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嚎叫,宛如一声炸雷平地而起,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动,震得整片林子都在瑟瑟发抖。它直击人的心魄,瞬间便令众人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几欲脱壳而出。这种状态持续了数秒,当众人清醒过来的时候,林中已是飞鸟惊起,野兽嚎啕。
熊罴先是呆了一下,而后发出一串惊恐的吱吱声,夹着尾巴掉头就跑。它飞快地穿过几丛灌木,转眼便没了踪影。
箱内的光华很快收敛,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镖师从暗舱内龇牙咧嘴地爬了出来。他望了眼不远处的箱子,而后几步爬过去,透过箱盖处的缝隙往里瞧,但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心中愈发好奇,将眼睛贴近那道缝隙,打算细看,却突听身后有人道:“里边有黄花大闺女么,用得着这么细瞧?”
镖师心头一颤,急忙扭头望去,见是老丐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你去哪了?”镖师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而是反问道,“我们险些填了怪物的肚子,你他娘的倒跑得干净!”
老丐嘿笑道:“我这不是尿急赶着出恭去了吗,谁会想到一泡尿的功夫会出事?唉,公子呢?”
镖师指了指那棵被熊罴拔倒的大树,而后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招呼着老丐,紧步朝树冠处跑去。
此刻,南宫武正挣扎着,从树冠底下一点一点地往外蹭。那树冠枝条密集,将他的衣服割划得破败不堪,身上也划了许多伤口,看起来十分狼狈。幸好那熊罴中了麻沸针之后,没有将大树用力朝下砸,否则,他怕是已被拍扁在了里头。
“哎哟我的公子唉,您怎么跑树底下去啦!瞧瞧您这身弄得,您这是打算和老丐抢饭碗么?”老丐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将南宫武搀扶起来。
“庞一刀还在底下。”南宫武没工夫与他贫嘴,急道。
屠夫很配合地从树冠底下发出了一阵哼哼。
三人齐动手,将屠夫周围的乱枝清理掉,发现屠夫的屁股被一根粗枝压住,以至于动弹不得。他们将树枝抬起来一些,屠夫这才爬了出来。
老丐张罗着给众人检查伤势,直到确定众人均是一些皮外伤,未伤筋动骨,这才松了口气。他一边给南宫武包扎伤口,一边道:“公子啊,老丐真是罪该万死,您说我这泡尿啥时候来不好,偏等着这个节骨眼来,实在是太他娘的欠抽!我要是知道这怪物过来,憋死我我也不敢这时候去啊!搞得我就跟贪生怕死一样。我这一世英名哟,就这样毁在了一泡尿的手里,可羞可恼,可羞可恼啊!”
他知道南宫武一定会问他刚才去了何处,索性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并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已认识到了错误。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南宫武想,“他去出恭,似乎耗得时间长了一些。”有心拽住老丐说个清楚,但转而一想,如果对方不愿说,定会找千百个理由搪塞,自己问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平白折损自己的身份和权威。
南宫武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问老丐道:“掌柜的呢?”
老丐一愣,然后左瞧右看,道:“是啊,掌柜的呢?您要不问,我还真没发现这家伙也不在。我去方便的时候,他明明还在地上睡着呢啊!”
他口中说着,发现南宫武正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于是尴尬地笑笑,道:“公子,您这样看我干嘛?我承认,我不该擅离职守,但掌柜的有手有脚,他去了哪里,我又怎么会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吗?南宫武盯着他的眼睛,想从这双眼睛里瞧出是否掺杂了什么虚假的成分。掌柜的武艺太弱,又有腿伤在身,绝不会在这深谷密林中独自走远。而老丐与掌柜不和,以老丐的身手,假如想趁着众人熟睡的时候对掌柜做些什么,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愈发不安。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他。”南宫武说道。他从地上抄起一根火把,朝着林子的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他已事先留意过,老丐刚才出现的时候,便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哎呀这个掌柜的,真是不让人省心!”老丐嘴上叨咕着,又望着屠夫和镖师道:“你们两个好好看着镖车,我保护公子。”说着,也抄起一根火把,朝南宫武追去。
二人走出没几步,突听前方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黑影一晃,一人从前方黑暗处走出,一瘸一拐,正是袁崇宝。
“我说掌柜的,这黑灯瞎火的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狗叼了呢!”老丐一见了掌柜,便忍不住戏谑道。
掌柜的灰头土脸,身上还粘了落叶,不知钻去了哪里。他瞪了老丐一眼,而后望向南宫武,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老丐一愣,而后尴尬地笑笑,道:“得,你们说你们的悄悄话,老丐回避。”说完,识趣地迈步返回。
南宫武觉得掌柜的做法有些欠妥,但掌柜自己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瞪视着老丐,见其走远,才迈步到了南宫武的身侧,借南宫武的身子挡住众人视线,而后从怀里一伸手,掏出了一件事物。
是一张树皮。
那树皮有两只巴掌大小,似乎是刚刚从树上削剥下来的,潮湿青绿。他将树皮铺展开,放到了南宫武的眼下。南宫武心中狐疑,低头一望,见那树皮上横切纵划,似乎刻了些什么,细看,才发现那是几个字。
字迹歪歪斜斜,不太容易分辨,他看了半晌,才终于认清,那些字刻的是:“谷北跳羚山,出。”
南宫武一愣,抬眼望向掌柜。
“这是我刚才从一棵树上剥下来的。”掌柜将树皮扯碎,丢入了一旁的荒草丛中,而后压低声音道,“我们这群人中,有奸细。”
这一刻,南宫武的心骤然凉了下去。谷北跳羚山,是众人之前商议下的出谷位置,却有人在树上留记,来将这个秘密泄露给敌人。
“我早就觉得老丐有问题。”掌柜朝老丐那边瞟了一眼,低声道,“他执意要守这第一班岗,背后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担心他搞鬼,便装睡偷偷监视着他。你们睡熟之后,他从树上跳下来,装作出恭的模样,走向了林子深处。我随后跟随,奈何林中黑暗,他又走得很快,是以三绕两绕,我便失了他的踪影。我寻了一阵未能寻着,返回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些刻在树上的字。”
南宫武静静听着掌柜的讲述,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就他内心而言,是不太愿意相信老丐是奸细的,毕竟,如果没有老丐的帮助,自己这帮人可能早就死在了鬼谷镇。
“他为何要这样做?”南宫武像是在问掌柜,又像是在自语,“他若想害我们,先前又何必要救我们?”
“我说公子呀,您怎么变糊涂了?”掌柜急道,“他先前救咱们是假,博取您的信任才是真!您细想想,江湖中觊觎咱镖物的,可不只一股势力……”
他没有继续往深处说,因为他知道,有些时候说话要点到为止,让对方自行领悟,效果会比直接说透更好,尤其是当对方是自己主子的时候。
在掌柜话音落地的同时,南宫武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的,江湖中觊觎镖物的势力太多,在自己与这些势力斗智斗勇的时候,这些势力之间,又何尝不是在彼此博弈呢?如果有哪一方能够在运镖的队伍中安插下一枚棋子,无疑会成为制胜的关键。老丐,或许便是这枚棋子。
掌柜给南宫武留了些思索的时间,见南宫武若有所悟,这才继续道:“我早就想提醒您,老丐出的这个横穿鬼谷的主意,绝对没安好心。这鬼谷与世隔绝,表面看对护镖有利,可以甩脱后方追兵,但如果护镖队伍中有奸细,那么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奸细会将队伍的行踪泄露,让同伙儿预先布下埋伏,谷内杀人夺镖,外界神鬼不觉!”
听掌柜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宫武激灵打了个寒颤。他认识到,入谷的这个决定,确实有些欠考虑了。对于劫镖者而言,这里实在是一处绝佳的场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护镖众人,将镖物据为己有,而世上人,将再也不知镖物去了何处,亦不知锱铢门的公子丧在了谁人之手!
难怪自己能从众多敌人的围攻下脱身,这其中或许有实力和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为此举正中敌人下怀,他们顺水推舟,将己方一行人放入了鬼谷。
南宫武越想越心惊,他咬了咬牙,正要对掌柜说些什么,却在望向掌柜的时候,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炽热而强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刚才掌柜说的话很多,但那些话,都在或明或暗地一步步诱导自己,让自己去认定老丐就是奸细。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顺着掌柜的思路考虑了许久,这实在太可怕了,自己几乎按照他人的逻辑,得出他人希望的结论!
要有自己的思路!南宫武提醒自己。因为他想到,掌柜和老丐之间存在矛盾,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矛盾由何而来。现在,掌柜背地里向自己指证老丐是奸细,这难免有些背后使坏的嫌疑。他并非不信任掌柜,而是担心掌柜的偏见,会导致他在观察和判断上出现差错。
他思索一阵,才问道:“老丐值夜的这段时间,其他人有离开过吗?”
掌柜一愣,他没有料到,南宫武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这似乎有些过于偏袒老丐了。他心里有些不满,但想到自己刚才所说皆是推测,唯一可以作为物证的字迹,也未亲眼见到是老丐所留,便道:“这也是我不敢当众指认老丐的原因。这段时间,镖师和屠夫也曾离开过,如果非要较真的话,他们也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他的语调中,不满的情绪已经表现了出来。说完,又不忘补充了一句:“老丐一定是有问题的。您想,他刚才若是真的去出恭,用得着走那么远吗?”
南宫武轻叹了一口气。老丐的疑点确实很大,但作为众人的首脑,有些结论,他是不能像袁崇宝那样轻易下定的,尤其是当涉及到下属人身问题的时候。
但奸细是一定存在的,就在自己的队伍中。
李骏是锱铢门的老镖师了,虽然他的年龄只有三十多岁,但行镖的经验已不下十年。这种老资格的镖师,有可能是奸细么?他想了想,却拿不定主意。对这位镖师,他并不了解,地位上的差距,令他平日根本没有机会和这个下属过多接触,除了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镖师中的精英,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丐和屠夫,这二人甚至不是自己的下属。他们效力于巴州分会,虽然巴州分会隶属锱铢门总会管辖,但分会的中层以下人员,与总会基本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二人久处鬼谷镇,自己与之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以至于老丐找到自己乞讨时,自己一时间都没能认出来。这样的两个人,自己凭什么去信任?
可话又说回来,袁崇宝就值得信任吗?自己虽曾当众表态,说他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有损锱铢门利益之事,但那只是为了安抚众镖师的情绪,实际上,说出那句话时,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谱儿。他与父亲的交情,仅限于他们那一辈,与自己并无实质的关系。而且,他半世为商,骨子里带着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属性,令自己实在信任不起来。
思来想去,南宫武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竟没有哪一个值得自己托心。
他感觉很无力,面前这些人,都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他曾自认为每一个都是忠心不二。但人心隔肚皮,如今锱铢门落难,前途渺茫,难保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背叛自己,以换取荣华富贵。
“公子?”见南宫武沉思良久,掌柜轻声招呼道。
南宫武从思索中脱出身来,他朝着掌柜一笑,而后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放心,我自有打算!”然后迈步返回。
他并没有什么打算,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发现,在掌柜拉着自己说“悄悄话”的时候,那边的三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瞧。他们或许只是好奇和疑惑,但不排除其中某一个是害怕身份暴露,总之,不安的情绪已经在队伍中开始漫延。他不能让这种负面的情绪继续漫延下去,所以,他敲山震虎,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中自信满满。
掌柜的神色有些错愕,见南宫武无意明说,便没有深问,只点了点头,跟着南宫武一同返回。
“收拾收拾,赶路。”南宫武道,面沉如水。
他没有向众人提起树皮留字的事情,因为他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的,除了会打草惊蛇、让奸细行事更加小心谨慎之外,其他什么作用都没有。
众人都识趣地没说什么,包括老丐,他们只是各自收拾自己应该收拾的东西,准备连夜赶路。刚才熊罴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将他们在谷中的方位暴露无遗,安全起见,他们必须抓紧离开。
镖车的车厢已被熊罴砸坏,一只轮子也歪歪斜斜的了。镖师“叮叮当当”地鼓捣了一阵,好歹将镖车修得能走。那只盛装镖物的箱子,也被拍裂了一道缝隙,所幸缝隙狭窄,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
南宫武留意了一下,对于这个盛装镖物的箱子,所有人的面上都无法抑制地出现了好奇的神色,但为了避嫌,谁都没有说什么。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反常了。
倘若他们都问东问西,自己也会觉得反常吧!南宫武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