眼福,心旷神怡。听说其间有三十华里,正寻思着将过二十里之时,便有一座陵墓率先出现在了左边的视野里。稍稍前行,待绕过一座小山峦,突然间,但见四周青山环围,方圆南北约二里、东西不到一里间,一道溪谷,自然形成一上佳之墓地。十余座陵寝依山而筑,金屋丹壁,若隐若现于翠绿树丛间,令人不觉心驰神往。十三陵无从一一遍观,游客至此,每每最想前往观瞻的,乃是历史最为悠久之永乐帝长陵,位于天寿山之南。我们一行也前往此陵。流经此地的河道上架设的壮丽石桥,大多已与河水一并荒圮,桥上尚可行人者,仅剩一二座之数。跨过最后一座石桥,尽是石块铺路,纵然杂草茂盛,也终不能将其掩埋于草丛之间,抵达陵前,但见墓墙内外,松桧之类,郁郁苍苍,想必都已是历经数百年沧桑之物矣。

中国人有关坟墓之诗作,多用松楸一词,乃纪实之笔也。所到之处,无非杨柳、白杨、榆树之类,除此之外,不见有其他树木;其常绿乔木,惟于坟墓之畔偶尔见之。元、明以降之画,所谓青绿山水,除多见杨柳,殆已无有可以入画之树木矣,比之宋人笔下老郁苍劲之松柏,甚感柔弱无力,此亦当为眼界囿于实景之自然结果。邦人之从事南画者,因学此无力之笔法,不肖我邦苍郁多趣之景物,其愚堪可笑也。所作岩石,也无苍润之苔色,一味干燥枯瘦,此类文人画风,亦同样是地力竭蹶之故,遂成中国景物写生之格局。以此为尚,仿而效之者,则大谬。

与一见外国人便顿起贪婪索钱之心的守陵人,费去许多口舌,且被狠敲了一笔,这才打开了墙门。右侧是一碑亭,碑的正面刻着顺治十六年上谕,无非是出于清朝笼络人心政略之考虑,表达其不忍听任前朝陵寝沦为樵牧随意出入之残破境地的一番美意;碑的背面,则刻着乾隆五十年,天子前来谒陵时亲笔题写的八韵诗,略陈其为前朝复仇吊民之意。右侧是嘉庆九年嘉庆帝的谒陵诗,韵次乾隆帝,同样也是御笔。往里经过的两道门,构架与我京都禅宗名刹如出一辙。坐落在左右的瓷制小屋,看去似是焚烧纸钱的地方。享殿结构极宏伟,石阶均为纯白之大理石,石阶中部及栏杆,雕刻甚美。门面宽约七十码,由十楹柱所支撑,进深约三十码,由六楹柱所支撑,楹柱周长一丈二尺,高三丈二尺,想来都是以传闻中云南、缅甸运来之楠木制作而成,一根楹柱需耗用一棵巨大楠木木材,不见有任何拼合之痕迹。里边安置一龛,朱漆已然剥落,龛中有一朱漆牌位,镌刻有“明成祖文皇帝”六字,烫金,从其字体及“明”字之上未冠一“大”字推考,当为乾隆年间所改置。龛前有一桌,陈放花瓶、烛台及香炉。至享殿后,进而过一道门,但见松柏密生,夹峙石道两侧,益增其庄严肃穆之感。再往里去,是一座大理石石坊(即牌楼)及同样用大理石制成的一方陈放香炉、花瓶、烛台的巨大石桌。再稍稍前行,便是陵寝了。据欧人称,陵寝周长超过半英里,高一百五十尺,为树木所掩映。宝城前一阁为两层,下层系砖砌,下通一条发出回声之甬道。入甬道前行,至一丁字路口,分左右两道,缘道拾级而上,便来到阁楼上层,四面洞开之明楼中央,竖有一巨大之大理石石碑,上面镌刻有“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九字,“大明”二字字体颇小,篆文。碑面本以朱红色彩绘,剥落之痕,有如自然之纹理。阁中题名,多为邦人所为,也掺杂有欧人。由此处展望,十三陵之景物,大半落入眼中。陵寝建制大致雷同,只是格局大抵更小、更粗糙而已。

又于陵前,食随身带来之面包,聊充午饭。打道回府时走的是主道,逆进陵时之顺序,一路看去。过断桥数百步,为三座满是雕刻之石制牌楼。由此向前,每隔二十码,便有石人、石兽分列于道路左右,成为一道甚为壮伟之景观。此即勋臣像两对、文臣像两对、武臣像两对,石马、石麟、石驼、石獬豸、石狮各两对。石兽则一对站立,一对蹲踞,皆长一丈余,以灰黑色砂岩雕塑而成。石兽的尽头处,有两根石柱,柱身镂刻有雷电纹。又有一座大碑亭,里边是洪熙帝即成祖嗣帝所建之成祖神功圣德碑,其龟趺长一丈二尺云,则碑身之高,自可推想而知。背面刻有乾隆五十年御笔三十韵诗,左边则刻有嘉庆九年之御笔诗。想必当与前面陵寝内之碑文,刻于同一时期。亭外四角,相距数步处,立有四根石柱,上面皆镂刻以龙形。由此出大红门,过石桥,则为五座大理石牌楼,宽九丈,高五丈,其工巧侈大,欧人殊为惊叹。盖其屋盖柱楹,远望之,俨然拼合构成,若近观之,整个牌楼,竟由一块巨石雕制而成,即便在中国,也是牌楼中最为奇伟与壮美的一座了。长陵至此,应在我一日里之遥,想来如此奇伟建筑,当初皆为长陵而设,因地域甚美,致使嗣帝相承,皆下葬于此地。至昌平州相距不足我一日里,即策驴疾驱而达。在城中一旅店小憩片刻后,即前往汤山,行三十里,复为沙尘所困,遂投宿于行宫旁一喇嘛寺中。汤山因温泉喷出而置行宫,如今颓圮已极,护栏与地板皆由大理石制成,壮伟华丽之温泉池,也早已掩埋在了草丛之间,数十间屋宇早已破败得面目全非。管理事务之官吏犹在,投之以一元,则数人可得入浴。二十三日清早,在此入浴后出发,至清河,午餐。上野氏在这里与我们道别后,即先行归去。我与小贯氏则由林氏带路,进而赶赴西山观览。其观览之记事,则详录于下:

(谒陵之记事,本是为了便于后之游览者查考而作,虽欲竭尽记忆之所能而作详细之记录,然而,驴背观览,缺漏在所难免,故抄录顾炎武《昌平山水记》于下,以弥补我笔下有所不逮者。只是顾氏之时,恰值李自成残破之后,陵寝树木悉遭剪伐之时,如今则经由清朝之缮治,已颇恢复旧观。此外,当时石桥等尚完整存在,如今则已颓圮失修。诸如这样宜于斟酌而阅读的地方,我大致都作有插注。若取以彼此参看,方可以究明古今之变。)

天寿山在州(指昌平州)北一十八里。永乐五年七月乙卯,皇后徐氏崩,上命礼部尚书赵羾,以明地理者廖均卿等往择地,得吉于昌平县东黄土山。及车驾亲临,封其山为天寿山,以七年五月乙卯作长陵。十一年正月成,仁孝皇后梓宫自南京至,二月丙寅葬。二十二年七月辛卯,上崩于榆木川,十二月庚申葬。自是列圣因之,皆兆于长陵之左右,而同为一域焉。

自州西门而北六里,至陵下,有石坊一座五架(即九丈大石碑,所谓五架,指六柱五间架)。又北有石桥三空(空,即三孔桥眼)。又二里至大红门,门三道,东西二角门,门外东西各有碑,刻曰:官员人等,至此下马。(此碑今已亡失,我已无从记忆。)入门一里,有碑亭,重檐四出,陛中有穹碑,高三丈余,龙头龟趺,题曰:“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仁宗皇帝御制文也。亭外四隅,有石柱四,俱刻交龙环之。其东有行宫,今亡。又前可二里,为棂星门(此即我所记之三间石牌楼者),门三道,俗名龙凤门。门之前有石人十二:四勋臣,四文臣,四武臣。石兽二十四:四马,四麒麟,四象,四橐驼,四獬豸,四狮子,各二立二蹲;近者立,远者蹲。石柱二,刻云气,并夹侍神路之旁。迤逦而南,以接乎碑亭。碑文后书洪熙元年四月十七日小子嗣皇帝某谨述。盖文成而碑未立。宣德十年四月辛酉,修长陵、献陵,始置石人石马等于御道东西。十月己酉,建长陵神功圣德碑;是时,仁孝皇后之葬二十有三年,太宗文皇帝之葬亦十有一年矣。然而始立者,重民力也。棂星门北一里半为山坡,坡西少南,有旧行宫,今存土垣一周。坡北一里,有石桥五空。又北二百步,有大石桥七空。大石桥东北一里许,有新行宫,宫有感思殿,今亡。宫东南有工部厂及内监公署,今并亡。大石桥正北二里,有石桥五空,又二里,至长陵。殿门神道,自嘉靖十五年世宗谒陵,始命以铺石,今稍残缺。自大红门以内,苍松翠柏,无虑数十万株,今翦伐尽矣。(此处树木,遂不复见缮植。自大红门至殿门,几不见有一树,而草高竟以没人矣。)

长陵在天寿山中峰之下。门三道。东西二角门。门内东神厨五间,西神厨五间。厨前有碑亭一座,南向,内有碑,龙头龟趺,无字。(此碑当系今顺治上谕碑,莫非事先为胜朝所设?不得而知。)重门三道,榜曰祾恩门。东西二小角门。门内有神帛炉,东西各一(瓷制)。其上为享殿,榜曰祾恩殿,九间重檐,中四柱饰以金莲,余皆髹漆。阶三道,中一道为神路,中平外墄,其平刻为龙形;东西二道皆墄。有白石栏三层,东西皆有级,执事所上也。两庑各十五间。殿后为门三道。又进为白石坊一座。又进为石台,其上炉一,花瓶烛台各二,皆白石。又前为宝城,城下有甬道,内为黄琉璃屏一座(今无存)。旁有级,分东西上,折而南,是为明楼;重檐四出,陛前俯享殿,后接宝城,上有榜曰长陵。中有大碑一,上书曰“大明”,用篆。下书曰“成祖文皇帝之陵”,用隶。字大径尺,以金填之(今已剥落殆尽),碑用朱漆,栏画云气,碑头交龙方趺。宝城周围二里。城之内,下有水沟。自殿门左右,缭以周垣,属之宝城。旧有树,今亡(此树后来又见种植)。

《昌平山水记》就其余十二座陵寝之规制异同也作有详细的记述,还述及妃嫔诸王等之墓葬,如尽录之则嫌过于冗繁,故皆从割爱。只是诸陵寝中,仁宗(即洪熙帝)之献陵最为简朴,而世宗(嘉靖帝)之永陵最为壮丽精致,孝、长二陵也难以匹比。后之游者,若能得暇游览此二陵,以概其余,当无憾矣。这里斟酌《昌平山水记》及《大清一统志》,仅是记述诸陵寝之位置,以备吊古者参考。

位于天寿山之南者,即上记成祖之长陵。其次则为:

献陵(仁宗,即洪熙帝),位于天寿山西峰脚下,距长陵稍偏西北方向一里处。

景陵(宣宗,即宣德帝),位于天寿山东峰下,亦名黑山,距长陵稍稍东北向一里半处。

裕陵(英宗,即正统帝),石门山东面,在献陵西面三里处。

茂陵(宪宗,成化帝),聚宝山,在裕陵稍西北方向一里许处。

泰陵(孝宗,弘治帝),笔架山,在茂陵稍稍西北方向二里处。

康陵(武宗,正德帝),金岭山,在泰陵西南二里处。

永陵(世宗,嘉靖帝),十八道岭,嘉靖十五年改为阳翠岭,位于长陵东南三里处。

昭陵(穆宗,隆庆帝),大峪山,距长陵西南四里。

定陵(神宗,万历帝),小峪山,在昭陵北面一里处。

庆陵(共宗,泰昌帝),在天寿山西峰右侧,距献陵稍稍西北一里处。

德陵(熹宗,天启帝),双锁山檀子峪,在永陵东北一里处。

思陵(庄烈,崇祯帝),锦屏山,在昭陵西边。

以上为昌平十三陵。太祖孝陵在南京,因拜谒于做金陵之游时,故另有记述。景泰帝陵寝在宛平县西金山口,距西山十里。 zcFLRaCwlP7Nvw77AE+rAxTaPV6aNxOuFRWEK3awS/OYQqvQIW1BO6BWvLTOE6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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