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藩篱

必须承认，我暗恋徐忆南。

我从未向她表露过我的心声，在她的面前我把这种情感，当成是一种亵渎而尽量掩饰，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藩篱。筑起这道高高藩篱的，不仅来自样貌年龄、身份地位，更来自学识学养，以及对待生活的观念和态度。以上所有的一切，我都毫无争议地处于劣势。不是我自卑，事实就是如此，因为我时常都会被她说的或做的所折服，深以为然。我知道这种折服，不仅仅因为她是我的老板，而是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意识，不一定准确。可是这一点儿也不重要，我愿意从低处，从一个逆光的角度去仰视她，让她看起来光芒四射。她是我心目中，女神一样的存在。

当然，生活里她也并不是常常光彩照人，相反在我刚认识她的那会儿，她灰头土脸，每天奔波着应酬，被各种交缠在一起的烦心事，折磨得疲惫不堪。那段时间，她像一根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绷直得完全失去了弹性的空间。在我所接触过的女人里，她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斗士，拼命三郎。虽然她也有心高气傲的气性，倔犟到不愿意认输低头，但她又吃得苦耐得烦，从不被眼前的困难所打倒，就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她强烈渴望成功，渴望摆脱现实的困境。事业上的野心，是支撑她拼搏的动力和源泉。

当时，她和男朋友经营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外人看起来一切运转良好，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她负责运营等一切对外事务，而他男朋友只管接单设计，其它一切都不管，像一个甩手掌柜。这样的分工倒也没错，各擅所长。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她的男朋友苏元。他长得又高又壮，铁塔一样，应该不低于一米八五。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有一头颇具艺术家气质的披肩长发，乌黑亮丽，两撇浓黑的被精心修剪的八字胡须搭配他立体深邃的五官，整个人看起来，时尚而有品味。不可否认，他在设计上是专业的，只是在与人沟通上缺乏钻研，估计也不愿意为他人而改变，再加上他言辞冰冷，故给人高傲又不懂变通，难以接近的不好印象。

确实，在他的眼里，艺术高于一切，大部分客户的要求，他都认为粗俗不堪而又缺乏品味。在跟客户沟通的过程中，他最多耐着性子听一小会儿，然后忍不住对客户的要求，冷嘲热讽。往往，徐忆南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项目，他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客户给得罪个彻底。

对于他的这个性格，徐忆南很是了解。她并不认为那有多大的问题，得罪几个客户算不了什么，她再找就是。她爱上苏元，就是因为他艺术家的范儿。她理解他，并认为他们俩人中有一个人向生活妥协就足够了。如果他也向生活妥协了，她首先就不同意，那样的他还会是他吗。她爱他，并接受他的全部，包括他艺术上的坚持和不知变通。她说一个男人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最具魅力，也最性感。这样的论调，社会上很多女性都有，只是在我看来，她是最坚定的拥护者和践行者。

当然，她可不能像苏元那样不知变通。在再有业务时，她尽量不把重要的客户交给他设计，大客户可得罪不起，毕竟公司还得正常运转。我就是在那时为了解决她的这个问题，被她招进公司，并一直跟随她到现在。作为员工，我当然比苏元要好使唤得多，他性格上的毛病，我一个都没有。我为人随和，好沟通，同时在设计上也着有自己独到的审美和见地，足以满足客户各种刁钻的要求。这在我和徐忆南后续的多次配合中，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我成了她工作上配合度最高，也最默契的搭档，左臂右膀。这也是对我颇为信任的原因。

我的到来之后，徐忆南的公司曾经一度有过好转，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她干劲十足，意气风发地说公司终于走上了她预想的轨道。可是一年后的某一天，一场灭顶之灾，毁掉了徐忆南所有的希望，并差点儿击溃她对情感和生活的信心。她为之颓废了好长时间，一蹶不振。她迷失了，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那段时间，她的公司破产，所有人领了工资，作鸟兽散，唯有我留在了她的身边，在帮她处理公司上后续事情的同时，细心地照顾着她。开始的那几天，她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默默地哭泣，不吃不喝。我担心她想不开，不停地在门外劝说。她没有回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知道有些事情，必须她自己想清楚才行，挺过来了就没事，别的人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等她打开房门，一脸憔悴地跟我说她饿，我才把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此时的她，像变了一个人，瘦了一圈，头发蓬乱，走路轻飘飘的，像倩女幽魂里的女鬼。

给徐忆南毁灭性打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男朋友苏元。他一声不响地卷走了保险箱里所有的现金——两百多万，然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此之前，他的行为，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正常，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伪装得天衣无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的原因，徐忆南也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因为她也不知道，猜不透，并为之困惑了好多年。她一个人默默地承担着所有的后果，像一只孤独的草原之狼，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独自添伤。直到伤口结痂、痊愈，她又斗志满怀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仿佛那些挫折、悲伤，都不曾有过。

苏元那么做的动机，时常让我陷入遐想。他那样尖锐又敏感的性格，是不太容易接受别人的意见，并很有可能做出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也许他觉察出了徐忆南的不放心和不信任，并认为那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于是他采取了报复行动。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外人无端的猜测，也许，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裂痕存在。徐忆南性格上的强势，风风火火的做事态度，总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给人以压力。苏元是一个那么爱好自由的人，他大有可能受不了她的管束或安排。

苏元应该是徐忆南的初恋，她全身心地投入在这段恋情里，毫不设防。她在他的面前，水一样清澈透明，一眼望到底。她迁就他，照顾他，什么事都以他的感受为先。她甚至很少跟他产生争论，生怕戳伤他脆弱的自尊心。工作上有冲突，她也尽量站在他的一边，即使给公司带来损失，她也在所不惜。可是，她这么小心翼翼地维护的情感，还是毫无预兆地破碎了，就像一个精美的花瓶，掉在了地上。

真正让徐忆南伤心难过的不是二百万块钱被拿走，而是苏元的不辞而别。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症结所在。一段情感，她能接受分手的结果，但她接受不了这么没有结果的结果，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悬在空中，没着没落。他可以指出她的错误，甚至痛快地骂她一顿，但他这么不沟通，不面对，不声不响地逃避，她不知道是谁的原因而以致如此。她连检讨自身的原因，都找不到。他为他们的情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每当一念至此，她就要被吸附，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她多想有一天能在某个地方再次碰到他，只为他说一个离开她的原因，不管是说他爱上了别人，还是说她太霸道了，或是别的其它，她都能欣然接受，并不再为之纠结。她说那样她就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去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这差不多已经成了她多年来心里的一个淤结，越积越凝实。

在一次醉酒后，她苦笑着跟我说，人们都说初恋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而轮到她时，却他妈的只有苦涩，以及无尽的忧伤。她说她怎么就碰上了那么一个人。

她和苏元失败的初恋，毫无疑问影响了她后来的情感观念。她把她的心，一层层包裹了起来，再不轻易向人展示。

可能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我当成她的恋爱对象，反而偶尔还会春光乍泄一样地向我透露一些她内心的想法和感受。我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只是对我来说，能了解她哪怕多那么一丁点儿，我都会欣喜若狂。在她的面前，我不会流露出半点对她的爱慕之情，我尽量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介入她的生活，她的情感。我想我能一辈子默默爱她，守在她的身边，也就够了，至于更多，那都是奢望。我害怕一旦表露心声，朋友都没法做。如果那样，我宁愿维持现状。

说了这么多，你们一定好奇我姓谁名甚了吧。不是我故作高深，而是恰好忘记了。这恐怕也是我性格中的一个缺点，我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却缺乏严谨的逻辑性。你看，这段话，就没什么逻辑。

好了，我叫李牧远，男，身高一米七八左右，样貌算不上出众却也并不难看，周围异性朋友对我的评价是耐看，看得久了，还不错的意思。至于年龄嘛，还是不说了，接触过我的人，都能看出我年纪不大。之所以不说，主要是因为徐忆南曾经在很多场合表达过她不喜欢比她年纪小的男人。我记住了，并像一个鸵鸟那样把头埋进了沙里，装不知道。我要忽略我比她小好几岁的事实。

我要让自己变得成熟，不让她看出我稚嫩的一面。

按现代人流行的说法，我是一个凤凰男，这也是我不喜欢作自我介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我对别人说我是凤凰男比较敏感。我从不主动向人说起自己的过去。有人高声谈论有关凤凰男的话题，我都会紧张到冒汗或是趁机溜走，生怕一不小心就问到了自己身上。

我也不愿意就这个问题说谎，编造自己另外的身份，以便融入别人的话题。我曾经慎重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可能最大的原因是我不想篡改自己的过去，不想否定自己一路爬行的艰辛历程。我对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充满感情。如果我否定了过去的自己，那我的父母，亲戚朋友，村庄，以及村头父亲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挖出来的一个小鱼塘，又将安放在哪里？

不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