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道身影凭空而现。
他一袭黑袍,站在扶桑树下,负手而立,周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黑雾中,令人无法看清面容。
小舟望着他,脑中一阵恍惚。他记了起来,十年之前,海角村闹海鬼的那个傍晚,此人曾出现过一次,并送给了自己这枚残片。自己虽未看清过此人的相貌,但他那如仙如魔的气质,足以令自己终生难忘。
“孩子,我给你屠天的能力,可好?”黑袍人说道。
小舟紧紧抱着心爱女子的尸体,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有此力,我必屠天!”此刻,有一滴黑色的墨,在他心的清泉中,迅速洇散开来。他再非那个善良懦弱的少年,他的心中,唯有愤怒与仇恨。
黑袍人缓缓抬起了手。
“无名!”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扭头一望,却是鲛人族长,拄着鱼骨杖,来到了苍梧山巅。他受了重伤,面色苍白,身体虚弱,此刻以尾鳍支撑着身子一步步攀爬而上,累得呼呼带喘。
“怎么,你舍不得这个孙儿么?”无名望着他,说道。
孙儿?小舟一愣,这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令他心头巨震。他死死地盯向鲛人族长,死死地盯着对方那身紫色的鳞片。他忽然想起,自踏入扶桑以来,自己见过各种鳞色的鲛人,但紫鳞鲛人,只有族长一个。
自己的鳞片,也是紫色的。
“呵呵,呵呵……”小舟发出一声冷笑,“这个世界,还真的是巧妙得很呢!”
鲛人族长听出了小舟语气中的不善,他叹了口气,道:“孩子,你确实是我的孙儿。之前,我之所以未敢认你,着实有我的苦衷……”
“是么?”不等族长说完,小舟便出言打断道,“你所谓的苦衷,便是你的儿子、与人类的女子生了个杂种,令你颜面无存吧!”
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刺耳难听,不惜将自己也一并骂了进去。此刻,他早已自弃,骂又何妨,死又何妨?
族长大怒,他冲到小舟跟前,高高抬起了巴掌,小舟却只冷冷看着他,嘴角带着不屑。
他的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只叹息一声,缓缓收回了手。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族长叹息道,“就连我,又何尝不恨我自己呢?可我身为一族之长,便必须要对族人的安全负责。所以当年,在我得知自己的儿子与人族女子交好之后,我不惜将他绑在扶桑树上七天七夜,但他至死,也不曾有半点妥协。他用自己的死亡,捍卫了自己与人族女子的爱情。”
以死捍卫爱情!小舟心中一愣,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错怪了父亲?原来,他并未辜负母亲,只是在母亲难产身死之时,他也被缚在扶桑之下,直至含恨而亡!
小舟虽未见过父亲,但此时听了,心中亦是一阵悲伤。
“我不愿你待在水国,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怕你见到扶桑!”族长说着,用手一指扶桑树干内的蛇形,“这会毁了你!”
“鲛,你若这样说,我便不乐意啦!”无名忽而插言道,“他已成人,你从未尽过抚养之责,便无权干涉他的选择。”
族长摇头道:“他还年幼,不知此事的严重性!”
无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诉他此事的严重性!若他仍执意如此,你便无需怪我。”
他说完,又望着小舟,道:“孩子,你且听了。这扶桑树中的蛇影,名为紫骨螣蛇,乃是影州十二异兽之一,生于翁老山中,与蛇魅一族当为同根。对于这些,你眼下或许听不甚懂,若入我无名教,日后我必会细说与你听。眼下,你只需知道,这紫骨螣蛇,蕴藏了极其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你们中州人族完全无法想象的,足以毁天灭地!”
无名说着,伸手轻轻抚了抚树干中的蛇影。
在与他手掌触碰的刹那,蛇影更加剧烈地翻腾起来。
无名继续道:“然而,它的这种力量,却在来到中州之时,被削弱和封印,它也陷入了深深的休眠之中。为了唤醒它,多年之前,我远渡南海,来到扶桑水国,将其放入了这扶桑树内,希望以扶桑之灵,以鲛人之气,滋润其魂,令其从休眠中醒来。
“我之所以选择此处,是因为扶桑鲛族,与影州蛇魅乃是近亲。千年前,影州内乱,蛇魅中的几名螭龙族人,为避战祸,意外来至中州世界。他们因力量受损,便躲在南海之中,远离人世。为适应大海生活,他们的后代渐渐生出了鳞片、长出了尾鳍,衍化为了现今的鲛族。
“鲛人体内传承了蛇魅血统,最适合成为紫骨螣蛇的宿主,并且,在所有鲛人中,又以尊贵的紫鳞鲛人最为合适。我与鲛人族长协商此事,希望他或他的儿子,可以成为紫骨螣蛇宿主,助我中州霸业,可这对父子,却不想与中州人族彻底为敌,屡次拒绝于我。
“后来,我再一次来到扶桑,却得知族长之子与人族女子交好,于是,我走遍南海沿岸,终于找到了他的孩子。
“如今,你已长大成人,受尽了欺辱,尝尽了苦难。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碌碌无为地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直到身死,一直卑微的像一只蚂蚁;二是效忠于我,如此,你必不再是一个好人,但中州这片污浊的世界,不正是只有恶人,才可以逍遥自在、荣华富贵么?”
他一连说了很多,这恰恰反映了他对小舟的重视程度。
小舟望着怀中的女子,道:“何为好人,何为恶人?若连自己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便已愧对了这个‘人’字。”他抬起头来,望着无名:“我愿改变,无论善恶,只求不被天下人所负!”
无名哈哈大笑,道:“好!今后,便只有你负天下人、而无天下人负你!”
他说着,抬起双手,捏起一连串复杂的手决,同时口中念诵起一串古怪的咒语。那咒语不似人言,由非常怪异的音符组合而成。那些音符粗重而狂放,如愤怒的野兽在吼叫。
咒语声中,小舟胸前的残片没入了体内,于是,那残片中的图案,便印在了他的胸膛。那是一个紫色的天眼图腾,带着螺旋的波纹和荧荧的紫光,令人弦目。一滴精血,从波纹的中心飞出,飞入了扶桑树干巨大的蛇影中。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从蛇影中传来,它翻腾着巨大的身躯,使得整个扶桑巨木,都跟着颤抖起来,连带着脚下的山和大海,也齐齐震颤。
同样的天眼图腾,从扶桑树干上浮现出来,但它更加巨大、更加耀目,令人不敢直视。
“啊!”小舟只觉胸膛撕裂一般地疼痛。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随后,扶桑树的巨干,忽然倾倒。同时,一道紫色的魂影,钻入了他的胸膛。
扶桑巨树从山巅翻倒而下,砸在苍梧山脚下的大海中,宛若天倾。
小舟左侧的半边身子,开始生出紫色的鳞片,那些鳞片迅速生长,竟转眼间将半个身体铺得满满。他的左手,也化作了一只紫色的鳞爪,犹如龙钩,闪着锋利的寒光。
同时,他的背后,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蛇影。它通体暗紫,下身盘在小舟身后,上身在空中翻腾扭转,几乎遮住了半边天空,双目犹如天空中的一对紫色日月,散发着灼目的光芒。它张着血盆大口,露着长长的尖牙,不时发出阵阵嘶吼,令风起云涌,海翻浪滚。
“你的阴谋,终于得逞了。”鲛人族长望着天空中的蛇影,对无名说道。
“非我阴谋,我只是铺了几块砖。路,却是天道自然而成!”
“好一个天道自然而成!”鲛人族长道。而后双手举起鱼骨杖,矮身递到小舟面前,高声道:“扶桑既殁,鲛族,将永远听从您的号令!”
小舟单手抓起鱼骨杖,高高举过头顶。古老的鲛人头骨中,双目间有紫色的光影明灭。他朝着身下大海中的鲛人,振臂高呼:“剿灭人族,誓为鲛族复仇!”
身下鲛人齐齐振臂高呼:“剿灭人族,誓为鲛族复仇!”
小舟将鱼骨杖一挥,身后蛇影摆起巨尾,掀起滔天巨浪,疯狂地朝前方的雾海涌去。
貔貅海船正自缓缓穿行于雾海之上。
南宫文意气风发,正于舱中逐一挑看所俘鲛人。忽闻后方声若奔雷,急急奔出船舱,到甲板上查看究竟。但见周围,整个白色的世界都在颤抖,海水也在以极不正常地频率震颤。船上众人皆惊,正欲打开定海之盾,却见船后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白色的墙。
那面墙有十丈之高,左右不见首尾,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快速朝着海船逼近。
“是浪!”有人惊呼了一声。
没错,是浪!如此巨大的浪,他们便是常年航海,也从未遇过。
巨浪转眼即至,重重地将貔貅海船拍在当下。
在大海的愤怒面前,任何的防御都是枉然。
貔貅海船“轰”地碎裂,人们被巨浪卷入其中,如飓风中的残叶,翻滚着,挣扎着,哭嚎着,很快,便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
巨浪之后,鲛人战士们齐齐涌出,他们手执钢叉尖矛,钻入海中,逢着落水之人,便上前补上一叉、刺上一矛,可叹船上众人,包括南宫文在内,都死在了大海与乱刃之间。
他们从海中救下被俘的同伴,而后跟着小舟,一齐朝中州南岸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