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着掌柜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中,有一个人影,正站在几株大树之间。周围白雾蒙蒙,使得那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五官更是难以分辨,只能隐隐看出,他的身子很矮,大概只到成人的腰间,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
他朝着众人频频招手,像是在招呼众人过去。
众人在猫人的围攻下,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性命之虞。正觉逃生无路,突见林中有人出现,不由得升起一丝希望。但同时,众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些疑虑,这深谷荒林中危机重重,怎会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他从何而来,又是何身份?
那人似乎有些着急,朝众人招招手,便转身朝林子深处行去。行了几步,见众人并未跟上,便又停下身来,挥手招呼众人,看起来似乎是想带众人去什么地方。
“公子……”老丐朝南宫武叫了一声。他言语未及出口,一只猫人已趁他分心之际扑了过来,他长杆一扫,将猫人逼退。
“跟上他。”南宫武道。他明白老丐是要征询自己的意见,便直接开口下令。眼下情势危急,跟着那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老丐应了一声,带头朝那人的方向奔走,众人护着镖车其后跟随。
那人在淡淡的白雾中穿行,不时停下来朝众人招手,而后继续往林子深处行进。他的蓑衣和斗笠皆是黑色,但斗笠上却带有白色的纹路,一道道如蜿蜒的蛇,看起来十分怪异。
众人一边与猫人拼斗,一边在后方疾步跟随。但行出不久,南宫武的心里便开始打鼓。他本就对那人的出现有些顾虑,是以一边前行,一边留意观察着那人。这一观察,便觉得那人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那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但整个身子却直挺挺的,不见一般人行走时的摆臂和肩膀起伏,甚至连遮在蓑衣下的双腿,都看不出丝毫的行走动作。这让人感觉他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飘,直挺挺地飘,如同雾中的鬼魂。
这一点,老丐似乎也发现了。他先是迟疑了一阵,而后加快行进速度,打算拉近双方的距离瞧个清楚。然而随着他速度的加快,那人的速度也开始变快,始终与众人保持在一定的距离,让人既看他不清,又不至于失了踪迹。
更令南宫武奇怪的是,周围的猫人,竟对远处那人视若无物。双方相隔不足十丈,猫人定已发现了他的存在,然而这些凶残嗜血的家伙,却未显露出半点的兴趣,难道,那人不是血肉之躯么?
就在南宫武脑中胡思乱想的时候,猫人的进攻已渐渐变得猛烈起来,这说明它们已慢慢克服了对屠夫手中火扫帚的恐惧。众人心知不妙,急急向前奔逃,却见前方的林子突然变得稀疏起来。
众人初以为是到了林子边缘,但细细一瞧,才知林子还大的很,只不过,前方的大片区域,树木不知为何变得低矮,高大者亦不足丈,低矮者更是不及人高。这些树木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前方,枝叶枯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更多有枯死者、倒伏者,益发显得周围死气沉沉。
在这片干枯的林子出现之后,南宫武明显地感觉到猫人的情绪变得惊惶不安。它们频频朝着林子窥望,口中的哭嚎声变作了哀鸣,动作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迅捷,似乎一扑一纵都带着顾虑。
它们在忌惮什么?南宫武望向那处林子,却忽然意识到,先前那引路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迹。他放眼四望,林中树木稀疏,那些枯瘦的树干,根本不足以令人藏身。那人去了哪里?
老丐当先冲入了枯树林。他的长杆将猫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缺口,顺着这道缺口,众人鱼贯而入。说也奇怪,在众人进入枯树林之后,猫人们竟停止了攻击,它们守在外面茂密的林木间,上蹿下跳,口中叠声哭嚎,却没有哪只敢踏入枯树林半步。
这种反常的举动,令众人心里愈加不安。这密林与枯林之间,似乎隔了一道看不见的网,纵然凶悍如猫人,亦不敢擅自逾越。
老丐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站在枯林的边缘,手中死死攥着长杆,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朝着前方窥望。他知道,这片林子里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的,猫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足以证明这个东西的可怕。所以,他不能再往前走,在弄清情况之前贸然前行,是愚蠢和危险的。
林子里很安静,没有他担心的“可怕的东西”,甚至连一只鸟儿、一头兽子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空气中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发出的臭味,淡淡的,直钻人的鼻孔,令人作呕。
南宫武站在老丐的身后。他的目光一直在林子里寻视,大概心里还在惦记着之前的那个领路人。可那人就如从林中蒸发了一般,根本寻不到半点影子,这令他甚觉疑惑。对方特意将众人引到了此处,助众人摆脱了猫人的袭击,看起来似乎是好意,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怪怪的,或许,是眼前的这片林子,带给了他极大的不安全感。
他再次扫视了这片林子,这一次,他留意到了林中生长着的一些蘑菇。
这些蘑菇的个头儿很大,最大的几乎有半个人高。它们这一株,那一簇,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林子的中心地带。
对于蘑菇,这一路他见了不少。鬼谷中阴暗潮湿,鲜见天日,颇适合这类真菌生长繁衍,巨菇、异菇比比皆是,他昨天甚至见到过一只两人多高的霸王菇。所以,对于眼前这些蘑菇,他见怪不怪,起初并未给予过多的关注,直到此刻细看,才发觉有些不妥。
它们的菌柄是黑色的,黑如碳墨,菌盖黑底白纹。那些白纹一道道蜿蜒曲折,打眼一望,便如一条条扭动的蛇,十分怪异。这种形态,令他脑中“嗡”了一声,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炸。
“公子,这些蘑菇,似乎不太对劲。”掌柜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些蘑菇,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它们的样子,好像刚才的那个领路人?”
掌柜之言,正与南宫武所想吻合。只不过,这种带有猜测性质的话,南宫武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是众人的首脑,需时刻谨言慎行,最忌说话模棱两可,以免有损威仪,令下属无所适从。
其余人听闻掌柜所言,纷纷将目光聚向那些蘑菇,细一审视,皆大惊失色。先前那领路人,身上的黑色蓑衣,恰似这蘑菇的菌柄,而头上的斗笠,也与这蘑菇的菌盖一般不二。莫非,是这些蘑菇修成了精怪,化作人形接引众人?
“不要靠近它们。”南宫武道,“继续走。”
老丐点了点头,而后当先带路,避过那些蘑菇,继续朝前行走。一侧密林中,猫人们虽不敢上前,却仍自不肯离去,只在外围哭嚎着,对着众人张牙舞爪。
然而,众人走出没多远,老丐突然发出“啊”地一声惊呼,同时身子快速朝地面下陷落。
南宫武手疾眼快,探手抓住他的长杆,试图将他拽上来,却觉脚下地面软乎乎的,身子竟也不由自主地向下陷。他大惊,急忙抬腿迈步,打算将腿脚抽出来,这一动,下陷的势头反而更急,连带着身前的大片区域都在微微起伏。
这林中的地面,竟是沼泽!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鬼谷的荒林中,竟然还藏了这么一处沼泽。这沼泽下面是烂泥,上面铺着一层落叶,表面看去和林中其他地方的地面没什么两样,而众人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猫人和巨菇的身上,并未过多注意脚下,等到察觉时,已为时过晚。
老丐陷落的速度很快,转眼淤泥便没至了腰际,他情急中慌了手脚,双手攥着长杆,挣扎着想往外爬,然而越是挣扎,下陷的速度反而越快。南宫武怒喝道:“别动!”老丐的头脑这才冷静了些,憋住一口气,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
南宫武拽着长杆的尾端,在老丐方才的拉扯下,已被淤泥陷到了大腿根部,而且,这种下陷的势头并没有停止。他不敢动,身体也不敢用力,因为任何幅度的动作,都会令身周的淤泥更加松动。他随着老丐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浸,却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身后的同伴。
两人的身后,镖车也未能幸免。它正处于沼泽的边缘,前端大半个车身已开始朝下陷落,后半截车厢及两只后轮则处于沼泽岸上。不过,岸上的地面并不坚实,在镖车自身压力和沼泽拉力的共同作用下,镖车开始朝着沼泽内滑入。
镖师置身暗舱中,对外界的情况有些后知后觉,当他发现车下的地面是沼泽时,大半个车头已陷入了淤泥中。他急忙反向踏动机括,试图控制镖车后退,将镖车从沼泽中拽出来,但沼泽的巨大吸力,又岂是他两条腿能够抗衡的?任他拼尽了全力,镖车仍然在慢慢向着沼泽内滑动。
掌柜原本走在镖车的侧前方,他的拐杖令他更及时地发现了地面的异常。那沼泽外围地面相对松软,拐杖的尖端杵在其上,被他的身体一压,猛地陷入地面一大截。这骤然的变化,令他站立不稳,身子直朝前栽倒。他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支撑身体,没想到地面软乎乎的,双臂直没进去大半,头脸也险些埋入淤泥中。他吓坏了,急忙手脚并用地向后撤,退到了沼泽外。
他见南宫武和老丐已然陷落,忙趴下身子,从沼泽岸边将拐杖的一端朝南宫武远远探出。南宫武一手拉着老丐的长杆,腾另一只手侧身抓住拐杖,他与老丐二人这才稍稍止住了去势。
屠夫处在队尾,没有落入沼泽的范围,但这猝然的变故,令他一时慌了手脚。他见身前镖车突然下陷,便下意识地用手死命拽住车尾。他与镖师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齐心协力,堪堪阻住了镖车的落势,但想要将镖车从淤泥中拽上岸,却是无望。
五人一车,僵持在了沼泽的边缘。但众人心知肚明,人力终有尽时,到那一刻,众人怕是难逃厄运。
“公子!”掌柜大喊了一声。他用一根拐杖,承载了南宫武与老丐两人的落势,似乎有些坚持不住,拐杖在一点点从手中松脱。
南宫武望向掌柜,却见他快速瞟了眼老丐,随后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南宫武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自己,松开老丐的长杆。
淤泥已然没到了老丐胸口的位置,令老丐呼吸不畅,气喘吁吁。那手中的长杆,是他最后保命的稻草,他用双臂死死抱着,死也不肯撒开。
南宫武心中一阵难过。倘若此时松开老丐,自己兴许能在掌柜的帮助下,逃出这片沼泽,但如此一来,老丐将必死无疑。回想沿途一幕幕,他终是不忍。为了自己,已有太多的同伴牺牲了性命,而眼下,自己若是为了逃生,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沼泽吞没,即使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又能安心吗?
淤泥漫至了他的胸腹,令他头脑一阵恍惚,他攥着老丐的长杆,朝着掌柜轻轻摇了摇头。
掌柜见南宫武舍不得放弃老丐,心中气恼,却也别无他法。他扭头望向屠夫,想向屠夫寻求一些帮助,然而屠夫此刻正死命拽着镖车,一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根本腾不出手来。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在屠夫的眼中,镖车比人命还要金贵。但转而一想,屠夫的选择也没有错,以镖车的体积和重量,如果任由它陷入沼泽,凭眼前这些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捞上来的。公子曾说,镖车内装的是锱铢门重振的希望,万一有失,锱铢门将再无翻身之日。
屠夫的力量没能阻止镖车多久,纵然他使出了吃奶的劲,镖车仍然在慢慢朝着沼泽内滑去。镖师处于暗舱中,察觉到了镖车的移动,但他无力阻止。蹬着机括的双腿因用力过猛,已经抗议般地打起了哆嗦,这令他一度想跳出暗舱,踏着车顶逃到沼泽外。
他没有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实践,因为完成这样的一串动作,势必会导致镖车彻底沦陷,这会令他成为罪人。但如果继续照此僵持下去,镖车一样会陷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到时,他会与镖车一齐淹没在泥沼里,并永远憋屈在这狭小的暗舱内。
他心急如焚,不经意地望了眼身前的几排机括,立时心中一动。于是,他抄起身旁的钢刀,用刀柄狠狠砸向机括的外罩。
大力的砸击震得车身一抖,使车身朝着淤泥的深处落了一大截。屠夫在外猛地发出一声暴吼,硬生生将镖车的坠势拖住。
机括的外罩碎裂开来,露出了里边密密麻麻的齿轮和轴杆,在其中一处机括的下方,镖师找到了一个轱辘。那轱辘上缠着一层层的纤细绳索,绳索莹白透亮,却是伏虎索。
此前镖车坠谷时,伏虎索断裂,那连着钢爪的一端,被留挂在了峭壁上。没了钢爪,伏虎索这道机关便形同虚设,再无法弹射。
镖师将伏虎索的一端牢牢绑在刀鞘上,然后推开暗舱顶盖,将刀鞘远远抛出。刀鞘拖着伏虎索,飞上了沼泽边的一棵树,绕了两个圈,在枝间挂牢。
他的这套动作幅度很大,令镖车骤然朝沼泽中陷落,车后屠夫再也拉拽不住,双手一松,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镖师身子不稳,向前一趴,顺势将手中伏虎索缠向车首貔貅的耳朵。纤细的绳索割入他的掌心,鲜血霎时淌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将绳索在貔貅的双耳间快速缠绕几道,绳索转眼绷紧,镖车落势随即止住。
他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着实替众人解了大患。他松了口气,从暗舱中爬出来,站上车顶,正欲救助南宫武二人,突听沼泽深处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扭脸一望,只见一大团气体拱破沼泽翻涌而出。那团气体呈黑白黄蓝绿五色,如突然炸裂的烟花,迅速朝着周围弥散开来,转瞬便将整片沼泽笼在其中。
镖师大叫不好,头脑一沉,身子一歪,“啊呀”一声,直从车顶朝沼泽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