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钓尸人,这个称谓,令云舒甚为不解。
老翁看出了云舒眼中的防备和迷惑,道:“小子,你若再傻傻地站在下边,你那背上的胖子,可就真的要死啦!”
云舒先是一愣,听这老翁话中的意思,莫非他有本事救胖子?不由得心中大喜。转望自己身后的胖子,那一张胖脸红得发紫,浑身炽热,早已昏迷了过去。
云舒再不敢耽搁,踏着几株石笋纵身一跃,跃上岩壁,而后背着胖子攀爬而上,直来到老翁身侧。
那老翁瘦面尖腮,圆眼鼠须,颇似一张鼠面。他将那钓起的怪虫拿在身前,左手掐住怪虫的七寸,任怪虫扭动挣扎,张牙摆尾,也无法伤到他分毫。右手握住怪虫的身体,从上到下一抻一撸,便听那怪虫浑身的骨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待他松手之时,怪虫已软塌塌得像条绳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看到这嚣张跋扈的怪虫,转眼间被老翁如此轻描淡写地制服,云舒不由得对此人更加高看一眼。
“此物名为水虺,生长在极阴之地,终年不见天日,乃剧毒之物。”老翁说道,“其毒阴邪无比,中此毒者,世上无药可解……”
云舒闻此,心中突地一颤,却听老翁话锋一转,继续道:“唯有以毒攻毒!”
云舒吓出一身冷汗,道:“在下龙云舒,恳请前辈施以援手,救救我这兄弟!”
老翁微微颔首,忽将那怪虫的身体一翻,使其腹部朝上。只见那雪白的肚皮正中,一道鲜红的线连贯头尾。老者伸出尾指,用长长的指甲,顺着红线一划,将怪虫的肚皮挑开,从里边取出了一颗椭圆形的肉球。
“撬开他的嘴。”老者捏着那颗肉球,望了眼胖子,对云舒说。
云舒略一迟疑,这老者,莫不是要拿这恶心的肉球喂给胖子?这便是以毒攻毒么?他心中忐忑,不过眼下胖子性命攸关,容不得他考虑许多,只能死马作活马医。于是狠下心来,捏住胖子的下颌,使其嘴巴张开。
老翁一边将肉球给胖子服下,一边说道:“我钓上来的这只虺虫,红头白身,乃是虺虫之王。我取出它的虫胆,给这位胖兄服下,以虫王之胆、攻涎液之毒,这位胖兄的性命,已然无虞了。”
云舒深施一礼,千恩万谢。
老翁一摆手,道:“少侠不必多礼,老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而且,我还要感谢二位才对。”
云舒疑道:“前辈此话怎讲?”
“老朽乃是这抱犊山一带的城隍。”老翁道。他见云舒面露疑色,解释道,“我这城隍,却并非那传说中的神祗。我只是肉身凡胎,受此地百姓所托,完成祈求上苍、祭祀山水之事。然而近年来,此地多发邪魅之事,百姓体弱多病。我几经查探,发现了抱犊山下,竟然连着这样一条黄泉水道。这水道与抱犊山一带的地下水脉相接,其中浮尸阴虫泛滥,破坏了此地的风水,是以此地人口渐渐凋零,邪魅祸事接踵而至。
“为了拯救这方水土,我便守在这黄泉水畔,钓起这水中的浮尸阴虫。这些虺虫寄生在尸体内,食尽尸体的脏腑器官,并以纤长的节足,连接尸身的主要筋脉,令其在水中行动自如。它们成群而居,每个群落,会有一只水虺王,负责繁育后代。它在尸体内产卵,再将那些卵排入水中,最终孵化出成百上千的幼虫。为除掉这只水虺王,我已在此地守了数年,它狡诈多端,屡屡从我手中逃脱。幸亏今日你二人到来,大量牵扯了它的精力,我才终于捉到了它。”
闻听老翁之言,云舒恍然大悟。
“却不知,二位为何会来到此地?”老翁问道。
“我们本是追踪一名凶徒而来,不幸失了她的踪迹。但现今看来,此人似乎有意引我们来到此处。”云舒道,“她想让我们知道这个地方,想让我们看到这些尸体的存在。”
云舒望着身下漂泊的群尸,面色凝重。这么多的尸体,男女皆有,死在这阴森可怖的地方,绝非寻常之事。
“这些尸体,是从何而来!”他的语气,似询问,更似悲叹。
“浮尸来自上游。”老翁答道,“黄泉路的上游,当是阴曹地府。”他将钓钩一抛,抛入身下的黄泉水中,静静地等待着浮尸上钩。
失去首领的虺虫们,正重新钻入尸体的口中,朝着四处逃散。
这个世上,怎会真的有阴曹地府?对老翁的话,云舒却是不信的。他没有直接反驳老翁,而是道:“这地府中的鬼神,怕也是邪恶凶残之辈,否则,又怎会恣意地残害如此多的生灵!”
“鬼神之事,我等凡人,又能如何?”老翁说道。他钩住一只浮尸,双膀较力,直将它从水中提起。那浮尸少说也有一百斤,被他轻松钓起数丈,而后挂在了水道上空杂乱的根须间。
“哎哟……”一声长长的低哼,胖子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那虫王之胆当真有奇效,他发红发烫的身体已无大恙,嘴唇也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血色。虽然身体尚且发虚,但直坐行走已然无碍。
云舒将老翁介绍给胖子,又言乃是老翁救回了他的性命,胖子感激得涕泪横流,又是千恩万谢。
云舒欲继续深入探寻,又觉胖子体弱,想将胖子留在此处歇息。但胖子死活不同意,非要舍命陪君子。云舒无奈,只得尊重他的意见。
两人休息一阵,辞别老翁,重新上了小舟,朝着黄泉水道的上游划去。
望着云舒和胖子远去的背影,老翁露出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诡笑。而后,他再次将钓钩一甩,投入黄泉水中。
小心翼翼地行了良久,前方的水道转了一个弯,一座巨大的青铜门拦住去路。
那青铜门高三丈有余,布满斑驳的绿锈,显得古朴而苍凉。它嵌在暗红的岩石中,两扇门板紧紧闭合。中间一颗一人多高的硕大鬼头,青面红眼,血舌白牙,散发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门上雕琢着群鬼夜行图,一只只小鬼或张牙舞爪,或搔首弄姿,或掩面低泣,或饮血嚎歌,栩栩如生,可谓绘尽了阴间百态。
青铜门上方,刻着三个篆字:鬼门关。
那三个字笔势凶厉,字体鲜红如血,其间掺杂了斑驳的白痕,在四周昏暗幽绿的光线照射下,愈发显得邪异诡谲。
二人对望一眼,然后双双跳下小舟,来至门前。
“这鬼门关,背后便是阴曹地府了!”胖子说道。他经了生死,对此却是不怎么害怕了。
云舒四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有什么机关。单手抚上门板,立时便觉一股寒气透掌而来,说不出的阴森刺骨。他调整了气息,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掌,双掌较力,去推其中一扇门板。
那青铜门极为厚重,云舒拼劲全力,仍是纹丝不动。他收了手,摇了摇头。
鬼门关之门,想来并非人力所能撼动。
二人左右寻视,四周皆是坚硬的岩石,除了面前这青铜巨门,再无出路。不远处,水道便到了尽头,浑黄的水从岩石的缝隙中缓缓流出,但那缝隙极窄,便是猫儿狗儿也无法通过,更别说两个大活人了。
二人一筹莫展。好不容易找到此处,倘若进不去这鬼门关,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两人极为不甘,坐在门前苦想良策,却始终不得要领。守了良久,最终,胖子忍不住道:“龙少侠,咱一直这样守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咱先回去?等日后有了机会,再多带些人手,破了这鬼门关,看看它里边到底有何名堂!”
云舒叹息道:“恐怕,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二人起身,正要离去,却突听来时的水洞中,传来哗哗的破水声。
二人皆是一惊,急忙闪身躲在了一块巨石后,探头朝声音的源头观望。
不多时,水洞中弥漫起了一团白雾。那白雾笼着一只小舟,轻盈飘忽,伴着勾人心魄的铜铃声,缓缓朝鬼门关靠过来。
那铜铃声飘忽空灵,似响在耳畔,又似源自天边,云舒听在耳中,便觉脑中一片空白,记忆如流水般退去,竟一时忘了自己来自何方、身在何处。眼之所见,只有那一团白茫,从小舟上弥漫过来,转瞬便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自己置身这片白茫中,如寰宇间的一只蝼蚁,不知何去何从。
他觉得有些害怕,他本能地想跑,即便他不知道该跑向何处。他奋力迈动步子,却觉身体一轻,竟飘了起来。扭头回望,见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是一位白衣男子,那男子长发及肩,手执一柄软剑,僵挺挺地站在那里。男子身旁,则是一位矮胖的道士,身着黄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同样僵挺挺地站着,就像入定一般。
他觉得这两个人有些眼熟,但又记不得曾在哪里见过,索性扭回头不再多想。他的身周都是白茫茫的,他在这片白茫中随意地飘荡。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地老天荒,他的眼前,一座巨大的铜门从白茫中穿透出来。
那铜门不知道有多高多大,上可接天,下可杵地,如一位穿越亘古的巨人,将眼前这片白茫撕开一道裂缝。它闪烁着幽黑的光泽,阵阵黑气在四周飘舞。
铜门的正中,一只巨大的鬼头,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打了个哈欠,喷薄而出的腥气,将云舒吹得翻了几个跟头。看着云舒的窘态,鬼头发出无声的狂笑,然后从中间一分,铜门敞开了一道缝隙。
那道缝隙,对他而言,就如一道神圣而怜悯的召唤,他顾不得站稳身子,急切地朝它奔去。
门内是无尽的黑暗。
那是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透着刺骨的冰冷。
黑暗的深处,有恶鬼的邪笑,有女鬼的哭泣,有怨鬼的絮语,也有阵阵撕肝裂胆的哀嚎。云舒闻在耳中,不由得头皮发炸,想从门内退出去,然而扭身一望,身后哪里有什么门?有的,只是同样无尽的黑暗。
“好鲜嫩的生魂!”一个阴邪的声音叫道。
“呵呵,是呀,还冒着热气呢!”另一个声音说。
“哇,你们快看,他生得多俊!”一个女声。
“俊个屁!看我撕了他的脸!”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道。那声音说着,便有一只黑黢黢的手朝云舒的脸抓了过来。那只手枯瘦如柴,留着细长而尖利的指甲,像弯弯的钩子。
“啊!”云舒惊呼一声,急忙拨开那只手。尖锐的指甲从小臂上划过,如冰冷的刀,带给他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刺痛。裂开的伤口,袅袅白气蒸腾而起,缓缓飘散。
一张惨白的脸突然浮现出来,将那白气美美地吸进鼻孔。
云舒心底泛起一阵恶寒,忽觉脚踝被人抓住,疼痛难忍,低头看时,竟是一只残腿的恶鬼趴在地上,紧紧拉扯着自己。一边拉一边贪婪地说:“我正好缺了一条腿,这条腿是我的!”
云舒大惊,抬腿后撤,但那恶鬼抓的紧,竟一时未能挣脱。然后又觉手腕一痛,另一只鬼凑上前来,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抓住他的腕子,用力撕扯道:“这条胳膊不错,接在我的膀子上正合适!”
又一只鬼扑过来,它胸口空洞洞的,鲜血淋漓,伸出利爪,便朝云舒的胸膛掏去,嘴上说着:“我被人挖了心肝,用你的心肝,能补么?”
还有一只鬼,只剩了半个脑壳,他伸出双手,便朝云舒的脖子拧来,半张嘴含糊着念叨:“脑袋……脑袋……”
转眼之间,无数的鬼魂便将云舒围了个水泄不通,它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个个晃着残缺不全的身体,只想扯下云舒的身子,填补自己的空缺。
云舒想逃却逃不脱,想打又无从下手,眼看就要被这群恶鬼扯成碎片。正在这危难关头,突然,一声龙吟响彻耳际,如九天惊雷,震得整个世界都开始扭曲颤抖起来。
剧烈的颤抖中,一丝白光透射而出,然后迅速扩大,眼前这个黑暗的世界,瞬间碎裂开来,土崩瓦解!
群鬼呼号一声,转瞬烟消云散。
云舒激灵打个冷颤,睁眼一望,见自己仍站在鬼门关外的巨石后,掌中龙吟剑嗡嗡作响。
此时,白雾笼罩下的小舟已接近了岸畔,雾中那勾魂的铜铃声仍在持续。原来,方才自己所见的一切,竟都是这铃音下的幻觉。若非掌中这把龙吟剑将自己唤醒,恐怕自己仍然沉浸在那可怖的幻境中,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云舒扭头望向身侧的胖子,他大睁着眼,双目空洞无神,正木偶般迈动步子,朝藏身的石头外走去。
云舒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一跟步,从背后将其撂倒,然后拖着他的身子,重新隐到巨石后。云舒只觉他的身体僵硬,似乎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与行尸走肉无异。
云舒知是那铃音作怪,忙将胖子的双耳捂住,又腾出单手,轻击胖子头顶百会穴。胖子这才醒转过来。
他方一清醒,便见自己竟被云舒捂在怀里,立时打了个哆嗦,张口便要呼救。云舒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胖子想了想,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朝云舒点点头,眨眨眼,云舒这才松手。
云舒从胖子身上割下几缕衣物,在对方诧异的眼神注视下,分别塞进了对方和自己的耳朵里,然后从巨石后探出头来,再度朝那神秘的小舟望去。
此时,小舟已经靠岸,雾气也已淡去。显露出的事物,让二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小舟中立了十来个人影,为首的一位身穿白袍,头戴高尖帽,上书“一见生财”四字。一张阴邪的笑脸,似涂了一层厚厚的面粉,白得渗人。他耷拉着双眉,两眼通红,血红的舌头从嘴里吐出,一直垂到胸前,随着身体的摆动一颤一颤,好不骇人!
这,这不是白无常吗?
云舒心中惊骇,自己活了二十几年,今天竟真的见到了传说中勾人魂魄的无常鬼,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事实摆在这儿,又由不得他不信。
云舒心中犯着嘀咕,胖子却已面如土色。他浑身上下抖如筛糠,两排牙嗒嗒作响。云舒怕被无常鬼发现,扭头狠狠瞪了胖子一眼,胖子用力捂住嘴巴,这才没了声响。
白无常一手拿着哭丧棒,一手摇着摄魂铃,伴着勾魂摄魄的铃音,双膝一曲,轻飘飘地跳上岸来。船上的一众男女,也仿着他的模样,先后跳上了岸。那些人身穿白袍,披头散发,行动呆板笨拙,不似生人。云舒细瞧他们的双眼,发现皆是空洞无神,定然是被这摄魂铃所迷。
白无常手中铃音不停,一跳一跳地来至鬼门关前。他将哭丧棒别在腰间,转而摘下了一颗拳头大小的骷髅头来。他探三指插入骷髅的嘴眼,然后捏着它,将其送入了鬼门关正中的鬼头口中。
那鬼头口大腔深,白无常拿着骷髅的手臂整整没进去半截,才触到了它的底部。无常手腕轻轻旋转,耳中只闻“嘎楞楞”一阵机括声响,那巨大的青铜门,竟打开了一道三尺宽的缝隙。
原来,这巨大的鬼头,竟是看护鬼门关的门锁,而白无常手中的那骷髅,却是打开这门锁的钥匙。
云舒暗自慨叹匠人设计之奇。
白无常将骷髅重新挂回腰间,而后双膝一曲一蹬,一跳一跳地进入门内。
身后一众男女,自行排成一列,跟着无常鬼,耷拉着头,垂着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入门内。
那些人进去之后,青铜门开始缓缓闭合。云舒一皱眉头,心思电转,暗道机不可失,于是纵身一跃,坠在队尾,学着那些人的模样,耷拉着头和手臂,缓步跟了进去。
“诶……”胖子一声低呼,伸手去拽云舒,却晚了一步。他一抖手,一叹气,一咬牙,而后跟在云舒后面,也跳进了鬼门关。
巨大的青铜门缓缓闭合,重新恢复成了先前的模样。正中的鬼头嘴角微微上翘,似是露出了一抹邪笑。
在门缝闭严的刹那,云舒暗暗垂手,将一只金色的小虫由指尖弹了出去。那小虫抖动翅膀,飞快地穿过狭长的水洞,顺着陡直的井身飞出井口,然后离开抱犊山,直朝南方的武当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