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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道德发展的理论

P.布隆
Paul Bloom

大学生上第一堂心理学课(通常是一般的概论)的时候,往往惊讶它是那么无聊。他们满怀希望走进课堂是为了学习他们是如何进行思维的;在他们模糊的心目中,心理学是关于梦、意识、邪恶、疯狂和爱的学问。学期结束离开课堂的时候,他们只隐约记得什么抑制性突触,巴甫洛夫(Pavlov)的狗,斯金纳(Skinner)的老鼠 ,还有可笑而恼人的社会心理学实验,最新的精神疾病分类法。但是,他们没有得到曾令他们兴奋的问题的答案——更糟糕的是,他们觉得连问那样问题的人都没有。

10年前大概是那样的,不过现在不同了,有许多迹象表明,到21世纪中叶时,心理学可能包罗万象,一点儿也不会无聊。它将拥有广阔的范围和丰富的理论。它将把来自不同领域的发现、方法和思想,包括进化生物学、文化人类学和思维哲学,融合在一起。换句话说,今后50年的心理学会更像它100多年前在19世纪末的那个样子。

那可是激动人心的年代。在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的最后,达尔文(Charles Darwin)写道:“我看到了将来更加重要得多的开放的研究领域。心理学将稳固地建立在一个新的基础之上:每一智力和智能都是通过逐级的演进而必然获得的。”(20年前,他就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写道,“任何理解狒狒的人都能比洛克 更接近形而上学。”)达尔文试着在后来的两本书里实现他的这个愿望:一本是《人类的由来及其性选择》,主要是为了解释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的心理学差别;一本是一年以后的《人和动物的情绪表达》,对情绪表达的心理学和生理学的研究者来说,今天仍然是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

1890年,詹姆斯(William James)发表了《心理学原理》,总结了那个时代最好的科学,提出了野心勃勃而充满个性的观点。 那时候,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正在另一个很不相同的方向上开展研究。尽管弗洛伊德对人性有着持久的影响,在当代心理学(不论临床的还是实验的)中的地位却不那么稳定,也许他还能出现在当代心理学的导论性课程里,那不过是一个历史趣味的话题(假如不是嘲讽的对象的话)。但他那广博的见识、激情和野心却是异乎寻常的。我们只看一个例子:1899年出版的《梦的解析》的头几句话是这样说的:“在后面的篇章,我将证明存在一种允许我们解释梦的心理学技术,运用那种技术以后,每一个梦都将显现一种有意义的精神结构,可以在我们醒着的生活中分辨出它们的位置。”弗洛伊德的宏大研究纲领的精神——在无意识过程的相互作用的基础上统一精神科学的目标——与达尔文和詹姆斯的工作是遥相呼应的。

后来的百年里,心理学从其他领域(特别是哲学和进化生物学)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学问。心理学有意识地、自觉地寻求成为一门科学。努力的结果之一是20世纪席卷美国心理学的行为学派的运动。行为学派排斥詹姆斯关于心理学是“精神生活的科学”的观点,提出只有可以观察的行为才能进行客观的研究,几乎所有的行为都是学习的结果,不论距离多远的物种(如人与老鼠),在学习上都不存在原则性的差别。

今天,行为主义像任何陈腐的理论一样死了,主要是因为所有的那些前提都被证明是错误的。尽管从它的研究纲领中涌现过一些重要方法——为了测试婴儿和老鼠那样不能清晰发音的动物的能力,这些方法是很有用的——却几乎没有产生过与人的研究相关的影响久远的发现。席卷今天心理学的运动是为精神生活提供计算分析的认知心理学——最近的分析方法是平行分散处理的动力学,也就是神经网络。这个研究纲领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成功主要局限于那些容易在计算机上模拟的领域。于是,我们有了许多下棋、推理、事物识别、语言分析和不同记忆形式的研究。而情绪、性行为、动机、个性等问题却被推向应用性更强的领域,如临床心理学。

因为与其他领域越来越多的交流,这一切正在发生改变。心理学中某些最具影响的思想是从外面的领域走进来的,这绝不是偶然的——它们来自哲学家,如丹内特(Daniel Dennett)和弗多(Jerry Fodor);来自进化论理论家,如哈密尔顿(William Hamilton)和特里弗(Robert Trivers);也来自经济学家、人类学家和语言学家。对心理学领域最具影响的学者之一无疑是语言学家乔姆斯基 ,他1959年对斯金纳《言语行为》( Verbal Behavior )的批判,是对行为学派运动的致命打击。

特别有趣的跨学科交流是与进化生物学的联系。最近几年里,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达尔文的思想:大脑跟其他生物器官一样也经历过自然选择的进化过程,所以大脑的能力可以很好地理解为适应和适应的副产物。对某些人来说,这似乎是显然的,在认知心理学的某些领域,它也确实无可争议。例如,研究视觉的人从来不怀疑眼睛是为了“看”而进化的。但在心理学的其他领域,谈论进化却被认为是不合时宜的、天真的或者在政治上可疑的。威尔逊(E.O.Wilson)的《社会生物学》在1975年出现的时候,作为一部尝试把进化论思想应用于侵略、性和利他主义等领域的现代化著作,却遭到普遍的反对。 但在最近10年里,突然涌现出一门新的学科——结合了当代认知科学与进化生物学的进化心理学,它的倡导者是圣塔巴巴拉加利福尼亚大学的一批学者,如柯斯米德斯(Leda Cosmides)和图比(John Tooby)。

在这个框架下提出的许多具体建议现在看来还有争议,但研究纲领本身却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以至人们可能已经不再把它当作一个分离的心理学领域了。在未来50年,“进化心理学”将成为一个时代的误会,因为那样的标题意味着还存在别的什么心理学领域,不关心选择性优势和适应性设计等方面的考虑。(难道是造物论心理学?)有人不关心大脑如何工作、进化如何发生,同样,也总会有那么一些对进化论不太感兴趣的心理学家。然而,进化论的思想(与神经科学和发展心理学的思想一道)成为心理学研究的证据源泉,不会再有什么争议了。

像这样跟其他学科重新综合,未来50年的心理学将在多方面更加丰富。从传统说,心理学是关于两个群体的研究:大学新生和小白鼠。不过,研究者们至少在不自觉中越来越熟悉多物种的研究了——不是因为天真地相信思维处处相同,而是把它作为认识精神系统演化的一条途径。同样,我们也自然会通过人生的不同转折点、精神疾病的不同形式和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来探索精神生活的基本结构和过程。现在,方法的多样性在与记忆和感觉相关的领域里是我们研究的标准,但在诸如社会和个性心理学那样更“软”的领域,它也会越来越流行。

我们来看道德思想和行为研究的例子。这在过去曾是心理学探寻的最基本领域。实际上,它也是达尔文与詹姆斯所不同的一点。在《人类的由来》中,达尔文想通过人类智慧的普遍增长来解释人类的道德——智慧的增长使我们超越了我们灵长类祖先的情绪反应,懂得了伦理行为的概念,也就是懂得了公正客观的道德准则。詹姆斯则抱不同的观点,他在《心理学原理》中争辩说,人类本性的独特方面不过是其他动物所缺乏的社会本能(如羞怯和隐私)的总和的结果。达尔文同时代的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还有另一个观点:他认为人类的利他行为太过神秘,它的存在否定了自然选择理论可以应用于人类精神。总的说来,过去只有哲学家和神学家才研究的利他与道德,如今成了进化心理学的核心问题。

但是学生们在心理学导论课中可能听不到那些东西,却要用几个学时来糊里糊涂地学习老鼠和灵长动物神经系统的大体解剖。我本人的领域是发展心理学,奇怪的是,这个领域里的好教科书为语言学习留下了许多空间(那个领域已经有了几种杂志和专门会议),却没有多少空间来讲道德的发展,如儿童怎样形成一定的是非观点,这些观点又如何对他们的行为产生影响。

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道德发展讲得少,只是因为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不是因为没有兴趣研究它。实际上,道德发展的研究有着重大的实践意义。父母想知道如何把孩子培养成人,有责任心的公民想为年轻人的成长营造良好的环境,如学校教育等。这些都是普通的愿望,尽管人们对什么是好的道德还有着不同的认识。所以,我们想知道针对具体问题的答案:打屁股对孩子好不好?暴力的电脑游戏或影视作品会产生什么后果?父母养大的孩子比单亲家庭的孩子更好吗?托儿所对孩子的气质和情感有什么影响?

尽管我们也许能在报纸或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些报道,但所有那些问题的答案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有一些经验性的猜想,不过在根本上我们只能说,好父母培养出来的孩子往往比坏父母养大的孩子更好。不管父母怎么“坏”,不论是虐待、酗酒、精神分裂还是对家长教师协会的漠不关心,这些毛病常常会表现在他们孩子的身上。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现象也许是父母养育的结果。例如,好斗的大人可能培养出更加好斗的小孩。或者说,个性是可以通过遗传转移的,所以父母的好斗与孩子的好斗一定存在什么联系,哪怕他们从来没有相遇过。它也可能是小孩影响大人的结果:好斗的孩子很容易惹看管他的大人发火和动粗。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而且当然很可能存在某种复杂的相互作用。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一本专著出版了,它报告了一个大规模的研究:电视节目对570个青少年的影响。他们看电视的习惯从5岁开始;10年后再对他们进行测试,测试指标包括成绩、好斗、吸烟,等等。与多看暴力节目的孩子比较,上学前多看教育节目的孩子长大以后似乎成绩更好,也不大吸烟,很少有好斗的。报告具有重要的政策意义,符合我们的普遍感觉:教育节目好,暴力节目坏。所以,我们的教育节目应该更多,暴力节目应该更少。

不过,在报告的讨论中也隐藏着作者们的另一层意思:他们的发现可能还有别的解释。我们毕竟已经知道,五岁的孩子有的好斗,有的害羞,有的喜欢动物,有的喜欢运动,等等。在研究中,让孩子们选择他们要看的电视节目,可以想象,喜欢书本和知识的孩子更愿意看《芝麻街》和《罗杰斯先生的邻居》 ,而好斗的孩子可能喜欢看多暴力的节目。所以,那些研究只不过说明,上学前好斗的孩子很可能长成好斗的大人,爱书的孩子很可能长成爱书的大人——这些事实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电视跟它们可能没有一点儿关系。

也许电视确实产生过影响,问题是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并不单是需要更多的研究,我们需要的是一个道德发展的理论——一个通过跨学科的研究(包括认知心理学和进化论)来形成的理论。我们需要一个在丰富的语言发展和知觉发展理论基础上的道德发展的理论。只有那样,我们才能切实地谈因果和预防的问题。

我们能在未来50年得到那样的理论吗?直到目前我还是乐观的:心理学将变得更加有趣;人为的学科界线将消失;研究的范围将扩大;等等。这些都是好的方面。不过,至于我们在道德思想或意识等深层问题上能有多少进步,还是悬而未决的问题。另一些人,如乔姆斯基和哲学家迈克金(Colin Mc Ginn),还抱着怀疑的态度。毕竟,我们是人而非天使,有我们能理解的事情,也一定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也许道德思想或意识的本性根本就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不是因为它们处在什么特殊神秘的地位,而是因为我们没有理解那些事物的能力,我们大概像是在努力理解微积分的狗。

我们无法知道这些悲观的论调是不是正确,但愿它是错的,我们也只有在这样的希望中迈步向前。不过,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进步,这么引人注目的失败该让一部分心理学家谦逊一点吧,特别是他们在制定社会政策的时候。因为没有进步,所以我没有谈心理学在未来50年里可能带来的实际好处——忽略这一点似乎有些奇怪。难道我们不应该希望未来的心理学能治疗精神疾病,清除不幸,摆脱偏见和无知,教我们学会培养一个道德、幸福、独立的孩子,享受其他一切美好的事物吗?这是人们从许多普及读物里得到的印象,许多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信心,渴望经费资助和政治影响的心理学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实际上,心理学的现实好处总是有限的。如果不谈某些临床的革新——多数来自生物化学和神经学——往好处说,心理学的一般意义在于教我们如何管理社会、预防犯罪和教育抚养孩子;往坏处说,它们在赶时髦,很危险——例如,在我本人的学科领域里广泛流行着这样的观点:如果不在三岁以前向小孩灌输社会和认知的启蒙知识,就可能毁了孩子的一生。还有,向婴儿演奏莫扎特的音乐有好处,托儿所的日托不好,小孩刚出生的几个小时对母子情结非常重要,等等言论,都是类似的例子。关于这些大众言论,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们随时都在改变。如果你不喜欢心理学家现在讲的如何培养孩子的那些东西——孩子应该学什么学科,学多少,作息时间怎么安排,等等——你可以等一两年,那时他们会告诉你不同的东西。

乐观地说,如果把在某些领域(如感觉)表现良好的方法和理论,应用于认识薄弱的更“软”的领域(如道德思想),未来50年的心理学会更加成熟。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我们也许能对我们的思维形成足够的认识,对我们的科学方法产生足够的信心,这样,我们才能发现和承认那些问题有多么艰难,还有多少东西需要我们去学习。

布隆(Paul Bloom)

布隆(Paul Bloom)是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国际公认的语言和发展心理学专家,与Steven Pinker合写了本领域的开创性论文之一。他是耶鲁最年轻的正教授,发表了50多篇(章)心理学、语言学、认知科学和神经学的文章。他还写了《儿童如何学会生词的意义》( How Children Learn the Meanings of Words ),即将出版《肉体与心灵》( Bodies and Souls )。 4IkdTrCKcUvp7/Dn5Y1I2NSVLwcM2rREfL93puyssSR/xtD46958prDR5ZCS88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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