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寨位于抱犊山上,大寨主穆遮天,人如其名,乃是这方地界一手遮天的人物。多年来,仗着手底下数十号弟兄,强取豪夺,横行乡里,人们敢怒不敢言。
或许是苍天有眼,这不,昨天夜里,寨子里的二当家下山喝花酒,便遭了祸事,竟被纸人踩碎了脑袋,丢了性命。
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是遮天寨作恶多端,鬼神难容,特派来索命的恶鬼,收了二当家的狗命以示惩戒。
大寨主听闻噩耗,又惊又怒,立即率人包围了事发的纸扎铺,又请来武当山的道士,降魔除鬼。
天色阴沉。
纸扎铺门前的空地,早有人立了一根桩子,将行凶的纸人绑在其上。那纸人额前贴了符,面目呆滞,一动不动,若非有人亲见,谁会相信它能杀了一个大活人?
道士肥头大脸,体胖腰圆,一身黄色的道袍绷得紧紧,堪堪遮住那浑圆的肚子。他右手舞着桃木剑,左手摇着三清铃,“叮铃铃”围着纸人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天师降法,铸我金身;上禀皇天,下念九州;目如利剑,逢邪便斩;手似银钩,遇鬼擒收。吾奉天师真人到,神兵火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他猛地举起木剑,狠狠劈向纸人的头顶。
纸人的头陷下去一大块,眉眼都变了形,却不见任何反应。
围观众山贼面面相觑,都不知这胖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胖道士面露尴尬之色,再次举剑大喝:“神兵火急如律令!”
一股幽蓝的火苗从剑尖燃起,引燃了纸人额前的符咒,而后一路向下扩散,转眼便将纸人包裹在一团烈火中。
纸人在烈火中扭曲,竹篾做的骨骼劈啪作响,不多时便燃成了一团灰烬。
群贼齐声欢呼。
胖子长舒一口气,迈着方步走进纸扎铺,到了寨主近前,笑眼一眯,道:“无量天尊!这恶鬼怨念深重,附身于纸童之上,贫道连施两剑,终以无量业火,焚了它个灰飞烟灭!”
寨主端坐在椅子上,两名彪形大汉分立左右。他闻听胖子之言,抱拳回道:“天师辛苦!愿我二弟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他说话闷声闷气,面上一道刀疤自左眉梢一直划至右嘴角,如一条肉蜈蚣,随着话音扭动尾巴。
此时,有山贼将纸扎铺的掌柜及妻儿绑了来,请求寨主发落。
穆遮天斜睨一眼,见那一家三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便冷笑两声,道:“犯我遮天寨者,人鬼不留!”
他言语铿锵有力,满屋的纸人车马,仿佛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犯我遮天寨者,人鬼不留!”众山贼齐声大喝。
穆遮天全然不顾那一家三口的哭饶,起身出了铺子。立时有山贼拎来两大桶油,泼洒在屋中各处,又浇在三口人的身上,然后迅速退出了屋子,关紧了门。
一名山贼点燃了一支火把,顺着窗子扔了进去。
群贼只等着观赏大火爆燃的壮丽景象,可那火把飞进屋子,却如泥牛入海,半点反应没有。
扔火把的家伙犯了嘀咕,心道洒了那么多油,碰着一个火星也该烧着才对,为何整支火把都不见动静?他偷眼瞧了寨主,见寨主面色不善,心中打了个突,赶忙又点了两只火把,齐齐扔进了窗子。
仍然没有反应。
这次,他终于确定了事情的反常。但当着寨主的面,怎敢露怯?他嘴里骂了一句,然后紧跑两步,向窗内张望。
然而,未等他站稳身子,便见三支火把并成一束,由窗内飞出,齐齐穿入了他的胸膛!
鲜血崩溅!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身子便如折翼的风筝,朝身后飞跌出去。他口中呛出一股鲜血,倒地绝气而亡。
骤遇此变,群贼一个个大惊失色,连寨主穆遮天都跟着心头一颤。但他见惯了生死,深知此刻不可乱了军心,于是深吸一口气,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群贼心中虽然发怵,但见寨主稳如泰山,便有了主心骨。一个个紧握刀枪,牢牢地盯着那铺子。
昏沉的天色仿佛给那纸扎铺笼了一层淡淡的鬼气,黑乎乎的窗口如一张择人而噬的嘴。一阵凉风袭来,陈旧的窗扇轻轻晃动,吱扭作响。
穆遮天朝身侧的一名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会意,抱拳颔首,而后迈开大步直朝铺子奔来。他身宽体壮,跑起来犹如一头蓄力的蛮牛,震得脚下大地颤了三颤。
他奔至窗前,却猛地折转了方向,飞身跃起,直踹向铺子的两扇木门。
这大汉虽然长得粗犷,心思倒还细致。他见窗口狭小,倘若敌人守在后方,自己必定吃亏,于是出其不意,试图破门而入。
他记得清楚,他们退出铺子的时候,那两扇木门是虚掩着的,他可以轻易地将它们踢飞。为了向群贼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故意加了把劲,恨不得将门框一起掀下来。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在他的巨力撞击下,两扇木门竟纹丝未动。
他觉得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木门,而是一块最为坚固的石头。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保留一些力量,这样的话,或许自己还能及时得撤回身来。但这些想法都是毫无意义的,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整个撞在了木门上。
他暗道糟糕,自己现在的姿势,漏洞实在是太多了,对方略微施展一个手段,自己都是无法应付的。他挣扎着想尽快离开,却突觉门后涌来一道巨大的力量。那力量如崩塌的山石,又如决堤的洪水,他毫无抗拒的余力。
“轰隆”一声巨响,他的身体与两扇木门一道,横飞出数丈远,如一坨烂泥瘫软在地,动也不动了。
门梁上的黑漆牌匾侧歪了一下,终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砸落在了地上,陈年的灰尘高高扬起,四外飞散。
待尘土落尽,一位红衣的仙女从屋内走出,踏过“王记纸扎铺”五个白色的大字,缓缓朝众人走了过来。
那仙女身着血红的衣衫,衣袂飘飘,却半点看不出美意,只让人打心底里泛起一阵恶寒。
原来,那竟是一只纸人。
惊呼声四起。众山贼炸开了锅,刚刚烧了一个纸童,又来了一位纸女,这纸扎铺里的玩意,难不成都修炼成了精?而且,他们此前见到纸童的时候,纸童是一直都没有动的,这让他们还心存了一丝侥幸,认为可能是人为的恶作剧。但如今眼见为实,这光天化日之下,纸扎的仙女走得稳稳当当,不是鬼神作祟,又是什么?
寨主穆遮天眉梢挑了挑,扭头望向胖子,道:“天师,这是怎么回事?”
胖子心中叫苦,暗道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我游历江湖十数载,何曾遇到过这种古怪的事情,莫不是犯了太岁,闯进了鬼窝?真是罪过罪过!
他心里嘀咕,面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只沉吟一声,道:“无量天尊!贫道大意了。这纸女乃是方才那纸童的姐姐,得知弟弟伏诛,特来寻仇!诸位不必惊慌,看贫道略施手段,将其就地正法!”
言罢,迈起方步,迎面朝纸女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重新拔出背上的桃木剑,摘下腰间三清铃,又张牙舞爪地在纸女面前念诵了一段伏魔咒,而后趁其不备,丢出一张黄纸符,正正地贴在了她的面门。
“好!”贼群中有人高喝一声,为胖子叫好。然而余音未落,便见那纸女忽地抬手,一把便将符纸扯了下去。
胖子一怔,大喝道:“好凶的恶鬼!”猛一咬牙,挺起木剑,直朝纸女的咽喉捅了过去。那剑尖挂着幽蓝的磷火,只欲将纸女焚为灰烬。
纸女不慌不忙,抬手一拨剑身,胖子便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他晕头转向,抬眼乱匆匆一望,却见一只玲珑小脚从下方蹬过来。他想闪身躲避,却已然不及,顿感下腹一疼,“哎呀”一声,身子离地而起,重重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群贼一片哗然:这纸女是有多深的道行,竟连武当的天师都制不住她!
穆遮天怒道:“谁人去战?”
山贼中,自有那胆大又自恃武艺高强的,举刀直朝纸女剁去。那纸女体态轻盈,也不见如何动作,身躯一晃,便飘到了山贼身后,抬手便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又有二贼一左一右袭来,两口刀各扎纸女两肋。纸女纤腰一扭,双臂一拨一带,两口刀便打了个滑,各自插入了对面山贼的肚子,二人双双栽倒。
又一黑面大汉上前,掌中一条长棍,抡圆了直朝纸女扫来。那长棍以硬木削制,粗如儿臂,挂着风声袭至。却见纸女轻轻一扬手,不知为何,长棍竟从中而断!断口锋利,犹如刀削,断棍呼啸盘旋而去,深深地插入一旁的土墙中。
那大汉一击落空,余势未消,身躯转了半圈,朝后仰去。他大骇,深知自己以背对敌,犯了大忌,正要采取措施挽回,却见自己胸膛中突然钻出来一只手。那手血淋淋的,手臂尚埋没在自己的胸腔中。他心中纳闷,扭头查看那只手的来源,只看到一张惨白的纸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耳畔。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纸女将手臂从大汉的身体内拔了出来,后者便软软地瘫倒在了脚下。
眨眼之间,数名贼人便丢了性命,余下的两股战战,再也不敢上前。
穆遮天心中惊骇,但身为寨主,若此时打退堂鼓,怕是今后再无颜面在此地界混下去了。有道是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活,于是豁出一条命来,提刀上前。
寨主手中这柄大刀,铜柄宽刃,长九尺六寸,重八十二斤,抡将起来,恐有千钧之力。他绝命而来,飞跑几步,高高跃起,以上势下,朝纸女当头劈下。
纸女身形一飘,忽地一下,便绕到了寨主身后。寨主此前观战,早已知晓了对方惯用的手段,所以方才那一刀,看似全力而发,实则留有余地,他一击不成,眼前失了敌人的踪影,赶忙单手握刀柄,一个黄龙大转身,直朝身后扫来。
锋锐的刀刃携着金风而至,纸女忙向后撤身,但堪堪晚了一步,刀刃划过前胸,在纸衣上留下了一道寸长的口子。
纸女缓缓飘落在地。她低头扫了一眼,而后抬头望向寨主,道:“你弄坏了我的衣服。”
这纸人,竟第一次口吐人言。
她的声音是冰冷的,仿佛带着整个世界都变得冰冷起来,让人止不住心底发寒。同时,在这股寒意中,人们也觉察出了她的怒意。
那股怒意,就像是猫戏老鼠的时候,反被老鼠咬了一口。
寨主没有答话,他微微塌腰,双腿蓄力,猛地朝纸女奔来。他的大刀前伸,几乎将自己的攻击半径增加了一丈,只想将对方穿个透心。
纸女也动了。她是后动的,却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对方。她从对方的身侧飘过,轻轻巧巧地,便让对方的刀扑了个空。然后,她转过身,从容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寨主站在地上,仍旧保持着持刀冲刺的姿势。之后,一丝血线从他的脖颈处出现,而后猛然喷发,将他的头颅高高冲起。
失去头颅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大刀的重量,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啊!”
“寨主死啦!”
群贼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人本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如今失去头领,顿时乱了阵脚,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纸女静静地望着飞逃的群贼,并不追击。却突然发现不远处一团黄色事物,贴着地面向前蠕动。
那事物正是胖子。原来,他此前佯装昏倒,只是为了逃避祸事,一心盼着群贼能够制服纸女,他再起身做做法事,邀功请赏。万没料到,这纸女竟凶悍如此,反杀了寨主。于是趁着混乱,偷偷向墙后爬去。
他爬了没几下,脑袋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悄悄抬眼,一双红色的鞋子正挡在自己面前。再慢慢抬头,见那纸女正低着脸,呆呆地盯着自己。
他“啊”了一声,几乎吓得魂飞魄散。手刨脚蹬地退了几步,起身磨头便跑。跑没两步,便见面前红影一闪,纸女已挡在了身前。
“是你,烧了我的弟弟吗?”纸女伸出一只手,掐住了胖子的脖子,将他拎了起来。
胖子憋红了脸,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但他方才奔跑的同时,已将桃木剑握在了手里,手忙脚乱地一晃剑身,一股蓝火喷薄而出,朝纸女的下身扎了过去。
纸女本胜券在握,没料到这胖子竟还藏了一手,突见一股蓝火爬上了自己的身子,心下大骇,忙弃了胖子,伸手猛拍。幸亏发现的及时,三两下便将火焰熄灭,不过下体处已被烧出了洞,竹篾都露了出来。
她大怒,见那卑鄙的胖子正玩命向前逃窜,身形一晃便跟了上去,抬手一扇,将胖子掀翻在地。
胖子摔了个仰面朝天,不及呼痛,便见纸女已跃身而起,单手成爪,狠狠朝自己咽喉插下来。
胖子一闭眼,心道: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