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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是一个帮凶

可以肯定,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无形中被人利用,做了一回帮凶。黑暗中,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扛着已经被我弄得窒息晕倒的女人,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偌大空旷的废弃庭院,疾步走到这座古宅外一棵高大的枝干蓬开的柏树下一辆正在等待的黑色豪车前。女人的身躯柔软,散发一阵阵好闻的幽香,我心驰荡漾,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她的模样。

我气喘吁吁地如前所约把女人,移交给了站在车门前一位戴着墨镜、双臂交叉互抱、穿着一身紧身黑衣的彪形大汉。他一声不响地接过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她平放在车子的后座,然后面无表情,酷酷地挥手打了一个响指。听到指令,车子迅速向前滑去,很快融入在白茫茫一片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从肩上放下女人的一瞬间,在树枝间泄露的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我看清了她的脸。顿时,我震惊了,一个久违的名字,跳进了我的脑海——徐忆南。等我愚钝的脑袋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开出很远。凭借多年道上混的经验,我知道肯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在徐忆南的身上。而我,一个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亲手把她送进了一个不可预知的火坑。我心慌意乱地撒腿就追,直觉是必须先拦下那辆豪车。我想凭自己的力量,去纠正这个无意间犯下的错误。奔跑中,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大骂自己猪头。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没有丝毫长进,还是如此莽撞。

我后悔,没有在此前的任何步骤中仔细观察一下,以致陷入这样无法挽救的窘境。我一路自责,却也想不出任何好的办法,计谋、策略、筹划,这些有关智商的词语,基本与我无缘。茫无目的地跑了好几条街巷,我迷失在钢筋丛林里,哪里能找到那辆豪车的踪影。我甚至连它车牌号码,都没有记住。要不,我还有办法,通过一个派出所的警察朋友,去查找对方的确切地址和身份。而现在,我一点凭据也没有,要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徐忆南,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刚才的那辆豪车无声地开到我的身边。一个长相妖娆的年轻男子,轻盈地从车里走出来,他翘着兰花指把一叠百元大钞递给我,声音尖锐地说我拿到那些钱的条件是让我跟踪一个女人,并把她弄到指定的地方。摸着手里厚厚的一扎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最近手头有点紧,这么多钱足够我好好地快活一段时间了。钱对我来说,永远是必需品,正当途径挣不来时,通过歪门邪道能弄到,我也在所不惜,并不觉得有什么良心不安。我就是这么一个对自己有清晰认识和定位的人,比大部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来得坦然磊落。

跟踪徐忆南,望着她朦胧的背影,我不时有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甩了甩头,直觉认为这不过是因为心软,是面对弱者时一种不忍心的情绪。我承认,年纪越大,我越发没有了从前的冲动、热血、坚毅和果敢。过去随意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事情,如今的我都要思虑再三,权衡利弊。我讨厌成为心慈手软的人,似乎心中一旦承认了这一点,就表示自己不再年轻,再没有了那种行走江湖的快意恩仇。

我其实有很多下手的机会,回廊里、树洞旁、或是花园任何一条分岔的小径上。我跟着她走走停停了好一会儿,她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在背后跟踪。她似乎对这座古宅充满情感,每走几步就要停顿下来,或触摸或长久站立,长吁短叹。她似乎有许多的秘密,莫名地吸引着我,想要一探究竟。这在以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念头都不会有。

从背影看,她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稍显瘦弱,她长发齐腰,披散着垂在脑后,再加上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在风雪的吹拂下,更显飘逸、灵动,像一个降临凡间的仙子。

在花园的小径上,我的手已经伸到了离她脑后几厘米的地方,只需用点劲儿,我就能提前完成任务。可是,一个拐弯帮助了她,她脱离了我的力量范围。此时,我的心情复杂,在恼怒自己犹豫的同时,又为她短暂的摆脱感到轻松。我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同理心。对于摧毁美好的事物,谁都产生短暂的恻隐之心。

我察觉到自己内心情绪的来源时,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像海面掀起的滔天巨浪,立刻反扑而来,瞬间冲走了此前泛起的涟漪。

我之所以在她进入那间黑暗的屋子后迅速出手,且动作粗暴,完全是因为逆反心理在作祟。我一点儿也没给她反抗的余地。从面对危机时的从容应对来看,她有一定的格斗技巧,要不是偷袭成功,要搞定她,还得费上一番功夫。

如果早知道她是徐忆南,我就不会如此惊讶,一切都算顺理成章,因为当年面对她的怪招迭出,我差点儿败下阵来。

她的聪明机智,不是我这种心思愚钝的人所能理解的,我无法判断她下一步将会有什么样的招数。加上动作迟缓,我每次都被她弄得颇为狼狈。当然,住在她隔壁那段短暂的时间,是我今生最为快乐的时光。

她和爷爷徐岩川搬到我家隔壁那栋逼仄的二居室平房时,我刚初中退学,闲赋在家。他们的到来,改变了我对生活以及读书这件苦差事的看法。在徐岩川的侍弄下,本来毫无生气的二居室平房,顿时充满了生活气息,房前的一小块空地被他悉心翻整,种上了各种蔬菜和鲜花,紫色的茄子,黄色的菊花,青色的辣椒,粉红色的月季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花花草草,看起来朝气蓬勃。

不知道什么时候,徐岩川从别的地方运来一套石头桌椅,摆放在了屋前的菜园旁,不久又用木头搭起了一个简易凉棚。过不了半年,好几种长势旺盛的藤蔓植物攀援而上,绿莹莹地爬满整个凉棚,这样即使在大晴天或是下雨天,也能悠闲地坐在棚下。

徐岩川喜欢喝茶、下棋、看书等一切安静的活动,当然这些倒也符合他儒雅渊博的形象。他面容清瘦,身材颀长,一件廉价的粗糙布衣,也能穿出不一样的气质来,神色间有种看透世事的淡定从容。不过让我深为佩服的是,徐忆南那个每天追追打打跑个不停的疯丫头,一旦坐下来,也能做到娴静似水,有模有样地沉浸在书本的世界里,跟平时的她,判若两人。很多次,我看到她和徐岩川安静地坐在石桌旁,在袅袅升起的茶烟中,悠闲地喝着茶或下棋或各自看书,浑然忘我。

有过几次照面之后,我们熟悉了起来。徐岩川一见我出门,总是热情地邀我喝茶,还说可以教我下围棋。我哪里坐得住,匆匆喝了一两杯茶,屁股就急着往外挪。他说小伙子应该学会喝茶,茶能让人静心,去除浮躁变得专注,并说围棋更是如此。我听不进他的话,并不以为然。

那时的我,完全理解不了他们的这种生活,感觉暮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更重要的是,在我观念里,读书多的人大多寡情、无情,同时读书人之间的交往太过虚情假意,一点儿也不接地气。我更喜欢自己不羁的生活。每天,我跟一群街头小混混,不是聚众滋事,就是喝酒、赌博、侃大山,似乎有挥洒不尽的精力,并相信生命的精彩在于折腾。我觉得兄弟之间义气,才是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情感。直到有一天,我吃了一个最好兄弟的大亏,才知道兄弟之间的所谓义气,并不是颠扑不破的永恒真理。

一次醉酒后,在最好的兄弟的撺掇下,我迷迷糊糊地在赌桌上输了一大笔钱,并且都是通过签字画押的方式借来的高利贷。那一大笔钱,就像一座大山,简直是我当时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后来,得知我无法还清,放高利贷的人带了一大帮小弟来到了我家,找我父母要钱。我的父母哪里见过如此阵仗,早就吓坏了。他们着急忙慌地去找亲戚朋友借钱,一圈下来,还是远远不够。

正闹哄哄地僵持不下之际,徐岩川戴着斗笠,提着鱼篓,背着一根钓鱼竿,从外面回来了。一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语气轻松地对放高利贷的头儿说,欠债还钱,理所应当。随后,他又爽快地说这个钱他来还,只是需要给他一点点时间。

说完,他在屋外门口的石墩旁放下钓竿鱼篓,又弯着腰跨过门槛,走进了昏暗的里屋。没多久,他端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盒子走了出来,然后慎重其事地递给我,说赶紧去锦绣路古玩街找凤凰居的赵老板,他一看就知道。在打发我走开的同时,他又招呼一众人等坐下来喝茶,并宽慰他们说我很快就会回来,保证一分不少地还给他们钱。他的笃定从容,仿佛一剂定神丸,他们不得不信服。一会儿,在氤氲的茶香中,他们愉快地聊起天来,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我拿着那个看不出什么东西的盒子,匆匆向锦绣路赶去,心里将信将疑。这么个小盒子,真的能偿还我的巨额债务吗,我问自己。在出发之前,我看见徐忆南似乎非常不舍得我拿走这个盒子,几次想要阻拦徐岩川,却又欲言又止。后来,她跟我说,经过一番权衡,虽然舍不得,但她还是无条件支持爷爷的决定。

很顺利,我很快找到了凤凰居的赵老板。当时,他正低着头在柜台前算账,细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翻飞,噼里啪啦作响。他一见到我手里的盒子,顿时两眼放光,以致忘了他手里尚未做完的工作。明白我的来意后,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不可置信地问,徐老先生真的愿意割爱?

不等我回答,他一边用手爱惜地抚摸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仿佛得到了一件人间至宝。他打开时,我有些失望,盒子里不过是整齐地装了五本泛黄的看起来很有一些年头的线装书,装订古朴,暗哑无光,毫不起眼。置于最上面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大的繁体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觉得字体典雅大气,舒服又养眼。

一看赵老板如获至宝的表情,我猜测可能有戏。至于能否达到心目中的数字,我无法肯定。于是,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小声地问这一套书,究竟能值多少钱?赵老板笑了笑,答非所问地问答说他绝对不敢亏待徐老先生。说着,他从柜子里抽出好几叠钱,仔细清点了一下,然后用一个黑色的胶袋包好,塞给我说,如果徐老先生对这个数不满意,他愿意再追加,一切都好商量。拿着沉甸甸的一包钱,我心情无比激动。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种即将解脱债务后的轻松,仿佛卸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回到石桌旁,徐岩川和一众人聊得正开心,完全没有此前的剑拔弩张。他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一包钱,拿出其中的几叠,礼貌地递给放高利贷的头儿,说只多不少。

一众人散了之后,我刚要对徐岩川说一些感谢的话,他看都没看就把黑色胶袋里剩下的钱,全部给了我,并说我可以拿着这些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坚辞不受,说他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我不能再要他的钱。他抓着我的手,慎重地把钱重又放在了我的手里,安慰说,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错事、傻事,重要的是能找到自己心的方向。他说他一见我就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只是因为年轻,迷失了自己。

从那以后,我和他们祖孙俩走得更加近了,有事没事就去找他们喝茶,同时还向徐岩川请教怎么下围棋。几个月后,我的棋艺大增,和徐忆南对弈时,虽然从未赢过一子半目,但至少不会输得太多。渐渐地,我自认为我的性子也跟着发生了一些转变,没有了过去的浮躁、冲动,变得沉稳、内敛。 lM3Dv1Darzdqt0x3siYYOq6qH6JIwqfOy4Q97UK2VYfkuoqi/d1Np1BvKYluY1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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