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历史学家依然仅以姓氏来甄别唐代的世族成员。柳内则的家属也如此罗列,唯一的差别是家族距离长安的远近,所谓“大凡族氏之大,婚媾之贵,关外则曰李、曰卢、曰郑、曰崔,关中则曰裴、曰韦、曰柳、曰薛”。九世纪其他关于精英社会的讨论,也提供了类似的著姓名单,尽管具体哪些入选尚有出入。 然而,仅有姓氏对于历史学者来说价值有限。实际上,在传承过程中,尚在使用的姓氏相对稀少,这意味着有大量的人同时使用上述八到九个姓氏。
事实上,大部分中古文本以更为精确的方式指称世家大族,即将姓氏与家族起源地相结合,这种称呼方式在英语中被姜士彬称之为“choronym”(郡望)。 家族郡望通常使用旧时的地名,即唐高祖时期系统地改定州县名之前所用的郡名。 九世纪时,由于不再指向现实中的地名,郡望本质上成为一个家族显示其能够追溯到王朝建立以前历史的标志。甚至从甄别方法而言,也能够轻易地与其他地名相区别。比如,在一方号称“清河”崔氏(793~843)*的墓志中有这样的句子:“自元魏重门户,推四姓,为甲族,至今崔氏清河小房为第一。”在此例中,郡望“清河”指的是河北地区的清河郡,此地在唐代一直被称为贝州。虽然在此例中,一个家族的分支对于家族成员的自我认同十分重要,但本章所针对的是基于特定郡望与姓氏的“大族”(larger clan)。
但是,历史学家如何确定哪一个家族在九世纪的家族中更为重要呢?幸运的是,二十世纪初在中国西部敦煌附近藏经洞发现的手稿中,发现了两份可追溯至十世纪的郡望表。根据姜士彬和池田温的研究,笔者将这两份列表编号为“A”和“C”。另有第三份列表(编号“E”),则是池田温根据一份宋初地理文本的数据重构的。 列表C是三者中内容最多的一份,包括791个姓氏;列表A和E则分别包括258和362个姓氏。 通过仔细比对,姜士彬得出结论,后两份内容上大体近似的列表,皆为749年权相李林甫(683~752)主持的官修大族目录的不同抄本。列表C包含了李林甫的目录和另一种未知来源的史料。根据姜士彬的结论,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列表很大程度上明确了中晚唐名门的范围。然而,这些列表并非全然没有问题,特别是它们的精确性和可信度值得讨论。姜士彬即找到一些例证,如列表E源自一份较差的文本,而一部分敦煌文书也存在一些问题。 如今,则能在大量新出墓志的基础上,重新评估姜士彬曾经的列表。通常,墓志会提供志主的郡望和姓氏,以及一定数量的婚姻关系。 总之,从800至880年的已知墓志中,能够通过姓氏得到6255人,其中4311人同时拥有郡望与姓氏。当然,一些人对著名郡望的自我认同想象成分居多——这一可能性将在下文更详细地讨论。但是,即便是想象的认同,也能揭示哪些望姓在当时人眼中最有声望。无论如何,这4311人所使用的606个明确的郡望+姓氏能够补充姜士彬的三种列表,并进而得到关于九世纪社会最有身份和声望的家族最为精确的统计。
从实证统计中获取的信息,有助于我们从两个方面修订此前提及的几个列表:第一,目前已经清楚,姜士彬的列表包含了比在九世纪墓志中遇到的多得多的姓氏,墓志中出现的姓氏在A和E列表中仅占五分之二(分别为107/258、149/362),在C列表中仅占四分之一(204/791)。 此外,在碑刻中出现的这些姓氏约有五分之二(96/254)仅出现一次。 就绪论中提及的,如果有人认为现存墓志所涉及的人群是一个相对随机的样本,那么他也能看到,姜士彬所制郡望列表中的家族在九世纪精英社会中已不重要。在晚唐时期,很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已经退出了上层社会,仅仅作为历史遗迹存在于重要望姓列表中。 第二,实证统计能够补充我们现有认识的缺陷,即晚唐哪个家族更加重要。在九世纪墓志中,所有通过姓氏和郡望得以确认的个人中,有87%(3752/4311)的人属于或宣称自己属于姜士彬列表中出现的家族,从而在实际运用上证明了这些列表的重要性。 那么剩下13%的人,其家族并不在列表中,他们又都是谁呢?姜士彬和其他学者已经揭示,现存唐代郡望列表并不完整,比如在列表A和E中,其序言中声称包含398个望姓,实际缺失了几十个。 因此,笔者猜测,剩下的13%涉及现存郡望表中缺失的家族。为证实这一猜测,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检验,即九世纪墓志铭中出现三次以上的家族中,有44个被排除的望姓。统计表明,这44个望姓中的35个能够通过其他文献材料被证实在政治上属于重要家族(表1-1)。 然而,即便是那20%的无法显示自己来自重要家族的例子,也会寻找一个先唐的郡名冠于姓氏之前。为什么他们会找一个已不再行用的郡名指代家族起源地呢?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旧时的郡名承载着祖先的显赫过往,通过这一手段,达到当时攀附有声望祖先的基本共识。因此,在随后的讨论中,但凡同时通过郡望和姓氏能够确认的,笔者都将视之为一个身份群体,他们声称自己为古老世族的后裔。
尽管如此,毫无疑问的是,一些大族始终比其他家族重要。其中最重要的是包含在被称为“禁婚家”(marriage-ban clans)中的几个望姓。 唐高宗(649~683年在位)曾禁止这些家族联姻,希望由此能够削弱他们的声望。事实上,这一禁令完全无效,反而抬升了他们的身份。孙国栋和吉冈真已经精确到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群体,从唐代系谱学者柳芳的著名家族列表中整理出28个大族。 吉冈真将这28个大族视为极有权力的“门阀”(national aristocracy),并假定敦煌郡望列表中的其他大族属于更低一级的精英,仅在地方层面有其重要性。 最后,我们即可归纳那些最主要的大族。毛汉光根据大族成员在有唐一代职官中的数量,整理了所有大族。基于毛汉光的列表,我们能够明确地区分16个顶级的仕宦大族。 更不必说,毛汉光的列表能帮我们厘清作为身份集团和政治权力的大族之间的关系。
表1-1 不在现存郡望列表中的44个主要大族统计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