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河岸稍高一些的荒坡上的野草里,遍开着和红十字样子差不多的小小的嫣红的十字花,不知道那细窄的发青色的叶子包着的细细的花茎,是怎么把水漉漉毛绒绒的小花从横七竖八的野草荆棘里顶出来的。深秋里野花盛开的时候,十字花开得最高,最吸引人的眼球。微风里远一点看,十字花在绿浪里一漾一漾飘忽着,就像是夜空里闪动着的小星星招人注目。
牛娃的家就在这些十字花簇拥着的山沟底下的高一点的一个小平台上。
去县里的建筑工地当了几年小工,五大三粗的憨小伙子牛娃从心底里再也不想回这个深山沟底下的破院子里来了!可不回来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现在就躺在院前的斜坡上的爷爷被火红年代的饿肚子运动吓怕怕了的决定,把本来就在大原上村子里单姓寡户的一家人领到了这个能多种自留地的沟里来落了户口,就是用看不见的大铁钉子把子子孙孙都钉到这死气沉沉的沟底下了。
岁月把爷爷奶奶先后送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以后,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伯父也撒手归西去了阴曹地府。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有两个儿子的父亲让牛娃给伯父摔了送终的纸盆子,就算过继给伯父顶门立户了。可牛娃一丁点财产都没有继承下来,家里还是大水冲过一样穷得叮当响。
十几年来,这原先还有几十口人的远离大路的山凹里,就只剩下十来个等着见阎王爷的老汉老婆加上他这一个血气正旺着的“牛娃子”以及年龄介于老小中间的父亲了。
人家都在原上的老家有当干部的本家人掌权,陆续把下一代的户口转回祖先生活过的老村子里去分了地,留下七老八十的,守着老窑洞和包产到户时分的一人十几亩的“责任田”,两头都没有一点损失。
那时候,爷爷当年给父亲拾下的叫花子婆娘——牛娃和哥哥猪娃的亲生母亲还在世上,病秧子母亲催着木呐的父亲,跑回爷爷住过的村子里去找,想把牛娃和哥哥猪娃的户口迁回去。父亲跑回他度过童年的老村子里去,寻这个找那个,最后碰得头青面肿连村干部的门都进不了,只好灰溜溜又回到沟底下来。眼看着哥哥猪娃二十五六了说不下媳妇,去了一家和他家的这个沟差不多偏僻的地方给一个有两个孩子,已经做了计划生育手术的快四十岁的女人家上了门。想再有个自己的孩子看来肯定是没有一丁点希望了。愁得一辈子害病的母亲也带着遗憾去了阴间。哥哥带着老婆娘回来送母亲入土以后就回去了。面对着这样的穷家烂舍,哥哥想帮也自顾不暇,力不从心。
牛娃二十四五岁,和哥哥一样继承了山里人父亲的人高马大的体型,南方人母亲的细腻肤色,长得都是鼻子眼在正确位置的不难看。虽然都没有念过多少书,可都认得“一二三四、日月水火,”和人民币上的数目字。怕父亲哥哥一脉断了后的姑姑比谁都急着跑前跑后求爷告奶托人给小侄儿牛娃说媒,可就是家住在这鸟不拉屎的沟底下,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过来。
现在家里就剩下牛娃和父亲一对光棍汉,过着提不起系的烂光景,要不是嫁到不远的原边边的姑姑隔三间五来给拾掇拾掇,牛娃和他大两个男子汉就连叫花子都赶不上了!
谁知道咋弄的,年纪并不老的天天愁着给牛娃娶媳妇的五十几岁的父亲这些日子却三天两头咳嗽胸疼闹起病来,姑姑来照看了几天,她家那边儿子孙子,鸡鸭猪狗一大摊子,实在撂不下,只好捎话把牛娃叫回来照看父亲。
牛娃揣着工头给开的几百块钱的工钱跑回家的时候,姑姑已经给电壶里烧满水,笼屉里蒸好馍回去了。父亲躺在老窑里的炕上不断地咳嗽喘气“唉嗨嗨,唉嗨嗨!”痛苦地声唤着。
看见父亲难受的痛苦样子,牛娃给父亲捶着背说:“大呀,我领了几百块钱的工资,咱到医院给你看看病去。”
父亲继续咳嗽着把手伸出来说:“把钱给我!”
牛娃从里面的衣兜里掏出钱来给父亲放到手心里。父亲颤抖着手把头下枕着的小木头匣子抽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把钱都放进里面的一厚沓钞票的最上边,又把匣子盖好说:“庄家汉人命贱,这些小病不用到医院去花钱。你哥哥上回给我拿的咳特灵还有,我吃了几次,强了许多。钱攒着给你娶媳妇用吧。”
牛娃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漉漉的说:“大,你的病要紧。要是你倒下起不来了,我一个人就没有活路了!”
父亲说:“娃,大身子骨耐实,扛几天就过去了!村里县里乡上搞移民搬迁,分给咱家一套在原上盖好了的新庄子,国家有补助,只向咱家要两三万元,咱家里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了七八万元,买了房子,再借你姑姑几万元,就够给你说媳妇结婚的花销。我不能白白拿这钱去送给医院,留着给你娶媳妇吧。”
牛娃说:“咱就是不住医院,叫医生瞧瞧病,开的药也比胡乱吃药能治病呀!”不由分说把父亲背起来翻过南边的一道小山岭,去那个大村子里找个体医生挂了几瓶吊針。久不治病的人,见药就有效,父亲的病情一下子减轻了不少。那个医生又给开了十几天的药说:“拿回去,药吃完病就好了。”一算账花了不到五十块钱。父亲说:“早知道这样,我刚刚得病就自己来看了。省得我在炕上躺了好几天,还连累你姑姑把家里那一摊子事情丢下来看我,耽搁了多少挣钱的事呀!”
牛娃搀扶着父亲往回走说:“你就要省钱,啥病都硬拿身子扛。要是及时来看,可能吃几块钱的药就好了。以后可不要那么一褶子想事了!”回家的路上,父子俩慢慢歇歇走走,说着话,父亲说的不是自己的病情,嘴里念叨的都是牛娃的婚事。牛娃听得回数太多了,就不接话,任父亲唠唠叨叨不断口。
过了岭,就到自家庄子下边的河道里,父亲没有劲从用几块大料姜石支着的稀疏的过河列石上走过去,就说:“咱们好好歇歇再过河去吧,反正赶天黑迟早都回去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照着河两边的坡地土崖,漫坡的荒草野花,牛娃觉得到处土黄土黄的没有意思极了!那个爷爷辈就住着的几孔黑窑洞,引不起他一点想回去欲望。回去和不回去有啥区别?他跟着父亲瘫坐的动作,也坐在了离河岸还有一段路的坡路上的一个楞坎上,两个人的身躯都陷入了荒草丛里,屁股底下一层厚厚的茅草,软乎乎地不咯人。
父亲继续着他的唠叨:“我说,你姑姑说要给你说她村子里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她大赌钱输了几万元,被要钱的把腿都给打断了,还说要放火烧他家的房子。你姑姑想给咱问问去,看咱给他还了钱,他家的姑娘能不能嫁给你哩。”
牛娃眼睛痴痴地瞪着看在眼前晃动的红十字花,那个红十字花开始还清清楚楚是一枝平平常常的小花朵,动着动着,越来越大,从一点红幻化成了一疙瘩红,又成了一大片红,嫣红的红云把牛娃带进四周嫣红的云雾里去了!远远的,远远的,好似美丽的七仙女正向着自己飘来,牛娃正使着劲让自己的身体飘起来迎上去的时候,父亲搡了他一把,他一下子从云端里掉下来,呆呆的不高兴地望着父亲,似乎不认识面前的人是谁似的。
父亲问:“牛娃,你姑姑给你要说的女子你认识吗?”
“你说啥?”牛娃不解地问。
父亲气的想挥拳揍牛娃,可是大病未愈哪里还有力气?挥起的拳头无力地落到了他自己的大腿上说:“我说给你说媳妇的大事,你咋三心二意的不听呀?”牛娃说:“你从我哥哥那时候就天天说的这话,把我哥哥说到人家去了,我听得耳朵里满满的放不下啦!”父亲气得喘着气又咳嗽起来。吓得牛娃赶紧一手前胸一手后背给父亲摩挲顺气。
好一会儿,父亲顺过气来说:“这一回看来差不多能说成。你姑姑说那家里没有几万块钱就要出人命了,女子她大他娘为借钱把不求的人都求完了,没有借下一块钱。只剩下卖女子一条路了。”
牛娃说:“那是个大活人,不是啥东西,能用钱买吗?”
父亲说:“咋不能?前沟里的兄弟俩出钱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婆娘,现在都把娃生到炕上了。谁能说不是人家的婆娘人家的娃?”
牛娃说:“咱能和人家比吗?听人都说说他们家在老窑的拐窑子里刨出老先人埋下的银元罐子了,天天给女人吃好的穿好的,要不然那俩女人早就跑了!”
父亲气得骂:“你瞎怂胡咧咧啥哩?他家里几辈子种地,从哪里弄银元去?”牛娃说:“反正人都这么说。”
父亲缓了缓气说:“咱家里就要在原上有新房子了,给你定个媳妇一结婚,你们就都住上原去,我给你们在沟里种粮食,你们去城里打工挣钱,借的钱不难还,”
牛娃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哩,你就想到多少年以后了。谁知道人家女娃愿意不愿意?”父亲说:“我的病已经好了,你明天就去你姑姑家打听打听去。有消息就回来叫我,咱俩给把钱送去顺便把婚事订了。”
说着话间天色开始暗下来,牛娃把父亲扶起来说:“大,回吧,不早了,回去还要做晚饭呢。”
父子俩互相扶靠着踏列石过河,黄昏的夕阳把黄土坡照得更昏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