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熟悉的声音,像清澈的大海,不正是汐吗?小舟叫了一声,急匆匆地冲入了屋子。
汐望着小舟,眼睛里含着泪花,却又笑道:“小舟,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怕是就只有自尽的份儿了!”
小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他猛地抹了把泪,伸手将她身上的鲛绡整理好,道:“汐,对不起,我马上带你回家!”说着,把她抱在怀中,转身朝屋外走。
南宫文站在门口,一见鲛人,立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自语道:“鲛人,这世上,果真有鲛人!”
小舟抱着汐,对南宫文万般感谢。南宫文却充耳不闻,只顾上下打量着汐。他的眼神,一改此前的亲切友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贪婪。
看到这副眼神,小舟蓦地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将汐抱紧。
南宫文身旁的仆从走上前来,嘴上说着:“小舟兄弟,累不累?来,我帮你!”伸手便去抱那鲛人,
小舟急忙闪身躲过,道:“不必麻烦了,我不累。南宫大哥,汐现在很虚弱,我要赶紧将她送回家。”
此时,他已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劲,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那仆从仍自坚持:“小舟兄弟,你和我客气什么?还是我来帮你吧!”说着,竟已动手抢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舟大叫一声,挣脱了那名仆从,然后抽身便走。可刚刚走出两步,便觉后颈受了重重一击,随即眼前一黑,昏倒下去。
却是那暗影,一记手刀,将其打昏。
小舟一倒,鲛人便身往下落。那仆从眼疾手快,伸双臂将鲛人接住,来到南宫文身前。
南宫文喜形于色,望着鲛人,道:“如此妖美的容颜,比我中州最美的美人,还要令人陶醉呢!”他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摸鲛人的脸颊。
鲛人猛地张口,朝他的手掌咬来。
南宫文迅速将手缩回,躲了过去,却不恼怒:“性子倒是很烈!”
汐因中了软筋散,浑身瘫软,方才那一下用力过猛,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这人类的世界,为何如此狡诈多诡!她药力发作,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南宫文洋洋得意。此人无利不起早,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替小舟出气,完全是想利用小舟寻到鲛人。
他掐指一算,半月之后,便是锱铢门会长、也便是他父亲南宫承业的六十大寿。此前,他虽从外域带来了些奇珍异物,然而锱铢门珍宝无数,料是父亲大人也不会瞧得上眼。如何能从各分会献上的财宝中脱颖而出,实在令他伤透了脑筋。而如今,有了这传说中的鲛人,一切都将大为不同。
他犹然记得,去年父亲过生日时,自己献上的是一只波斯银盒,做工奇巧,充满了异域风情。可是二弟南宫武,献上的却是一顶金冠,磅礴大气,更隐隐喻着父亲基业万代、永世为王。那顶金冠,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禀奏朝廷,怕是锱铢门难逃灭门之祸。父亲见了,勃然而怒,将二弟训斥一番。但南宫文看出,父亲只是佯装愤怒,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激动和满意。
如此,他已被二弟压了一头。他甚至觉得,自那次以后,父亲对二弟的重视程度,开始超过自己。如果今年,在父亲的六十大寿上,自己若不能扳回一城,那自己这个作大哥的,可就真的难有出头之日了。
“恭喜大公子!此番得到鲛人,您定然能在会长六十大寿上,力压天下商贾,拔得头筹!”暗影切合时宜地说道。
南宫文哈哈大笑,与随从一道,带着鲛人,离了牛府,扬长而去。
却说小舟,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已不见了南宫文一伙的踪影。牛府的家丁伤的伤、残的残、逃的逃,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心人,也在忙活着救治老爷。他趁乱逃出牛府,直朝海边跑去。
海边,南宫文的船只早已离开。
他心中又急又恨,跪在礁石上,放声大哭。他恨自己无知,恨人心难测,恨苍天无眼、恶人当道。是啊,这个世界,本就是险恶的,只是自己太稚嫩而已。弱肉强食,本就是苍天的法则,自己这个小角色,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他哭干了泪,倒在礁石上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已是夕阳西下。他浑浑噩噩地走回家中,见余大海正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见了小舟,便高兴地大叫起来:“娃子啊,你可回来啦!你这是跑去哪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他又笑又哭,因动作剧烈,身上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
小舟扑到床边,急切地询问是怎么回事,谁将你弄成这样!余大海说道,当日你一去不返,我在海边寻了良久,后来听人说,牛扒皮曾带人去过海边,并抓到了一只鲛人,于是我便去牛府理论,可牛扒皮抵死不认,又将我痛打一顿,扔了出来。
小舟心中更是悲痛,这个世界,就偏偏要欺辱老实人么?同世为人,为何有的便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有的却窝囊软弱、任人宰割!我余小舟,就注定要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上一辈子么!
余大海问起小舟经过,小舟将遭遇一讲,忽又问道:“外翁,我有一事不明,打算问你。”
他表情严肃,令余大海一愣:“娃子,你有话便问,这么认真干嘛?”
小舟道:“我被人抛入海中,在大海上昏迷漂泊了一日一夜,为何没死?”
余大海神色一滞,而后哈哈两声,道:“还不是因为你福大命大,苍天保佑,这才逃过死劫!”
小舟道:“是么,你还在骗我么?”说着,猛地凑到了余大海眼前。他注视着余大海的眼睛,而后慢慢将自己耳侧的头发撩了起来。
他双耳的背后,各自生出了几枚紫色的鳞片,层叠交错,闪着炫目的光泽。
“我在海上漂泊的这段时间,迷迷糊糊的,却总觉得耳朵发痒,上岸的时候,才惊觉了耳后的异变。它们悄悄的,在我淹水的这段时间里,生长出来。”
望着这些鳞片,余大海眼神惊疑不定,他结巴了两声,而后道:“娃子,你这、你这……是染了啥病吗?”
“这是鲛人鳞!”余小舟突然喊道。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蓝色的鳞片,放到耳朵后,比对着给余大海看:“是不是一样?除了颜色不同,形状和纹路是不是完全一样?”
余大海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外翁,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余小舟红着眼睛,“你从来不带我出海,从来不让我下海游水,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正常?我究竟是什么,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谁!”
说到最后,小舟已声嘶力竭。
余大海闭上眼睛,颤抖着嘴唇,半晌才又重新睁开。他长叹一声,心知再也隐瞒不住,于是道:“娃子,你的父亲,是一个鲛人!”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余大海亲口承认,小舟仍觉脑袋“嗡”了一声。他只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余大海坐在床边,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我和你的外祖母,自幼青梅竹马,生活在海角村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上,那时,这个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后来,我们成了亲,并生下了一个女儿,活泼、漂亮、聪明,也就是你的母亲。你外祖母体弱多病,走得早,丢下我和你母亲相依为命。她和你一样,每次我出海,都会送我到海边,而每次我归来,她都已在海边等着我。
“有一天,我出海回来,她和我一起往家走,突然问我:爹,你见过鲛人吗?我大笑,说,傻丫头,鲛人是传说中的事物,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怎么会见过?她又问: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鲛人,我是说如果,他来到咱们的家,会怎么样?我哈哈大笑,说,如果他来到了咱家,我就把他绑起来,卖到镇上,一定能卖很多钱,到时候,给你买很多好吃的,很多漂亮的衣服!
“我以为她听了我的话,会笑,然而她的表情,却有些怪怪的。”老人不疾不徐地说着,眼睛里,隐隐有晶亮的泪花。
“她已经见到了鲛人。”小舟说道。
“是的。”余大海道,“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便已见到了鲛人。她在试探我对鲛人的看法,看是不是可以放心地将他介绍给我。然而,我无心的回答,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慢慢的,她出现了变化。有时会满怀心事地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傻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粘着我,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将她从我身边抢走了。
“我觉察出了她的反常,于是那天,我出海之后,便调转了船头,从另一处的海岸折返回来。来到海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歌声明明是个男声,却又说不出的媚,让人心醉神迷、如坠梦幻。我提着鱼叉,悄悄走过去,看到在礁石的背后,你的母亲正和一个男人坐在岸边。那奇怪的歌声,便是男人唱出的。我怒不可遏,正要喝骂,却忽然发现,那男人的身下,没有腿,而是一条鱼尾。
“一条生满紫色鳞片的鱼尾,半没在海水中,宽大的尾鳍,随着海水轻轻漂摆。”
老人的语气开始急促起来,像愤怒的火山:“他不是人!他是妖怪!他迷惑了我的女儿!这是我当时的唯一念头。我从礁石后跳出来,举起鱼叉,狠狠地朝他插下去。但他的反应很快,向前一溜,便滑进了水里。我的鱼叉,只划破了他的腰,有蓝色的血淌了出来。他半没在水中,龇着两颗黑色的獠牙,凶狠地望着我。我看到他的尾巴在水中弯了下去,那是在蓄力,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从海里射出来,扑上来和我拼命。
“这个时候,你的母亲哭喊着叫了一声‘爹’,抱住我,朝鲛人摆手示意他快逃。鲛人望着我,身子慢慢松了下去,然后一扭身,便朝着大海深处游去了。我气得暴跳如雷,狠狠打了你母亲一巴掌,然后转身回了家。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不,说过一次,那是在她临死之前,重又叫了我一声:爹!”说到此处,老人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大哭。
半晌,老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小舟问:“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老人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她早已和那紫鳞鲛人行了夫妻之实,并孕育了你。但生你的时候,难产,你活了下来,她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躺在血泊中,望着我,叫了一声‘爹’,便闭上了眼睛。我扑过去,连声答应,而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小舟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余大海继续说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双脚是粘在一起的,就像一条鱼尾,是我用刀将它们分开。你的腿上,也有一层淡淡的鳞纹,我又将它们全部蹭掉。但我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鲛族血液,这是永远也去除不掉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带你出海,就是怕有一天,你身体上的某些鲛人特质,会被大海唤醒,这会给你的人生带来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