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铜雀春深

其实，从五岁那年起，张纯山的形象就一直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从未忘记。差点儿忘了介绍，张纯山是国内一位著名的服装设计师，对于时尚和品味，有着自己独到的审美。同样，对于自身的管理，他也有着严苛的标准。虽然他现在看起来稍显老态，但是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再加上深蓝色的牛仔短裤，还是把他笔直挺拔的好身材，以及蓬勃的活力，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

不过，在我X光一样的目光扫射下，他身上的某几个部位，我还是看出了人工雕琢的痕迹。这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敌得过岁月的摧残，锻炼、做美容，也未必就能挽救如沙城般坍塌的肌肤。可是不管怎么样，良好的教养，妥善的皮肤保养，精心打理的发型、鬓角和胡须，依旧让他看起来精神抖擞，且绅士味十足。他虽然没有了过去的年轻容颜，却也多了几分只有岁月的蚀刻，才能雕琢出来的味道和魅力。

我一直认为自己拥有一颗老灵魂，因为我很小就能洞悉人情世故中的幽微处。比如外婆林凤洁一个不耐烦的眼神，一声不大的呵斥，我都能迅速理解和判断出她的真实想法、意图，从而采取相应的行动，收嘴停住哭泣或拔腿奔逃，以避开可能到来的“狂风暴雨”。

从见到张纯山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他跟母夜叉一样的外婆，不是同一类人。攻击力、战斗指数，都比较弱，一点儿也没有外婆那样的杀气腾腾，锋芒毕露，至少我当时的判断是那样。后来，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如果拿职业围棋手的段位来做一个类比的话，他肯定要高出外婆好几个段位。

如今，再次见到他时，虽然岁月毫不掩饰地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但是我从他进门的一刹那，还是认出了他来。只是，我仍旧斜躺着，脸上的表情淡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不动声色。

多年的从商经历，我养成了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处之泰然的良好习惯，至少表面上，不能让人看出我的慌乱或是别的情绪。在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我绝不能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内心情绪，毫无保留地流露在脸上。何况多年前，他还和我的母亲计觅双一起，合谋着把我遗弃，像赶走一条小狗一样，把我赶出那个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情感的小窝。

不可否认，我对他有防备之心。

我想，人最深刻的记忆，往往不是来自快乐，而是十分快乐之后的一分伤害。就像现在人说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之所以一直记得他，就是因为对最后一分的伤害太过印象深刻，就像一张白纸的第一道折痕。你想，当我得知我不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而是有一个那么高大，山一样的爸爸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欣喜若狂。我完全敞开心扉，接纳了他。对于一个完整的家的渴望，是我从有记忆以来的内心呼喊。他的到来，填补了我巨大的内心空缺。我黏着他，四处炫耀，向整个世界证明。

在跟他相处的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撒娇、耍赖，胡搅蛮缠，掌握了每一个小女孩该有的小聪明，并运用自如。我觉得我每天都被阳光围绕。他微笑着一一满足我，从不拒绝。

趴在他的肚皮上扯下他下巴上的一根胡子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一件事情的转折点，并影响着我以后的人生。他翻身把我丢下，并急匆匆地走出房间，我以为他只不过是跟我闹着玩，假装生气，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游戏那样。当时，我的哭泣并不是真心，而是一个引起注意的手段。他没有收回跨出房门的脚步，我立刻意识到我可能做错了，他真的在生气。这个时候，我依然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只要认错就能修复我和他的关系，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可是，自那以后，事情比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那么宠爱我，甚至在迎面见到我时，还慌忙掉头避开。我不知道父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他的疏远、冷漠，让我害怕，内心里被抛弃的恐惧，像一只黑色的乌鸦，在不停地盘旋、哀鸣。我也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孤零零地被囚禁在一个四面环海的漆黑房间里，周围全是愤怒的指责的面孔。

当母亲把我带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并说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时，不管她如何解释、证明，我都只有怀疑、抗拒，以及被抛弃的忧伤。我用薄膜一样的不信任包裹住自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

后来，他和母亲多次来老宅看过我，并冀望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愧疚和不舍，可是我不再是从前的我。我完成了人生的一次蜕变。对父亲这个词，我已经彻底免疫，不再像初见时，那么欢心雀跃。不过，在某些失眠的长夜里，我又时常设想，如果母亲没有把我送回给父亲，而是让我一直生活在她的身边，我想我一定会把张纯山当成是我一辈子的父亲。跟我的父亲徐天泽比起来，他对我的照顾，确实是无微不至的。他温润如玉，很少发脾气，就算我有一些不合理的要求，他要么破格满足我，要么耐心地说服我，从未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应付我。

可是，吊诡的是，我的离开，并没有让母亲和他的婚姻变得更好，反而加速了他们之间的裂痕。他们婚后不到两年，就分了手。这也是后来为什么母亲又把原因推到我身上的借口。她说我简直就是她的克星，自从生了我之后，她的生活她的爱情，诸事不顺，一团糟乱。在我后来的理解里，我知道她是一个没有男人，就不相信能自己能独立活下去的女人。她总在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成为一个有钱人的阔太太，做别人的附庸，不劳而获。她找上张纯山，本来就目的不纯。为了达到终极目的，她使尽各种手段，并不惜牺牲亲人们的快乐和幸福。她自私，而不自知。某种意义上说，我才是她谋求上位的最大牺牲品。

多次拒绝之后，张纯山应该知道我不愿意再见他。在我创业初期，他通过各种管道，间接提出要帮助我。我断然拒绝，不想和他有生意上的牵连和纠葛。这次，他费尽周折地把我请到这里，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不想瞎猜测，以免自乱阵脚。我静静地等待着事态的向前发展。

我的脾气就是这样，有点锱铢必较，对亲戚朋友，尤其如此，不肯轻易原谅。对陌生人或是不太熟悉的人，我反而持宽容、包容的心态。这么多年的经验就是，越是亲近的，对你了解越多的人，对你造成伤害的摧毁力度就越大。所以这么些年来，从外表看，我谦和冲淡，与人为善，内心却从未真正向人敞开过，除了我家的那只大肥猫。它才是我家人一般的存在，我宣泄内心积淤的最佳听众。

张纯山向我表白说他一直爱我。这是我事先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到的他把我弄来这里的目的，我以为我生意上的某个项目，和他有利益上的有冲突。因为最近，我确实在筹备一个跟他有交集的商业计划。就在他向我表白的那一刻，我有点恍惚，第一感觉告诉我，他要表达的是父爱，是亲情。可是他期期艾艾的话语，以及羞涩如少男的表情，我理解不出那一点。他重复着强调好几次，我才恍然大悟，顿时，一种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感觉，潮水般涌了上来。我虽然很是震惊，但我还是很快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就像生意场上的谈判，面对再棘手的对手，我也要硬着头皮一个个攻克。

虽然这种情况颇为罕见，生活中不常有，但也不是毫无听闻，至少在一些文学作品中有所体现，比如美国作家纳博科夫写的《洛丽塔》，就是讲述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小女孩的爱。我还挺喜欢那本小说，认为它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反映人性禁忌的优秀作品，甚至可以纳入文学经典之列。只是想不到这样类似的情况，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多少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也从未处在洛丽塔那样的角度，思考过这个问题。

见我默不作声，他靠近几步，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柔声说，他对我的爱是真心的，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的改变。他说他对我相思了二十几年，我是他的梦想，这辈子都想抵达的幸福彼岸。他说的美好的词汇越多，我内心的恶心程度就越强烈。可是我没法阻止他，我知道一个陷入幻想的偏执狂，是没法理性对话的。我只想逃脱他的掌控。

我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话语，冰冷地说我知道了。我害怕他说出一些我不想听的话。我还无法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来看待。生活里，追求我的男人，大都比我的年纪要大上许多。我本身也对中年大叔感兴趣，觉得只有那些有着丰富的生活经历，有着包容阔大的内心，以及成熟睿智的男人，才能理解我苍老的内心。那些所谓的小鲜肉，从来都入不了我的法眼，对他们，只有一个词字能形容，幼稚。当然，也不能太大，年纪超过我十五岁，就绝对不是我能接受的范围。

我清了一下喉咙，语气肯定地说小时候我确实对他有过无尽的依恋，但那是一个从小缺乏父爱的小女孩，在寻求亲情的庇护，不掺杂任何其它的因素。我说我对他从来没有过类似恋人般的感觉。在我的心里，他一直是父亲一样的存在，甚至比我的亲生父亲还重要。我说他已经先入为主地占住了我心的位置。我坦白说虽然这么多年，我对他有过怨怼，也不常联系，但我一直在心底为他留有一个圣洁的位置，不容亵渎。

我说这番话的目的，毫无疑问是为了唤起他对于自身角色的再次认定，我不能给他留有其它幻想的机会。我不知道这样做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也许适得其反。但我总得抱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去不断尝试，万一有效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