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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的阴影里

B.古德温
Brain Goodwin

在历史的这个时刻展望未来是很困难的,同在1600年一样困难。那时,除了君王还在,西方的封建制度已经被彻底打碎了。在新兴的民族国家和新教派的双重打击下,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威灰飞烟灭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30年战争又把欧洲送进新的黑暗年代。 那时,莎士比亚在用他的戏剧赞美复杂多变的人性,塑造从文艺复兴圣哲描绘的世界里走出的角色——在那样的世界里,天球的乐音表现着上天的和谐,爱的力量推动着世界的运行。伽利略在斜面上滚动他的圆柱,努力探索月亮和木星的奇特运动;不久,因为公开支持哥白尼,说地球确实在绕着太阳旋转(而不单是从数学观点看才那样),他受到了教会的惩罚。他犹豫着屈服了。

培根高度赞扬了伽利略认识自然的方法的精神,但走进知识的科学方法还在黑暗当中。人类等级的教会戒条,还有莎士比亚魔幻的世界观,就是那时人们对万物秩序和人类在宇宙间的地位的基本认识。谁能想到,在1600年阴影里的东西,50年后竟成为我们所谓现代的新文化方向的基础?伽利略的观察方法、测量方法和数学关系,为满目疮痍的文化带来了可靠的自然知识——那文化里一切可以信赖的东西,已经被其他知识体系的碎片和30年战争的蹂躏剥夺干净了。牛顿通过他的行星运动理论,以引力取代了那个推动世界的“爱的力量”,很快令所有怀疑者相信,科学才是通向认识的正路。

我们今天又来到一个文化的节点。这个时代是从近代走出来的,而我们已经看到,17世纪向近代的转变竟是那样意外,因此,我们今天说未来50年的事情,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不过,我们还是有办法为意外做好准备,即使不能预见将要发生什么,却可以让那转变更符合我们的心愿。这需要我们做一些跟本书其他文章相反的事情。我觉得应该把目光从未来50年移开,这样才好认识现在,并尽可能完整地感受它,特别感受那些处在阴影里的东西和正在开始走进光明的东西。这样,我们才可能摸索着走进一个新的未来,尽管我们不知道会走向何方。

看得见的

今天我们看到的,是科学、技术和商务的强大结盟,它开创了一个以预测、控制、创新、管理和扩张为首要原则基础的全球性的文化。这些原则的背后是理性和权力,培根曾倡导从这条道路去认识自然,用那些知识去砸碎人类的枷锁。这是一条康庄大道。通过科学知识的应用所创造的财富和工具,通过驱动资本主义发展的扩张机器,我们的确能够把人类从饥饿和贫穷中解放出来。然而,问题并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得到解决: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而且还在增加)的人生活在饥饿和穷困中;农业用地和自然资源正越来越多地遭到破坏;土地、海洋和空气的污染正影响着地球上所有的生命;矿物燃料的燃烧导致全球变暖,结果大气也变得更加混乱;物种正以自二叠纪和白垩纪末的生物大灭绝以来所不曾有过的速度走向灭绝;跨国组织的兴起,强化了无节制的全球货物和服务贸易,民族国家保护它们公民的能力越来越微弱。由于信息技术的惊人扩张,投资和资本运营的决策有时竟可能破坏市场的稳定,甚至瓦解政府。不断发展的气候混沌也广泛反映在政治混沌里,传统的说教似乎不能实现稳定与安全——那可是科学和技术(现代给我们的礼物)首先带给我们的东西。出人意料的是,我们今天又被拖进了黑暗年代,比30年战争更危险,因为今天面临的是全球的瓦解。

所有这些令人悲哀的事情都是看得见的。今天的这一幅伤心的景象,也许为我们带来及时的启示,也许提醒我们通过现代潮流的新的和谐与融合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我不看好这两种可能,我想更需要认识我们目前状态下那些不容易看见却很可能突然涌现的东西。我的目的不是描绘未来的50年,而是要在未来图景还不明朗的今天,看看有什么朦胧出现的可能激发创造性活动的东西。

看不见的

我是一个科学家,为我们的未来做出巨大贡献的也可能是科学,所以,我要更多地反思隐藏在科学大厦外的可能发生作用的那些事情。我讲的第一个故事与伽利略在教会的经历有着共鸣,他当年被迫放弃了他支持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所谓异端邪说。

20世纪60年代,科学家和发明家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正在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做着有关地外生命的事情。他发现,地球大气的组成使它在某种意义上不同于其他行星,这样,它可能向我们揭示出生命与非生命环境之间的某些深刻联系。他在科学杂志《自然》上撰文指出,生命并不是简单地适应它生根的行星所给定的环境,它还改变那些环境,让它们稳定下来从而使自己长期生存下去。这个观点得到了生物学证据的支持和光大,证据来自马各里斯(Lynn Margulis)对微生物改变行星条件的力量的研究;1974年,洛夫洛克和马各里斯联名在《大地》( Tellus )杂志发表文章,向科学世界公布了他们所谓的“盖亚假说”。这本是建立在牢固的事实基础上的科学,却披着古希腊大地女神的外衣。 科学界从他们那听说了什么呢?他们把假说丢到外边的黑暗里去了。 为什么?因为洛夫洛克和马各里斯违背了两个(而不是一个)正统的科学原则。第一,他们认为进化存在某些违背达尔文原理的基本东西。根据盖亚假说,生命并不简单服从地球给定的条件,而会改变那些条件来适应它们的生活。例如,微生物能改变大气组成(CO 2 ,CH 4 ,NH 3 ,O 2 ),这样温度就保持在生命能延续的一定范围内。于是,整个地球可以看作一个生命系统,它也像生命那样调整自己的活力。

第二,他们在假说里用了“盖亚”这个词,似乎说地球本身也是某种生命,而不是科学所认为的实现行星运动的盲目的机械过程的集合。大地女神的形象对积极的环境保护主义者来说是特别高大有力的,他们一直在抗议对地球自然资源的掠夺,抗议对土地、海洋和空气的污染——如过度燃烧矿物燃料产生的污染。许多人在意识到我们对我们的地球做过什么并继续在那样做时,会感到伤心和愤怒,盖亚的形象成为那些情绪的一个焦点。

把盖亚请出来的洛夫洛克,因为假说里的那些邪说,结果被科学的教会驱逐出去了。关于第一点,他进行了有力的辩护。他承认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原理是一种进化机制,但他坚持认为生命除了适应地球环境的变化,本身也能改变地球的环境。今天科学界接受了这个原理,以“地球系统科学”这个名词来描绘洛夫洛克和马各里斯提出的那个更广阔的地球进化图景。不过,它的接受也付出了代价:洛夫洛克放弃了地球具有倾心眷顾生命的品性的观点——它听起来像万物有灵,是科学绝对禁止的东西;假如它真存在于我们文化的什么地方,那一定在最幽深的阴影里。

死的还是活的?

万物有灵论认为任何存在的东西从某种意义说都是有生命的,这不仅是科学驱逐的东西,也是我们文化的一般信仰体系之外的东西。最近,我跟圣塔菲歌剧团乐队的一个老练的长笛演奏者谈过话,告诉她我从一个纳瓦霍(Navajo) 长笛手那里知道,他为什么在演奏的时候带着七支长笛。他向我说明了每支笛子的不同音色和表现力。当我指着说像鸟叫的那支特别动听时,他又演奏了一遍,然后小声告诉我,在他们的文化里,指着笛子说话跟我们指着人说话一样,是很粗鲁的行为。说粗鲁是因为每支笛子都有名字和个性,一支笛子就是一个生命。歌剧团的乐手疑惑地望着我问:“他说的是真的?”尽管她很爱自己的笛子,可从来没有觉得它是活的。

为什么万物有灵的思想对西方的科学世界观有着那么大的威胁?难道有什么迹象说明科学的辩证法正开始让这样的观点重见阳光?假如真是这样,它的复苏在未来可能有什么重要意义呢?我们的科学坚信,作为宇宙基元的能量(或物质)是死的,没有任何感觉能力。伽利略从古希腊原子论者那里懂得了这样一个概念:除了原子和虚空,别无他物。以这样的眼光来认识事物,我们探索了世界的许多方面,对众多自然现象(不论死的还是活的)背后的各种过程的本质,树立了非凡的认识。这样的观念还为我们带来了数不清的令人难忘的技术。这条认识路线是成功的,也是可靠的。根本的一点在于,大自然里能够量化、测量并完美地组织进描写各种行为法则的数学关系的那些东西,为我们提供了关于世界的唯一确定和客观的知识。当我们不用定量的语言,而用定性的语言来描述时,我们表达的是对所观察的事物的个人看法,如小水獭多么顽皮,风景多么美妙,朋友多么活泼。顽皮、美妙和活泼,都是性质而不能定量化的,所以它们不能作为可靠的现象描述的基础。它们也许有可以量化的方面,可以用来进行科学描述,但这些性质本身却是科学之外的东西,属于我们个人的主观经验。从这个观点看,说笛子是活的,有感觉的,指着它讲话就亵渎了它,这些说法都是没有意义的(比喻的意思除外)。笛子不仅是死的,而且什么经验也没有。

意识从哪里来?

最近走进科学议程的一个问题是关于意识的起源和本质。显然,意识的一个基本方面就是感觉,我们的感觉连同我们的思想,构成我们意识的内容。感觉可以是关于我们自己的,如我们感觉痛苦、快乐或者健康;也可以是关于外面世界的,如我们看到哭闹的小孩、受伤的动物或者垂死的老树。于是,在“意识从哪里来”的问题中,还有着另一个问题:感觉从哪里来?在科学中,我们的答案只能说,意识来自无意识物质在特殊的复杂和有序水平上的特殊的动力学组织,例如神经系统。我们的感觉是一种突现的性质,在产生它的事物中找不出一点儿可以称作感觉或者感觉能力的东西。我们面临的问题也在这里。

关于复杂系统的突现性质,我们有许多例子,它们都有着那种突现性质的某种形式的迹象。例如,蚂蚁成群结队来照顾它们的蚁后和卵,这种有节律的行为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突现的性质。这是因为我们不能预言这种有序的行为会从一个个蚂蚁的行为(实际上是混沌的)和它们的相互刺激的相互作用中产生出来。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蚂蚁群里观察到的就是那种有组织的活动,而且它还出现在模拟这种行为的计算机模型里。意外的有序总出现在以这种方式动态形成的系统中。

卵房里蚂蚁的集体节律的动力学前兆是什么呢?是一个个蚂蚁的活动(或不活动)的模式。从“混沌”一词的专门意义上说,蚂蚁的活动模式是混沌的:没有一个倾向的周期。然而,混沌是有节律的个体所构成的复杂模式,所以不难想象,当蚂蚁通过刺激相互影响时,就会突现一个倾向的节律。这里没有无中生有的奇迹。自然是和谐的,当我们看到事情发生时,我们总能从系统的部分的行为和它们的相互作用模式来发现那现象的意义。同生物学一样,在固体物理学中发生的许多突现行为,也都是这样的。

然而,假如感觉是从毫无感觉迹象的物质中突现出来的,那我们实际上就是在无中生有。这对我来说就像一个奇迹。作为科学家,我更愿意在物质里添加一点儿某种形式的感觉或感觉能力,然后让它在以特殊方式组织的系统里放大——这个观点在哲学家的著作里有过广泛的探讨,如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1929),哈特肖恩(Charles Hartshorne, Whitehead’sPhilosophy ,1972)和格里芬(Ray Griffin, UnsnarlingtheWorld—Knot:Consciousness, Freedom, andtheMind—BodyProblem ,1998)。

质的科学

现在来看这种观点能带我们到哪儿。首先,物质里确实存在着感觉或者感觉能力,所以万物有灵论也不是那样不着边际。但是科学还有另外一面,正在开始改变的一面——它带着这种感觉和质的观点走得更远。与那种改变相关的是质的状态。现在有证据说明,当我们观察一个动物,说它紧张、狂暴或者孤独,实际上是在观察动物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把我们的感觉投射到动物的身上。证据为行为科学家维梅斯菲尔德(Francoise Wemelsfelder)和她伙伴的研究,说明不同的人在观察同样的动物时,有着高度一致的评价意见。科学就建立在这样的共识基础上——共识引出一个结论:我们看到的并不单是主观的,也是一种客观和真实的状态。所谓的“质的科学”就这样发展起来了,它是一种为了在评价中达成共识的方法,那些评价过去被科学家们认为是科学之外的事情。

正如我们看到的,今天的量的科学使我们能创造足够的满足地球居民需要的东西,但也在全球给生命留下迅速衰败的“质”。在现代科学的阴影里,同样能看到质的科学的成分,它让质的评价重回我们的日常生活,那里我们的判断不仅依赖于量,也同样依赖于质。质的回归连同我们对感觉的认识——认识到感觉不仅属于我们自己,也属于其他任何形式的自然物——可能极大地改变我们对科学技术的认识,改变我们团体和政治的作用。

这样剧烈的科学观念的转变,即使真的会发生,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新式的基础教育,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统一起来,让人们更完整;让社会的每一个成员来参与科学和技术的决策,让知识重新融入每一个负责的行为。于是,我们生活的整个时代将被后代认为是一个黑暗的年代,不过转变的种子已经在地球的阴影里萌芽了——也许可以说,盖亚正在那儿培育它们呢。

古德温(Brain Goodwin)

古德温(Brain Goodwin)是英国Schumacher学院(在Dartingdun, Devon)生物学教授,主持一个关于整体科学的宏大计划。他还是圣塔菲研究所的研究员。他是以下著作的作者:《细胞中的时间组织》( Temporal Organization in Cells )、《细胞的解析生理学与生命形成》( Analytic Physiology of Cells and Developing Organisms )、《美洲豹如何改变花纹:复杂性的演化》( How Leopard Changed Its Spots:The Evolution of Complexity )、《形成与转变:生物学中的发生与相关原理》( Form and Transformation:Generative and Relational Principles in Biology ,与Gerry Webster合作)、《生命的信号:复杂性如何遍及生物学》( Signs of Life:How Complexity Pervade Biology ,与Richard Sole合作)。 HX+hYJ26EjRgNUlamv2TmSKY2P7YUO3mxyHBTaT2CzSLZua6ibQc92YbiUB6/h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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