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突然从耳畔响起,吓得小舟浑身一哆嗦,他惊愕地望向鲛人,却又不敢相信是她所发。扭头四外寻视,可周围的活物,除了鲛人,又哪里有其他?
鲛人一笑,道:“你在找什么?”
小舟“妈呀”一声,惊慌之下,双臂不稳,竟将鲛人从身前滑落。他急急抢身去抱,却重心不稳,与鲛人齐齐摔倒在滩上。
鲛人“啊”的一声惊叫,仰面躺倒在地,小舟不偏不倚,正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似凝固,就连大海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不起、对不起……”小舟急匆匆爬起身来,脸涨得跟块红布似的,只觉心脏“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倒退两步,指着鲛人,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会说话?”
鲛人“噗嗤”一笑,而后侧坐起身子,拢了拢如瀑的长发,望着小舟眨眨眼睛,道:“我何曾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游鱼一样灵动,就像海草一般娇柔。
小舟拙嘴笨腮,竟无言以对。是呀,人家也没说过自己不会说话呀!但细想却觉这句话本身便有问题,然而哪里有问题,一时又弄不太清楚。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也都听得懂?”
鲛人点点头,戏谑道:“当然啦,肉麻得要死呢!”
小舟刚刚淡下去的脸色转瞬又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了。
鲛人佯装嗔怒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让我躺在这儿吗?”她躺在沙滩上,宽大的尾鳍轻轻呼扇着。
“呃、呃……”小舟嘴里胡乱应了两声,打算上前去抱,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先前他虽然抱过对方,但一来是为了救命,二来并不知道对方懂人言、知人事,现在既已知晓,只觉满心尴尬,红着脸不敢上前。
小舟正自踌躇,鲛人已开口道:“你‘呃呃’什么?不愿就不愿,直说便好,又犹豫什么!”她说着,便用尾部撑着身体,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平衡了一下身子,而后尾鳍一缩一弹,朝前跳了一小步。
“难道非要你帮忙么?我自己就不会走么?”她嘴上说着,已小步小步地朝着大海跳去。
看着她艰难的动作,小舟猛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几步追上鲛人,一把将之抱了起来,直朝大海走去。
清晨的海风徐徐拂过,撩起鲛人长长的头发。轻盈的发丝,轻轻抚着小舟微红的脸颊,小舟只觉痒痒的,却痒得踏实,一刻都不愿离开。
天光渐明,太阳虽未露头,却已将天边映得通红。两人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天空,海鸟成双翱翔;望着海面,游鱼结伴戏水。身下,海浪一叠叠拍打着礁石,溅起银白的浪花,洒在身上、脸上,凉丝丝的,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干净和美好。
“我来自扶桑,那是鲛人的国度,万千水族,皆以鲛人为尊。”望着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汐说道。
“那天,我参加鲛族试炼,不幸遇到恶鲨,身负重伤。我躲进一只海蚌,不想却被海漩卷入其中。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轰隆的震响,在剧烈的旋卷中,我昏死过去。待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布满裂痕的蚌壳,透过裂痕,外面有蓝天,有白云,有阳光,有海风,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小舟听得却是心惊胆战。
“我是幸运的,强大的海漩之力,没有将海蚌击碎,而是将它抛了出去。我在海上漂啊漂,饿了,便吃几口蚌肉,渴了,便喝几口透过裂缝渗进来的海水。我出不去,我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打不开厚厚的蚌壳。
“后来,我觉得蚌肉馊掉了,可是除了它,我没有任何其他食物。为了生存,我必须继续吃下去。大概是中了毒,又大概是我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这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海鬼,它扒在蚌壳外面,想要吃我。然而正如我逃出不去,它也同样闯进不来。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并救下了我。”
回想那天的情景,小舟仍自感到后怕,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可为什么还一直那样凶巴巴的?”
汐歉然一笑,道:“这个,倒是我多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然而族长却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贪婪、最凶残的种族,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和接近他们。
“在鲛人的认知中,人类是邪恶的。他们会将鲛人的油膏做成百年常燃的灯盏,会将鲛人的鳞片制成富人穿的鳞衣,也会垂涎于女性鲛人的美色,将她们作为奴隶恣意凌辱。所以,对不起,我初见你时,也是带着这种误解的。
“后来,渐渐的,从你的身上,我察觉不到一丝的恶意。你为我熬制疗伤的汤药,为我冒雨搭建遮风的草棚,为我精心粘制贝壳人偶,还将你心底的事说给我听。你做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茫:人类,明明是很善良的种族啊!我分不清究竟是族长错了,还是自己错了。不过后来,在那帮坏人闯入院子要带走我时,我明白了,人类当中,也有好有歹、有善有恶,并不能一概而论。最起码,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人类中的良善者。”
小舟暗道:没想到,区区几日,她的内心,竟经过了这么多的起伏变化!他心中感慨,却又听汐说道:“小舟,不知怎地,我总感觉你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让你看起来和你外翁有很大不同,也和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帮人有很大不同。然而让我细说,我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隐隐觉得熟悉。你能和我讲讲你的身世么?”
小舟挠挠头,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好讲的呀!我自小生活在海角村,也没去过其他地方。我出生时,母亲便难产离世了,父亲也在一次海难中丧生,只留下我,与外翁相依为命。”
他说起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对不起。”汐说道,“没想到,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的。”小舟抬眼看看天,“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往心里去了。”
是这样么?汐望着小舟,若真的这样,你眼中闪闪的是什么?又仰着脸看别处作什么?
听小舟说起父母之事,汐也念起了自己远在扶桑的母亲。离开扶桑这么长时间,自己生死未卜,母亲指不定得多担心呢!
小舟问:“扶桑,远吗?”
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很远,在大海的南边,离着中州几千里几万里;也不远,只要心系扶桑,游啊游,就到了。”
游啊游,就到了。她说的轻松,事实真的如此吗?她瞒着小舟说自己伤势无碍,然而此时,她的内伤未愈。凭她的能力,若想渡千里南海游回扶桑,希望何其渺茫!可是,这些天,她从余大海的只言片语中已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这爷孙二人带来麻烦。
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国度。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有她一生最为崇敬的、那片大海!
朝阳终于穿破云层,从遥远的海际跃了出来,它方一露头,便用万道金光,去扫逐这个世间的一切阴霾。
汐迎着朝阳,蓝色的鳞片,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彩,映着鲛人姣好的容颜,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小舟呆呆地望着她,竟有些痴了。
鲛人转过头,看着小舟,而后撩起耳侧的长发,伸手从耳朵后面揪下来一片逆鳞。她发出一声痛哼,然后将鳞片合在双手的手心,闭眼念了些什么。
她睁开眼,将那闪着荧荧蓝光的鳞片递到了小舟的手上。
“你送给我的小人儿我很喜欢,作为交换,这片鳞送给你。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着它,只要它的光泽不熄,我对你的情谊,便永远不灭。”
小舟将鳞片紧紧攥在手心。此时,他并不明白这片逆鳞意味着什么,然而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然太迟。
“好啦,不说啦!再说下去,怕是要被别人发现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走啦!”汐说着,站起身来,面朝大海,张开了双臂。
“汐……”
鲛人扭头,一笑,道:“怎么?”
此时,小舟想说:“我能再抱一下你吗?”然而话到嘴边,又始终没能说出口。他的心里很乱,很痛,像是有什么人躲在他的身体里,用刀子剜他的心。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之前照顾她、保护她,只是将她当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而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情愫却如暴涨的潮水,奔腾翻涌。
可是,他的心头,终究还是筑起了一道大坝。它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是人,而她是鲛人;他生活在陆地,而大海才是她的家;他们是不同的种族,注定不能有结果。
此番一别,便是天海一方,若再相见,不知将是何夕!
他开口,道:“每天早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这儿,望着南方的大海。你若想我,只需朝北瞧,我一直都在!”
汐别过头,不觉间眼角已然湿了。她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好!”再不回头,将身一纵,跃入碧蓝的大海。
突然,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直将汐罩在了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