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米勒
Geoffrey Miller
当我们把自己想象为感情动物时,有太多的人成了“小气的”唯物主义者。这种狭隘的唯物主义者抱着这样的观点:如果主观经验尚不能与大脑的某个特殊区域或神经传递介质或基因联系起来,那经验就可能不是真实的。他们认为,当我们发现了与某种疼痛相关的大脑区域时,那疼痛才真正具有科学的意义——但是,假如我们还没有发现与某些感觉关联的大脑区域,如两性的嫉妒、存在性恐惧等 ,那么这些情绪就可能不是“真实”的,应该用怀疑的眼光来看它们。同样,假如我们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发现了神经传递介质缺陷,那它就是真正的病态;而如果我们在坏脾气的人那里没有发现类似的缺陷,那么坏脾气也许就不是真的病态,只是个性的缺点或坏习惯而已。
狭隘的唯物主义者不仅不相信他们自己的意识,也不相信他们的唯物论学说在未来的进步。结果,他们盲目迷信神经科学,寻求它做一切主观事物的根据。因为神经科学至今还在萌芽中,过分依赖它那有限的作用,只能产生对人类本性的幼稚认识,仿佛人就跟卡通画一样简单,几根线条、几块色彩就勾勒出来了。
像达尔文和詹姆斯那样的“大方的”唯物主义者则抱着截然不同的观点,他们相信一切捉摸不定的思想和感觉的东西都基于大脑的行为。因为同样相信科学的唯物主义和人类意识,他们能慷慨地把丰富的主观经验归结到人类和人类复杂的大脑。我想,在未来50年,我们自己的唯物主义也会像达尔文和詹姆斯那样变得更加慷慨大方。当神经科学揭示人类意识的更多微妙,人们会更容易接受和认识那些微妙,给我们和我们的社会带来好处。狭隘的唯物主义者容易使人自私和自大,因为神经科学似乎只看重我们与动物共有的更原始的能力和情感。我们更加进化的有别于动物的人的能力,如创造、善良、幽默和想象,还在脑图像实验室里演习。大方的唯物主义者则可能使我们更多情、更谦逊;我们会发现其他思想和头脑也有着我们那样丰富的主观经验。
为了这个修正的更加慈善的人性观,关键的一点是发展新的技术,揭示大脑的神经活动和基因激发模式。不论当我们从事没有特殊感觉的简单的认知活动,还是参与最能激起人类情感的复杂的社会活动,它都能告诉我们脑海里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情。当新技术客观证实了我们纷纭复杂的思想、感觉和社会关系,不论每个人的心理复杂性,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都将在科学的进步中形成更加精细的认识。
一个世纪以前,我们不得不靠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通过精确的细节和富丽的色彩来刻画人的意识。 将来,我们不能指望大众文化来做那种事情——Viacom 和迪斯尼(Disney)看不出那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们也许能通过科学来填补这个空白。
一段短小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正确认识狭隘的唯物主义。在19世纪,心理学是西方男性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从事的学问,也是为他们的利益服务的学问。在这样的家长制心理学中,几乎不关心妇女、儿童、非知识分子、其他文化背景的人和其他有意识的动物。但是,这种严格封闭的思想方法却有着被人忽略的优点:西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共有的心理特点使他们能发展一些精密的方法来表现和传达他们丰富而捉摸不定的内心生活。资产阶级文化与资产阶级心理学之间存在着一条封闭的正反馈环,这典型表现在詹姆斯兄弟威廉和亨利的往来书信中。他们在内省 中热烈交流,形成了刻画意识的超凡本领。更一般地说,19世纪后期欧洲文化的演进就表现在达尔文、高尔顿(Francis Galton,达尔文的侄儿)、弗洛伊德、哲学家勃伦塔诺(Franz Brentano)、美国心理学家鲍德温(James Mark Baldwin)和迈克道戈尔(William McDougall)和德国实验心理学家冯特(Wilhelm Wundt)等人的心理学理论化过程中。他们敢于猜想情绪、美感、爱情、家庭生活甚至变异的意识状态。
随着大众文化的民主化和还原论与实证论在科学中的兴起,这种风格的心理学在20世纪都烟消云散了。心理学拓展了研究的对象——让妇女、儿童、工人阶级、非西方人和灵长类动物进入它的领域——但是紧缩了研究的问题。同时,随着电影、广播、电视等大众媒体的兴起,文化产业有了更多的顾客,也失去了过去占主流地位的小说和戏剧的亲和。在这些媒体的观众看来,人性的文化形象多了僵化而少了敏感。与此相应的是,心理学的内容也在总体上大为简化了。20世纪20年代华生 和50年代斯金纳的行为主义把主观经验看作错觉,把学习作为行为的基础,把几乎所有其他的事物——思想、感觉和社会的相互作用——都从心理学赶了出去。
随着60年代的认知革命,计算取代了学习而成为心理学最流行的隐喻。一些心理学家从而解放出来发展知觉、推理和谈话的计算机模型。不过,某些模型并没有扩张多少学科的主题。严肃的心理学家仍然忌讳写真正的社会、性和家庭关系或者多变的意识状态,如浪漫的爱情、父母的骄傲、职业的嫉妒。实证论、经验论和还原论把证明的负担转移到了那些想考察人类意识的人身上;任何不能在实验室证明的思维状态都被认为是不真实的。由于几乎所有关于人类有意识的内心活动的东西都不可能这样袒露出来,在那时可能的实验条件下,大多数主观的人类活动都被排斥在心理学的大门外了。
总的说来,西方文化和西方心理学在20世纪都美国化了。它们的领域更宽广,却不那么精密;方法更客观,结果却不那么准确;政治上更加进步,却不那么有人情味。它们也关心个体,不过是被剥夺了社会、性和家庭关系的分化了的陌生对象。最后,它们能更加有效地描述和探索对广告和宣传的简单的下意识反应,却不大接受涉及模糊、想象、同情、道德判断或美学抉择的任何有意识的状态。心理学认定它不得不在分析行为与理解意识之间、在经验的重要性与主观的精确性之间做出选择。
我想未来50年将证明这种主张是错误的。新技术有能力证实更多的人类的主观经验。只要科学家的工作是研究在有意义的社会条件下的真实思想和意识,就可能产生更丰富也更精确的人性模型。
例如,脑图像方法能说明当我们在实验室进行一定的精神活动时,哪些脑区域在活动。直到目前,多数这类实验都是根据标准的知觉心理学或认知心理学来做的,对参与者没有内在的意义。读大学的时候,我也做过这样的脑图像实验。在哥伦比亚医学院,我被绑在床上,头连着20个盖革计数器,呼吸着氧和放射性氙的混合气体,花6个小时在简单的几何图形间进行选择。当然,实验有助于我们识别与图形识别有关的大脑区域。但我在考虑那些图形的时候,还有许多跟图形识别不相干的思想和感觉:担心我和女朋友刚吵了架,回想帕索里尼 的电影情节,想着里根总统的老态龙钟。从研究者的观点看,这些偶然的念头都是“噪声”,只要实验里的这些不相干的思维状态具有足够的多样性,研究者可以放心噪声最终是能被消除的。
然而,实验还有一些特别的事情,似乎说明参与者的思想和感觉要比实际的简单得多。我们应该承认,目前的脑图像技术还不能很好满足我们研究现实社会状况下流动而复杂的思想和感觉——我们应该努力发展那样的技术。在一定程度上,空间和时间分辨率更高的仪器更能有所帮助,假如能精确测量在1毫秒×1毫秒基底上有多少个立方毫米的大脑区域在活动,我们就能研究更微妙的心理学过程。另外,研究作风也需要改变。我们可以继续发扬19世纪勃伦塔诺和詹姆斯实践的传统的“内省”方法。在内省中,心理学家自己就是他最好的研究对象。我们可以让自己坐在脑图像仪下,系统考察我们的思维状态,看看什么在活动。然而这跟闭门自省有同样的局限:我们不可能在关注大脑状态的经验数据的同时,还继续进行各种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现实的社会活动——如谈话、调情、讨价还价、争辩、哺乳,等等。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轻便、结实而又不显眼的脑图像系统,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将大脑全部的真实的能力展现出来。
确认人类意识复杂性的另一关键技术是把基因的表达模式画出来。每个大脑细胞都有一组完整的基因,但在任何给定的时刻只有某些基因能表现——就是说,只有某些基因能转录到RNA,然后转录到蛋白质。而且,不同的大脑区域有着不同的基因表达模式,这些模式随时间而改变,不仅在从胚胎到成熟的演化过程中改变,也随日新月异的情况而改变。在社会环境、神经心理学、基因表达和行为之间,存在一个反馈的环。当我们恋爱,当朋友去世,当我们得到升迁,我们大脑的基因表达模式无疑会改变。几乎每一个持续时间超过几个小时的思想过程都包含着基因表达的改变,科学家刚开始跟踪这些变化。
一旦技术进步,我们能实时跟踪基因表达,一个新的复杂的心理学世界将出现在眼前。我们将看到,现代的社会处境可能产生相应的遗传进化影响下的行为能力。我们还将摆脱所谓环境与遗传“混淆不清”的胡言乱语,更清楚地看到一定的处境、思想和感觉如何激发一定基因,一定的基因又如何发生反作用。当我们在我们整个大脑里找到进化的遗传印迹,就不会再有人指责进化心理学不过是一堆“如是我闻”的故事了。
如果我们有勇气以同情的态度来运用脑图像和基因表达图的新发展,这些新的技术将说明更广泛的人类经验。如果能在意识状态下——现在看来那是短暂而奇异的状态——发现真正的神经和遗传的印迹,那么我们会更严肃地把那些状态作为人性的一个普遍的组成部分。我们本不该需要这样实在的证明,但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似乎存在那么一种天生的倾向,个人自己的精神生活仿佛比其他任何人的更复杂,更有意义,也更正确。19世纪的内省家们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忘了别人,描绘了一个丰富的内心世界;20世纪的行为主义者们忘了自己,把心用在别人身上,在学习和计算的基础上描绘了一幅粗野的人类本性图像。21世纪的心理学家们,将从人类意识那倏忽无常和捉摸不定的表现中发现神经和遗传的信号,从而打破自我与他人、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分野。结果应该是一个更有人情味、更加包容的人的科学。我的希望是,2050年的大学新生在上心理学入门课的时候,会惊叹“啊哈!原来我们就是这样从y感觉x的呀!”而不会像我们今天到处听到的那样抱怨,“说到底,这跟我们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呢?”
米勒(Geoffrey Miller)
米勒(Geoffrey Miller)是新墨西哥大学进化心理学教授,《杂交的思想:性选择如何形成人性的进化》( The Mating Mind:How Sexual ChoiceShapedtheEvolutionofHumanNature )一书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