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飞镰置身红色刀风的中心,在快速的旋转中,周围景色风云变幻。他心中了然,自己的血刀,没有人能够抵挡,前方的女子,必会在刀风中断成两截。
他接近了女子,一刀将女子身前的石桌轰碎,接着身形一转,跟近半步,眼前景色轮换间,第二刀劈向桌上古琴。他知道,这张古琴是杀阵的总机关所在,一旦被毁,杀阵便失去了效力。果然,琴屑四散中,竹林安静了下来,除了自己带起的呼啸刀风,再无其他动静。
他看到对面女子惊恐的眼神,带着死亡前的绝望,清秀的容颜令人心生怜爱。但他不会停下,他是杀手,一旦决定动手,便绝不会手软。他一直信奉,死亡才是战斗的终点,在抵达终点之前,任何的怜悯和犹豫,都可能给对手可乘之机,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旋转着,朝女子又近半步,第三刀出手!
没有预料中的断骨碎肉声,也没有熟悉的血腥味儿,他的刀,落空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景色轮换,他面向了女子所在的位置。
空空的,没有人影。
惯性让他的身子继续旋转了三圈,才终于停下,他躬身踏腰,戒备着望向周围,仍然不见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似乎就在这一瞬之间,忽地从身前蒸发了。
离开这里!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样的念头。在生与死之间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使他对危险气息的感觉极为灵敏。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呆在这里,要赶紧离开!
他动了,双足蹬地,身往后纵,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飞退。但就在他双脚离地的瞬间,他察觉到身下传来了一阵异动,像是有什么机关,在“嘎愣嘎愣”地转动。他一边疾退,一边朝声音传来处望去,见在先前那张石桌的根部,生出了一株绿莹莹的笋。
那张石桌已在自己的刀风下碎裂,只剩半截圆柱形的桌腿留在地面。那桌腿有脸盆口粗细,正中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此刻,那株绿笋就旋转着,从孔洞中生长出来,转眼间便有一尺多高。
那不是真正的笋,是由绿色的莹石雕琢而成。
在看到石笋的刹那,唐飞镰突然面无血色。他朝着远处冲过来接迎的同伴大喊一声“撤退”,同时全力奔逃。然而逃出没几丈,便听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随后,一股巨大的气浪狂涌而来。他站立不住,身子直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只觉眼前发黑,嗓子眼发咸,“哇”的一口鲜血喷洒在地,随后便昏死了过去。
却是那身后的石笋,骤然爆炸。
唐飞絮原本带人沿着刀风开辟出的道路前冲,试图乘胜追击,杀唐琮和南宫武等人一个措手不及。见唐琮等人朝着竹阁内躲避,只当是对方胆怯欲逃,追势更急。正以为胜券在握,忽见唐飞镰转身回逃,心知不妙,忙下令撤退,但撤没几步,石笋便已爆炸。
巨大的爆炸力,令唐门众人便如一只只折翼的风筝,朝后翻跌出去,不乏有内力浅薄者,被震得当场毙命。
唐飞絮趴在地上,只觉浑身剧痛,脑中嗡嗡直响,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抬眼时,却见身前的地面上,站着几个人。他仰起头来,望向那些人,正是唐琮和南宫武一众。
唐琮低头望着他,道:“蛇蟠杀阵,碧波古琴为阵眼,阵眼一旦遭破,震天雷便会启动。老朽设下的阵,从来就没有强破的道理,若非要强破,必会玉石俱焚。”
此刻,身周的这片竹林,几乎被夷为了平地,到处一片狼藉,只有一幢竹阁,孤零零地矗立在残竹乱叶之中。唐玉烟坐在石凳上,正从阵眼的地面下缓缓升上来。
唐飞絮轻轻擦了把嘴角的鲜血,望着周围同门死的死,伤的伤,不由得苦笑了两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琮道:“我不会杀你。唐门的所有弟子,包括你和飞镰,我都视同己出。我之所恨,唯有唐烈。”他说着,望了眼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唐飞镰,继续道,“你走吧,带着飞镰,带着其他幸存的弟子,走吧,回去好生调理,再不要回来。”
说罢,再不看他,滑着轮椅,朝着竹阁行去。
唐飞絮望着唐琮的背影,直到唐琮和南宫武等人进了竹阁,他才真正相信对方放了自己一条生路。他咬牙从地上站起,捡起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人面螟蛉,放入了身后的蓝色木筒中,又召集幸存下来的弟子,背起唐飞镰,朝着林外走去。
竹阁内,望着唐门众人离开,老者长叹了一声。半晌,回身对南宫武道:“南宫贤侄,可否与我到楼上一叙?”
南宫武点头应是。经过方才一战,他已对老者戒心大减,只剩一肚子的疑问,正不知如何开口,见老者相邀,立即同意。
唐玉烟推着老者的轮椅上了二楼,南宫武其后跟随。掌柜有些担心南宫武的安危,也打算跟着,却在进门前被唐玉烟拦住,带回了楼下。
老者让南宫武落座,沏上一壶茶,坐在他的对面,道:“南宫贤侄,我隐居于此,已五年有余,从无外人寻到此处。今日,你们一到,唐门众人便尾随而至,以此看来,你的队伍中,怕是有人异心。”
南宫武道:“多谢老伯提醒,这一点,我已知晓。”他父亲南宫承业与唐琮有些私交,他称对方一声老伯,也不为过。
老者道:“你既然心中有数,那我也便放心了,你还需时刻多加小心。”又道:“眼下只有你我伯侄二人,我便有话直说了。昨夜,谷中异动非凡,若我猜得不错,你那镖中之物,可是异兽之卵?”
南宫武骤然一愣,道:“您如何知道?”镖物的消息,他一直守口如瓶,即使随行的镖师,亦不曾知道镖物为何,而对面这鬼谷隐士,竟能一语道破,着实令他吃惊非小。
老者道:“此种异动,我已见过数次,只因在唐门禁地,也有这样一颗兽卵。”
闻听老者之言,南宫武如遭五雷轰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前,他曾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异兽之卵中,封印着一只上古妖兽,它并非中州所有,却意外地来到了中州这片土地。在它的体内,蕴藏着足以毁天灭地的魂力,谁若获得这股魂力,将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但现在,老者竟说,唐门也有这样的一颗兽卵。
老者继续道:“唐门兽卵,自唐门立派祖师唐圣开始,便已存在,一直关在禁地,不与外人道。历代掌门中,不乏有人妄想释放它的力量,却始终未获成功。
“直到前些年,兽卵开始出现异动,初极弱,隔年一次,似婴儿喘息;后渐强,数月一回,如猛兽酣眠。那时,唐门门主已是唐烈,此人野心极重,见兽卵异动,知乱世将临,称霸之心日盛,而就在这个时候,唐门来了一个人。
“此人曾是唐门弟子,与唐烈属同代,年轻时因修炼人虫邪术,残害同门,被先代掌门逐出师门,后去往昆州,摇身化作一名蛊师,成为昆州八巫之一。他告诉唐烈,异兽正欲从沉睡中苏醒,只需以九九八十一位生人精血,便可提前将其唤醒,从而获得无尚魂力,一统中州天下!”
听着老者缓缓叙述,南宫武的心愈发不能平静,他开始意识到,唐门的这番遭遇,竟与锱铢门如出一辙!
锱铢门的这颗兽卵,也是从近年来开始异动频繁,而之后不久,父亲的身边,便多出一个人。那人乃是一名鬼师,号阴阳子,他告诉父亲,天将大乱,群雄并起,乱世之中,唯武独尊,而锱铢门重商轻武,又坐拥天下财宝,必会在这场洪流中遭遇灭顶之灾,还需早做谋划。他又告诉父亲,他有解封异兽之法,若以此法唤醒异兽,得到旷世魂力,不仅能保得锱铢门安然无虞,甚至能独霸天下,一统中州!
在鬼师的煽动下,父亲野心渐盛,不惜耗巨资从百草门、妙绝山庄等处购入奇药、奇械等物,以弥补门中高手稀缺之憾,以此扩充势力。并按照鬼师的指点,开始以八十一位生人精血,滋养兽卵。那种过程是漫长而残忍的,需要让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干,慢慢渗入到兽卵的内部,对此,鬼师解释,人乃万物之灵长,其血最具灵性,死时越痛苦,血中携带的戾气也便越深重,那些戾气与异兽久被封印的怨气叠加,足以冲破封印。
对于这种解释,南宫武并不敢苟同,他一直认为,阴阳子学的是巫术,终日神神鬼鬼的,其心未必良善,但父亲对其言听计从,他也毫无办法。
父亲如何遇到的阴阳子,他不得而知,最初只以为是父亲常年经商,颇忌鬼神之事,故而远道请来鬼师,留作身边智囊。但如今,听唐琮之言,联想唐门所遇,他开始明白,阴阳子的出现,绝非巧合,定是早有预谋,而更可怕的是,阴阳子,也是昆州八巫之一。
安插在唐门的蛊师是昆州八巫,安插在锱铢门的鬼师也是昆州八巫,还有,日前截夺自己兽卵的,那个赶尸人,同样是昆州八巫!
这些人,都在围绕着兽卵做一些事情,其背后,该是怎样的一张大网?
南宫武越想越是心惊,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老伯,您又是如何沦落到的鬼谷?”
老者叹了口气,道:“我唐门早年间曾有过错,为称霸中州,挑起战端,终被各大门派围剿,险遭灭门。而今,唐烈又要重蹈旧日覆辙,我着眼于唐门数千弟子的生命,自不能任之胡来。更何况,蛊师居心叵测,绝非良善,若放任两人狼狈为奸,唐门千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我与唐烈闹翻,万没料到,那唐烈受蛊师的撺掇,竟不念同门之情,欲置我于死地。交战中,我受到蛊师暗袭,身中蛊毒,在唐玉烟的帮助下,连夜逃出唐门,躲入了这鬼谷之中,这一躲,便是数年。
“蛊毒的发作,令我截去了双腿,修为也损毁了大半。为了躲避唐门的追杀,我们借着谷中的地势,将周围的植被修整移改,布下了这蛇蟠阵,我则自嘲地给自己换了个名号,叫做鬼谷散人。”
听完老者的经历,南宫武不免一阵唏嘘。
静了一会儿,老者忽问道:“南宫贤侄,我看昨夜那兽卵的动静,其魂力似已恢复不少,你锱铢门莫不是也在用人血滋炼?”
南宫武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已用了几人?”
南宫武顿了一顿,道:“水漫锱铢门的当日,第八十一人正好血枯而亡。”
“哦?”老者眉梢一挑,道,“异兽未醒?”
“未醒。”南宫武道,“兽卵异动愈发频繁,却无破封之象。”
老者想了想,道:“是了。鲜血里自带人的精魂,可助异兽魂力慢慢恢复,但即使魂力完全恢复,封印在外,亦是无法解脱。所以我觉得,这八十一人的精血,只是释放异兽的一个步骤,而真正的解封之法,却被幕后人故意隐瞒了。他在用这种方法,让各派将异兽养大,同时也让各派野心渐盛。”
南宫武苦笑道:“父亲忙了一溜遭,竟是给他人做了嫁妆。”
老者道:“却不知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南宫武道:“研究异兽破封之法,借异兽魂力,重振锱铢门。”
老者道:“只重振锱铢门?”
南宫武愣了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老者已接着道:“人心不足,你不会的。有了异兽之力,你的野心会极度膨胀,必然会成为中州的灾难。”
南宫武望着老者的眼睛:“你要阻止我?”
老者摇头:“我没有能力拦你。我的竹林外,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因你而来,我阻拦不得。”
南宫武望向竹林外,穿过一地的狼藉,林深处雾蒙蒙阴恻恻,似乎真的有什么力量在暗处波动,然而细瞧,却又仿佛只是深林之风,草木之影,和于自然,不着痕迹。
南宫武问:“是唐门?”
老者摇头。
南宫武又问:“是昆州赶尸人?”
老者又摇头。
南宫武甚不解,问:“那是谁?”
“无名。”老者答。
南宫武默然。他不知道老者口中的这两个字,究竟是不知道对方之名,还是对方就叫无名。
“你走吧!”老者忽然道,转过轮椅,背朝南宫武,“中州将有大难,望你唤醒兽卵的那日,能够多保留一丝慈悲之念。”
南宫武愣坐片刻,最终站起身来,一揖到地,然后倒退而出。
众人见南宫武忧心忡忡,也不敢多问,只随着南宫武,安静地护着镖车朝着竹林外走。
那蛇蟠阵内阵已毁,外阵也被震天雷的爆炸力震散了气脉,与普通林子无异。在走到外阵时,突听身后有人召唤,停身回望,却是唐玉烟从后方走来。她手中拿着一桶竹心甘露,递给南宫武,道:“师傅吩咐我给你送来。你等路途尚远,带上此酒,可解百毒。”
她说话的时候,一贯冷冰冰的脸上,竟破天荒地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美丽而俏皮。
南宫武双手接过,躬身道了声谢,又抬头望向竹阁。透过二楼的窗子,他看到唐琮就坐在窗前,却是背朝窗外。
他对着老人的背影,恭谨地拜了三拜,而后再不回头,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